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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与虚构:美国汉学界90年代以来中国叙事学研究*

2022-04-08

关键词:叙事学话语小说

肖 清

(江南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一、引 言

自20 世纪60—70 年代起,美国汉学研究就对中国传统小说独特的文体类型产生了极大兴趣,并逐渐触及中国小说史实性与虚构性等问题。到了90 年代,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史良(Liang Shi)和顾明栋(Mingdong Gu)等华裔汉学家从韩南(Patrick Hanan)、浦安迪(Andrew H.Plaks)等铺就的历史与小说、真实与虚构的二元线索出发,同时因惑于“理论的焦虑”,开始逐渐脱离对传统小说“历史主义”影响力的体认,转而强化中国传统小说“虚构性”,以重构中国叙事学理论。总体来看,三人的中国叙事学研究都指向解答如何理解中国传统小说的真实性和虚构性,如何用中国传统小说批评建构中国叙事学理论等问题。

通过分析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史良(Liang Shi)、顾明栋(Mingdong Gu)三位华裔汉学家的中国叙事学研究,本文试图以小说写作中历史与虚构的关系为线索,勾勒出美国汉学界90年代以来的中国叙事学研究图景,并做出学理性的评价。无论从当下国内学界的中国叙事学研究,还是海外汉学文论研究来看,理解此期美国汉学界的中国叙事学研究都有助于我们在世界性的学术场域中,理解并建构有关传统中国的知识体系。

二、中国传统叙事话语的双重性

美国汉学界自20 世纪70 年代以来,大致存在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两种叙事学分析模式。以浦安迪(Andrew H. Plaks)的研究为代表,许多研究者都将视叙事视为系统化的形式结构,着重比较中西方叙事传统的结构性差异。而到了90 年代,伴随着结构主义的式微,后结构主义叙事学转而考察政治、文化、历史语境加诸叙事活动的影响,分析叙事话语的非稳定性。正如在《从史实性到虚构性:中国叙事诗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的开头,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参引乔纳森·卡勒(Jonathan Culler)的观点——“诗学是文学的符号学”,“它不解释作品,而致力于发现使意义成为可能的常规”[1],美国汉学界分析中国叙事传统中的独特话语及其生成机制,本身就建基于对叙事话语稳定性的解构。

依照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的分析,西方的“叙事”概念并非一开始就纯然以“虚构性”为宗旨,而是在前现代阶段就包含了多种非虚构话语,“小说”也不会明确地被排除在西方的历史传统之外。同时反观中国的“历史”“小说”和“叙事”概念,他发现,传统中国“史”的概念由于本身包涵了历史写作和类似小说叙事的“准历史”写作,最能够涵盖中国的叙事传统,中国的“历史”“叙事”概念也与西方一样,不能被简单地判定为真实或者虚构,而是具有双重性。原本浦安迪(Andrew H. Plaks)的解释是,西方叙事以“虚构性”为宗,中国叙事以“史实性”为主,①参见浦安迪《中国叙事学》(第二版),陈珏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7-13页。中西叙事文学存在结构性差异,而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则试图突破史实与虚构、历史与小说、中国与西方的二元性区分,考察中西方叙事传统中各种概念、话语的流变过程。

从概念上看,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认为中国的叙事作品(包括历史和小说)并不是一成不变地完全依附于历史写作,而是具有复杂的双重性:作为历史阐释,读者需要从中获取历史信息,同时挖掘隐藏于其中的微言大义,接受传统经、史两套体系的解读;作为小说话语,它既被正统体制边缘化,又时常被官方加以适当改造和利用,既内在于经史,又被主流话语排斥。细究起来,其对中国叙事话语双重性的解释,正隐含了他对结构主义叙事学假定文本与意义间绝对平衡的怀疑。在《元历史: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译林出版社,2004)一书中,美国新历史主义者海登·怀特(Hayden White)提出一种解构主义的史学理论——元史学,认为历史写作遵循一种“历史诗学”话语模式,其本身就是一种“诗性预构”,即便希罗多德(Herodotus)的科学历史学叙事也不例外。②参见海登·怀特《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40页。而依照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的解释,中国传统语境中的叙事作品就如同含有“诗性预构”的历史书写,本身是一种虚构性的阐释模式。

以叙事话语的双重性为前提,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继续描述了中国叙事理论从以历史写作为中心到以虚构性为原则的过程。此前,王靖宇(John.C.Y. Wang)、倪豪士(William Hauser nien)、马幼垣(Y.W.MA)等汉学研究者已分析过古代中国传记文学介于“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叙事手法,说明中国传统传记文学既遵循历史主义的真实性原则,又在修辞层面运用虚构笔法突破真实性原则的叙事特点。③See John.C.Y. Wang, Early Chinese Narrative: The Tso-chuan as Example.Andrew Plaks, Chinese Narrative: Critical and Theoretical Essay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pp.3-20;William Hauser nien,A Structural Reading of the Chuan in Wen-yuan ying-hua. The Journal of Asia Studies. 1977(5), pp.443-456;Y. W. Ma, Fact and Fantasy in T’ang Tales. 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1980(2),pp.167-181.结合这些研究,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以《南柯太守传》为例,重新分析了唐传奇叙事话语的虚构性。他认为,唐传奇叙事话语的虚构性在于,虽然整个叙事结构都肖似官方史书的编撰模式,但同时又背离历史理性,与正统历史话语分庭抗礼,形成“将自身放置于权威经典和历史叙事原则之中,既乞灵于它们又与它们争辩”[2]的局面。而到了宋代,人们对小说的态度才发生改变,直到明清时期,大多数小说叙事才明确以“逼真性”为原则,不再要求小说忠实于历史,代之以“肖象”“传神”“如画”等术语来评价小说叙事,说明此时小说的虚构性标准已取代了原本客观性、真实性的写作标准。

不难看出,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这一分析方法深受英美接受理论的影响。接受理论认为,文本的审美价值是由历史真实语境中的读者而非作者或文本结构决定的,④参见罗曼·英伽登《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陈燕谷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第16-20页。而借用这一批评视角,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把传统叙事话语的发展描述为从史实性向虚构性过渡,最终确立虚构性叙事诗学的过程。

此外,鲁晓鹏的研究也深受明清小说评点的影响。虽然白之(Cyril Birch)早在70 年代就提醒汉学界需注意张竹坡、脂砚斋等传统小说评点资源⑤See Cyril Birch. Foreword,Andrew H. Plaks(ed.), Chinese Narrative: Critical and Theoretical Essay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p.x.,但直到90 年代,陆大伟(David Rolston)主编集结多位汉学家编撰、翻译并分析传统小说评点,发表论文集《中国小说读法》(How to Read the Chinese Novel,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时,美国汉学界才提出避免过度使用“迥异于传统语境的外围框架和文学理论”[3],将对小说评点资源的重视上升到理论层面观照。后来黄卫总(Martin Huang)也意识到传统小说评点在宏观上对中国传统小说作系统分析的研究价值⑥参见黄卫总《明清小说研究在美国》,《明清小说研究》,1995年第6期,第224页。,将中国本土批评资源放在更为突出的理论位置。作为美国汉学界90 年代中国叙事学研究领域的代表性成果,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对中国传统叙事话语双重性、中国叙事诗学形成过程的分析一方面生发于西方理论语境,另一方面也阐释出了较为鲜明的本土话语意识。

三、小说话语与正统话语的对立

承接对中国传统小说虚构性和本土批评话语的关注,美国汉学界21 世纪初的中国叙事学研究尝试在更深层次剥离西学理论视角,进而重审历史与小说、真实与虚构的关系。

在同时期的中西诗学理论中,余宝琳(Pauline Yu)立足于中西方各异的认识论基础,批评刘若愚(James Liu)将“诗言志”视为中国早期表现理论诗学代表,进而混淆东西方之间文化差异的看法。①余宝琳说:“尽管欧洲传统中存在着某些类似的概念,诸如歌、情感以及诗歌形式的重要性等,但是它们所基于的世界观缺失是完全不同的。固有的中国哲学传统基本上持一元论的宇宙观;而宇宙原理或道,却能超越任何个人现象,但是它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是内在的,而且也不存在任何超越物质存在,或优于这一存在,或在本质上与之相差异的超感觉王国。”参见余宝琳《间离效果:比较文学与中国传统》,载王晓路《北美汉学界的中国文学思想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8 年,第748页。与这一差异性判断相契合,史良(Liang Shi)的小说话语分析也以中西方的认识论差异为根据。他认为,西方的文学传统肇始于古希腊时期以“真”为核心知识结构的“摹仿论”,而中国的文学传统则以“文—道”关系为中心,迥异于西方文学的本体论和认识论。因此,把中文语境中的“小说”称作“fiction”的做法本身就存在问题,两者的差异在于西方的“fiction”一词主要有“制造”和“谬误”两层意思,但在前现代中国,“小说”话语主要介于“小说”与“大道”之间的二元对立,是中国特定历史文化传统中的“语言表征”。

史良(Liang Shi)的话语分析主要聚焦于两方面的工作,一是阐明中国传统小说话语与历史话语之间的持续斗争关系,二是将小说中的虚构性话语抬升至更显要的位置,突出传统小说虚构话语和中国小说理论的特殊性。

史良(Liang Shi)首先以“奇”为例重构了中国传统小说话语与正统话语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奇”是一种成熟的小说批评话语,它具有超自然意义上的“奇”、普遍意义上的“奇”和叙事意义上的“奇”三个层面的含义,以及确认小说可以是真实的、可以被认同为历史和赋予自身“游戏”功能三种策略。在《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三联书店,2006)中,浦安迪(Andrew H.Plaks)就曾涉及中国传统小说“奇”的问题。在该书中,浦氏将研究重点聚集在《金瓶梅》《西游记》《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四部明代长篇小说上,并指出这四部小说“尽管在主题和风格上大相径庭,可是在结构和修辞方面的一系列共同特征显示出它们的作者具有强烈的文类意识”[4],进而将“奇”确认为中国明清小说的文类特征。而史良(Liang Shi)的研究则超出了明清长篇小说的范围,对中国叙事作品中所有“奇”的话语展开知识考古式的梳理。通过统计、分析汉代以来各个朝代(从先秦到明清)用“奇”命名的小说文本数量,他发现,“奇”的一些基本要素虽然在早期的叙事作品中找到踪迹,但“奇”的话语在唐代开始成型,明清之际才发展成为一种成熟的文学概念和批评话语。可见,在史良(Liang Shi)的理论建构中,历史话语不是简单地与小说话语形成二元对立,而是被包孕在儒家正统话语之中,在意识形态层压迫小说话语:

“六经”建立起了诗歌、历史和散文的合法性及其至上地位,但同时它们又使新文类的产生困难重重。[5]

据史良(Liang Shi)统计,主流意识形态多以“怪”“淫”“乱”字眼毁谤小说话语。②See Liang Shi, Reconstructing the Historical Discours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Fiction. New York: Edwin Mellen Press,2002,p.143.在早期阶段,诸如“子不语怪、力、乱、神”等评价仅针对小说文本内容的外部评价,并且尤指六朝志怪类作品;而到了明代,主流意识形态对小说话语的压迫逐渐增强,这些批评话语发展为对整个小说文类的内部评价,甚至成为是小说的同义词。③See Liang Shi, Reconstructing the Historical Discours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Fiction. New York: Edwin Mellen Press,2002,p.148.而在儒家经典形成的内部进程中,“怪”“淫”“乱”也不仅是对小说话语的批评,还长期存在于儒家经典和孔圣传说之中,对小说话语进行自我否定,只是六经在长期、复杂的经典化的过程中确立了诗歌、历史和散文的正统性,而小说由于形成于儒家话语确立正统地位之后,只能作为正统儒家话语的反面,受到压制。

原本在浦安迪(Andrew H. Plaks)、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的研究中,虚构性和史实性作为小说话语的“双重性”,深植于小说体系内部。而史良(Liang Shi)转换了研究视角,将历史书写的压迫视为外部影响,认为是历史话语压迫了小说话语。与此同时,美国汉学界的许多学者也从“去历史化”的角度,重塑中国小说叙事话语的内在生成过程,进而逐渐以“虚构性”为圆心构筑起中国的叙事学体系。譬如黄卫总(Martin Huang)就从文本修辞和跨文类角度出发,重审明清历史小说如何经历了一段复杂的“去历史化”过程,以此质疑此前过分夸大历史写作影响力的倾向。①See Martin Weizong Huang,Dehistoricization and Intertexualization:The Anxiety of Precedents in the Evolu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Novel.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CLEAR),1990(12),pp.45-68.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则更进一步,指出中西方历史小说尽管依托于历史真实性描写,但“其先决条件是把重点放在‘独特的’与‘可能的’人物与(或)事件上”[6],历史小说的虚构性仍然成立。

四、小说内在虚构性的确立

随着研究的深入,美国汉学界逐渐意识到中国叙事文学缺乏虚构性,并非是与西方小说相对比而产生的局限,而是中国传统小说的内在结构原则。因此若以某种激进的眼光看待以上研究,纵使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史良(Liang Shi)的研究指向中国小说话语的特殊性,却从未将中国小说理论列入文学和美学的领域加以关照。而受刘若愚(James Liu)“中国文学理论”建构的影响,顾明栋(Mingdong Gu)的《中国小说理论》(Chinese Theories of Fiction,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6)则具有十分明确的从本土体系内确立中国小说特性,鲜明地表现出构建历史化、概念化和体系化的中国小说理论的意图。②刘若愚的《中国文学理论》仿照艾布拉姆斯(M.H.Abrams)在《镜与灯》中将一件艺术作品的整个情况分成作品、艺术家、宇宙和观众的“四要素”和就此将文学理论分为摹仿论、实用论、表现论和客观论分法,把中国的文学理论分为形上理论、决定论、表现论、技巧论、审美论和实用论六种理论,建立出历史悠久而大体独立的中国批评思想传统,并使之与其它传统的理论相比较,从而达到一个可能的世界性的文学理论。参见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杜国清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8页。

顾明栋(Mingdong Gu)认为,中西小说在认识论上分属于不同的文化传统,中国传统小说具有内在的、连贯的虚构性,历史写作是阻碍小说生成虚构性的外部因素:

纵观中国小说的起源,我们不应忽视其兴起的内在因素,这样才能赋予它普适性的意义。在中国传统中,抒情诗和诗歌批评对中国小说有着很强的影响力。这就决定了中国小说起源的双重性质:一方面,它率性而发,是表现主义的,并具有心灵净化之功效;另一方面,它又具有摹仿性、政治性和社会性。关于小说的兴起,社会性方面的原因在于现有的学术体系中已有了广泛的阐述,所以我将着重阐释小说产生的抒情和心理上的原因。[7]183

为了探寻中国小说的内在虚构性,顾明栋(Mingdong Gu)从创作心理学、文本内的诗性角度剖析了中国小说生成内在虚构性特质的过程。他认为,中国小说的早期形态是一种包含各种形式的小说话语,作者通过无意识的想象笔法和读者无意识的阅读行为,小说话语内部的审美转向和诗学本质促成了其从包含多重话语形式的状态向“纯小说”式的“小说诗学”发展,最终发展为以纯然的、概念化的虚构性为准绳的“纯小说”——“一种不仅有前期的叙事材料做支撑,而且本身在叙事技巧上有明显虚构性的作品”[7]51。于是在顾明栋(Mingdong Gu)的体系中,《三国演义》《西游记》等长篇历史小说都被排除在成熟的小说系统之外,只有《金瓶梅》《红楼梦》和《儒林外史》这样更有赖于虚构性情节的作品才是中国“纯小说”的范型,并真正具备了自觉的、内隐的虚构性。

以中国小说内隐的虚构性为前提,顾明栋(Mingdong Gu)在起源、本体论、认识论、创作理念和再现模式五个方面构建出中国的小说理论。他认为,中国小说以抒情与摹仿为起源;中国小说的本体哲学源于道家“无中生有”的玄学思想,小说的本体是“无”,功用是“有”,中国的小说评点在“有”与“无”的循环往复中推进阐释;秉承“以假为真”的认识论,中国小说中一些虚幻的超自然叙事基于“明知是假,宁信其真”的理解惯则,虚构性强度甚至超越了西方同类型作品;中国小说的创作理念是多元共存,将多种主题统一到“道”“太极”的一元叙述中,作为“道”“太极”的艺术形式,其本质是对道家“太一”观的万花筒式再现。

在顾明栋(Mingdong Gu)看来,以历史与小说、真实与虚构的关系区别中西方小说的无效性正在于,历史写作由于完全外在于小说体系,尽管是阻碍传统小说成熟的惰性因素,却难以阐明“小说”的内在虚构性和深层结构。①See Ming Dong Gu, Chinese Theories of Fiction: A Non-Western Narrative System.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6,pp.5-7.从单一的外部视角探讨中国小说的做法,的确很容易落入时代错置和忽略文化体系内部复杂性的逻辑陷阱。梅维桓(Victor Mair)在分析印度佛教“幻”文化对唐传奇、变文的文本虚构性影响时,就曾以西方“假装的、编造的、塑造的、想象的或虚构的”小说概念审视唐前叙事文本,认定“在佛教传入中国以前,中国尚未有自觉创造虚构或戏剧化叙事的传统”[8]。但这一观点马上遭到杜志豪(Kenneth DeWoskin)的严肃批评,指出这种粗线条的、以外部因素为标准的分析没有弄清楚“唐前对叙事作品的目录学整理和文学批评都不区分历史与小说”的事实[9]。在中国叙事学研究领域,余国藩(Anthony Yu)对《红楼梦》的自我指涉性分析也意在强调文本情节本身何以自我揭示虚构性,进而不单以“叙事”概念统摄小说与历史话语,转向从本土资源内部确证小说文类特征。②See Anthony Yu, History, Fiction and the Reading of Chinese Narrative.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als, Reviews, 1988(10),pp.14-19.从这种解除史实性的概念捆绑上看,顾明栋(Mingdong Gu)的研究已深入到在哲学层面挖掘中国传统小说的虚构性与本土性。

但在排除了历史写作的外部干扰,形成在文学、美学层面与西方小说理论相对的中国小说理论体系后,顾明栋(Mingdong Gu)又在书的结尾总结到:

尽管中国传统小说具有同一性特征,但它或多或少经历了一个与西方小说相似的发展过程,尽管发展历程并不一定与西方小说相同。[7]212

因此,尽管顾明栋(Mingdong Gu)突出中国小说内在虚构性、强调中西小说虚构概念之差异,但其内在范式有偏向认可中西方叙事深层结构上的共性的成分,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此前浦安迪(Andrew H.Plaks)等人的中西叙事学差异论。

五、余 论

虽然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史良(Liang Shi)、顾明栋(Mingdong Gu)三人的具体观点各异,但都以历史与小说、史实与虚构的关系为线索,强调中国叙事文学自身的真实性与虚构性。从确认中国传统叙事话语的双重性,描述史实性向虚构性过渡,到单向突出小说话语与正统话语间的对立,再到全力挖掘中国小说本土的、内在的虚构性,美国汉学界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的中国叙事学研究逐渐表现出脱离西方虚构性、中国史实性原则,建构中国自觉的、本土的、完整的虚构性叙事学理论体系的意图。尤其通过有意识地运用中国本土批评材料,研究者不断强化中国传统小说的内在虚构性,体现了美国汉学界尝试剔除西方文学、文化的评价标准,更加注重“中国语境”和“中国特性”的理论倾向。

当然汉学界的理论建构并非无可挑剔。美国汉学界90年代以来的中国叙事学研究一方面体现出他们驾轻就熟地运用西方理论解释中国传统,为中国叙事学研究带来理论性的启发,但另一方面也难免限于西方古典文艺学“摹仿论”的老命题和“二元性”思维的窠臼。当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谈及明清小说的“逼真性”取代了对历史写作的绝对忠诚时,其所谓“逼真性”与西方古典文论“床喻说”“摹仿论”观点如出一辙,只是将“摹仿”与“真实”的二元辨析推向了看似更为隐蔽的层面。以史实和虚构的二元关系为线索,变成了在史实性和虚构性之间作定性的选择,这种做法必然会忽略中国本土文化语境中历史写作以外的许多因素。

中国,或中国式小说叙事的独特性作为汉学家关注的一个核心,与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中西比较诗学领域的差异性比较,和汉学界“中国中心观”“内部取向”的史学研究转向展现出某种内在一致的理论思维。当把杜甫的《旅夜书怀》理解为“特殊的日记”,并指出诗中记载的场景都建立在“读者相信它们的历史真实性并依赖它”[10]的基础之上时,他已把中国古典诗歌的真实性与西方诗歌的虚构性对应起来,形成以中国诗学内部视角为依据的真实观建构。而在史学领域,柯文(Paul A.Cohen)也在《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American Historical Writing on the Recent Chinese Past,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4)一书中,正面提出“中国中心观”思想,倡导尽量采取内部的(中国的)而非来自外部的(西方的)准绳来研究中国史,以纠正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冲击—反应论”中,用传统西式观念简化中国社会内部复杂性的研究模式。①See Paul A Cohen, 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American Historical Writing on the Recent Chinese Past.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4,pp.186-187.从这种关注内部真实语境的思维看,鲁晓鹏(Sheldon Hsiao-peng Lu)、史良(Liang Shi)和顾明栋(Mingdong Gu)的中国叙事学研究正代表了美国汉学界以中国的本土性为前提,展开异同比较的理论路径。

如聚焦于国内相关话题,则可以发现三人的一些研究思路一直内在于国内的中国叙事理论研究之中,并给予相互的理论指引。国内的中国叙事学研究以西方叙事学为镜鉴并从中获得启发,不断意识到西方学术话语对本土“理论无意识”的遮蔽,进而在确认中国小说叙事的本土价值前提下,加强理论体系建构。与此同时,传统叙事文学与诗骚、史传、讲经、变文、戏曲、杂说等其他亚文类之间的天然联系,以及物质文化对叙事文学的影响,也都促使研究者以本土批评为第一手资源,突破西学理论的预设,构建彼此融合的叙事学理论,激活国际叙事学研究。因此尽管三人的研究之间多少有分歧,甚至他们的结论或许仍有可商量的余地,但从他们相对于国内学术话语具有差异性知识背景和问题意识来看,我们仍能由此“迂回”式地进入,以获得诸多学理性的启示,共同推进中国叙事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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