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托

旺昌爷是个戏托。

每逢集日，他一大早起来，夹个马扎，走到村外小盐河口那里洗把脸，抹着、甩着手上的水渍，便奔盐河套的大集上去了。街头的小吃摊上，见到有外乡来的戏班子在那喝豆浆、吃油条，他就凑上去了。

戏班里人，见旺昌爷那架势，当即在饭桌前给他让出地方。可旺昌爷并不急着去吃人家的早点，他晃下手中的烟袋，示意要把他烟锅子里的烟吸透。至于眼前那香喷喷的油条、黄灿灿的大豆凉粉，他好像吃不吃都无所谓似的。其实，他就是奔着那个来的。

回头，对方起身付钱时，旺昌爷会晃下手中的筷子，头都不抬地假客气一句，说：“你们去忙吧，我来付账。”可他身上是没带钱的。旺昌爷只等着当天戏场上能为他赚几个铜板呢。

叮叮，呛！

叮叮，呛！

叮呛叮呛，叮叮呛！

旺昌爷这边尚未离开饭桌，那边戏场上招引人的锣鼓家什就敲打起来了。旺昌爷不为所动，他鼓圆了腮帮子吃着凉粉，吧唧吧唧地嚼着油条，时而还会让店家加两勺蒜泥油的蘸水呢。他知道开戏还早哩。

那种集市街头小戏，不搭台子，不扯幕布。选一处河坡为看台，就河滩的沙地围一布帐，遮住后台的杂物，而“布帐”两边，就是出将、入相。

演员们，有临时搭档，也有夫妻、兄妹联手，或一家老小齐上阵。他们无需化妆，男人头上戴顶破旧的呢子帽，或是用浆糊糊一个花色不一的纸帽子，穿件长衫大褂，耳廓子两边挂一弯坠至鼻口的黑胡子或白胡子，就可以根据剧情的需要，扮演皇帝、大臣、渔翁、贼寇。女人出场时，系一方花头巾，腰间围一条颜色不一的过膝围裙，手中摇个脏乎乎的手绢，即可扮演媒婆、贵妃、娘娘、佘老太君、潘金莲、皮三姐儿。戏台也很简单，摆一张切狗肉、打凉粉那样的小方桌，演员们盘腿坐在桌后的芦席上，就可以升堂问罪。

此等小戏，是那个时候难得的娱乐。三遍锣鼓一敲，随着板胡或三弦一起调儿，集市上卖草鞋、扯麻布、炸米花、剜鸡眼、卖耗子药的，全都往这边靠了，即便是剃头摊上正刮胡须的，也会催促匠人，说：“可以了，差不多就行！”好像他两腮的胡须只刮了一边，就可以停下来去听戏呢。

旺昌爷坐在凉粉摊上，听头遍锣鼓时，他无动于衷。第二遍锣鼓响以后，他还在那不紧不慢地吃。以至，第三遍锣鼓响起以后，他还要把碗中残存的一点豆浆喝完，这才起身往那边戏场上去。

此刻，戏场上早已经开始叫戏了。

一个肩搭毛巾的戏小二，双手捧着戏牌，在锣鼓声中绕场地碎步快走，让大家看清楚当天可以上演的戏目。

其间，有人点戏《对绣鞋》。

戏小二立马就会扯开嗓子，高喊一声：“这位爷点了《对绣鞋》——”

随之，戏小二还会伏下身来，问一下那位爷的尊姓大名以及他的职业。比如当天报出《对绣鞋》的是卖狗肉的王老五，戏小二会高呼：“卖狗肉的王老五点了《对绣鞋》！”同时，戏小二还要胡吹一通王老五的狗肉是多么好吃。这个过程，有点像时下某大企业给某某赛事出钱赞助一样，举办赛事的一方，总要以对方产品来冠名。

但很快又有人点了《秦婆骂鸡》。

那个《对绣鞋》的冠名，随之被后面的《秦婆骂鸡》所代替。

观众的鼓掌声、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个点戏、抬戏的过程，充满玄机。

当天，演谁的戏，不演谁的戏，全由在场的爷们出钱多少来裁决。戏迷们在争夺演出权的时候，往往是热情高涨。而最终“戏”落谁家，等同于拍卖场上的最后一锤。

那一瞬间，点戏的人是很显脸面的。

而盐区，许多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为了点戏，为了争夺最后的“冠名权”，相互间叫起板来，那叫一个热闹！

可有时，也会遭到“冷戏”的尴尬。戏小二高举戏牌绕场地转几圈都无人问津。那种冷戏的局面，或者只有一个人在那叫“独角戏”时，也是很无趣的。而旺昌爷，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救场了，他会选在某个“冷戏”的环节，猛不丁地在众人后面，高喊一嗓子，所报出的戏目，自然要盖过刚才唱“独角戏”的那位爷。

对方为了争戏，还要再加戏码。

旺昌爷把握住火候，既不会把戏抬崩，又要把当天的戏抬起来。这便是旺昌爷的能耐。也是戏班子里所渴望得到的。

偶尔，旺昌爷把戏抬高了，对方不再加码，那可就“砸场子”了。那样的时候，旺昌爷的同伙立马就会从戏场中跳起来，指明要看刚才那位爷点的戏。双方或多方发生争执时，旺昌爷便会主动让步。其最终的目的，就是为当天的戏班子多讨一些赏钱。

旺昌爷作为戏托，他始终装作与戏班里人不认识，直到当天的戏散场了，看戏的人陆续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撤离，旺昌爷也不会走近戏班子，但他会装作鼓了一泡热屎，拐到旁边的茅厕里去解手。这个时候，戏小二就会从后面跟上来，打袖筒里塞点饷银给他。那便是他当天抬戏的报酬。

民国十几年的秋天，大盐商谢毓流来盐河套大集上抬过一回戏。可巧的是，当天谢毓流的一个仇家也在那儿听戏。两个人把怨气带到“戏”中，一个不让一个，最终，谢毓流占了上风。旺昌爷从中牟取了一大笔饷银。

原因是，谢毓流那仇家，是旺昌爺暗中找来的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