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实录》所涉陶渊明事迹辨析*
2022-04-08贺伟
贺 伟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陶渊明的生平经历,除在部分标注写作日期的诗文中有所记录外,主要见于《宋书》《晋书》《南史》之《陶潜传》、颜延之《陶徵士诔》、萧统《陶渊明传》。《建康实录》亦包含若干信息,不仅能补上述材料不足,且彼此间的记载互有出入,颇具史料价值。
一、陶渊明辞官彭泽的时间
《建康实录》卷十《安皇帝》:“(义熙三年)九月,彭泽令陶潜去职而归,作《归去来》一章,以叙其志。”[1]329按《归去来兮辞·序》,陶渊明于义熙元年十一月辞彭泽令。《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穫》“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袁行霈先生注云:“意谓归隐力耕以来已十二年矣……‘三四星火颓’,犹言已十二秋矣……渊明自晋安帝义熙元年乙巳(405)十一月归田,至丙辰(416)作此诗时,恰为十二年。”[2]164可见,陶渊明解职归田在义熙元年,而非义熙三年。
《宋书》《南史》、萧统《陶渊明传》未交代陶渊明辞官彭泽的时间。中华书局点校本《晋书》卷九四《隐逸·陶潜传》作“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3]2461,系沿袭清代金陵书局本《晋书》的记载。葛胜仲(1072—1144)《书渊明集后三首》其二:“《归去来辞》自序云‘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自免去职,乙巳岁十一月也’。乙巳乃义熙元年,而《晋史》云‘义熙三年解彭泽印绶去’。”[4]南宋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义熙三年丁未”条:“《晋史》本传云:‘义熙三年,解印去县,赋《归去来辞》。’按先生自序,去县以乙巳岁,实元年,此史误也。”[5]二人寓目的《晋书》作“义熙三年,解印去县,赋《归去来》”①李焘(1115—1184)《陶潜新传》亦引作“《晋史》传云‘义熙三年,解印去县’”,参见蔡正孙《〈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笺证》,载卞东波《宋代诗话与诗学文献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24页。。《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所收百衲本《晋书·陶潜传》亦作“义熙三年,解印去县”[6]。《建康实录》记陶渊明辞彭泽令在义熙三年,反映了唐代《晋书》的面貌。作“义熙二年,解印去县”的《晋书》文本,乃是南宋以后才出现的情况。
《晋书·陶潜传》缘何将陶渊明解职归田定于义熙三年(408)?可能与史臣弄错了程氏妹卒世时间相关。据《归去来兮辞·序》“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为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陶渊明辞彭泽令最直接的原因是程氏妹病逝于武昌,需前往奔丧。《祭程氏妹文》“维晋义熙三年,五月甲辰,程氏妹服制再周”[2]371,或许《晋书》编者看到“维晋义熙三年”的字眼,误认为程氏妹卒于此年,从而得出陶渊明解印去县也在这一年。①已有学者指出此点,如南宋李焘《陶潜新传》云“按先生程氏妹以乙巳殁于武昌,是年公自彭泽归,至三年丁未,始祭之。史遂误以彭泽归在三年也”,参见卞东波《宋代诗话与诗学文献研究》,第424页;朱自清先生《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也说“《晋传》谓义熙三年解印去县,当系误读《祭妹文》。文作于‘服制再周’之时,故云义熙三年”,参见许逸民校辑《陶渊明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92页。“服制再周”正表明程氏妹卒于义熙元年十一月②“据《仪礼·丧服》,丧服分五等,名为五服。已嫁姊妹,按服制为大功服……服期九月。渊明撰《归去来兮辞》时在义熙元年十一月,此时程氏妹‘寻卒于武昌’,至义熙三年五月,正十八个月,即已满两个服期,故曰服制再周”,参见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72-373页。。《建康实录》为何进一步细化至义熙三年九月,就不得而知了。
二、陶渊明隐居的地点
《建康实录》卷十四《周续之传》:“周续之字道祖,雁门广武人也。年十二,从豫章太守范宁受业,居学数年,通《五经》《五纬》,号曰十经,名冠当时,同门称为颜子。闲居读《易》《老》,入庐山事沙门惠远。时彭城刘遗民遁庐山,陶渊明亦居彭泽山,时谓之‘寻阳三隐’。”[1]551据引文,周续之入庐山师从慧远学习佛法,刘遗民遁迹庐山,陶渊明隐居彭泽山,因三人皆隐于寻阳境内的山林,时人称为“寻阳三隐”。
《宋书》卷九三《隐逸·周续之传》:“续之年十二,诣(范)宁受业。居学数年,通《五经》并《纬》《候》,名冠同门,号曰‘颜子’。既而闲居读《老》《易》,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时彭城刘遗民遁迹庐山,陶渊明亦不应征命,谓之寻阳三隐。”[7]2280
《南史》卷七五《隐逸上·周续之传》:“续之年十二,诣[范]宁受业。居学数年,通《五经》《五纬》,号曰十经,名冠同门,称为‘颜子’。既而闲居读《老》《易》,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时彭城刘遗人遁迹庐山,陶深明亦不应征命,谓之寻阳三隐。”③引文“刘遗人”“陶深明”系李延寿避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名讳而改。[8]1865
对比上述三种周续之传记,《建康实录》大体节录《宋书》《南史》而成,尤其是《南史》,应为其直接史源。三书关于周续之的记述几乎相同,分歧出现在介绍“寻阳三隐”由来时,《建康实录》作“陶渊明亦居彭泽山”,有别于《宋书》《南史》“陶渊明亦不应征命”。
萧统《陶渊明传》“周续之入庐山事释惠远,彭城刘遗民亦遁迹匡山,渊明又不应征命,谓之浔阳三隐”[9],与《宋书》《南史》相合。《宋书·陶潜传》“义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7]2288,陶渊明确有不应朝廷征命的举动。
粗检现存宋前典籍,《建康实录》外尚无言及“彭泽山”的案例④北宋孔武仲写有《彭泽山》“山几环合辟鲸虬,白水如汤动地流。崖崿尽成斤斧迹,当年谁与化工谋”,此外不见题咏者。。《水经注》卷三九“庐江水”引王彪之《庐山赋叙》:“庐山,彭泽之山也,虽非五岳之数,穹隆嵯峨,寔峻极之名山。”[10]“庐山,彭泽之山也”义为“庐山乃彭泽县境内的山峰”,“彭泽之山”“彭泽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退一步言,即使《建康实录》“彭泽山”指“庐山”,据《宋书·陶潜传》“潜尝往庐山,(王)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7]2288,陶渊明未曾隐居庐山。陶渊明辞官归田后,刘遗民劝说他告别亲人,远离尘世,共同定迹庐山,他委婉表示拒绝,“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和刘柴桑》)。
以上将“彭泽山”当成某座具体的山的名称考察,它是否可能泛指彭泽县境内的山峰?
陶渊明是江州寻阳郡柴桑县人。据《汉书·地理志上》《后汉书·郡国志四》,柴桑在两汉为豫章郡属县;黄初二年(221)孙权移都武昌,“以武昌、下雉、寻阳、阳新、柴桑、沙羡六县为武昌郡”[11];元康元年(291)“割扬州之豫章、鄱阳、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荆州之武昌、桂阳、安成”[3]463,置江州,柴桑由荆州武昌郡辖县变为江州武昌郡辖县;永兴元年(304)割“庐江之寻阳、武昌之柴桑二县置寻阳郡,属江州”,柴桑开始划入寻阳郡;永嘉元年(307)割豫章之彭泽县属寻阳郡,寻阳郡统柴桑、寻阳、彭泽三县;晋元帝渡江,于寻阳郡增置九江、上甲二县,不久九江县并入寻阳县;义熙八年(412)废寻阳县入柴桑县,⑤《晋书·地理志下》“安帝义熙八年,省寻阳县入柴桑县,柴桑仍为郡”(《晋书》第464 页)。从西汉至隋初,柴桑一直是县,不曾被立为郡,“柴桑仍为郡”误,“郡”下或脱一“治”字,即义熙八年(412)寻阳县并入柴桑县,柴桑仍为寻阳郡治。《宋书·地理志》“柴桑男相,二汉属豫章,晋属武昌。郡既立,治此”(《宋书》第1086 页),直到隋初废郡,寻阳郡治所始终在柴桑。寻阳郡统柴桑、彭泽、上甲三县;后又省上甲县入彭泽县,至此,寻阳郡辖县只剩柴桑、彭泽。①两晋时期寻阳郡领县与辖区的变化,参见江田祥《两晋寻阳郡领县与辖区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5年第2期,第82-86页。《宋书·州郡志二》载江州寻阳郡统县三:柴桑、彭泽、松滋。《南齐书·州郡志上》载江州寻阳郡统县二:柴桑、彭泽。从东晋至南齐,柴桑、彭泽为领域相互独立的两县。
陶渊明于义熙元年(405)八月任彭泽县令,十一月辞职,回到距彭泽百余里路程的柴桑家中(《归去来兮辞》“彭泽去家百里”)。义熙四年(408)六月,陶渊明住所遭遇火灾,“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2]154,暂憩于小船上。随即重修了茅屋,“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畬”(《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义熙十一年(415)搬迁至位于寻阳郡负郭的“南村”[12](寻阳郡治所在柴桑县城),《移居》其一“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与殷晋安别》“去岁家南里,薄作少时邻”,②“殷晋安”为“晋安太守殷隐”,其东下建康就任太尉刘裕的参军在晋安帝义熙十二年春天,参见刘奕《陶渊明友人“殷晋安”考》,《古典文献研究》,2018年第21辑,第1-11页。此后便居于南村,直到元嘉四年(427)卒世。因此,义熙元年,陶渊明辞官归田后,活动范围始终在柴桑,未去过彭泽,更不可能在其境内的山林隐居。《建康实录》“陶渊明亦居彭泽山”似为误记。
张正见《还彭泽山中早发诗》:“摇落山中曙,秋气满林隈。萤光映草头,鸟影出枝来。残暑避日尽,断霞逐风开。空返陶潜县,终无宋玉才。”③《全宋诗》卷三五六六“董嗣杲”名下亦收《还彭泽山中早发诗》,文字与张正见诗几乎相同,惟“残暑避日尽”作“残星避日尽”,参见傅璇琮先生等编《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2621页。据诗末标注的文献来源,可知辑自董嗣杲《庐山集》卷二。经笔者核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庐山集》卷二确载此诗,杨镰先生主编的《全元诗》第十册“董嗣杲”名下同样录此诗。实则《全宋诗》《全元诗》《庐山集》均为误收,《还彭泽山中早发诗》乃张正见所作,详细论述参见拙文《〈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辨正》,《图书馆杂志》,2022年第2期,第135-141页。[13]。“陶潜县”用陶渊明任彭泽县令的典故。有研究者据“还彭泽山中早发”的诗题,认为“(彭泽山)是六朝时代彭泽县境内诸山的总称……(陶渊明)当年担任彭泽县令,其处理政务的衙署当在今日江西彭泽县境内,而《建康实录》说陶公‘亦居彭泽山’也就是这个意思”[14]。
“还彭泽山中早发”的诗题,应点断作“还彭泽,山中早发”,即“山中早发,还彭泽”。“摇落山中曙”“萤光映草头,鸟影出枝来”“断霞逐风开”,描绘山中晨景,显然是天刚微亮,诗人从山中出发,返还彭泽的路途所见。若点断作“还彭泽山中,早发”,上举诗句只能理解成作者在叙述“彭泽山中”的自然风物,如此“早发”二字便没有着落。张正见尚有《秋晚还彭泽诗》“游人及丘壑,秋气满平皋。路积康成带,门疏仲蔚蒿。山明云气画,天静鸟飞高。自有东篱菊,还持泛浊醪”[13]2498,写秋天的某个傍晚,诗人还彭泽途中观赏到的清丽景象,同样使用了与陶渊明相关的典故“东篱菊”“浊醪”(陶渊明《饮酒》其五“采菊东篱下”、《时运》“浊酒半壶”、《九日闲居并序》“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秋晚还彭泽”的诗题和“山中早发还彭泽”一致。
梁元帝萧绎登基后,张正见拜通直散骑侍郎,转彭泽县令,梁末避乱匡俗山,陈武帝受禅才重新出仕。④参见姚思廉《陈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69页。张正见任职彭泽期间,纵情山水,常往返于“庐山—彭泽”两地。“还彭泽,山中早发”,指清晨从庐山出发,返回彭泽县衙,诗写于彭泽令任上,“山”为庐山。正因为此诗主要写庐山地区的景色,宋人陈舜俞才将其编入《庐山记》卷四。⑤逯钦立先生又据《庐山记》将《还彭泽山中早发诗》辑补于《全陈诗》卷三“张正见”名下。
陶渊明被称“寻阳三隐”,缘于辞官归田、“不应征命”,他自义熙元年“解印绶去职”后,一直身处柴桑,未涉足彭泽。将“彭泽山”解作“六朝时代彭泽县境内诸山的总称”,进而与《建康实录》“陶渊明亦居彭泽山”的叙述对应,恐难成立。
三、刘宋朝廷征辟陶渊明的始末⑥拙稿完成后,笔者于今年二月份收到上海大学中文系刘奕教授惠赠的新著《诚与真:陶渊明考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 年),其书第一章第六节《晚年征辟考》对刘宋朝廷征辟陶渊明之事作了细致论述,颇可匡补拙文的疏漏之处,幸读者取以参考,附记于此,聊表敬意。
陶渊明卒于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向无异议,卒于何月却颇存分歧。《拟挽歌辞》其三“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2](P292)、《自祭文》“岁惟丁卯,律中无射”[2]381,研究者多据此断定陶渊明卒于元嘉四年九月,《拟挽歌辞》《自祭文》为其临终前作品。①现存最早的两种宋人所编陶谱,王质《栗里谱》、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均是如此。
朱熹《通鉴纲目》记“(元嘉四年十一月)晋徵士陶潜卒”,逯钦立先生采用这一意见。②“元嘉四年丁卯,陶渊明六十三岁……十一月,卒”,参见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附录《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30页。也有学者表示怀疑,认为“不知所据”。
《建康实录》卷十二《太祖文皇帝》:“(元嘉四年)十一月辛未,甘露降初宁陵。散骑常侍陆子真荐豫章雷次宗、寻阳陶潜、南郡刘凝之,并隐者也。”[1]417《南史·陶潜传》“义熙末,征为著作佐郎,不就……元嘉四年,将复征命,会卒”[8]1858-1859,元嘉四年,刘宋朝廷将再次征聘陶渊明,因为后者突然卒世,征聘之事搁浅,这次辟命当即陆子真举荐的结果。
《宋书》卷六四《裴松之传》:“太祖元嘉三年,诛司徒徐羡之等,分遣大使,巡行天下。通直散骑常侍袁渝、司徒左西掾孔邈使扬州,尚书三公郎陆子真、起部甄法崇使荆州。”[7]1699按《宋书·文帝本纪》,元嘉三年(426)正月诛司徒徐羡之、尚书令傅亮,二月诛荆州刺史谢晦,五月“遣大使巡行四方。其宰守称职之良,闺荜一介之善,详悉列奏,勿或有遗……博采舆诵,广纳嘉谋,务尽衔命之旨,俾若朕亲览焉”[7]75。接到命令后,陆子真从都城建康出发,前往江州廉察风俗。雷次宗为豫章南昌县人,陶渊明为寻阳柴桑县人,皆是当地著名隐士,前者“少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笃志好学,尤明《三礼》《毛诗》,隐退不交世务。本州辟从事,员外散骑侍郎征,并不就”[7]2292-2293,后者乃“寻阳三隐”之一。陆子真在巡察的过程中必然耳闻或目睹了两人的高尚事迹,故而加以举荐。江州巡视结束后,他又西上荆州考察,获悉刘凝之其人其事当在此时。刘凝之为南郡枝江县人,“慕老莱、严子陵为人,推家财与弟及兄子,立屋于野外,非其力不食,州里重其德行。州三礼辟西曹主簿,举秀才,不就”[7]2284。荆、江二州是长江中上游战略位置重要的大州,幅员辽阔,政务殷积,巡行必然耗费不少时间。陆子真完成全部巡视工作,返回朝廷,已在元嘉四年十月左右。《建康实录》卷十二:“(元嘉四年)五月癸酉,散骑常侍袁瑜荐会稽郭世道,诏改所居曰孝行里,蠲复三世。”[1]416同为巡行大使,袁愉③袁愉,前引《宋书·裴松之传》作“袁渝”,此处《建康实录》引作“袁瑜”。为避行文混乱,除引文一仍其旧外,正文统一题作“袁愉”,并在文末对这一问题给出说明。负责扬州辖区的郡县,元嘉四年五月完成考察工作,用时一年。陆子真巡视荆、江二州,事务繁多,路途遥远,返回建康应比袁愉晚几个月。
元嘉四年十一月,陆子真向朝廷举荐雷次宗、刘凝之等人,陶渊明彼时尚存,也可能刚离世,陆氏尚未获知消息。倘九月就已病逝,中间隔了两月,情理上难以说通。④刘宋宫廷有不少陶渊明的亲友,如王弘、颜延之等,他们应能较为及时地获知陶渊明离世的消息,不会长达两月之久。陶渊明病卒后,颜延之撰《陶徵士诔》悼念,诔文云“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徵士”[2]416,“询诸友好”暗示建康城内有不少陶渊明的亲友,所以才能一起商量命谥之事。
范子烨先生据《建康实录》引文“散骑常侍陆子真”前有一“初”字,认为“陆子真举荐诸贤是元嘉四年以前的事”,又结合《宋书·裴松之传》《宋书·隐逸传》记载,提出:“陆子真对当时的贤士、隐者多有举荐,陶渊明亦为其中之一,其举荐陶渊明当在元嘉三年。”[14]18-19这纯系误读《建康实录》,把“(元嘉四年)十一月辛未,甘露降初宁陵。散骑常侍陆子真”,点断作“(元嘉四年)十一月辛未,甘露降。初,宁陵散骑常侍陆子真”。此种断句方式,显然将“初”视为追叙之词,将“宁陵”当成陆子真的籍贯。实则“初宁陵”乃专有名词,指宋武帝刘裕的皇陵,《宋书》卷三《武帝本纪下》“(永初三年五月)癸亥,上崩于西殿……秋七月己酉,葬丹阳建康县蒋山初宁陵”[7]59,卷二八《符瑞志中》“元嘉四年十一月辛未朔,甘露降初宁陵……元嘉九年十一月壬子,甘露降初宁陵”⑤引文所载“元嘉四年十一月,甘露降”之符瑞,与《建康实录》所记实乃同一事,此亦可证“初宁陵”不能断开。[7]818。若作“宁陵散骑常侍陆子真”,“籍贯—官职—姓名”的排列顺序,亦不符合文法,官职应置于籍贯之前。按《宋书·州郡志二》《南齐书·州郡志上》,宁陵县隶属豫州谯郡。《南齐书》卷四六《陆慧晓传》“陆慧晓字叔明,吴郡吴人也……父子真,元嘉中为海陵太守”[15],陆子真是扬州吴郡吴县人,与豫州谯郡宁陵县毫不相干。
顾农先生据《南史·陶潜传》“元嘉四年,将复征命,会卒”[8]1859的记述,提出陶渊明打算应刘宋朝廷征聘,因为突然离世,未能付诸实践。“看来他有可能同意出山,但很快就去世了,只好拉倒”[16],“新兴的刘宋王朝又请陶渊明出山,这一次他似乎倾向于接受,只是因为很快就去世,此事未能实现”[17]。依此解读,若非突然病卒,陶渊明将不再隐居,而会选择出仕刘宋,他的个人形象将发生根本改变,传统的“忠晋愤宋”说彻底沦为无稽之谈。这仍属误解。“将复征命”的主语是刘宋朝廷,“复”作副词,义为“再,又”,修饰“征命”。引文含义是“刘宋朝廷将再一次征辟陶渊明”(晋安帝义熙末年,朝廷已以“著作佐郎”征聘过陶渊明,故云“复征”),而非“陶渊明将要答复征命”。《宋书》随处可见同样的句型,如卷七二《文九王·巴陵哀王休若传》“明年,征为散骑常侍、左中郎将、吴兴太守。复征为散骑常侍、太常”[7]1882,卷九三《隐逸·孔淳之传》“除著作佐郎,太尉参军,并不就……元嘉初,复征为散骑侍郎,乃逃于上虞县界,家人莫知所之”①孔淳之的经历和陶渊明颇为相似,两人均是晋宋之际的隐士,同入《宋书·隐逸传》,先被东晋朝廷征为著作佐郎,后又于元嘉初年被刘宋朝廷征辟。[7]2284,“复”均是“再、又”义。
《宋书·隐逸传》中的宗彧之、翟法赐、郭希林,先被征为著作佐郎,不就,随后被征为员外散骑侍郎。参考三人仕宦轨迹(著作佐郎—员外散骑侍郎),如果陶渊明没有病逝,刘宋朝廷似当以员外散骑侍郎征之。临近文末,尚有三点需加补充。
其一,《文选》卷六十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徵士刘虬,献书于卫岳”,吕延济注:“徵士谓德高征而不就,皆曰徵士也。”[18]“徵士”指因品德高尚而被朝廷征聘,坚持隐居,不应辟命者。义熙末年,东晋朝廷征陶渊明为著作佐郎,辞不赴任;元嘉四年,刘宋朝廷准备再次征聘,由于陶渊明突然卒世,未能付诸行动。换言之,陶渊明辞彭泽令归田后,真正被朝廷征辟的仅东晋末年那次,因此,颜延之《陶徵士诔》称其为“晋徵士”,即便他入宋才卒。相当一部分学者认为颜《诔》“晋徵士”的称谓别有寓意,暗示陶渊明忠于晋室、不事刘宋,②举例来说:1.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延之作先生诔云‘有晋聘士陶渊明’,既以先生为晋臣,则用其旧名宜矣。延之与先生厚善,著其为晋聘士,又书其在晋之名,岂亦因是欲见先生之意耶”,参见许逸民校辑《陶渊明年谱》,第25 页。吴仁杰认为陶公本名“渊明”,入宋后更名“潜”,颜《诔》称“陶渊明”系用晋时旧名。2.陶澍《陶靖节年谱考异》“朱子《纲目》于元嘉四年特书‘晋徵士陶潜卒’。书法曰:‘潜卒于宋,书晋何?潜始终晋人也……是故晋亡,潜心乎晋,则卒书晋……’按称先生曰‘晋徵士’,不系宋,《纲目》亦本颜延之《诔》,最合《春秋》之义”,参见许逸民校辑《陶渊明年谱》,第113 页。3.Wendy Swartz(田菱)也说“此文(即《陶徵士诔》)虽然成于南朝刘宋,却将陶渊明视为晋朝,而非刘宋之徵士。此暗示着颜延之可能认为:陶渊明在405 年后即拒绝出仕及决心归隐,是对新朝的抗议”,参见Wendy Swartz著《阅读陶渊明》,张月译,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31页。类似解读尚多,不再枚举。似乎求解过深了③钟嵘《诗品》便称“宋徵士陶潜”,可见,南朝人并不觉得“晋徵士”“宋徵士”有何特殊政治寓义。初唐仍然如此,《艺文类聚》征引陶渊明诗文,十处称“宋陶潜”,两处称“陶潜”,无一作“晋陶潜”。。
其二,《宋书·裴松之传》“太祖元嘉三年,诛司徒徐羡之等,分遣大使,巡行天下。通直散骑常侍袁渝、司徒左西掾孔邈使扬州,尚书三公郎陆子真、起部甄法崇使荆州”[7]1699,吴则虞先生引孙虨《宋书考论》云:“所使诸州无江州、南徐州,盖陆子真使江州,范雍使南徐州,而史文脱去。《建康实录》‘元嘉四年,散骑常侍陆子真荐豫章雷次宗、寻阳陶潜’。二郡并江州属,可证也。”[7]1713丁福林先生主持修订的《宋书》(下文简称新修订本《宋书》)亦录此校语。据前引《建康实录》,陆子真举荐的人物除雷次宗、陶渊明外,还有南郡刘凝之,南郡隶属荆州。《宋书》卷九三《隐逸·宗彧之传》“宗彧之字叔粲,南阳湼阳人……元嘉初,大使陆子真观采风俗,三诣彧之,每辞疾不见也”[7]2291,《宋书·州郡志三·雍州》“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割荆州之襄阳、南阳、新野、顺阳、随五郡为雍州”[7]1135。元嘉二十六年,南阳郡划入雍州,元嘉四年陆子真巡行时,尚为荆州辖郡。可见,陆子真巡视的区域不止江州,还包括荆州,作“尚书三公郎陆子真、起部甄法崇使荆州、江州”亦未可知。果真如此,点校本、新修订本《宋书》的校勘记便不准确了。还有一种可能,陆子真原本巡行江州,后又代替甄法崇视察荆州。④甄法崇可能因故未参加巡行工作,《宋书》没有他廉察风俗、举荐士人的任何记录。
其三,《宋书》卷九一《孝义·郭世道传》“郭世道,会稽永兴人也……元嘉四年,遣大使巡行天下,散骑常侍袁愉表其淳行,太祖嘉之,敕郡牓表闾门,蠲其税调”[7]2243-2244,新修订本《宋书》亦作“元嘉四年”,恐误,应作“元嘉三年”,宋文帝派大使巡行天下在元嘉三年。“袁愉”,《南史》卷七三《孝义上·郭世通传》同,《宋书·裴松之传》作“袁渝”,《建康实录》卷十二引作“袁瑜”,三者当有混误,点校本、新修订本《宋书》均未出校。作“袁愉”或“袁瑜”是,“愉”“瑜”乃六朝时人常用名字,前者如“苏愉”(见《三国志·苏则传》)、“孔愉”(见《晋书·孔愉传》)、“王愉”(见《晋书·王坦之传》),后者如“何长瑜”(见《宋书·谢灵运传》)、“刘瑜”(见《宋书·孝义·刘瑜传》)、“陆瑜”(见《陈书·文学·陆琰传》),“渝”字几乎不见用以命名的情况。
整体而言,《建康实录》关于陶渊明的记述瑕瑜互见:记元嘉四年十一月陆子真举荐雷次宗等人事,不仅可补史料之缺,更为确定陶渊明具体的卒世时间提供了直接的文献依据;记陶渊明辞彭泽令在义熙三年九月,虽和《归去来兮辞·序》冲突,却反映了唐代《晋书》的面貌,有别于今天通行《晋书》文本作“义熙二年”;记陶渊明因隐居彭泽山被称为“寻阳三隐”,失于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