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新构式“是有多×”的使用现状和超词汇分析
2022-04-08张玉洁
张玉洁
摘 要：“是有多×” 是近年来网络上新兴的一种使用频率较高的口语表达式，该结构表示主观程度量义，中心义是表达说话人对对象的评价“×”达到了主观大量。该构式体现出主观性和客观性相交叠的特征，表示的是主观心理量度和客观现实量度共存，且该构式所处的句法位置和充当的句法功能非常灵活。
关键词：“是有多×” 构式语法 主观大量 句法功能
“是有多×”是近年来网络上新兴的一种使用频率较高的口语表达式，“×”是谓词性的，包括形容词短语（AP）和动词短语（VP），还有极少数名词短语（NP）。
例1 紧张到都钻道具后面去了，这到底是有多纠结多刺激多吓人！
例2 昨天晚上梦到今天的会取消了，因为老总辞职了，我是有多不想开会！
例3 到底是有多忙，把这位奶爸的生日给忘了，昨天是这位爸爸的生日。
例4 看到人都自带灰色，这是有多雾霾。
这类结构的实例表示主语的某种属性“×”达到很高的程度，可以传达说话人感叹、自嘲、戏谑、夸张等丰富的主观感情。但是，结构中的任何词项都不蕴含数量义，因此，该结构的语义不能从其构成成分得到完全预测。金伯格（Goldberg）对构式的经典定义是：“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意义的结合体
该构式有许多问题需要进一步研究。构式的中心义如何分解？除了表示“×”的程度高还有哪些语用义？进入该构式的词语有哪些特点？从历时角度看，构式的衍化历程是怎样的？本文将着力回答这些问题。
一、“是有多×”的中心义
“有”字自古就有表示主观大量的倾向[2]，这使得“是有多×”天然带有主观量值（即“×”很多）。同时，除了表示肯定的感叹义之外，“是有多×”还表达了自嘲、怨愤、幽默等丰富的情感义;最后，作为新兴的网络语，“是有多×”在年轻一代的群体中被大量使用，更具生命力。“是有多×”的中心义是表达说话人认为属性“×”的数量超出了通常水准（即主观大量）。
（一）构式整体意义解读
笔者对新浪微博北京地区一个月内的所有微博信息进行检索，筛选出所有含有“是有多×”构式的句子，然后用分词软件ICTLAS和语料分析软件AntConc进行了词性标注和统计分析，并做了修订和去重等处理，共得到语料873例，其中“×”不重复的例句为491个。通过对语料的分析，可以提炼出一个共同的构式义;从语用角度来看，所有的例句具有相近的语境。
综观所有的“是有多×”例句，从结构上来看，笔者认为可以将构式分解为“是×”和“有多×”两个层次。“是×”指主语对性状X的肯定，有“的确、实在×”的意思;“有多×”表示主语的主观感受。例如：
例5 做梦都在照顾孩子，我是有多上心？
在例5中，第一个层次为“我是上心”，即主语“我”对“照顾孩子”的确“上心”，这个层次是对客观事实的肯定;第二层次为“我有多上心？”，即主语“我”认为自己要多上心有多上心。需要说明的是，第二层次并非疑问，而是主语认为“上心”达到了大量。
该构式中虽然没有直接表示数量的词语，但整个构式义却强调了“×”的大量义。再如例2中“是有多不想开会”，即要多不想有多不想;例4中的“是有多雾霾”，即要多雾霾有多雾霾。因此，从维度上来看，该构式呈现出客观现实和主观大量相叠加的特点。
（二）构式的信息结构解释
根据信息结构理论[3-4]，信息组织方面的差异可能是同一事件存在多种表达的最重要的原因。根据构式主义理论，“对特别构式的选择往往能决定一个句子的信息结构，包括它的话题和潜在焦点域”[5]。看下面的例子。
例6 大家都知道离开公路是有多危险。
汉语是典型的尾焦点语言[6-7]，“（焦点）置于句末已成为汉语语法手段库藏中一个专化的焦点化手段”[8]。例6中话题是“离开公路”，焦点是“危险”，“离开公路危险”是表达的重点。“离开公路危险”为无预设焦点句[9]，仅表示对情况的一般说明。相较而言，例6的信息量显然更大，大出的量正是语感上“是有多”强调“危险”的语义来源和基础。“是有多危险”比起“危险”或者“多么危险”具备更多的强调和增量意义，这两者都是说话人主观态度的体现，而这正是语法上看似羡余的“是”和“有”带来的。
因此，笔者认为“是有多×”构式表达的是一种主观大量，表达说话人主觀上认为“×”到了较高的程度。这个量是连续的而非离散的，具有弹性空间，不同的说话人所理解的大量是有差异的。“是有多×”构式是网络时代人们表达主观大量的一种重要方式。
（三） 构式的功能特征
构式语法理论认为“不同的语言形式必然对应不同的意义”，因此，尽管现代汉语中表达主观大量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是“是有多×”作为一个具有高频次新型构式必然有其独特的语境特征。从功能角度来看，不同的构式所提供的信息对受话人的知识状态会造成不同的影响。那么，在使用“是有多×”构式时，说话人意图传达的信息是：主要话题具有“×”的性质或特点，但是“×”的程度未加精确说明，但是受话人通过说话人的构式选择认为“×”已经到达了比较高的程度。
例7 你是有多阴暗，总认为别人在骗你。
例8 看中国新歌声每当导师问你的选择是谁，我妈就会喊周杰伦，是有多喜欢我的小公举。
例9 话说你们是有多不关心我的微博，以后我会好好弄这里的。
例7的说话人虽然并没有刻画话题“阴暗”的程度，但是受话人完全可以从构式得到推论，即说话人觉得“你”非常阴暗;例8在描述妈妈喜欢周杰伦的程度时说“是有多喜欢”，那么受话人从中就可以得到结论：说话人的妈妈特别喜欢周杰伦;例9在抱怨“你们不关心我的微博”时用了“是有多”，那么受话人立即可以体会到说话人认为“你们”十分不关心“我的微博”。可见，不同例子中的构式“是有多×”都具有相同的话语功能。
二、“是有多×”中×的特征
（一）“×”的词性
笔者共选取了873个“是有多×”，其中491个“×”是不同的。从下表可以看出，无论是从例句数还是类型数来看，形容词性“×”都是最多的，分别占67%和53%，其次是动词性“×”，名词性的占少数。
如果说在词性上形容词短语还不占绝对优势，那么根据对词频的统计可以看到，在“×”位置出现频率位于前20位的“×”中，形容词性的有17个之多，可见整体上“×”是形容词性的，且所有的形容词都为性质形容词。另外，高频次的“×”多是表示消极意义的，详见表2。
（二）“×”的构造
在“是有多×”中“×”可以是光杆形式，也可以是各类短语，例如“是有多不容易”“是有多得宠”“是有多深仇大恨”、“是有多闲得无聊”;×还可以是成语，例如“是有多形单影只”“是有多丧心病狂”“是有多迫不及待”。从结构类型上看，短语的“×”包括述宾、述补、偏正、并列、兼语等。
例10 靳爷那些年饰演的角色是有多作，作得是有多让人心疼，多遭人恨！
例11 明明是一个人的饭量 不管哪次都是给两个人的餐具，店家你是有多嫌弃我吃得多？
“×”可以是重叠形式，例如：
例12 你是有多踉踉跄跄？
“是有多×”还可以出现在“把”字句和“被”字句之前。
例13 这个人是有多被私情杂念牵绊。
例14 你是有多把我当外人？给自己女儿打电话都要特地跑到楼下去打。
笔者还发现，出现频次前10位的动词性“×”分别为：拼（6）、像（5）、爱我（5）、在乎你（3）、恨自己（3）、想（3）、敬业（3）、瞎（3）、纠结（3）、不待见我（2）。因此，无论是光杆形式还是短语，动词性“×”中涉及的动词都以心理动词为主。
例15 帮自家算点账，感慨当年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学会计。
例16 此时此刻，是有多恨自己是只单身狗。
（三）“×”的语义特征
通过分析“×”的语义特征，我们发现其语义在数量特征上存在共性，很多学者也曾指出形容词和动词的量性特征与其句法特点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分析它们的量性特征，可以解释“是有多×”构式对“×”的限制及原因。
石毓智根据形容词的量性特征，把形容词分为“量级序列型、百分比型、极限型、正负值型”，他指出前两类都属于“无界”（非定量），后两类属于“有界”（定量）。[10]陈光从词法和句法两个方面考察了心理动词的量性问题，他根据能够接受的不同量幅将心理动词进行了分类。[11]张谊生指出表示态度和感受的心理动词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体现程度量。[12]
根据石毓智的分类，量级序列型形容词根据程度量的由多到少可以被“最、很、有点儿”修饰，同属非定量形容词的百分比型则是根据程度高低只能被“完全、全、部分”等副词修饰。我们所考察的491个例子有479例（成语和个别名词除外）都可以受“最、很、有点儿”修饰，表示程度的数量多少而非高低。因此，变量“×”均属于“无界”即非定量词。
按照有界和无界的划分，本文讨论的构式“是有多×”表达的是一个主观大量的有界量点，而只有当其中的“×”能够占据较宽量幅，即“×”属于“无界”即非定量形容词时，构式才能以有界辖制无界，使得整个构式凸显出定量特征。这可以解释“×”排斥状态形容词、形容词重叠形式、程度副词+“×”等成分，以及“衣服”“电视”“走路”等具备离散性而非连续性特征的普通名词、动词不能进入构式的原因。
进一步分析发现，479例都能受“最、很”修饰，但是并非全部的×都能受全部量级序列修饰词修饰，有一些例子不能受“有点儿、比较、稍微”等表示中量、少微量的程度词修饰。例如，好吃、亲密、厉害、伟大、舒服、可恨、执着、大度、实在、贤惠、自豪、贴切、邪恶、金贵、重要、迷人、美好、贴心、磊落、强大、惨烈、短浅、酸爽、惨、好、逗、帅。
可见，虽然该构式要求“×”具有非定量特征，但也同时存在另一种倾向性，即语义本身含有极限意义的成分更容易进入构式，因为这样的词性成分与表示大量的构式义更为契合。
（四）“×”的韵律特征
从数量上看，双音节和单音节词的“×”在该构式中占优势，且双音节多于单音节，其次是短语;从不同词性的×来看，则呈现出不同的倾向性特征，详见表3。
由上表可知，90%的形容词性“×”是双音节或单音节形容词，21例短语或结构性“×”中有17例是“不+双音节形容词”，如“不高兴”“不真实”等;78%的动词性“×”是短语和结构性质的，而双音节和单音节动词仅占20%;仅有8例的名词性“×”显示出双音节名词占优势的特点。
可见，“是有多×”构式对韵律性有要求，即当构式表示修饰和限制性意义时，“×”一般是双音节或单音节词，复杂形式短语或结构不能被接受;而当构式表示叙述意义时，“×”一般是短语和结构，也可以是双音节、单音节词语和个别四音节成语。
三、“是有多×”构式的推衍机制考察
（一）构式的历时发展
从历时的角度看，“是有多×”构式与“有”字的演化及“有”字句的发展密切相关。“有”字及相關结构的发展为构式的产生提供了必要条件。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有，不宜有也。《春秋传》曰，日月有食之。”对于许说各家有不同的见解，李佐丰在总结前人论说的基础上，提出许说的“有”表示“异乎寻常的现象”和“不可确指的事物”。[13]刘丹青认为许氏和段氏的说法是“值得重视的”，他认为“有”表示“超乎寻常的领有”。[14]本文采用许慎和段玉裁的说法，即“有”从手从月，表示非正常现象的出现。
例17 五刑有服，五服三就。（《尚书·虞书·舜典》）
后来“有”产生了一些变化，与“是有多X”构式密切相关的即“有”所带的主观性。请观察下面的例子。
例18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诗经·女曰鸡鸣》）
王引之《经传释词》说：“‘有状物之词也，若诗桃夭，‘有蕡其实是也。”王引之所谓状物之词，是指形容事物情状，可以翻译成“多么”。“明星有烂”意思是启明星多么灿烂。文炼也指出：“古汉语常常用‘有表示‘多么的意思。”[15]可见“有”作为主观动词，在形容词前表示主观增量的用法古已有之。
而构式另一重要成分“是”字最初为“正”“直”义形容词，可以独立使用。
例19 上九，濡其首，有孚失是。（《周易·未济》）
在后来的演变中，“是”由本义延伸出表示强调义的动词，这与“有”相通。在唐五代曾经出现过一个“是×”代词系统：是谁、是汝、是他、是渠。刘坚指出，代词“×”前加“是”是为了加强疑问、指示，后来这类“是”固化为类前缀。这恰恰说明了“是”也带有主观性，与“是有多×”构式的整体意义相契合。
从北宋开始，出现了“有+多少”表示主观大量义，这时的“有多少”并不是疑问，而是表示强调大量义。
例20 正叔有多少好事，公都不说，只拣他疑似处非笑他，何也？（《吕氏童蒙训》
例20的“正叔有多少好事”表达的重点并不是问好事的数量，而是表示“正叔有很多好事”，这区别与“有”表示“存在”“领有”“具备”的意思。
到明清时代，“有+多”后接成分逐渐多样化，出现了“有+多+形容词”格式，表示达到一定的数量或者程度，并且具有较强的能产性。
例21 这女子他若是爱上了男子，无论有多肮脏，他也不嫌。（《三侠剑》）
例22 并用手点着萧银龙道：“你看看，这都是为你，有多不好看哪。”（《三侠剑》）
“是有多”作为一个整体强调后面的“×”在古汉语中出现频次极低，均是以“是有+多少”形式表示加强语气。
例23 但前日那寺僧说，到天竺国都下有二千里，还不知是有多少路哩。（《西游记》）
因此，可以说在宋明时代已经有了“是有多×”构式的萌芽。
（二）“是有多×”构式推衍
从主要谓词“有”和“是”的历时考察中，可以窥见“是有多×”形成的蛛丝马迹。但是，这些并不能作为该构式形成机制的科学论证。因为，我们需要为“是”和“有”设定主观增量义，我们还必须为每一个能够出现在构式中的形容词设定数量义。这不仅不合情理，也不经济。构式语法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即“一个表达式的意义源于词项意义和构式意义的整合”[16]，这意味着小句的句法和意义并不是完全由主要动词的词汇意义投射的。因此，本文认为“是”“有”是促成语义解读的部分原因，而并不只是该构式的句法标签。
本文认为，在解释“是有多×”表达式时，语法中需要设定一个超词汇的语法构式，因为“是有多×”表达式的句子意义不能被自然地归结于任何此项的内在语义。在论证构式的句法形式存在理据之前，我们首先对“是有多×”构式进行框式结构分解，我们将它表示为：[SUBJi[是有多[PRS]]]（PRS表示一个情状短语）。
虽然随着网络语言的发展，“是有多”越来越倾向于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但是实际上整个构式包含两个原型构式。“是”与“有”都是实义动词，分别支配两个独立的论元，它们后面的修辞的词语应当以名词为主，即“S1是NP1”“S2有NP2”。这是两个能产性非常强的构式，大量的名词都可以进入其中。当二者同时出现时，他们之间并无关联。例如：
这是我妈妈。我有一本书。
那么出现在相应位置的NP1和NP2有无一定倾向性呢？根据框架语义学的理论，谓语动词会赋予构式背景意义。“是”字句所代表的判断、强调意义总是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而“有”字句经常带有“表好”“表多”倾向。[17]两个原型构式所带有的主观性、量性意义结合在一起，对于“是有多”构式必然带来影响。
“是有多×”构式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混合体，该混合体将以“是”字为核心的主观表达式（见例24）的句法和语义和以“有”字为核心的量性表达式（见例25）的句法和语义联合到一起：
例24 他是得宠（的）。
例25 他（要多得宠）有多得宠。
“是有多”构式从句法方面和语义方面把以上两个构式合并成一个结构：主题、情状、程度量。因此“是有多”构式可以被看作既从强调构式承继信息，又从极性程度构式承继信息，但是该构式却作为一个独立的构式而存在。“是有多×”构式的语义既包括强调一种情态，又包括这种情态主观极量的表述。动词可以但却不必直接表示与构式相关联的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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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汉语儿童论元结构构式习得及迁移研究” （2018SJA21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