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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作家作品辑佚热的冷思考—— 从柳青集外佚文谈起

2022-04-08郭建鹏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佚文柳青延安

郭建鹏

文学研究

近现代作家作品辑佚热的冷思考—— 从柳青集外佚文谈起

郭建鹏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0100)

在近现代作家作品辑佚工作中,因辑佚者“轻于考证,重在阐释”、缺乏“史实”、过度依赖二手资料等诸多因素的存在,导致“伪佚文”的出现。文献梳理、考证、文本释读必须慎重,它决定辑佚工作的成败。柳青11篇佚文中有9篇为“伪佚文”的发现,警醒辑佚者须谨言并慎行。建立严格的考据辨伪体系,遵循科学性、逻辑性、实事求是的原则,必将有益于近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和辑佚学的建构。

辑佚;考证;柳青;实事求是

自20世纪30年代《苏曼殊全集》[1]《集外集》[2]出版开始,近现代作家作品辑佚工作成为文史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尤其是本世纪以来,研究者整理出版了百余部近现代作家的全集,为近现代文学研究打下了扎实的文献基础。然而,因文献存在方式的特殊性,加之近现代报刊业异常繁荣,作者笔名使用泛滥,导致“全集不全”、集外佚文大量存在,这些成为文献辑佚者难以突破的瓶颈。文献梳理、考证、文本释读是文献辑佚的三门基本功课,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差池,便可能产生“伪佚文”,为后续研究者带来麻烦。谨言慎行地做好文献梳理、考证、文本释读工作,才会减少失误,也会偶尔收获插柳之举。如笔者本为做《欧阳予倩集》去寻找史料,在文献梳理中发现欧阳予倩署名柳青的文章,为弄清楚事实,翻阅报刊查阅柳青发表的文章,通过进一步考证与文本释读,得出当前所见柳青集外佚文中,只有两篇属实,还意外发现两篇佚文。

当前,近现代文学领域作家的作品辑佚已成为常态的研究工作,辑佚大家辈出,辑佚成果众多。面对文献史料,必须有一个清醒的认知:辑佚的目的是补充并完善历史真实,通过考证的方法使之走进历史真实,还原历史镜像。然近现代文学存在形式的特殊性,要求在辑佚过程中必须带有“问题意识”:先发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即为寻找佚文而辑佚。而那种带着为解决问题的使命去发现、辑佚,往往会被功利性意识带偏,最终导致辑佚工作的失误甚至失败。笔者发现,部分学者在辑佚过程中,重论轻考,即先依据二手资料进行文献排比,只要在掌握的线索范围内,经过简单的认证,就得出结论,然后转入史料阐述环节,着重于文学性、艺术性、思想性、文学史观等角度来阐释佚文的价值。花费大量的时间查找、研究阐述的理论建构,使之趋于完美,打造一个新大陆。楼高万丈,毁于根基。考证作为辑佚的方法,是建筑高楼的基础,忽略了这一环节,必将引来塌方。

做近现代作家作品辑佚工作,首先要进行的是文献梳理。首先对作家生平事略进行梳理,包括笔名、履历、交游等;其次对其出版(发表)作品的出版地、出版社、报刊主笔、报刊性质等进行了解;再次对当时社会环境、文学动态等进行考察。

王鹏程先生先后在《新文学史料》《文学评论》《现代中文学刊》发表3篇文章,将《中央日报•平明副刊》(重庆版)、《永生》周刊、《月刊》、《学习与生活》上的11篇署名“柳青”的文章归为柳青的集外佚文。实际上,除《家庭》(柳青已说明创作时间、发表地)、《王老婆山上的英雄》二文外,都属伪佚文。此外,吴心海先生在《中华读书报》上发文所指的柳青佚诗《抗战进行曲》亦为误证。这种失误的产生,源于缺乏对文献的梳理,又无实证的考据。

王鹏程所论及的柳青佚文,大致发表在1936-1946年间。首先查1936-1946年间可见报刊署名“柳青”的文章,除去已收入《柳青文集》的文章,粗略统计有44种期刊63篇文章,涉及到北京、上海、天津、南京、广州、延安、西安、重庆、武汉、绍兴、如皋等出版地。经初步考证,在这63篇文章中,可确定的有杨柳青1篇、欧阳予倩2篇。在阅读柳青《自传》①等相关资料后,发现1936-1945年间,柳青大部分时间在陕西,只去了一次北京(1937年读完高中,随后去北京考大学,未成)。1936年开始,柳青以“柳青”为笔名发表文章,至于是否用其他的笔名发表文章,暂且不考。再看报刊上发表的文章时间、数量、地点。《北平的新生》发表在1936年4月4日出版的《永生》周刊上,比柳青《待车》发表时间早了近半年。柳青能记得《香客》因刊物停刊未发表,不可能记错《待车》是他第一篇见报文章,故《北平的新生》当不是柳青(刘蕴华)的文章,也可证《北平的新生》作者是另一个“柳青”。

王鹏程《柳青在延安整风时为什么受到怀疑?》一文,吴心海提出质疑,且提出《关于“上海屋檐下”及其改编》非柳青所作的新证[3]。王鹏程回应“《上海屋檐下》曾在延安被搬上舞台”,并举了大量的旁证来说明此问题。其实,在《关于“上海屋檐下”及其改编》发表前,《中央日报》(重庆版)登载了4篇相关文章。前两篇是《上海屋檐下》上演广告,时间1月11日②。后两篇说明了一个问题,即《上海屋檐下》为改编剧本:

七七图书馆,为募集图书基金,自昨天起,在国泰大戏院公演夏衍先生原着经宋之的先生改编的一个国防三幕剧《上海屋檐下》。[4]

这次七七图书馆的募捐公演,因为没有适当的脚本,……但当开始排演的时候,大家才感到,《上海屋檐下》所表现的人的生活,其实是对于目前的抗战,有着相当的距离的!于是修改的责任,便落在我的头上。……我现在愿意把改动的部分,及必须改动的原因,声述在下面。[5]

吴心海在《重庆柳青延安柳青各有其人——读<柳青在延安整风时为什么受到怀疑?>》一文中也运用了前三篇史料,但未发现一个有利证据:《上海屋檐下》改编者为宋之的。《关于“上海屋檐下”及其改编》作者柳青是看了宋之的改编剧之后写的评论,并于23日发表在《中央日报》上。在观剧到发表剧评12日内,即便延安上演《上海屋檐下》,绝不可能是宋之的改编本,仅从时间上推证就满足不了。此时的柳青(刘蕴华)尚在延安,无去重庆的履历,故此柳青定非延安的柳青(刘蕴华)。

做近现代作家作品辑佚工作,最忌讳的是先入为主,然后去找旁证资料来阐述主观判断的正确性,通过自圆其说的阐释,得出自我认定的结论。这种论证方式,一旦有确凿的新资料出现,必然不攻自破。同时,要认真对待原始资料的梳理、校勘,仔细甄别后裔的回忆、整理者的研究等二手资料,避免张冠李戴的错误。仅依靠或借助工具书、外证来证明,即便史料丰赡,论言字字珠玑,也无助于解决问题。因为在近现代作家的笔名问题上,工具书并不是权威,有遗漏、错讹存在。例如,李叔同的笔名,《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记载有287个,《弘一大师全集》涉及到300个,而笔者找到343个。陈玉堂等将“东斋”作李根源的书斋名③,其实是李根源老师的书斋名。同时,笔名具有随意性和多元化的特征,为文献辑佚带来诸多不便,一时很难分清著作权问题。“只有柳青一个人用此笔名”[6]并不能成为确认署名“柳青”的作品即为柳青(刘蕴华)所著的依据。所以,必须先做好外围工作,文献梳理通透了,便会拨开迷雾见真知。

文献梳理看似外围工作,有时候却能轻而易举地解决问题。柳青《自传》说“1938年与刘白羽一块编了几期《文艺突击》”,在《文艺突击》2-4期上发现署名“柳青”的三篇文章《意大利的悲剧》《烽火边的人民》《空袭延安的二日》,这三篇文章从署名、内容、刊物出版地、柳青与刊物的关系都可以证明属于柳青的作品④。简单的举证就解决了问题。

王鹏程提到的,柳青在《月刊》发表的《王老婆山上的英雄》(1946年第1卷第5期)一文,其实早在1939年4月16日,便在延安出版的《文艺战线》(第1卷第3期)上发表,文章完成时间是“一九三九,一,八,在晋东南潞城”。而《误会》创作于1939年8月,最早发表在《七月》(1940年第5卷第4期),题目作《一个题材》,收入《地雷》时改为《误会》,并追加了创作地“隰县川口镇”。这些史料的发现,直接导致“目前见到的柳青最早的小说创作,是他1939年8月在山西隰县川口村创作的短篇小说《误会》[7]”结论不成立。

笔者在梳理文献时,通过时间排序和内容阅读后发现:《津浦铁路日刊》署名“柳青”的《台城》与《大公报(上海)》上署名“杨柳青”的《台城》是一篇文章,确定杨柳青用笔名“柳青”发表过文章;《半月文萃》上署名“柳青”的两篇文章是欧阳予倩的作品,“柳青”也是欧阳予倩曾用的笔名;两个署名“柳青”的作者:一个经常在津京的报刊上发文,一个在上海的报刊上发文(此“柳青”与王芃生、民主人士张澜有关系)。这些意外收获,为证实有多个“柳青”存在提供了可靠详实的史料。

考证,亦称考据,是以实事求是、言之有据为特点的治学方法,是文史研究者在治学,尤其是文献辑佚中必做功课。做文献考证工作,不能受主观意识的干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需要我们在“还原历史客观真实”这个目的追求上,回应文学史叙事的核心问题,既含有作家思想意识发展轨迹问题,也包含着社会、政治、民族发展的问题意识。报刊文献留下的万花筒一样的史料宝库,需要以实事求是的精神和原则去寻找历史真实与客观存在。

王鹏程用以证明《中央日报》(重庆版)署名“柳青”的文章为柳青(刘蕴华)所作的证据之一:

柳青从1941年2月份起,除了本职工作以外,还有一项工作,就是承担延安向重庆邮寄稿件的任务。当时叫“文化站”,实际只有柳青一人。总之,延安作家是完全可以在国统区的刊物上发表作品的。[8]

柳青自述1941年1月至8月担任延安向重庆邮寄稿件的任务⑤,但不能成为1941年前柳青就向重庆投稿的证据,更不能用“延安作家是完全可以在国统区的刊物上发表作品”这个笼统、宽泛的陈述来证明柳青投稿的事实。因为延安作家可以在国统区发表作品,不能证明柳青发表过作品。柳青在国统区发表过作品,即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上的《牺牲者》(署名柳倩,1941年6月)和《地雷》(署名柳青,1942年4月),不能证明他在《中央日报》(重庆版)上发表过作品。这种证据或理由用来支撑学术论文,只能说是“混淆视听”。更何况考证不是臆想或以偏盖全的推论,需要实事求是地拿出确凿证据。正如吴心海所指,柳青当时在编辑《文艺突击》,而梁实秋“抗战无关论”的观点遭遇《文艺突击》“復”的批判[3]。矛盾的真实存在,反倒证明柳青不可能一人在解放区、国统区的报刊上上演“双簧戏”。而王鹏程关于柳青的4篇文章,全陷入这种“自我推理”方式的错误窠臼里,即便是反驳吴心海的质疑,亦如出一辙。

考证,不乏推理,但需要建立在实事求是的态度和求真的工作基础上。断章取义、忽略环节的重要性等,将成为求证路上的障碍,影响最终的结论。吴心海发现柳青的佚诗《抗战进行曲》[9],其判断的依据之一是:

在1935年秋部分记录有柳青是上海《立报》的长期订户(14页),1937年7月去北平投考大学,因“卢沟桥事变”不得不在8月辗转返回西安,9月经介绍担任《西北文化日报》副刊《战鼓》编辑(16页)。据此判断,这首慷慨激昂的《抗战进行曲》的作者,就是后来成为小说家的柳青。[10]489

而后进行了数据查找,并举例不是柳倩的作品来旁证。事实如此吗?先看《立报》上的《抗战进行曲》,其实它属于一稿多投:1937年8月1日在南京出版的《会声月报》(第1卷第5期)上发表,比《立报》早了3天。8月7日,此诗又发表在《周报(上海1937)》(第1卷第4期)上。“柳青是上海《立报》的长期订户”的论据在此不能说明问题了。而且吴心海也犯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他在质疑王鹏程时提出了“署名‘柳青’的大有人在”,在自己的论述中却忽视了这个问题,导致又一篇伪佚文的产生。

关于《抗战进行曲》的问题,不妨多说几句,柳倩词、张曙曲的《抗战进行曲》曾发表在《战歌(绍兴)》(1939年第1期)上,《决胜》(1939年第18期,金华,丽水)上只选了少部分,并配了图画,但署名是柳青、张曙。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笔名本是近现代作者方便发表作品的“代号”,很多情况下不会出现维权行为,正如柳青(刘蕴华)看到《文艺阵地》上将《牺牲者》署名为柳倩一样,只是不高兴,并未登报声明。推论不能将现代社会意识植入过去的历史社会环境中去,按现代的思想去解决问题。《抗战进行曲》的作者是否是柳青(刘蕴华),首先思考的是其他“柳青”的存在,其次是柳青(刘蕴华)与贺绿汀是否存在关系?贺绿汀为什么选择柳青(刘蕴华)的诗歌,并在其发表不到8天的时间就谱完曲发表?且《大公报》所载《抗战进行曲》词已然修改,修改者是谁?再次,从7月7日到8月1日发表《抗战进行曲》的20余天内,柳青(刘蕴华)能否完成创作、向两地三处投稿(要考虑到北京到南京、上海的路途非近)的事情?查贺绿汀年表,七七事变时在上海,8月“21日离沪,随队去南京、武汉及陇海铁路沿线与西安等地演出两个月”[10]489。根据刘蕴华与贺绿汀的履历,查不到1937年8月前二者相识的证据。再考察下《会声月报》,它是由军事委员会中央各军事学校毕业生调查处编辑,属于国民政府管辖的报刊,柳青(刘蕴华)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前不可能向其投稿。这些事情捋清楚了,就没必要花大量的笔墨去求旁证。

署名“柳青”的《怎样写通讯文字》(《山西青年》1943年1月15日,第2卷第1期,西安)一文中提到“抗战五年了”,可大致确定写作时间在1942年间。文章开篇写到:“为了交换我们的工作经验,沟通我们的互助精神……欢迎我们的同志尽情发表我们在工作中的心得,及困£问题,以求……兹就个人所见,略述££,或者可供我们同志的参考。”因字迹模糊不清,导致只能看出这是一篇演讲稿。在内容方面,核心思想是主张选取生动进步能发扬青年精神的抗战内容,通过多种形式(小品、散文、诗歌等)科学地反映出来。具体到写通讯文章的方法,包括材料的选取、思想上的导向、写作上的“集体创作”等。考察柳青曾做过《新中华报》特约记者、《新华日报》特派员、负责从延安向重庆寄稿工作等,写通讯文章的经验应该是有的,此时向西安投稿也不成问题。1941年8月,柳青被分到文抗,任支部宣传干事,12月离开到绥德。1942年3月1日,文抗举办了星期文艺学园第二期开课[11]。“第二学期的课程以创作题为主,共三十二个题目,……因为有些预定的教员离开延安,还有些因临时事故不能上课的,于是在课程编配表上,有《创作的准备》《题材》《人物》《写景》《怎样写通讯》《现代欧美诗的理论》《关于文艺小组》《作家与生活》等几个题目未讲。”[12]从表面上看,用这些线索来推论是柳青(刘蕴华)的文章也能成立,但考虑到《山西青年》前三期发表的文章,既有反共产党的文章,又有蒋经国等国民党要人的文章,虽然此时处在民族统一战线时期,但在思想意识领域国共两党之间的分歧、斗争始终存在,故在没有接近问题核心证据前,对“柳青”的真实身份只能暂且存疑,待后续考证。

通过对史料细致地梳理、谨慎考证、实事求是地推理,最终确定为集外佚文后,还要通过释读的方式进一步确证,以达成终极目标。对文本的释读,需要进行文献信息透析以获取线索。同时,辑佚过程中的释读,也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就文论文,不要旁加其他因素,简单简洁反而比芜杂的言说更能解决问题。在统计署名“柳青”的63篇文章中,有两篇引起了笔者的注意:《全民抗战》(1939年第95期,汉口)上的《投降票》、《奔流文艺丛刊》(1941年第5期,上海)上的《二等兵》,从发表的期刊和时间上难以判断是不是柳青(刘蕴华)的作品,只能通过文本释读来确证。通过释读,发现他们都是写陕甘宁边区抗战时期的事情,行文带有地域方言和特色。如《投降票》中提到“王老婆山”(柳青《王老婆山上的英雄》也是写游击队的事),注释4个,均为解释晋西方言。对党的政策有充分的了解,如《二等兵》文中提到《关于六中全会的教育报告》和解放社的《论新阶段》。《论新阶段》是毛泽东在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上做的政治报告,原题为《抗日民族战争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发展的新阶段》,1938年11月25日在《解放》第57期发表时改为《论新阶段》,后出版单行本。查此时期署名“柳青”发表的文章,与已确认的柳青(刘蕴华)的创作具有相通性,与其他作品的主题、风格迥异⑥。再扩大到所掌握的63篇“柳青”文来说,只有柳青(刘蕴华)一直从事解放区文艺创作,到此可以确定《投降票》《二等兵》为其集外佚文。

近现代文学作品的辑佚,需大胆地怀疑,谨慎地考证,还应具有批判意识。辑佚是一项耗时、费力的研究工作,需要辑佚者花费大量的时间用在爬梳报刊书海,因为虽有目的而无确定性,即确定找某位作家的作品,但翻阅报刊却没有目的,或只能确定一个大致范围,在某个时间段的某些杂志可能发表过作品。在繁重的阅读中很多时候是劳而无功的,所以一旦发现佚文,那种喜悦如久行荒漠见绿洲,此时最重要的是,要沉淀下喜悦,带着怀疑的态度进行理智的审思。

署名“春梦生”的《维新梦》《团匪魁》《学海潮》三部作品,因周祥俊手稿《团匪魁》的存在,所以被研究者统一归其名下。夏晓虹先生通过考辨,发现三部作品的原著者为廖恩焘[13],又通过版本比对,发现周祥俊手稿《团匪魁》存在修改问题。至此,问题明晰了——《团匪魁》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廖恩焘创作的原本,一个周祥俊在廖本基础上的修改本,周本上所属“春梦生”应是原作者廖恩焘发表作品时的笔名。再如,有学者发文说苏曼殊写过论《金瓶梅》的文章,引起郭长海先生的怀疑[14],通过查证,原来引用者在引证阿英文献时,没仔细阅读,看见“曼殊”二字,就想当然地归到苏曼殊名下,殊不知梁启超的弟弟梁启勋也曾自署“曼殊”。若没有夏晓虹、郭长海先生的怀疑与扎实的考辨之功,误解估计还要延续下去。

在辑佚过程中产生的问题意识,还应遵循科学性、逻辑性,建立严格的考据辨伪体系。在作家自己的历史叙事中,受外在或内在因素影响,可能会隐晦或遮掩某些事实,研究者须有科学的判定思维来还原作家的历史面貌。例如,用在国统区发表文章来证实柳青在延安整风运动中被怀疑的原因,虽然具有问题意识,但却是在缺乏“史识”基础上搭建的臆想意识。延安整风运动的任务是“号召全党反对主观主义以整顿学风、反对宗派主义以整顿党风、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15],柳青是在“整风审干”中被怀疑的,其在《自传》中说:

1943年冬,我被调到县上的整风班审查。共住了四个月。开始的半个月,我觉得出对我怀疑,感到很委曲。半个月以后,我看得出来,整个的作法起了变化。整风班讨论过我的历史,认为我没有问题。[16]

在同年的1月,柳青也被审查过:“文抗整风总结,并从思想上鉴定每个同志,中组派专人住在文抗做总结工作。中央决定结束文抗,讨论一个走一个,我是头一个讨论,头个分配出来。”[17]11柳青的这次被审查,是整风审干运动的审查,半个月后被委任整风班支部书记。柳青自己认为没问题的原因是:“一个是我出身农民阶级,成份好;另一个是我入党的时间比较早,历史纯洁;第三个是我在整风以前所写的短篇小说都没有问题,不管写的好坏,总是歌颂革命,歌颂人民的。”[18]17从柳青这三点总结可以看出:“整风审干”主要是从出身、思想上进行审查。王鹏程抓住“我觉得出对我怀疑,感到很委曲”中“怀疑”二字,用“柳青在梁实秋主编的《平明》副刊发表文章,而且批评了抗战文艺存在的一些突出问题,这应该是他受怀疑的主要原因”[7]181来诠释,是在缺乏“史实”基础上“拉郎配”的行为。然后走向“信口开河”毫无科学、逻辑性的推理,其推断柳青不被怀疑的原因是:一是其大哥是大革命时期的党员,他自己13岁时即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21岁由李一氓、冯文彬等介绍(1936年)入党;二是他1937年随博古和罗瑞卿同去延安,并和罗瑞卿同车。虽然其生活经历复杂,在《中央日报》副刊发过文章,但上级组织认为他在政治上应该是可靠的[7]185,[8]151。柳青不被怀疑与“随博古和罗瑞卿同去延安,并和罗瑞卿同车”完全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事。“史学家的职责在于根据资料来叙述历史。‘他们以所知的史实,而不是以自己的评价来表述历史。’”[18]“史识”与历史真实环境下的史料在整体观照下,才能完成问题意识下的求证及表述,还原作家生平史实。

受政治、经济、文化及意识形态诸多因素的制约,尤其是作家本人或后人的影响,导致很多近现代作家全集不全或史料失真,为后来辑佚、辨伪留下诸多问题。辑佚的目的是通过文本文献的整理来还原作家的原生态,进而构建作家作品在大文学史观下的价值。辑佚既是辑佚者阅读量化下的史识考量,也是其学术规范的校验。辑佚者需要熟知当下,对所关注的作家研究透彻,还要密切追踪学界已取得的研究成果,在此基础上去作家生活的时代检索史料,没有海量的文献阅读积累,是难以发现佚文的,尤其是学界研究热点、已出全集作家的辑佚,堪同大海捞针。如《中国行进》的发现,是多位学者历经30余年探佚的结晶,足见其艰辛。对多位作家作品的辑佚,不仅需要辑佚者在时间上的付出,更需要其具备前瞻的视野,文学史及作家作品的熟识,最重要的是批判的精神与学术规范的涵养,才完成《捞针集陈子善书话》《考文叙事录》等杰作。《现代作家佚文考信录》出现失误并非著者“历史感的缺失”,而是限于外在条件疏于考证所致,这也是大多数辑佚者出现失误的根源所在。当下,在国家层面的资助、扶持下,研究者免除出版的后顾之忧。同时,文献资源的数字化,减少了大江南北搜寻资料的旅途劳累,这些便利条件使当前辑佚工作出现“热”的趋势。而上述问题的存在则要求进行“冷”的思考,是否为“新”发现或“二次”考证,须文献梳理、考证先行,阐释其后,在科学、严谨的大文学观、史学观下来完善辑佚工作,进而推动近现代文学史观及学科建设的发展。

[注释]

①见:剧人将上演“上海屋檐下”[N].中央日报,1939-1-8[4];“上海屋檐下”明日起在国泰公演[N].中央日报,1939- 01-10(4).

②根据《自传》《我的思想和生活回顾》整理,见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 1-18.

③见:陈玉堂.辛亥革命时期部分人物别名录,《辛亥革命史丛刊》编辑组编.辛亥革命史丛刊第5辑[M].北京:中华书局,1983:224;蔡鸿源主编.民国人物别名索引[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317.

④须指出的是,《意大利的悲剧》当前只被《新视野下的柳青》列入柳青著作年表(贾永雄,等.新视野下的柳青[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8:161),应属于集外佚文。

⑤在《自传》中为1942年,结合上下文及《我的思想和生活回顾》,发现《自传》错误。

⑥如《论新音乐运动》(《新歌》1939年创刊号)《耳语》(《生报》1939年11月20日),《日本政治地震的危机》(《文化批判(北平)》1940年第6卷第2期),《汪记木偶戏开场》(《战旗》1940年第83期),《吃不饱饭》(《浙江妇女》1940年第3卷第5/6期)及《新天津画报》上的《从地狱说起》《父与子》《偷煤》《黑衣女郎》《北海奇遇》《关于马富禄串演老旦》《雅谑》《卖报的前身》。

[1] 苏玄瑛.苏曼殊全集[M].北京:北新书局,1929:1-576.

[2] 鲁迅.集外集[M].杨霁云,编.上海:群众图书公司,1935:1- 166.

[3] 吴心海.重庆柳青延安柳青各有其人——读《柳青在延安整风时为什么受到怀疑?》[J].新文学史料,2012,34(1): 196-199.

[4] 少春.“上海屋檐下”观后杂记[N].中央日报,1939-1-12(4).

[5] 宋之的.关于“上海屋檐下”[N].中央日报,1939-1-13(4).

[6] 王鹏程.柳青在延安整风时为什幺受到怀疑?[J].新文学史料,2010,32(4):181-185.

[7] 王鹏程.柳青早期佚作散论[J].文学评论,2011,52(4):149- 155.

[8] 王鹏程.为什么是这个柳青——答吴心海先生[J].新文学史料,2013,35(4):188-192.

[9] 吴心海.小说家柳青的佚诗《抗战进行曲》[N].中华读书报,2019-08-14(7).

[10] 王海初.谢道锡,李端荣,等.音乐大师贺绿汀[M].长沙:岳麓书社,1998:489.

[11] 延安文艺大系27文艺史料卷:上[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713.

[12] 《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编委会编.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文艺月报[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257.

[13] 夏晓虹.晚清外交官廖恩焘的戏曲创作[J].学术研究, 2007,38(3):132-141.

[14] 郭长海.苏曼殊写过论《金瓶梅》的文章吗?[J].天津师大学报,1983,10(4):55-56.

[15] 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9: 769-786.

[16] 蒙万夫.柳青写作生涯[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 6.

[17]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编辑委员会编.柳青专集[M].//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 1982:11.

[18] 布洛赫,著.历史学家的技艺[M].张和声,程郁,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63.

A Reflection on the Heat of Compiling Scattered Writings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Writers: Taking the Collection of Liu Qing’s Lost Works as an Example

GUO Jian-peng

(Literature College, Liaocheng University, Liaocheng250100, China)

In the work of collecting scattered writings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writers, due to the factors like “lack of textual research, emphasis on interpretation”, lack of “historical facts” and excessive reliance on second-hand materials led to the emergence of “pseudo-lost writings”. Literature sorting, textual research and text interpretation must be careful, which will determine the success or failure of the work. Nine of the eleven lost writings in Liuqing are found to be “pseudo-lost writings”, which should arouse the attention of people in compiling the lost works. The establishment of a strict system and identification of forgeries, following the principles of scientificity, logicality and seeking truth from facts will certainly be beneficial to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literature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study of collecting the scattered writings.

collection of scattered writings; textual research; Liuqing; seek truth from facts

I207

A

1009-9115(2022)05-0048-06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5.009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21FZWB043)

2022-02-28

2022-07-15

郭建鹏(1980-),男,河北昌黎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晚清民国文学。

(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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