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卜辞所见羌人名称探析
2022-04-07杨军会吴红娇
杨军会,吴红娇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羌是我国较古老的族群之一,具有历史跨度长和分布地域广的特点,在整个华夏民族发展融合的进程中,羌是不容忽视的一支族群。学术界关于羌的研究成果丰硕,然而在羌族史的研究领域里,关于先秦以前的讨论显得并不十分清晰,主要原因在于殷商甲骨材料的考释和系统整理工作还并不十分完善。随着甲骨学研究的不断深入,甲骨文考释、分期分组、甲骨缀合、著录书编撰等工作的开展,为我们讨论早期族群问题提供了越来越明晰的材料,对讨论羌的起源和分布、变迁等问题提供了可参考的依据。无论是对历史学、民族学、考古学、甲骨学,还是对语言学和现实意义而言,都有重要的探究价值。关于早期羌的研究,主要涉及文字释读、族群、地望、与商的关系等方面,代表性论著有顾颉刚《从古籍中探索我国的西部民族——羌族》、白川静《羌族考》、李绍明《关于羌族古代史的几个问题》、任乃强《羌族源流探索》、冉光荣《羌族史》、陈连升《夏商时期的氐羌人》、罗琨《殷商时期的羌和羌方》、刘新民《甲骨刻辞羌人暨相关族群研究》等。
一、“羌”的字形义
“羌”在甲骨文中有十几种写法,主要形体表现为以下三种:
于省吾认为“羌”是表音的独体象形字,象人戴羊角形,又以羊省声为音读。原始社会早期,人们为了猎取往往披皮戴角,装扮成野兽的样子,以便接近和捕获野兽,后来戴角逐渐普及为一般人的装饰,以示美观,有的部落酋长或贵族妇女戴着双角冠以显示尊贵。(2)形的“羗”,于省吾释羌之异构,谓象羌人颈部被缚系形[2]437。董作宾认为羌是牧羊人,带绳索表示牵羊之意[3]331。(3)形的羌,从羊从土,亦被看作是“羌”的异构,构形和其他古文字有类似之处,比如金文“陈”增“土”旁的字表示国名。
笔者认为,羌从羊从人,且以羊省声为读音,是符合甲骨文早期形声字特征的,构造方式犹“麋”“受”“重”“姜”等,“羊”参与构形表义,但同时具有声符的功能。“羌”从羊,《说文解字》训为“西戎牧羊人”,说明这个族群的生产生活与羊密切相关这一重要特征。典籍《后汉书·西羌传》谓羌人“披发覆面”,《北史·宕昌传》谓“其屋,织牦牛尾及羖羊毛覆之”“牧养牦羊、羊、豕以供其食”,《新唐书·党项传》谓“有栋宇,织牦尾、羊毛覆屋,岁一易”。(2)形,或在“羌”字人形脖颈上套绳索,这一字形义可以从两个方面去理解:一者,字形或反映了羌人被奴役抓捕的情形。卜辞中有大量以羌为人牲,被杀戮用于祭牲的内容,或利用他们的技能将其变成从事放牧和狩猎的奴隶。殷商时期,羌是威胁商王朝的西方族群中的一支重要力量,一期武丁时就有征伐羌方的记载,至三期时参与讨伐羌方的将领在数量上有明显增加,商王将捕获的大量羌人用于祭祀或奴役劳作,打击力度之大,可视为王朝为显示军事上的威慑力而采用的必要手段。
这些卜辞不仅说明羌与牛羊牲等一起用于祭祀,还说明其作用和价值与牛羊牲等无异,甚至还抵不上牛羊牲。还有被俘的羌人首领“羌伯”也被用作人牲。
羌二方白其用于祖乙父甲。(《京津》4034)
囗亥卜:羌二方白其用于祖丁父甲。(《合集》26925)
胡厚宣在《中国奴隶社会的人殉和人祭》中统计得出:羌人是商代实行人祭的主要牺牲者,凡记有人祭资料的甲骨共1 350片,卜辞有1 992条,最少被残杀14 197人,而其中用羌的达7 426人,另有324条卜辞未记具体人数,即使每一条以一人计算,则用羌俘的数目共有7 750人,占人祭总数的一半以上[4]。杨锡璋、杨宝成在《从商代祭祀坑看商代奴隶社会的人牲》中说“这次发掘的祭祀中成千具被屠杀的奴隶,有许多可能是属于羌人的俘虏”[5]。
二者,“羌”字人形上套绳索,或反映出羊是羌人的重要因素,为族群的图腾。我们可以从羌人流传下来的某些仪礼中看到诸多痕迹,《羌族简史》中讲到羌人有明显的羊崇拜习俗,羌族自称“尔芊”,与羊鸣声相近,传说羌人打败戈基人时,以颈上悬羊毛绳作为标志,羌民在冠礼与送晦气的仪式中颈上也要悬羊毛绳,以示与羊同体。在丧礼中要宰羊一只,以查看死者病情和为死者灵魂引路,这都是羊和人一体化的表现[6]。在为男性举行的成人礼中,巫师要持白公羊毛线并系五色布条,谓此物代表始祖的赠品,围在冠礼人颈上,冠礼人下跪祷祝,意为得到始祖庇佑,而后还要祭羊神,祭后此羊须养至老死,不得杀卖[7]339。(2)形的“羗”字构形可能与羌人这些重要的生活特征和仪式有关。目前,从绳索或从土的字形,学界均释作羌。
二、卜辞中的羌人族群
(一)白羌
关于“白羌”的提出和讨论,源于裘锡圭先生的《从殷墟甲骨卜辞看殷人对白马的重视》一文。文中指出商代文化对白马的特殊偏好,可从时人占卜马能否生出白马为证。他在文中提到《合集》3410“丁亥卜,[王]:子白羌毓,不……白”,指出:
上引卜辞里的“子白羌”疑指商王之子所“幸”的白皮肤的羌族女子。有一条卜旬之辞的验辞说“之日子羌女老”(《合》21021),“子羌女”与上辞的“子白羌”可能是一类人。上辞可能是在“子白羌”即将生育时卜问所生之子的肤色是否白色的卜辞。如果上面的解释大致不误的话,白羌究竟属于古代的哪一个种族,殷王室血统中是否可能含有少量白种的成份,就都是可以研究的问题了[8]。
而甲骨卜辞中其它的“白羌”用例,“白”应训为“百”。较早提出讨论的是洛人的《“三白羌”辨》一文,他认为商王用羌没有超过一百的数,“白羌”指羌人中皮肤白晳或毛发皤白者[10]80。然甲骨卜辞中用人牲数有超过百数者,曹锦炎曾指出甲骨文“白”“百”有时互作,“百”以“白”为声[11]454,陈炜湛也指出“白”为“百”之假借[12]6。
“白”在甲骨文中有如下用法:一、指颜色之白。二、读方伯之伯。三、用作地名。用作颜色的“白”主要指牲畜、圭玉或谷粟类,如白牛、白牝、白豕、白彘、白璧、白圭、白黍。“白屯”,蔡哲茂读为“百屯”。称人者多读“伯”,《合集》1039有“燎白人”,仅此一例,恐也读“百”。
(二)羌龙
“羌龙”是否为族名,学界有不同的看法,郑杰祥认为“羌龙”是羌人的一个族名[13]177,李学勤[14]80、孙亚冰认为当指羌、龙二方[1]288。笔者赞同后者的说法,“羌龙”除上述几条辞例外并无它见,龙方见于第一、三、四期卜辞,与商的关系叛服不定,曾一度臣服于商王,卜辞有商王命令龙捕捉贡纳羌人的占卜。
贞:龙方以羌自上甲王用至于下乙,若。(《合集》271)
贞:乎龙以羌。
勿乎龙以羌。(《合集》272)
卜辞又有“彭龙”“耳龙”,与“羌龙”构词结构当一致,指彭、龙、耳三方。
贞:勿令师般取囗于彭龙。(《合集》8283)
岛邦男认为龙方有二,或在西北,与羌方相邻,或在东北[15]403。从卜辞来看,龙方的地望应该位于殷西北,与羌方、彭、耳相近。由此一来,“羌龙”也并非羌人的一支,而是指羌、龙的合称。
(三)北羌
“北羌”在甲骨文中出现辞例很少,仅见于一期卜辞,与商王朝的关系时敌时友。
(四)竹鼄羌
卜辞有“竹鼄羌”,仅见于:
(五)羌舟
卜辞有“羌舟”:
(六)马羌
卜辞有“马羌”之名:
乙卯卜争贞:王囗伐马羌。(《合集》6624)
卜辞又有“多马羌臣”“多马羌”等:
“马羌”是否为一种族名,是“马”“羌”的合称,还是马方之羌,还是羌人的一支,有待进一步讨论。而“多马羌”是多个马羌,还是从事“多马”职务的羌臣,也势必需要弄清楚。
陈梦家认为“马羌”或为马方之羌,而“多马”“多亚”都是官名,“多马羌臣”“多马羌”当是指担任这一职务的羌臣[19]276。岛邦男认为“马羌”是马方和羌方的合称[15]405,李学勤认为“多马羌”是多个马羌[14],罗琨认为“马羌”是一支羌人的专名[20]。顾颉刚认为“马羌”是因为善于养马的缘故,否则便是他们以马为图腾,后来的“白马羌”疑即马羌的苗裔[21]119。
“马羌”仅见于《合集》6624,卜辞中常见“多马羌”,笔者认为当是“多马”“多羌”的合称。
贞:令多马衛于北。(《合集》5711)
[贞]:多羌不获鹿。(《合集》153)
“多马”常常受命令进行征伐和射猎,当与俘获的马方人而形成的某类人群有关。商王朝需要大量奴隶从事畜牧业和狩猎生产,把放牧的人称为“芻”,“羌芻”即放牧的羌人奴隶,而卜辞中的“多羌”应该指数量较大的羌奴,“多羌”一词在卜辞中极为常见。
“多马羌”跟卜辞“多马亚”构词形式应该类似,“多马亚”当是“多马”“多亚”的合称,卜辞又有“马亚”“马小臣”。“亚”在卜辞中的用法主要有:一是官名,二是宗庙名,三是训次。《尚书·牧誓》中记载“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顾颉刚、刘起釪认为亚是武官某种首长,是次于司徒、司马、司空的武职[22]1096。岛邦男认为亚是将帅[23]454。作为职务名的“多亚”常常被商王呼令从事某类劳作或任务。
“多马”“多羌”“多亚”应该是王朝中某一类从事具体劳作或事务的人群,“多马羌”宜理解为“多马”“多羌”的合称,不宜理解为多个马羌。而“小多马羌臣”与卜辞中常见的“小某臣”构词类似,如“小藉臣”“小众人臣”,其中“某”是臣负责的项目或内容,“小藉臣”是管理耕种的臣,“小众人臣”是负责管理众人的臣,这说明“多马羌”属于商王朝“臣”管理的职务内容或对象,也说明“多马羌”是从事具体劳作的一类人群,因此不宜理解为马方和羌方,或从事“多马”职务的羌臣。而《合集》6624“乙卯卜争贞:王囗伐马羌”中,这里的“伐”应该不是征伐之意,可能是作为牺牲被砍头的人伐,因而“马羌”也不当理解为马方、羌方,或马羌这一族名。
由此,“马羌”也并非羌人的一支,而是俘获到的被安排在王朝从事劳作的一类奴隶,其人员或为俘虏的马方、羌方之人。
囗卯贞:子妥不死。(《合集》21890)
甲子卜:媀其死。(《花东》321)
(八)焱羌
卜辞有“焱羌”:
匕庚叀焱羌用。(《合集》22131)
匕庚用焱羌。(《合集补》6916)
王辉谓焱为火祭,指焚人以祭[26]256。卜辞中“叀”后虽然也搭配动词,然对比相关文例看,“叀焱羌用”“用焱羌”,同“用竹鼄羌”类似,卜辞常见贡纳某地所俘获的羌人用于祭祀或劳动生产,如《合集》945“光以羌芻五十”、《合集》271“龙方以羌”等。
“焱”“竹鼄”是羌的具体类别,是地名或某类羌人特征以称。《说文解字》“焱,火华也”,火是早期先民非常重要的生活要素之一。羌族人至今的住屋中还保留着火塘,把住屋中心叫做“锅庄”,在火塘上置铁、铜或石质的三足架,羌语称“希米”,用以炊爨,火种终年不熄,有“万年火”之称,而锅庄上方供奉祖先的神位,平时全家聚会、饮食、接待客人、祭祀祖先等都在锅庄旁边进行[7]333。在受汉族习俗影响之前,火葬一直是其丧葬的传统葬俗,《太平御览·四夷部》“羌人之死,燔而扬其灰”,《荀子·大略篇》:“氐羌之虏也,不忧其系垒也,而忧其不焚也。”岷江上游羌族的火葬,一直保持至今,他们有按姓氏设立的各自的火葬场[7]337。焱羌当是以火为重要生活习俗或作为崇拜的一支族群部落。
典籍中有不少关于华夏族形成与羌的诸多联系的记载,传说炎帝姓姜,出自羌戎,以善于刀耕火种、懂得用火而得名,《太平御览》谓:“神农氏姜姓,……长于姜水,以火德王,故谓之炎帝。”《左传·哀公九年》:“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古代文献可见羌、姜同源的说法,《后汉书·西羌传》:“西羌之本,……羌姓之别也。”章太炎在《西南属夷小记》中说:“羌者,姜也。晋世吐谷浑有先零,极乎白兰,其子吐延为羌酋姜聪所杀,以是知羌亦姜姓。”[27]
(九)玉羗(琡羗)
卜辞又有玉羗:
辛亥卜贞:琡羗有疾,不死。子占曰:羗其死隹今,其瘥亦隹今。
辛亥卜:其死。(《花东》241)
甲申:子其学羌。若,侃。(《花东》473)
在商朝祭祀中,玉器是重要的祭祀物品,而大量玉器的获得,应该来自掠夺所得和各方的进贡,花园庄东地甲骨卜辞中有大量向武丁、妇好进献玉器的记录。西北之地产玉,“琡羗”之名大概与产玉、治玉的羌族人有关。
(十一)羌方
羌”在甲骨卜辞中是一个较宽泛的称谓,“羌”和“羌方”并不完全等同,陈梦家认为“羌方应理解为一游牧民族,羌是他们的种姓”[19]276。李学勤认为“羌”是商人对西方异族的泛称,与东方异族人称“夷”相对,而“羌方”专指羌地的一个方国[14]80。罗琨认为获羌与伐羌方不同,属于羌人的方国有很多个[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