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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力国共合作:马林与中共三大史事探析

2022-04-08曾庆榴

广东党史与文献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研究部马林共产国际

曾庆榴

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是中共历史上的一次重要而有深远影响的会议。马林以共产国际代表身份参加中共三大,对大会的召开及各项主要决议的形成和通过,有至深的关系。本文根据马林在华期间的工作报告、笔记、书信以及共产国际、俄共(布)有关人物的资料,就马林在中共三大前后的活动试作初步的梳理与剖析,以深化对于中共三大的研究。①关于马林与中共三大,以往学界的研究成果多有涉及,代表性论著有李玉贞:《马林与第一次国共合作》,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 年版;李玉贞:《马林传》,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年版;何云庵:《苏俄、共产国际与中国革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唐宝林:《重评共产国际指导中国大革命的路线》,《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肖甡:《论共产国际对第一次国共合作建立的贡献》,《党史研究与教学》2005 年第1 期;宫玉涛:《共产国际在中国共产党成立过程中的角色作用》,《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1 年第5 期;等等。上述论著对马林在中共三大前后的活动,尚缺细致的考述,本文对此谨作补充和展开。

一、马林对中国问题的认识与主张

马林本名亨德立克斯·斯内夫利特,荷兰人。1920年秋,马林以印尼共产党代表的身份赴俄出席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列宁推荐马林担任民族殖民地问题委员会秘书,并任命马林为共产国际的代表赴中国开展工作。1921年至1923年,马林三度来华。

第一次为1921年6月至1922年4月。马林是共产国际派赴中国的第一位正式代表,他的使命是研究并联系远东各国的革命运动,考察在上海成立共产国际办事处的可能性。马林于1921年4月离开欧洲,6月3日到达上海,参加了7月下旬至8月初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之后,在中共党员张太雷的陪同下,由上海经汉口、长沙,于12月23日到达广西桂林,会见拟由广西出师北伐的孙中山。1922年1月23日,马林到广州等地作了为期10日的考察,2月3日离开广州。马林第一次来华,对孙中山、国民党留下了较好的印象,形成并向中共领导人提出了他对中国政治问题的认识与主张。4月24日,马林离开上海,经荷兰阿姆斯特丹,于7月间返至莫斯科。

第二次为1922年8月至12月。马林返俄后于7月11日向共产国际执委会报告在华工作情况,重点介绍国民党的历史和现状,其中指出,中共党员应“到国民党中去进行政治活动”,中共中央应“迁到广州”。①广东革命历史博物馆编:《中共“三大”资料》,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8 页。共产国际执委会接受了马林提交的关于中国情况报告中的建议,于7月18日作出关于中共中央迁至广州的决定。共产国际东方部即日向中共中央发出命令:“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接短笺后,应据共产国际主席团7月18日决定,立即将驻地迁往广州并与菲力浦同志密切配合进行党的一切工作。”②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321 页。按:该命令由共产国际远东支部维经斯基签署,文中的“菲力浦”即马林。马林被任命为共产国际和红色工会国际驻中国南方的代表。8月,共产国际执委会在发给派驻中国南方代表(共产国际派驻南方代表为马林,笔者注)的指令中确认:“国民党是一个革命组织”,“共产党人应该支持国民党”。③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324 页。这一指令是以马林报告为依据、由拉狄克起草的,在马林的叙述中称之为“八月策略”。此时,苏俄政府决定派越飞为特命驻华全权代表,以马林为其助手。7月24日,马林陪同越飞由俄启程,再次赴华,于8月间到达上海。正是在这个时候,孙中山因陈炯明发动兵变而被迫离粤至沪(8月14日)。8月25日,马林以越飞代表的名义会见孙中山,推动孙中山改弦更张,改组国民党。8月28日至30日,马林推动中共召开西湖会议,传达共产国际执委会的决定,促成陈独秀、李大钊、蔡和森、张国焘、高君宇等人加入国民党。是年12月23日,马林结束了第二次来华使命,返莫斯科汇报工作。

第三次为1923年2月至8月。马林第二次来华时,他对中国问题的主张在莫斯科上层受到了质疑与挑战:此前签署共产国际东方部1922年7月18日“指示”的维经斯基,起草共产国际执委会“八月策略”的拉狄克,从部分认同马林主张站到了反对的一边。1922年12月,共产国际四大通过拉狄克起草的、同马林的主张大相径庭的秘密决议——《中国共产党的任务》(拉狄克决议)。马林再次返俄后,向共产国际执委会报告中国的情况,“为继续执行八月策略辩护”。1923年1月10日,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决定:建立由维经斯基、片山潜和马林组成的共产国际东方部符拉迪沃斯托克局,马林为“第三名委员”,同时指定马林和维经斯基作为共产国际代表出席中共三大,并明确马林今后的工作“由东方部决定”。④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34、435 页。按:共产国际东方部符拉迪沃斯托克局,又称共产国际东方部远东局或东方部海参崴局。随后,马林于1923年1月31日到达北京。二七大罢工发生后,因北方时局变动,此前已迁至北京的中共中央机关于2月中下旬迁返上海,中共三大未能及早举行。4月底,马林从上海到达广州,中共中央机关也迁至广州。接着,在广州筹备并于6月间召开了中共三大。

马林先后三次来华,在中国居住了两年多时间,足迹及于上海、北京、桂林、广州、沈阳等地,与共产党、国民党的各种人士广泛接触,并会见过陈炯明、张作霖等人,“仔细地研究了这个大国(中国)混乱不堪的政治和经济情况”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40 页。。马林对中国政治问题的认识与主张,概括起来为:第一,中共的中心任务是开展国民运动;第二,莫斯科对华工作以援助孙中山为主;第三,中共党员加入国民党,与国民党实行党内合作;第四,中共中央迁至广州。马林第一次来华时,已基本形成了以上几点认识,在他与中共、俄共(布)及共产国际上层人物的交谈以及在他所发的报告、信函中,分别有所陈述,并努力将他的认识与主张,转变为共产国际与苏俄政府对华工作的指导思想。作为一位长期从事国际工人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资格老、经验丰富的革命者,马林对中国问题的认识与主张,基于他的观察与思索,眼光独到,不但标新立异,亦删繁就简,被学界称为“斯内夫利特战略”。在共产国际、苏俄政府早期来华人士中,马林称得上是一位勤奋、有责任担当、有主见和有个性的人物。然而,马林的工作并不是顺风顺水的。他对中国问题的认识与主张,遇到了来自各方面的质疑和挑战,主要有如下方面:

第一,在共产国际执委会上层人物之间存在不同的认识。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成员拉狄克与共产国际执委会总书记布哈林之间,对马林主张的认同程度不同;共产国际东方部主任萨法罗夫、东方部副主任维经斯基,也不接受马林的主张。基本的态势是,布哈林同情、偏向于马林,而拉狄克、萨法罗夫、维经斯基是抵制和反对马林的。

第二,共产国际与苏俄政府观察、处理问题的角度不同。1922年7月马林返俄时,据他的观察,莫斯科已形成了“两条路线”和“两个中心”,即“革命中心”和“苏俄利益中心”。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57 页。总的看来,共产国际以支持中国革命为主,苏俄侧重于办外交,维护其本国的利益。在如何对待孙中山、吴佩孚、张作霖三人的问题上,各有不同的评判和政策主张:共产国际从支持孙中山统一中国的愿望出发,主张以支持孙中山为主,反对吴佩孚;苏俄方面则认为张作霖勾结日本,将威胁和损害俄国在远东的利益,因而主张依靠吴佩孚,促使吴、孙联合,反对张作霖。马林支持孙中山的主张能否实现,存在着若干变数。

第三,中共内部有不同的意见。特别是对于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同国民党实行“党内合作”的做法,中共内部争议甚多。

马林的观察与主张,涉及共产国际与苏俄政府的关系、中国与苏俄的关系,在中国还涉及南北关系和国共两党的关系,影响大,牵动面广。马林因置身于论争的中心,招来许多反对之声。马林宣称,他不是教条式的马克思主义者,不会随风摇摆、知难而退。中共三大召开之前,马林两次往返于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执委会陈述并捍卫他的主张,同反对他的主张的人展开辩论。为开拓通往既定目标的道路,马林作了不懈的努力。然而,马林对中国政治问题的认识,虽眼光独到,却有主观与夸大的成分。既然如此,他受到质疑与挑战,将在所难免。马林此后要走的,是一条变化莫测之路。

二、马林对国共合作工程的撬动

马林第三次赴华时,他在共产国际执委会中获得的支持,其实是不充分的。

1922年11月5日至12月5日,共产国际召开第四次代表大会。在马林缺席的情况下,共产国际四大通过了拉狄克起草的《中国共产党的任务》(简称“拉狄克决议”),要点是:其一,“中国共产党不应该屈从于中国资产阶级所建立的这些中心的任何一个,即使这些中心的领导者具有半民主的或者甚至民粹派的性质”;其二,中共的任务“不是通过一个军阀集团战胜其他军阀集团,而是靠下层人民群众取得革命胜利来实现中国的统一”;其三,中共“应该将自己主要注意力用于组织工人群众、成立工会和建立坚强的群众性共产党方面”。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162、163 页。“拉狄克决议”的核心在于将孙中山与中国各种军阀相提并论,要求中共摆脱孙中山和国民党,独立开展工人运动,在中国建立群众性的共产党。“拉狄克决议”与马林的主张大唱反调,表明在共产国际执委会内部,存在着一条鲜明地反对中共与国民党合作的路线。

马林第二次返俄后,在共产国际执委会1922年12月29日和1923年1月6日的会议上,同站在拉狄克一边的维经斯基等人,展开了争论,结果于1923年1月12日通过了布哈林起草的《关于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关系问题的决议》(简称“布哈林决议”),要点是:其一,“中国唯一重大的民族革命集团是国民党”;其二,国民党与中共合作是“必要的”;其三,中共党员留在国民党内是“适宜的”;其四,中共“必须保持自己原有的组织和严格集中的领导机构”。②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36 页。“布哈林决议”将共产国际对中共工作的指针,基本上拨回促成国共合作的方向。但“布哈林决议”未明确撤销“拉狄克决议”,实质上是和稀泥,字里行间蕴含着对“拉狄克决议”的妥协、折中、调和的精神。

1923年1月10日,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在决定建立东方部符拉迪沃斯托克局时,马林被指定为“第三名委员”,排名在维经斯基、片山潜之后。“主席团认为,马林和维经斯基同志参加下一次中国共产党代表大会是适宜。”③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35 页。将马林、维经斯基这两位扞格不入的人物,一同派为参加中共三大的代表。维经斯基走的是拉狄克路线,坚持“拉狄克决议”的观点。马林来华后,维经斯基到了远东海参崴,提出要“加强远东局(符拉迪沃斯托克局)的机构”,有意在海参崴构建“指导”中共工作的组织系统,并多次提出来华,要求参加中共三大。④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40、441 页。

马林第三次来华,尽管背景复杂,上层关系并未理顺,但是他对履行参加中共三大的使命,依然充满信心。综观1923年上半年马林在华的活动,可谓风尘仆仆,逆袭而行。围绕着中共三大需要解决的各种难题,他奔走于北京、上海、广州各地,在中共三大的会前、会中和会后开展了大量的工作,成为撬动国共合作巨大工程的杠杆。

第一,关于中共中央迁粤。鉴于广东是孙中山的基地,且有利于开展革命活动的地缘条件,马林第一次来华时,已提议中共中央迁往广东。1922年7月18日,根据马林建议,共产国际执委会发出将中共中央迁往广州的命令。但因陈炯明发动兵变,孙中山离粤,共产国际的这一道命令未能执行。1923年春,马林来华不久,又从当时中国的实际情况出发,重提中共中央迁粤之议。

马林的建议遭到此时驻海参崴的维经斯基的反对。维经斯基3月8日致信萨法罗夫说:“我觉得,中共中央作出的关于迁往广州的决定现在恰恰是不妥当的”,“因为搬迁是马林倡议的,早在去年他就打算把中央迁到广州”。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27 页。3月9日,维经斯基致信马林:华北、华中“目前仍笼罩着罢工的气氛……,很难设想你如何从广州给予指导和安排联络”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39 页。按:信中提到马林建议把“中国共产党全部积极分子迁往南方”。。3月24日,维经斯基又致信共产国际东方部:“我曾写信给您谈到我反对将中央迁往广州,正如我去年反对这一点一样,现在也反对在广州召开党代会。”②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34 页。维经斯基之所以反对中共中央迁粤,是他坚持拉狄克路线所致。他明确说:“依我看,离国民党的中心很近也同样会对中央产生有害的影响;在广州可能造成我们党对孙逸仙党的过多的信赖性。……中央委员会不应在广州孙逸仙的鼻子底下,而至少应在上海的某个地方。”③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28 页。

1923年春,中国形势发生了变化:一是二七大罢工失败,北方工人运动遭受了重大挫折;二是孙中山引滇、桂军入粤,驱逐了陈炯明的势力,于2月21日回到了广州,随之重建大元帅府。马林致函共产国际执委会:“我们在广州有充分的行动自由,而且只能在这里公开举行党的代表大会和劳动大会。”④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55 页。马林致信布哈林:广州是“(中共)中央委员会可以合法存在的唯一城市,可以在那里举行会议”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58 页。。后来,马林在与伊罗生谈话时说道:“只有广州是我们共产党人能开展工作的唯一地方。”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58 页。在马林不遗余力坚持下,中共中央遂于4月底从上海迁至广州。⑦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58 页。按:马林此函谓“4 月底我至广州一行,……党的中央委员会已到广州”,由此可知中共中央迁穗时间是1923 年4 月底。

第二,关于中共的发展方向。“拉狄克决议”要求中共独立发展,实际上摆脱孙中山和国民党,专门从事工人运动,让中共在共产主义旗帜下进行政治活动。而“布哈林决议”则指出:“国内独立的工人运动尚不强大”,“而工人阶级又尚未完全形成为独立的社会力量”,国民党是“中国唯一重大的民族革命集团”,而“中国的中心任务是反对帝国主义者及其在中国的封建代理人的民族革命”。⑧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36 页。“拉狄克决议”偏向于独立发展,“布哈林决议”重在建立国共合作,推进国民革命,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布哈林决议”通过后,维经斯基等人坚持走拉狄克路线。二七大罢工失败之后,维经斯基在给共产国际书记处的报告中,引用胡适的话说“工会的力量是我们现时希望之所在。我国的工人运动正在迅速成长”,预言中国工运“必将成为中国民族解放运动的基本因素”。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24 页。3月间,维经斯基致信共产国际东方部陈述“目前中国工人运动的规模和意义”,说“从中国最近(3月初)的报纸中可以看出,正在酝酿一场可能启蒙及华中华北的大罢工”,“华中和华北是中国当代工人运动的主要基地”。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27 页。4月初,萨法罗夫在所作的报告中说“中国工会运动具有鲜明的阶级形式”,京汉铁路罢工“明显表明中国无产阶级处于最高发展阶段”。②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40 页。二七大罢工失败后,马林派张国焘赴莫斯科报告有关情况,5月底张国焘返回广州,带回共产国际东方部对马林的“严厉的批评”,说东方部仍然主张中共应独立发展,建立“群众性的共产党”。③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58、459 页。

马林认为中国工人阶级势单力薄,工运未成气候。他指出维经斯基等人之所以高调、乐观评估中国工运,目的在于改变共产国际既定的建立国共合作的政策,让诞生不足两年、党员人数不多的中国共产党,赤手空拳,单枪匹马,在独立开展工人运动中“孕育出一个共产主义的群众性政党”来。马林认为这脱离了中国的实际,“只能是一种乌托邦”。他明确表示“我坚决反对改变政策”。在中共三大上,针对张国焘带回的共产国际东方部要求中共独立开展工运的主张,马林在与会代表中进行了各地工人的生存状况和工运状况的调查,分析了毛泽东、王荷波、邓培、王用章等人提供的信息,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应高估各地工人的现实力量、阶级意识和政治觉悟,得出“夸大我们在工人运动中的成绩是可笑的”看法。④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65 页。马林致力于贯彻“我们要以国民革命为中心任务”的主张,在中共三大代表中做了大量说服工作。马林致函共产国际执委会:“唯独张国焘有梦想建立一个群众性共产党的倾向。但是几乎所有同志都认为现在这样做将一无所获。”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54 页。中共三大闭会的这一天,马林致函越飞:“感谢上帝,中国领导同志陈独秀、李大钊在年轻的瞿秋白的帮助下,在代表大会上取得了一致意见,大家想在国民党内引导这个政党去执行国民革命的政策。”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19 页。马林终于将中国共产党的工作思路,拨回到建立国共合作、推进国民革命的轨道。中共三大之所以能够被称为“开统战工作先河”的会议,有马林的作用在焉。

第三,关于援助孙中山和国民党。当时围绕着如何在中国选择援助对象的问题,在共产国际执委会、苏俄政府以及各赴华使者当中争议不断。曾为俄共(布)西伯利亚局东方分部负责人的威廉斯基,极力主张支持吴佩孚,说吴佩孚是“中国军阀中最开明的人士”,陈炯明是“共产主义者”。⑦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47 页。拉狄克、萨法罗夫和维经斯基反对支持孙中山,其理由是“孙逸仙过去和现在都在与张作霖联手合作,因此,支持孙逸仙同吴佩孚作斗争,不仅是支持一个反动派张作霖,而且还是支持日本帝国主义”⑧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162 页。。马林一贯主张支持孙中山。1922年8月与马林一道来华的苏俄驻华全权代表越飞,初时也倾向于支持吴佩孚,经过一段时间调研之后,认识到同吴佩孚合作是不现实的。越飞的结论是“孙逸仙是俄国的朋友”,“他在更大程度上是我们的人,是革命家”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09、217 页。。1922年12月,越飞、马林联名向莫斯科提交的提纲指出:“必须立即着手把中国最大的、真正的政党国民党建设成为一个群众性的党”,“俄国必须给国民党以援助”。②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06 页。1923年1月26日“孙文越飞宣言”发表,援助孙中山的问题,在共产国际和苏俄政府方面才算定下了基调。

但是萨法罗夫、维经斯基对此持有异议,认为孙中山、国民党偏重军事,特别是与张作霖、段祺瑞结盟,有损于苏俄利益。他们对越飞采取面向孙中山的策略,明确表示反对。具体表现在:

一是当“孙文越飞宣言”发表的前一天(1月25日),维经斯基致函共产国际东方部,说张作霖是苏俄“最凶恶的敌人”,孙中山对张作霖不仅有“道义上的支持,还有组织上的联系”。③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04 页。意思是如果苏俄政府支持孙中山,实际上就是支持了苏俄的敌人张作霖。

二是1923年3月8日俄共(布)中央政治局作出资助孙中山200万墨西哥元和向国民党派军事顾问的决定。就在同一天,维经斯基在写给萨法罗夫的信中说:“迄今为止国民党还没有成为全国性的政党,而继续在以军阀派系之一的身份活动。它甚至没有利用最近的工人罢工、对工人的枪杀和对学生的镇压来开展政治宣传,吸引广大劳动人民阶层和知识分子参加反对北方军阀(吴佩孚集团)的斗争。看来,国民党首领们继续把希望主要寄托在著名的军阀派系并借助同样著名的军国主义国家的帮助来取得军事上的成功。”维经斯基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党能否无条件地支持孙逸仙的联盟呢?我断言,不能。”④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29 页。

三是在知悉俄共(布)中央政治局3月8日决定的内容后,萨法罗夫于4月4日致信俄共(布)中央政治局,称马林用“天方夜谭”的方式,为孙中山、国民党涂脂抹粉,蒙骗了莫斯科,马林因此“应当受到严厉斥责”。萨法罗夫称苏俄政府如果支持孙中山,将“对我们(苏俄)在中国的政策可能具有致命的后果”,他“请求政治局重新审查所作的决定”,将马林召回莫斯科。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48 页。

面对种种质疑、挑战与指责,马林没有退却。二七大罢工失败后吴佩孚镇压工人运动的面目暴露无遗,而在俄国的报刊上居然还将吴佩孚渲染成“民族英雄”,对中国的政治形势作完全错误的评论。4月3日(即萨法罗夫4月4日发出指责马林信函的前一天),马林在一封信中写道:“有些俄国朋友,在中国不过待了短短的几个月,就迫不及待地写出大部头著述,可他们用马克思主义对现实及未来发展所作的分析,却实在太浅薄了。”“我坚决反对发表诸如此类的著述。”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48 页。

是年4月17日至25日,俄共(布)召开第十二次代表大会。布哈林在大会上所作的报告当众批评了反对援助孙中山、国民党的论调,指出对孙中山的援助是当前在中国的工作所必需的。这里所谓“必需的”,其中包含着苏俄要拉住孙中山,防止孙与英美结盟的因素。5月1日,苏俄政府致电孙中山,承诺给孙中山、国民党提供达200万金卢布和军用物资援助,并派出军事顾问。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414 页。5月15日,孙中山答复苏俄外交人民委员部:“我们感谢你们的慷慨的许诺”“我们接受你们的全部建议”。②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15 页。萨法罗夫等人想改变援助孙中山的企图没有得逞。

第四,关于“党内合作”。马林1913年至1918年在荷属东印度活动过。在他的运作之下,印尼社会民主工党与泛回教联盟实行合作:“工党”成员在保留自己身份的条件下加入“联盟”,而“联盟”成员亦以同样的条件加入“工党”。此为“党内合作”的海外版。马林第一次来华时,已经向中共中央提出以印尼的形式实行中共同国民党合作,但是在中共内部遭到了反对。党内普遍认为国共两党宗旨不同,共产党员如加入国民党,将受其牵制。此外,当时中共发动的第一个工运高潮方兴未艾,共产党人充满了自信;而孙中山却在南方受到掣肘,危机四伏,内部矛盾百端,不少共产党员对于加入国民党的提议,感到难以接受。1922年4月6日,陈独秀致函维经斯基,明确说:“广东、北京、上海、长沙、武昌各区同志对于加入国民党一事,均已开会议决,绝对不赞成,在事实上也绝无加入之可能。”③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22 页。中共二大仅通过建立联合战线的决议,实际上不同意“党内合作”。在西湖会议上,面对马林从莫斯科带回的强硬指示,中共中央也只是有选择地予以接受,即部分党员加入国民党,而非全体加入。

“党内合作”不但初时难于在中共内部获得普遍认同,在莫斯科也受到了抵制。马林的主张被一些人解读为“解散党”“搞垮党”和“葬送党”。维经斯基说“加入国民党的共产党员实际上支持张作霖”④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05 页。,并以这一点作为反对“党内合作”的现实理由。

当时孙中山表示欢迎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但不同意党外联合,这样“党内合作”便成为实现两党合作的唯一选择。马林在1922年底的一篇笔记中写道:“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同时保存共产党,后者对于在国民党内的工作发出指示并领导工会的组织工作。”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332 页。由此可见,马林对“党内合作”的预设,一是中共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而不是共产党合并于国民党;二是共产党独立存在。马林认为实行“党内合作”的好处,一是有利于将国民党建设成全国国民革命的中心,以此团结、吸引更多的人参加国民革命;二是有利于中共在国民党内改造、推动和振兴国民党;三是有利于中共本身的壮大发展。马林认为这是一条可行并有益于中共发展之路。他在中共三大上说:“我们要发展国民党,所以加入国民党”,“要鼓励同志们到国民党中去”。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66 页。

西湖会议后,陈独秀对加入国民党的态度,已经从反对转变为接受。陈独秀加入国民党,并参与了国民党改组工作。孙中山于1923年2月16日返回广州后,陈独秀接着于3月26日到了广州,这是他第三次来粤工作。4月10日,孙中山任命陈独秀为大本营宣传委员会委员长,陈独秀实际上加入了孙中山的执政团队。陈独秀和马林还于5月间向孙中山提交了一份改组国民党的计划,孙中山采纳了这一计划。6月15日,也就是中共三大开幕后的第三天,《陆海军大元帅大本营公报》第15号刊登了陈独秀为启印视事给孙中山的呈文。“到国民党内工作”——陈独秀身体力行,先行了一步。

在中共三大上,马林的主张获得许多响应。陈独秀说:“情况的发展表明,只有联合战线还不够,……我们决定劝说全体党员加入国民党”,因为“只有国民党才能容纳那些半革命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农民和无产阶级,没有其他途径”。瞿秋白说:“只有国民党能把不同的利益统一起来”,“如果不引导无产阶级参加国民党,那怎么能希图国民党发展呢”,“共产党员如果不参加国民党,国民党就会寻求军阀、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的帮助”,随着国民党的发展,“共产党也得到自身发展的机会”。毛泽东赞成加入国民党,明确表示“我们不应该害怕加入国民党”。李大钊强调无产阶级应当参加国民运动,要站在运动前列,起领导的作用。李大钊说:“过去和将来的国民运动的领导因素是无产阶级,而不是其他阶级。”“我们不要害怕参加国民运动,我们应站在运动的前列。”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68~476 页。1923年6月,中共三大通过《关于国民运动及国民党问题的议决案》:“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议决中国共产党须与中国国民党合作,共产党党员应加入国民党,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曾感此必要,遵行此议决,此次全国大会亦通过此议决。”②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 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 年版,第147 页。至此,从1922年初以来争议未决的“党内合作”问题,最终得以确定。

第五,关于中共三大的召开。马林是共产国际执委会正式派来参加中共三大的代表,1923年4月底到达广州。上文提到,1923年以来一直与马林意见相左的维经斯基,亦是共产国际指派的出席中共三大的代表并一再提出要来广州参会(最后未到会);萨法罗夫4月4日致函俄共(布)中央政治局,提出要“严厉斥责”并召回马林的建议。萨法罗夫是共产国际执委会东方部主任,而马林作为东方部下辖符拉迪沃斯托克局“第三名委员”,他的工作明确归于“东方部决定”。马林的前景如何,其实是有变数的。

马林在广州筹备中共三大时,共产国际执委会正在起草给中共三大的指示。维经斯基5月23日拟出“草案”9款,重点是独立发展工人运动,建立“群众性的共产党”,显然是“拉狄克决议”精神的延续。③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51 页。次日,布哈林拟出“修正案”,引人注目地提出农民和土地问题,将维经斯基所强调的工人运动引向建立工农联盟和开展土地革命之路,并第一次提出“领导权应当归于工人阶级领导的政党”。④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54 页。共产国际执委会最终形成的“指示”(“五月指示”)共13 款,实质上仍然在搞调和,是维经斯基、布哈林两种意见的糅合,虽然有“支持孙中山”一语,但没有“党内合作”的相关内容。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56 页。分析维经斯基的“草案”、布哈林的“修正案”和共产国际执委会的“五月指示”,可以看出,直至中共三大开幕之际,莫斯科上层关于中国问题的分歧与论争,并没有结束。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63 页。按:共产国际“五月指示”在中共三大开会时未送达广州,三大闭幕快一个月后(7月18 日)才收到,未对中共三大产生实际影响。

5月下旬,张国焘从莫斯科回到上海。在上海召开的党员会议上,张国焘发表“全国代表大会不可能立即组织好”的言论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506 页。,显然是要阻延中共三大的召开。5月23日张国焘离沪来穗,于30日前到达广州。张国焘不但带回了共产国际东方部对马林的严厉批评,更为严重的,还带回了莫斯科关于划分左、中、右的传言,说维经斯基、萨法罗夫、拉狄克是左派;布哈林是中派;越飞、马林是右派。张国焘这时带回这样的信息,对马林来说当然是沉重的一击。这时,距离中共三大的召开,已经不足两周。中共三大的召开面临着流产的可能。

5月30日,马林致函拉狄克和萨法罗夫,对自己在华活动的目的作了这样的解释:“防止我们的人脱离政治生活”,“充分利用现有的一切可能性”,将国民党“引到新的轨道上”。②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50 页。31日,马林又致函布哈林,对张国焘从莫斯科带回的信息表达不满与无奈。6月12日中共三大开幕,在大会上马林努力为贯彻共产国际1922年“八月策略”和1923年1月“布哈林决议”辩护,并对张国焘所带回的划分左、中、右的传言提出了“严肃警告”,对张国焘就“布哈林决议”一些条款所作的于己有利的解释给予了批评,指出张国焘坚持拉狄克的“建立群众性的共产党”的意图“只是一个梦想”,并毫不留情给张国焘戴上了一顶“小团体”的帽子。在中共三大,马林将他的主要目标定位于“必须使陈独秀的提纲获得多数票”。③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67 页。他达到了这一目的。在陈独秀的主持下,中共三大通过了建立国共合作和推动国民革命运动的一系列决议,马林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7月20日,马林致函越飞:“在第三次党的代表大会上,我们的组织已经找到了实际工作中的正确的道路。”④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28 页。马林还说:“这次代表大会与历次代表大会相比是最成功的一次。”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63 页。

以上五个方面,是互有关联的五大难题,每一方面都与建立国共合作的目标紧密相连。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开展国民革命运动是时代的主题,国共合作是大势所趋。因缘际会,建立国共合作这一影响深远的大事,同马林这位海外来客挂上了钩。马林第三次来华,在上述极为复杂、困难的情况下,特别是在莫斯科上层意见不一、纷争未已的情况下,闯“关”夺“险”,一一突破了这五大难题,为国共两党合作的达成,扫除了障碍,开拓了道路。

三、中共三大后马林离华的原因

中共三大召开之际,张国焘到过马林在广州春园的住处。根据他的观察,马林“在广州作久居之计”⑥张国焘:《我的回忆》第1 册,东方出版社1980 年版,第286 页。。广州是马林看好之地,“久居”广州未尝不是他的愿望。但他能否实现这一愿望呢?

中共三大闭幕于1923年6月20日。之后,共产党人以要求孙中山“停止军事行动”作为抓手,在国民党内开展实际工作。此前莫斯科上层人物普遍认为孙中山不应热衷于军事,而要主抓政治宣传。在苏俄政府已确定给予孙中山经济援助的前提下,原持反对援孙态度的共产国际东方部转而提出对孙的援助不能是“无条件”的。所谓“条件”,就是要求孙“停止军事行动”。这应当是中共三大闭幕后中共急切要求孙中山在军事问题上转变态度的由来。6月25日,陈独秀、李大钊、蔡和森、谭平山、毛泽东以国民党员的身份致信孙中山,要求孙中山放弃“封建军阀用武力夺取政权攻占地盘”的方针,“离开广州前往舆论的中心地上海,到那里去召开国民会议”。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96 页。此时,东江地区孙(中山)、陈(炯明)两军争夺战正激烈进行,广州危如累卵。在这个时候要求孙中山“放弃军事行动”,离开广州去上海,可谓不合时宜。孙中山答复陈独秀:“现在我们必须发展我们的军事力量”,并断言“召开国民会议是不可能的”。②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99 页。中共三大后,中共对国民党的工作,第一步就碰了钉子。

7月18日,在马林与孙中山、廖仲恺谈话时,孙中山对中共《向导》周报发表批评国民党的文章表示不满,他说这样的事“再也不许发生”。孙中山多次对马林说:“共产党既加入国民党,便应服从党纪,不应该公开的批评国民党。共产党若不服从国民党,我便要开除他们;苏俄若袒护共产党,我便要反对苏俄。”③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341 页。孙中山的这种态度,并非马林对“党内合作”的预期,更不符合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的本意。马林因之对国民党感到失望,得出了“不可能期望国民党的领袖们会很快采取主动,把国民党变成为一个现代的政党”的看法。张国焘也说中共三大后,“新的中央委员会曾试图改组国民党,但遗憾的是没有成功”。④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506 页。

历史走着曲折的道路。中共三大对孙中山、国民党释放出了善意,但以上情况却表明,中共三大闭会之初,国共两党的关系并未协调好和磨合好。马林、陈独秀开局不利,步履维艰。

前文已述,中共三大召开之际,马林已身陷困境。此前,共产国际和苏俄政府对中国问题缺乏共识与定见,因人因时而异,各有主张,以致指导方针不定,左右摇摆。当中共三大召开时,这样的纠葛仍然在继续。张国焘5月间从莫斯科返广州,带回了共产国际东方部对马林“严厉的批评”并将他划为右派的信息。马林5月30日致函共产国际东方部,希望中共三大结束后“我不会在这里留太久”;翌日又致函布哈林“我将考虑踏上归途”。⑤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49、458 页。这说明中共三大召开前夕,马林已产生离粤、离华之意。

这时,马林在中国工作的任期即将结束。越飞曾建议马林接手广州的罗斯塔通讯社,马林说他完全是为共产国际执委会工作,只有在共产国际执委会代表身份不改变的前提下,他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7月19日,也就是中共三大闭会后一个月时,中共中央在广州召开最后一次会议,决定中共中央一周之内迁回上海。马林也即将离粤。7月26日,维尔德致信维经斯基,以青年共产国际执委会已经委任马林参加近期将在上海召开的青年团二大为理由,提出让马林此时离华“去莫斯科是不合适的”的意见,试图以这一理由挽留马林,但实际上却没有成功。马林于7月20日后离开广州,约于28日到达上海。①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63 页。按:1923 年7 月26 日,维尔德给维经斯基的信中说“马林同志于星期六4 时8 分抵达上海”,这个“星期六”应为7 月28 日。8月2日,俄共(布)中央政治局根据斯大林的建议,任命鲍罗廷为孙中山的政治顾问。这表明莫斯科以鲍换马,一锤定音,终成定局。鲍罗廷启程来华时,莫斯科原本还有“指示”,在鲍罗廷尚未熟悉情况以前,让马林暂时留在中国。但维经斯基却急忙致信斯列帕克表示“马林已被免职”,以至斯列帕克对此也感到“奇怪”。②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286、287 页。总的看来,马林之离华,固然有中共三大后工作开展不顺利的因素,显然更有莫斯科上层人事纠葛的原因。马林8月间离华返俄,此后再没来过中国。

四、余论

中共三大是中共历史上的一次重要会议。马林作为共产国际执委会任命的参加中共三大的代表,他不仅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而且也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从中共一大到中共三大,中国共产党对国民党的政策经历了排拒合作、党外联合到“党内合作”三次转折。经过马林的积极推动,中共三大决定以“党内合作”这种特殊的方式实行与国民党合作,从而使国共合作这一政治构想得以实现。此为中共三大最具积极意义的决策所在。

“党内合作”是一个对历史走向有重大影响的问题,来之不易,后续的故事更是一波三折。但无论如何,马林也好,中国共产党人也好,对谋求国共合作的诚意和为此而作出的不懈努力,是毋庸置疑、无可挑剔的。陈独秀在中共三大报告中说:“情况的发展表明,只有联合战线还不够,……我们决定劝说全体党员加入国民党。从这时起,我们党的政治主张有了重大的改变。以前,我们党的政策是唯心主义的、虚构的,而以后我们开始更多地注意到中国社会的当前形势,并参加了当前的运动。”③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年版,第486、487 页。1924年1月28日,李大钊在国民党一大上说:“我们觉得光是革命派的联合战线,力量还是不够用,所以要投入本党中,简直编成一个队伍,在本党总理指挥之下,在本党整齐纪律之下,以同一的步骤,为国民革命而奋斗。”④《北京代表李大钊意见书》(1924 年1 月28 日),《广东文史资料》第42 辑(中国国民党“一大”史料专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374 页。1926年6月4日,中共中央发表的《中国共产党为时局及与国民党联合战线问题致国民党书》写道:“然当本党决定合作政策之初,曾商之于贵党总理孙中山先生,孙先生以为党内合作,则两党之关系更为密切;本党亦认为中国社会各阶级力量之相互关系,现亦可适用于此种合作方式,故毅然决定,令本党员得加入贵党,同时,本党与贵党结政治上之联盟。”⑤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 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 年版,第141 页。当时,正值蒋介石在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提出《整理党务案》,打击共产党人,否定“党内合作”。中共中央这篇文章郑重说明“党内合作”的由来和经过,重申共产党人加入国民党的本意和初衷,对蒋介石分裂国共合作的图谋作了回击。

以上说明,“党内合作”不但是当时实行两党合作的唯一途径,而且共产党人最初是把“党内合作”看作比“联合战线”更为密切、更能发挥合作优势的一种形式来加以选择的。对“党内合作”,早期中共领导人经历了从反对到接受的转变,体现了中国共产党人在谋求国共两党合作的问题上,胸怀宽广,态度真诚,务真求实。这一史实不容歪曲,更不容诋毁。

马林在中共三大推动中国共产党人接受“党内合作”,为国共两党的合作开拓了通道,这是他在华工作的主要方面。然而,全面分析马林在华的活动,则应指出他对中国问题的观察与判断,也有片面性,存在若干失误与不足。作为一名远道而来、不懂中文、不了解中华文化的外来革命者,马林对中国国情的认识与处理中国问题的主张,虽有独到之处,但仍然建立在表面的、浅层次的认识基础上。马林对孙中山和国民党的评价,有主观、夸大与出于良好愿望的成分;对中共与工人运动评价甚低,他认为1922年初香港海员罢工时,广东党组织与举行罢工的海员没有任何联系,也没有援助罢工,这是主观臆断、不符合实际的,因为他无视中共广东支部发表《敬告罢工海员》并对罢工海员作了积极支持的事实。稍后工人运动的复苏与省港大罢工的爆发,说明他对中国工运的消极估量是有失误的。对国民党的认识,马林偏重于“好感”的一面,或者想象多于现实,或以为国民党真的会打开大门欢迎共产党员进入,而对国民党内部的复杂性,对这个党内部反对改组、敌视中共的那一派势力的力量与影响,缺乏深刻、足够的认识,亦未想到“党内合作”在实行过程中,会阻力重重,障碍横生。除主观主义外,分析马林的思想,还可以寻找出其有线性思维的表现,缺少系统思维、复杂思维和动态思维。他把对中国政治关系的表层认识固化和线条化,而未看到种种事物和人物是运动着、变化着的。马林所设计的“党内合作”,虽推动了中国共产党人面向国民革命,促成了国共两党的合作,但是随着事物、人物的变化,这种形式也给中共带来不利的影响,加入国民党的共产党员,遭受了诸多的误解与来自国民党右派的诋毁、打压和迫害。这一方面,马林可能是未曾料想到的。对国内外形势一旦出现某种变动时国民党将会强化排共、反共的一面,甚至发动反共政变的可能性,马林事前更缺乏全面的分析和预测。总结历史经验,评价马林的是非功过,对于这些问题,当然不应视而不见、略而不言。

中国革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应当立足于走独立自主的道路。中国革命的胜利,是中国共产党人坚持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科学分析、认识中国国情,开辟了切合中国实际的革命道路,领导全国人民长期奋斗的结果。这是历史的结论,也是一条重要的历史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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