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路去远山

王梅芳

1928年的沈阳东北大学建筑系，是林徽因家的“夫妻店”，系主任是梁思成，教员是林徽因，夫妻俩开创了中国高校的第一个建筑系，而清华大学的建筑系还需要等到1946年才能由梁思成来创办。他俩首期招了十五个学生，没有教材，就撰写了中国建筑史上第一部教材《中国建筑史》。与现在的大学老师只教一门课程不同，林徽因同时教授美学、建筑设计、雕塑史、英语等多门课程，剩下的课程梁思成教。林徽因还带学生走出课堂，到沈阳故宫大政殿、八旗亭、昭陵现场讲解建筑美学。可见，她对这份工作是超级用心的。

在东大，梁思成的月薪一千四百银圆，林徽因的月薪八百银圆，为清华大学同级别教员的三倍。从两口子的工资水平上看，当时东北的经济还是挺超前的，不像现在有一种秋风秋雨的感觉。

沈阳，对于林徽因来说，关系弥深，是她的第一个工作地，也是她爸爸林长民生命的尽头，还是她女儿梁再冰生命的起点。国内有许多与林徽因有渊源的城市：福州、杭州、北京等等，而她能来沈阳，有点命运的意味。林徽因来沈阳不是因为她自己的爸爸，是因为梁思成的爸爸。

林徽因的爸爸林长民早于女儿三年来到了沈阳。1925年郭松龄反奉，民国名士林长民为其谋主，郭的反奉通电即出自林长民之手。郭军一路攻城略地，打下锦州时，林长民已是“东三省总理兼奉天省长”。后来，郭军在辽河（当时叫巨流河）与奉军正面决战时崩溃，林长民也在沈阳郊区的新民惨死在乱军之中。

对世界而言，林长民的死是微不足道的，春天的新民大地，仍然长满了庄稼，甚至到今天，沈阳也很少有人知道林长民死于沈阳这件事。但对林徽因来说，这在心理上应该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沈阳这座城市，有可能在她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毕竟，林长民最后的公众形象站在张作霖为代表的奉军对立面。林长民应当是怎么也想不到，仅仅三年之后，他的女儿、女婿，又来到了他“敌人”建立的大学里工作，并享受了极高的尊崇和优渥的待遇。

世事循环得太快，河东河西的相互转换甚至也只要三年。

林长民支持的郭军败了，而林徽因的公公梁启超与张学良有私交，1928年，刚刚从美欧学习考察归来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应东北大学校长张学良邀请而来，与张学良成为同事。

林长民这样的学者卷入军阀争战之中，并因此而终结了生命，特别让我感到意外。分明前一年他还任着福建大学的校长。再一想，也在情理之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即有三人出自林徽因家族——林长民的三个堂弟：林觉民、林尹民、林文。林氏家族的生命中，好像流淌着投笔从戎的血脉。林觉民舍生取义，名垂青史，那么，他的妻子意映呢，在男权社会里如何生存？特意查了一下，才知意映在林觉民去世后，又活了两年，终没有逃过丈夫之死的巨大创伤。林觉民在福州的故居，后来卖给了冰心的祖父。

在林徽因来沈阳之前，她设计的东北大学校徽就先来了。1923年东北大学建校，并征集校徽。1926年，林徽因设计的“狼熊觊觎白山黑水”校徽被张学良选中， 林徽因得了四百块大洋的酬劳。这酬劳很高，当然也是物超所值，在这个设计中，她将《易经》等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融入其中，匠心独运。校徽为圆形，最外圈上方是“东北大学”四个字 ，在这四字正中运用八卦符号“艮”，艮既代表东北方位，又代表山。这也表示东北大学在中国的东北方向。外圈下中位置是长白山之下的滔滔黑龙江水，左右两边的熊和狼，就像隔着长白山对视，喻指随时会侵犯东北的列强，东北形势危急。内圈由四个开放的花瓣组成，每个花瓣上有一个字，东北大学的校训“知行合一”四个字被排成了圆形。

白山黑水，一直是东北大学的标志，此校徽后来历经变化，但至今仍保持着最初林徽因的设计思路。

基于我对张学良的公众形象的认知，一直认为他缺少文化方面的建树，而从林徽因这一切口，我才得知张学良创建了东北大学，得知他高薪聘请林、梁二人，给予他们俩学术上的自由。这证明了张学良有对知识分子的尊重，有对教育的大投资，让我对这位老乡增添了几分敬意。

东北大学旧址，在北陵公园南门附近，不是现在在南湖的东北大学。北陵也叫昭陵，是清朝关外三陵之首。里面有很多古建，用来款待两位对古建有着极大热情的青年才俊。东北大学旧址被今天的辽宁省政府和军区一分为二，林徽因和梁思成的住处是一栋独体小别墅，在省军区院里，他们俩教学的地方在省政府院子里。时代的胜利者张氏父子都喜欢异域情调，张氏帅府和东北大学旧址都是欧式建筑，林徽因住的小楼，至今弥漫着西式的风雅。1929年8月，梁林夫妇长女在这里出生，为纪念梁启超，以其号“饮冰室主人”取名为“再冰”。

曾经的主人离去九十多年，小楼仍不显老旧寒碜，现被用来办公。我很希望这小楼能恢复成林徽因故居——虽然林徽因在沈阳的一段时光鲜少有人提及，那么多人热爱林徽因，其实她的建筑学家之路就起始于沈阳的东北大学。虽然现在的东北大学院里建有梁思成纪念馆，但是，这座小楼也曾见证了他们的日常，居住过林徽因这样的女子。她拥有美貌、才情、充分的教育背景和优异的成绩，遇到英俊且杰出的夫君，生下两个出色的孩子，可以说，女人在现实层面和精神层面想要的一切，她都拥有，她也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代女神和传奇。她的建筑学成就、她的文字、她的容貌、她的情感经历，都是传奇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她有良心、有情怀，对社会、对公众，有影响，有贡献。而这么完美的人却短寿，她的天赋还没有完全铺展开即戛然而止。离开沈阳时，她二十六岁，从这时算起，她在人间还有二十五年的时间，其中十五年在野外考察，六年躺在李庄的家里，忍受肺病的痛楚，躺在床上整理资料，画图。她这枝病弱的花朵，却结出了一个大大的果实。在男权意识社会结构中，林徽因是幸运的，她选择的丈夫没有压制她的天性，让她的生命得以飞翔。

因为林徽因曾经驻留过，沈阳这座工业之城在粗粝中也多了一抹亮丽，多了几些温软。

林、梁二人的勤奋，让人惊叹。在繁重的教学研究任务之外，夫妻俩又与几位美国读书时的校友成立了“营造事务所”。这家生意兴隆的事务所，为吉林大学设计了整个校舍，为交通大学在锦州设立了一个分校。被称为中国“最文艺最美丽火车站”的吉林西站即由林徽因设计、梁思成审定，建成于1928年，是东北第一个中国人自建铁路的火车站。作为中西合璧的建筑，它既透出中国传统建筑的底蕴，又有西方现代建筑的风格，堪称我国近代建筑史上的杰作。

初秋的小楼前，东北爽洁的蓝天映衬下，几枚树叶随风飘落，像是在历史中飞舞。从这里出发，林徽因与梁思成舍弃北平的物质繁华，用十五年的时间走遍中国荒山野岭，将有代表性的古建筑的外形、结构一笔一笔地画下来，存档，这是一般人理解不了的事情，也是一般人达不到的境界。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她成了我們无法企及的人，不断地走进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

看照片，林徽因长得小巧玲珑，是典型的南方女子，但是，她对待生活和职业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取巧，而是结实的，林徽因的美好形象是她过硬的业务、才华、美貌多重映照融合的结果，想到她，就会给人以力量。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照片都是她爬在古建筑上工作，这在沈阳时也许就开始了吧？果然，就有一张照片拍摄于沈阳昭陵，她站在石像上，梁思成在下面脉脉地注视着她。

1930年，梁思成夫妇撰写出《中国雕塑史》，首次采用断代方法，把上古至元明清的中国雕塑史分为十三部分，全书约三万五千字，这是中国最早的一部雕塑史，成为建筑学史上的丰碑。与丰碑同时，林徽因被诊断出肺病，须到北平医治，由此离开了沈阳，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1931年，梁思成也离开东北大学，回到北平。同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沈阳的至暗时刻到来，东北大学的院系被迫南迁，学生们分别到上海大厦大学、中央大学（现东南大学）继续学习。

东北大学的建筑系虽然只办了三年，林徽因在此两年，梁思成待了三年，但由此，中国的建筑学完成了从工匠技术到学术的转变。

省军区门口，荷枪的哨卫正青春，他守卫的也有林徽因曾经的家园。他当然知道林徽因的分量，说看访林徽因住过的房子，他会通融，这是他对文化的敬意。

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徐徐回望，林徽因个体生命的意义在于她引爆了无数人对人生的思考，并教给女人重要的一课：她没有把自己局限在被社会限定的女性从属地位上，一直在起引领的作用。出身优渥，自己也要刻苦地练就过硬的本事;相貌出众，众星捧月，仍能在情感上、在事业上，将理智与清醒保持一生。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