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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天使

2022-04-12春树

青春 2022年4期
关键词:孩子

执绿感觉自己陷入到一种感情的泥淖中,或者是分岔路。她愤愤不平,脑海中不断跟郑不远进行着对话。她越想越生气,与她交谈的郑不远则一脸理直气壮,甚至有点强词夺理,好几次他们的对话都到了谈不下去的地步,每当这时候,她的本能反应是把郑不远拉黑。似乎只有拉黑才能表现出她的决绝和远见,才能体现出她鲜明的立场和不妥协的态度。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谈恋爱啊?想到这里,正好看到路边并排走过的两个穿校服的高中生,男生依偎着女生,女生伏在男生的肩膀上,一脸娇羞,看起来非常满足。明显他们是在谈恋爱。唉,看看人家!我们连人家也不如。此念一出,她有点走神,身后的小摩托车“滴滴滴”地鸣了几次喇叭,她赶紧向右让了让,小摩托从她的左侧擦肩飞驰而过。

疯狂的生活是有吸引力的。哪怕是暌违多年,那种非主流的生活依然深深吸引着她。从再次见到不远的那一天,她就暗暗地想,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回到过去,回到过去的生活,这个念头时不时地冒出来,折磨着她。

那天她去外地看望两个伙伴,他们也都写诗。出来喝星巴克逛街时,小韦说,把不远也叫出来吧。看看他有没有空。头天晚上,他们刚在一起看了一场电影,那晚小韦回家看孩子,是小韦丈夫、执绿和不远三个人一起看的。那天电影院里就他们仨,包场了。他们仨坐在一排看了场科幻电影。

催了好几次,不远在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才来,据说出来的时候照了照镜子,发现脸有点干,特意敷了张面膜。这张面膜让他们笑了半天。恐怕是个托词吧,可能有什么事耽搁了出不来,反正在这个城市,出趟门打车十五分钟足够了。不远穿一件黑色外套,一条海军蓝色裤子,看起来像一个英俊的北方工人。她盯着他穿的马丁靴发呆。自从搬到国外结婚生子后,执绿的打扮如她的生活一样变得索然无味,也不知为什么,在柏林她总不愿意穿得过于强硬或者引人注目,可能是年龄大了或是日子太无聊了,总之,马丁靴都让她塞衣柜里了。

晚饭后,不远又带她们去旁边一家酒吧喝啤酒。喝完酒,在送她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不远跟她说,我又快离婚了。她愣了一下,你可真行,这离你结婚,也才一年多啊。是啊,不远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可能我这个人,就是不适合结婚吧。谁适合结婚啊,执绿笑,我也不适合。唉……不远犹豫了一下,我没法控制自己,我还跟原来一样。执绿又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不远就开口了,哎师傅,您一会儿路边先停一下,我先下,今天我有点事,就不送你去火车站了,一路顺风啊。

执绿在柏林时常想起他们的这段对话。不远曾在二婚前给她发过消息,说他跟一个比他年龄小十岁的女孩儿一见钟情,又相信了爱情,不过身边的哥们都劝他缓缓,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他闪婚。你怎么看?他问她。她马上回复,我支持你的决定。这个消息甚至让她高兴了一整天,仿佛她也又开始相信爱情了,她从不遠和他的新爱人那里汲取到了爱情的力量。不远真幸运啊!

作为十几年的朋友,不远最初是以摇滚爱好者的身份出现在执绿的生命里的,那时候他也写诗,可能是受执绿和小韦夫妻的影响。他们都比他写得早,不远比他们小几岁,这几年做起了电影,不写诗了。他们三个还写,写了也不给别人看。三个人分别默默地写,谁也不知道谁现在写得怎么样。

她一下飞机,就重新适应了国内的生活,像一块拼图走进了拼图里,严丝合缝,虽然她知道内里有些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走在人群里,没人知道你是谁,也没人在乎。穿得好看一点儿,打量的目光就多一点,穿得普通一点儿,打量的目光就少一点。不像在国外,无论穿什么,都像一滴油混进了水里,黑头发黄皮肤那么明显,一看就是个外来者。

她看见大街上走着的一个个女孩子,个个可爱,她们的皮肤是典型的亚洲人的颜色,头发或染成棕色,或保持着原貌,冬天的寒冷让她们在呼吸时带出一口口白气,这些女孩子有一天也会成为母亲,也会变老,会退缩进生活里,走在街上,再也不会引来一束多余的关注的目光。有一天我们都会老成这样。她贪婪地看她们一个个走过。但在这之前,先让我好好地、痛痛快快地活过。

在北京休息了几天,她联系小韦,小韦说来吧,什么时候都行。这次她打算多待几天,痛痛快快聊一聊,别像上回一样匆匆忙忙,话还没好好说,就又赶回了北京。

她爱上了坐火车,无论是和谐号还是慢车,哪种都行。在火车站,看着满满当当的人,看着天南海北的旅客,她才有种自己不再孤独的错觉。

坐火车,去远方。光是这意象就够打动人了。

看看时间,她打算去麦当劳买个汉堡和咖啡。前面的人不停地点着,似乎永远点不完,没完没了,执绿盯着他的后背,他是打算去哪儿,他又从哪儿来?这个看上去三十岁的男人好不容易点完了单退到一边,她已经没有胃口了:一杯中拿铁,谢谢。

小韦来火车站接她,特意告诉她从哪个出口出站,她说这里有点乱,不好找。小韦穿着二手黑色呢外套,黑色紧身牛仔裤,像没生孩子以前一样,站在人群中,她一眼就看见了。

进门的时候,小韦的丈夫扫了她一眼,说:“酷。”

以前去哪都带旅行箱,这回她只带了一个买衣服赠送的手提包。也没什么东西值得全带上,不就是些衣服化妆品,重要的是跟谁在一块儿,不是穿了什么衣服。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照样是吃饭、看电影、喝咖啡、看电视、陪他们接孩子、回家陪孩子玩。他们能聊,站在厨房里一聊就是好几个钟头,聊完再进屋,想抽烟再进厨房。每个人进厨房前都要把外套披上,那儿为透气,开着窗,冷。“这是吸烟服。”小韦说。就像工人有工作服,警察有警服,吸烟也有吸烟服。

不远在饭后也来了,一进来先逗了逗孩子,然后就钻进厨房跟他们一起抽烟。

有时候他们一边抽烟一边吃橘子。小韦的丈夫和不远喝啤酒。

冬天,太冷了。这该死的城市,我特别讨厌这座城市,有时候一天都不想待。小韦说。

主要是没朋友。你们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吗?执绿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又丑,一年365天300天雾霾。小韦说。

咱们也太穷。执绿说。

你出国前我带你看的房,已经涨了好几倍了,当初才八九十万,现在卖三百多万了!哎,我说,你当时要买下,现在发了。

几年前,她厌烦了在北京的生活,想换个地方住。来找小韦的时候,小韦先带她去看了他们刚买的尚在装修的新房,又建议她也买一个:“石家庄房子便宜,比北京便宜多了,你也买一个吧!以后咱们还可以一起玩儿。”她们还一起去看过一套,在一楼,挺大的,还送一个车位。看完房没多久,她就出国了,此事就放下了。

是啊,不过我当时没钱。执绿想起来,有点恍若隔世。

咱们都不是那种,能拉下臉跟人借钱的人。小韦笑着,瞅了不远一眼。

我现在也没钱。执绿说。

大家都笑。

执绿太实在了,小韦说,没见过比她实在的,你说,这么多年了,她机会那么多,但凡是有点心眼,早有钱了。

呵呵,要不是我妈给我买了房,我现在也买不起。不远说。

我们的房是一起买的,两家凑了凑。小韦说。

现在谁买得起房啊?他们下了这个让执绿安心又无奈的结论。

聊到半夜,孩子睡了,执绿跟不远一起告辞。他离婚了,现在住他家方便了。小韦家地方小,没有多余的床。上回来找他们玩,小韦推荐她住的是她家楼下新开的一家酒店,还是不远付的钱,按小韦的意思,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远是男的,让他花钱吧。幸亏便宜,才一百多,要不然执绿也不会同意。

“什么时候离的?”执绿问。

“就上个月。哎,都闹了很久了,实在是处不下去了。”

执绿点点头,表示理解。

“还是你的那些朋友更了解你啊。”执绿想起不远结婚前他那些哥们都反对,打趣道。

不远也想了一下:“还真是。他们可能比我都了解我。唉,我刚开始是真打算好好过日子的。可……后来还是不成。”

“或者他们更了解人性。”

“反正我这个人,可能真的不适合跟人长期在一起。我太容易走神儿了。我前妻说我是黑洞,说我不懂什么是爱。我现在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不远的新家其实也装修好好几年了,她一直没来过。很多年前她去过不远以前的家,比现在的小。她脱下外套和鞋,换上拖鞋,正对着大门的客厅窗户上的窗帘没关,窗外是条公路,点点路灯将公路照出金黄色的光。

“看啥呢?”不远走过来。

“哦,这路真美啊。”

“小韦他们说这风水不好,正对门儿。”不远笑起来。

临睡前,两人看了会儿电视。和小韦家一样,不远家也有一块显示屏。他解释说这里有很多电影和电视剧。执绿发现自己跟不上形势了,她问不远该怎么用,不远给她一一解释。

不远调出新一季的英剧:“我强烈推荐你看这集,像咱们这样的人看起来肯定特有感触。”原来是两个人相遇分别,最后发现对方才是真爱然后携手闯关逃离的剧情。看着他们分别和一个个不爱的人上床,忍受着分离前的必要步骤,她觉得不远说得对,这简直复制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就是停不下来,永远在寻找更合适的下一个,没人会忍受他们这样的人。看着看着,她感到空气中有点微妙的气息。奇怪,以前她从来没有把不远当成一个男人,从来没意识到他的性别。可能是因为他那时候还小,要么就是她并不寂寞。

不远让她睡他的屋,进屋前她还抱进去一摞书,全是想看但还没买的。

在这个夜晚之前,她没想过会跟不远发生超越友情的行为。他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喜欢摇滚乐、喜欢诗的小孩儿。那些玩摇滚乐的小孩见到她,都叫“姐”。不远倒是从来没叫过她“姐”。

“我就从来没叫过你‘姐。”

执绿想了想,印象里他确实没叫过。

“不过我对着你照片幻想过。哈哈。以前了。”

她想起自己是有过几张性感照片,不过它们并非为引起性欲而拍。

“以前你还给我发过裸照。”

“那是在德国游泳的时候呀,那里在湖里游泳可以裸体的。”

他们断断续续一直在说话,两个人都有无数话想说。她发现不远的另一面,如孩童。在他面前,她就像十几年前一样,还是少女。她抚摸着不远身上的文身,他的皮肤很细腻,摸着像婴孩的皮肤。一个追随者从男孩变成了男人,时间都去哪儿了?昏睡过去前,她看到天色透过深色窗帘发出微微的亮光,地板蒙蒙发亮。“不远,你一定要自由。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反正现在她不自由,那不远的自由就是她的自由。

第二天下午两人才起来。在洗手间她照了照镜子,脸有点浮肿,真是熬不了夜了。不远冲了两杯速溶咖啡,递给她一杯。“原来有咖啡机,离婚时前妻拿走了。”她接过咖啡:“这能喝吗?”结果还挺好喝。喝完一杯,她又让不远再冲一杯。“我发现速溶咖啡只要冲得浓一点还是可以喝的。”不远笑道。她要写这个月的专栏,不远让她用自己的书房。书桌上堆着不少书,还有一本画册。摄影师是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去年夏天去世了,成了国内外摄影圈的一大新闻。

写到一半,她抬头扫了眼窗外,昏黄黯淡,座座高楼在此时天色的映衬下像废弃了的遗址。她想起来,有个石家庄诗人一直在微博上抱怨空气差,看来确实值得抱怨。

两人一边一个,坐沙发上聊起这些年不再联系了的朋友。有段时间不远跟那个摄影师走得很近。执绿说,这几次回国,她妈都会提到,有些院里的大人出了事儿,可能也是精神问题引发的。

她有点茫然地说,为什么他们会选择死亡呢?

其实我也不怕死,死了也没什么啊,我有时候想,要是我明天就死了,也成,也无所谓。不远一边抽烟一边说。

哎我腿有点疼。她活动了一下左腿。

不远挪了挪,替她按摩起来。

我有个朋友失踪了,从我的生活里。你可能听说过她。她比我小几岁,我一直以来,只有这么一个soulmate①。她有点艰难地吐出这个词。有段时间我们特别亲密,她来北京的时候还住过我家。后来她抑郁了,退出了各种社交网络,跟我们这些朋友逐渐断了联系。直到我出了国,我们还在微信上有联系。我说我怀孕了,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好啊,真希望是双胞胎。前两年我回北京联系她,是她妈接的电话,说她在睡觉,后来就联系不上了。

我听说过她,是个瘦瘦的女孩吧,好像个儿挺高的?那时候你贴过你们的合影。

是。执绿一阵失神。

我们也认识十几年了。不远说。

哎,可不。十几年了。那时候你才十七。彼此知根知底儿啊。

其实,你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不远笑。

哈哈,还有八分之七吗?执绿也笑。

真的,难道你是双重人格?她看他。

那倒不是……不远沉吟了一下,我比你……“社会”。就是说,我有些不想做的事,还是得做,你就不是。我是县城的嘛,你一直在北京。咱们生活環境就不同。我们这边,还是挺农业文明的。

比如什么啊?

比如哥们叫我喝酒,我本来不想去,后来一想,去吧!人家也是想我了。就是这种,挺多的。

不远妈妈去世之前,她来过石家庄,去医院里看望她。其实他那时只是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甚至不算是特别亲近的。他还小,才二十出头,还在上大学。不远可能是把她当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或者是成长中的榜样。所以当他告诉她,他妈妈快要去世了,再不来就可能来不及了,她不愿让他失望。他妈妈拉着她的手,亲热得让她有点感动。她记得那天天很蓝,医院里春意盎然,梧桐花开得正好。他们一起下了楼,在梧桐树下拍了张照片。他妈妈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染着棕黄色的头发,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爱笑的、城镇里随处可见的中年女人,像所有的妈妈一样。

她一定担忧她“走”后儿子的生活吧?不远刚刚上大三,稚嫩的脸上还长着几颗青春痘,他有一个同样喜欢诗歌、摇滚的在外地上大二的女朋友,有一套市内的两室一厅,是她说服丈夫一起给不远买的,作为他未来生活的保障。

不远用忠实履行了他们的友情。她的生日、她父亲的葬礼、她的婚礼,不远都在。不远没有错过她任何一次重要的人生转折。他们的联系并不频繁,但不远绝对是她最靠得住的朋友。

那天见完不远他妈,后来又干了什么?执绿一点印象也没了。她费劲地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

后来,你去了我小时候住的镇啊。

什么?

对啊,我爸说请你吃饭,还叫了我们那儿一些他觉得有头有脸的人。摆了一桌菜。你喝多了,在我床上躺了会儿。你睡着了。晚上我把你叫起来,咱们就回城了。

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噢!我想起来了!那天,我觉得很奇怪,那几个人我也不认识,跟他们也没话说。

她想起来,那天坐在回城的车上,一股失望的情绪笼罩着她,她以为不远和她一样,特立独行,没想到临时跟她说要跟家长一起吃饭。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吧。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就刻意跟不远保持着距离。怪不得那天后来的事儿她全忘了。

咱们去看电影吧。

每次回国,她都会去电影院把近期上映的电影看个够,在国外没什么国产电影看,大片也不一定有时间看。就这样攒了不少想看的电影。不远说好,咱们去附近一家比较好的电影院吧,刚开业没多久。不远用手机打了辆车,过了一会儿下楼,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一时之间,两个人还像是好朋友,关系还没转过来。就是两人都喜滋滋的,有点像谈恋爱,又像故人重逢。等待开场的时候,两人走到天台抽烟,不少男女坐在喷泉旁边的台阶上卿卿我我,灯光闪亮,处处是彩色的广告和霓虹灯。一个男孩抱着女朋友经过他们,女孩笑得合不拢嘴,表情充满了喜悦和幸福。

“这搁北京就没有。”

“没什么啊?”

“北京谈恋爱不这样,公开场合基本上拉手就到头儿了,没有这么亲热的。”

“哈哈,我们这儿,小地方。小地方嘛,比较随便。”不远笑。

看完电影走到街上,两人去吃夜宵。空气里是一股刺鼻的味道,执绿用围巾捂住了鼻子。“这是什么味?这么难闻。”

“药味儿。我小时候,经常闻着这药味儿。我们这里有个制药厂,国内好多药都是这个厂产的。空气里全都是药味儿。”

他们肩并肩大步向前走着。“这儿污染比北京可严重多了啊。”

“可不是嘛,我们这儿污染一直就特别严重。我记得以前没有雾霾这个说法的时候,石家庄就已经是全国污染最重的城市了。”

“哎,”不远突然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惊喜地说道,“你走路速度跟我一样快。别的女生跟我一起走,都比我慢。男的也走不过我。”

回家时坐的是公共汽车,那车很破,上车后,不远替执绿刷了卡。昏黄的灯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得车里的人影影绰绰。有个空座,不远指给她,让她坐。他在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上挪了几步,坐到执绿座位旁边放行李箱的空处,跟她坐在一块儿。

“这就是那药厂的宿舍。”他指给她看。她一扭头,什么也看不到,是一堵墙。

“中午一起吃个饭。”小韦给他们发微信。

小韦两人坐在他们对面,看着他们嘻嘻地笑。执绿身上穿着不远的夹克,上面别着很多乐队的小徽章,有几个乐队还是以前不远介绍给她听的。小韦盯着那夹克看了好几眼。执绿说,这是不远的。小韦笑,怪不得看着眼熟。

吃完饭,小韦两人一个去上班,另一个要去接孩子。不远有点事,打了个车先走了。执绿跟小韦一起去接孩子。接孩子前,她们先去了趟超市。超市里放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流行歌,刘德华的《忘情水》什么的,柜台上满满一排“小猪佩奇”的零食。到处是灯笼和广告,快过年了。可惜,过年前她就得回德国了。孩子没人看,丈夫工作又忙。自从搬到国外,她还没回国过过春节。要是能带宝宝回国过个春节该多好,他性格活泼,喜欢热闹,肯定特别喜欢北京。一想就心酸,别想了。

在国内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朋友多,饭馆多,什么都多。但这都在一定的范围内。只要你不思考人生,日子就能过得有滋有味。经历得太多了,人也扛不住,执绿不想再思考什么,只恨不得一头扎入红尘,过普通小日子。这日子一天天倒数着过,数到回国前那天,快乐也就到头了。

小韦执意在超市旁边的药店给执绿买了两瓶昂贵的复合维生素。她说咱们都抽烟,平常要补充点维生素。小韦的孩子正在上幼儿园大班,比她的要大三岁。不远来小韦家时,执绿正在陪孩子玩,小韦在厨房做饭,小韦的丈夫在擦地。他们家弄得很干净,一点不像个诗人的家。五个人一起吃完晚饭,小韦带孩子去洗漱,他们仨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小韦的丈夫调出一堆电影,他们的审美口味类似,也看过其中大部分,没看过的是这几年在国外根本找不到的片源。他们一起看了会儿法国“新浪潮”。

“我还不太想回去。”

“我也不太想回去。那我带你去看看我们这儿的一个景点吧。我们这儿有一座金字塔,模仿埃及造的。”

不远开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车,执绿突然想起来以前在北京见面的时候他开过一辆挺大的车。一问,才知道那车还给他前妻了,那是结婚的时候女方家里给买的。

去了也没进成景点,大门口的保安正跟人抽烟呢,已经凌晨三点了,他说什么也不放人,里面黑咕隆咚的,你们进去不安全,想看明天再来吧!两人哀求也无用。执绿拽了拽不远的胳膊,走吧。执绿突然希望这个夜晚不要结束。“我们去吃冰激凌吧!”她突然童心大发,“走,去麦当劳。”

天突然飘起了雪花,两个人都望着车窗外发呆。

“下雪了。”

“下雪了。”

他们情不自禁接起吻来,亲完以后,两个人都笑了。

“真挺洪尚秀的。”

“什么?”

“就是一导演。”

“哎,你看他们。”不远示意道,执绿按他的目光所示望過去,是一对正在拥抱的青年男女。

“这男的是接女的下班,女的是在那儿坐台的。”不远指了一下旁边的酒楼。

执绿吃了一惊,也没觉得女的穿得有什么不正常,照样裹着羽绒服,除了妆化得有点浓。

“就知道你不知道。这在我们这里挺常见的,也有女的接男的下班的。两人再一起回家。”不远说。

见执绿没出声,不远又解释道:“其实就是一份工作。估计他们也是这么看的。我们这儿有好几家夜总会。”

“哦,是这样。”

“唉,你就是思想单纯。”不远故意叹气。

“别踩井盖!呸呸。这样就没事儿啦。”

“知道啦,我避开。”

坐出租车的时候,广播里在放一首流行歌,刚放了几句,主持人就接起听众电话,几句歌词唱完,又接听了另一位听众。那歌声纯净,一下子击中她耳膜。

“好听。”她说,使劲想这是哪首歌。

“是啊,这几年特火,流行摇滚嘛。”不远笑道。

“说真的,我第一次听。”

广播还在继续播放,已经换了一个人在唱,“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下车的时候,执绿一摸脸,一脸泪。不远什么也没说,估计是怕她尴尬。

“以前的那些乐手,现在还有人在玩乐队吗?”

“有啊。我有个哥们,也离婚了,带个孩子,平时开滴滴,周末就去排练。我还陪他去接过一回孩子,我们两个在路边吃了碗面。”

“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怎么着都行。”

“你们要结婚啦?”饭桌上,小韦看着他们,突然问道。

“没有没有。哈哈哈。”两人都笑。

“还以为你们要结婚呢。”小韦说。

“我再也不想结婚了。”执绿说。

“像你们这么好的太少了。”不远补充。

“来,喝酒。”小韦的丈夫举起杯子。

执绿喝下一大口啤酒,“好喝。跟你们在一起,什么都好喝。”

“下次再来。”小韦的丈夫说。

该回北京了。和不远在一起的这几天简直像是乌托邦,应该在最高潮时戛然而止,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既有退路,又可保持热情不被燃烧殆尽。晚上,在楼下的饭馆吃完饭,她开口道:我要不明天走吧。不远有些不舍,问要不再待两天。她想了一下,点点头,那后天。

第二天他们睡到中午,执绿隐约感觉有人进了不远的房间。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不远已经不在了,客厅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原来是不远的前妻来了。

她到洗手间戴隐形眼镜,他们正在厨房站着。片刻,传来一句伤心加讽刺的女声:真没劲。随后,他们就都冲出了家门。

她跟着走出去,发现女孩在电梯前,不远正低头小声跟她说着什么,发现她出来,说了声:我下去一下。

半小时左右他就回来了,整个人沮丧不已。事情发展得极为迅速,不远和前妻先在手机上交流了一番,看来是没交流好,吵了起来。执绿立刻用手机订了张晚上回北京的票。离晚上出发还有几个小时,该怎么过?不远说,咱们先去个书店吧,新开的,里面还有咖啡馆。她跟小韦说了这件事,小韦说没事,别担心。这是不远的事,让他自己处理吧。

抑郁的时候就找人吃饭。小韦给她出主意。

可惜,想找合适的人吃饭都找不到。

与不远一打电话就是两个小时,时间过得飞快。要是没有不远,她都不知道日子怎么过。有时候她上网看国内的电视剧。1938年的中国东北。哈尔滨。满洲国。孩子已经熟睡,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在柏林有个中国人在看中国的从前。

不远总是担心,他总是说,如果咱们能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啊。

咱们,要当永远的朋友啊……

永远,多可怕的词啊。

你是不是只想要爱情?

没有,没有。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

如果以后咱们关系破裂,肯定不是因为我出轨,如果有天你不理我了,肯定不是因为这个。

那因为什么?阶级吗?她讽刺道。

嗯,差不多。没想到不远这么说。

不远说他已经不相信爱情了。自从这次离婚之后,他再也不想跟人保持一对一的关系了。“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我!”电话里的不远语调急促。

有个晚上,丈夫出差了,她照顾孩子睡下,喝了点酒,突然想起那首与不远在一起时听到的歌,想起了中国北方。那些热情都去哪了?我们曾经的友情和信念去哪儿了?她把那首歌循环播放了好几遍。她开始泪流不止,很快变成了号啕大哭。我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为什么我就不能接受他的缺点?他无非是不能只和我在一起,这又有什么呢?她无法抑制悲痛,又哭了起来。她知道自从青春期后,他们已经长成了不同的人,也知道他们的未来肯定是不一样的。

她模模糊糊地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界上的痛苦多得让人难以忍受。

我觉得啊,你平时眼里的世界太单纯了,我看到的黑暗面比你多。可能有时候朋友为了顾及你,也不愿意跟你说那些不好的东西。

什么意思啊?她感觉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她正在炒菜呢,孩子已经睡着了,她刚顾上给自己炒个菜。

没什么,不远欲言又止,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夏天她又要回国,回国前,她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跟不远见面。

她先去了趟上海。朋友带她逛街,在买手店里,她试了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今年流行的款式,腰上面开了一个三角形,可以露出性感的腹部。试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材居然还是性感的,又想起来已經很久没买这种裙子了。朋友鼓动她买。这几年她不但没买什么晚装,连一件性感的衣服都没买,总是没钱,也没有机会穿。

她暗暗想,刷信用卡也得把这裙子买下来,在小袋子里翻了几遍才发现,没带钱包。出门时有点急,钱包落在另一个包里了。

“我们可以帮您把这条裙子留起来。您改天过来取就行。”店员善解人意地对她说。

下楼时她有点失落,又很快打起精神。街上走着的女孩子各有风格,她们带有南方和都市两者结合的特点,苗条、精致、皮肤白皙,每一个都穿着入时。她们是夏天的客人,整个城市就是她们的客厅。这是她们的城市,她只是个旅客。

我怎么样呢?她想。

有可能是颓丧着、迷茫着、无精打采着。

空茫茫的一片。

情感落不到一个实处,对未来又没有什么希望,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在半空,无论是感情还是别的。也许正是由于感情悬在空中才什么都不稳定。

坐在朋友家二十九层高楼的阳台上,她抽着烟,看下面的高架桥和汽车,汽车小得像孩子的玩具。到了夜晚,高架桥上的车灯连成一片,有种都市魅力,这种魅力是她曾经熟悉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居然让她心跳加速,那高度让她害怕,她害怕自己会产生跳下去的冲动。

他们去旅行,去坝上草原,还有一座河北省境内最高的山。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执绿回国的时间有限,不能在路上花太长时间。不远车开得很好,她想起来,和她所有的男朋友一样,他们都开得很好。不远说这是他爸的车,他借来开。一路上他放的音乐大部分她也熟悉,听着听着,她发现他放的音乐全是男歌手。不远说,他倒真没注意到这点,确实平时听的歌大部分都是男的唱的。

车渐渐开出北京。

不远也拍照片。

也几乎像她所有的男朋友一样,他拍照很好。怪不得他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不远就是她理想中的朋友的模板。

他们借宿在山顶的一户人家里,这是个普通的农户,院里有几间空房,当作旅馆。住在另两间房里的是几个年轻男人,看起来也是结伴来旅游的。山里的空气好,晚上凉,不远特意带了件羽绒服给她穿。夜里的星星很多。不远拉着她的手一起在房子边上散了散步,也没走多远,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睡觉前,她翻了翻不远带来的诗集,这是本以色列诗人的诗集,她本想买,一直没买。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起来了,没吃早饭,先去爬山。山看着不高,爬起来却有点费劲,越往上爬风就越大。山的另一侧,漫步着几只羊,附近肯定有牧羊人。终于,赶在日出之前,他们到达了顶峰。两人都挺高兴,几乎是不约而同从兜里掏出烟来。不远用手护着,看她把烟点上,才开始自己点。他们在石头上坐下来,两人一时无话。“真好看。”执绿说。“是啊。”不远也说。“要是天天这么高兴就好了。”不远笑起来:“我也想。”两人没再说什么,执绿一时有无限情绪涌上心头,但他们没再说话,两人都盯着东方,那里有一轮金色的太阳正在升起。阳光普照,洒在山上,洒在草地上,洒向万物,包括他们两个。这让他们感觉有点暖和起来了。

作者简介

春树,北京人,80后作家、诗人,已出版《北京娃娃》《两条命》《光年之美国梦》等五部长篇小说,《激情万丈》及《春树的诗》两部诗集及散文集若干,主编《80后诗选》。

责任编辑 菡萏

①soulmate:灵魂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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