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龙

马连伦

人 物（以出场为序）

于成龙 男，64—68 岁，直隶巡抚（加兵部侍郎衔、兼督察院右副都御史）正二品，两江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兼督察院右都御史）从一品。

柳晋阳 男，63—67 岁，于成龙同乡、发小、同窗、师爷。

石玉林 男，35 岁，于成龙同乡、仆从。

小 小 女，13 岁，直隶灾民。

邢家良 男，50 多岁，于成龙小舅子，直隶盐商，捐四品顶带虚衔。

赵履谦 男，40 多岁，奇英女婿，直隶大名县知县，正七品。

奇 英 男，60 多岁，直隶布政使，从二品。

董秉忠 男，40 岁，直隶按察使，正三品。

赫 伦 男，50 多岁，保定皇家粮仓仓长，从九品。

康 熙 男，28 岁，治世皇帝，一代明君。

陈廷敬 男，42—46 岁，于成龙同乡、儿女亲家，督察院左都御史，从一品。

明 珠 男，45 岁，武英殿大学士，户部尚书，正一品，奇英族弟。

于大梃 男，六七岁，于成龙重孙。

邢家媛 女，63—65 岁，于成龙妻，邢家良姐。

邢先生 男，96—98 岁，邢家良、邢家媛父亲，于成龙岳父、先生，永宁书院山长。

母 亲 女，75 岁，于成龙继母。

歌 队 扮演书生、灾民、衙役、群臣、兵丁等形象，或中性表现方式。

序幕

［幕启。歌队做书生状，端坐于案前，齐诵《为政》。

书 生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于成龙从众书生中走出。

于成龙 （思忖）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书 生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于成龙 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书 生 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于成龙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当年，邢先生就是这般教导我的。

书生甲 邢先生是你的先生，也是你的岳父。

书生乙 他是指引你走上仕途的启明星。

于成龙 那时候，我还是弱冠之年的一名莘莘学子，可如今，我垂垂老矣，不知不觉，已为官二十年了。

书生丙 于成龙，字北溟，顺治十八年被任命为罗城知县。

书生丁 一路从七品知县做到二品布政使，在其花甲之年，又启程前往直隶，担任巡抚。

于成龙 我到过许多地方，经历过许多事情，但不论我身至何处，心里总是回响起这朗朗书声。

书 生 （齐诵）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于成龙 每每此时，我就好像又回到了吕梁，回到了永宁书院。

书生丙 永宁书院，地处吕梁永宁来堡村。

书生丁 吕梁的山脉千沟万壑，树大根深。

书生戊 永宁书院外，就长着一株百年树龄的桃叶卫矛树。

［歌队某人将一陶罐奉至于成龙手中。

于成龙 这罐泥土就是从那棵树下挖的，十九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晋阳常笑话我，说我虽过花甲之年……

［柳晋阳于台口一侧出现。

柳晋阳 你虽过花甲之年，却还是个断不了根的孩子。

书生己 柳洪才，字晋阳，于成龙之同乡，曾与他同窗于永宁书院，现随他左右，被奉为西宾。

书 生 （行礼）柳师爷。

柳晋阳 玉林，还得走多久啊？

［石玉林于另一侧出现，做驾车状。

石玉林 柳师爷，快啦，转个弯就是大名县了！

书生庚 石玉林，于成龙之仆从，自幼便服侍于家。

书 生 （行礼）玉林兄。

柳晋阳 我这肚子都咕咕作响了。不像你家老爷，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你看他，又捧着泥罐子发呆了！

石玉林 老爷许是又想家了。

柳晋阳 （感慨地）想家了，这一别，还真是二十年了。

于成龙 (笑道）二十年了，我何止是想那方故土，我更想教我为人的先生，教我爱人的母亲，（怅然地）想那个仍是一介书生的于成龙。

书 生 （齐诵）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第一场

［伴随“吁”的一声，石玉林驭车停下。

［歌队下。

石玉林 （兴奋地）老爷，咱们到了，直隶！

柳晋阳 直隶！

于成龙 （目光从陶罐上移向远方）直隶，这是我为官二十年离家乡最近的地方。

石玉林 （兴奋地）老爷，那咱啥时候能回趟家？

于成龙 哈哈哈，玉林想家了。这样，等咱们在直隶安稳下来，我向皇上告假回乡省亲。

石玉林 太好了！

柳晋阳 （摇摇头）别高兴得太早。巡抚大人可知，你来的这是什么地方吗？

于成龙 （理直气壮地）大清直隶啊。

柳晋阳 于大人，直隶可不是一般地方，这是畿辅之地，是藏龙卧虎之地。

柳晋阳 能藏龙卧虎，必然也会，藏污纳垢。

［歌队扮演成灾民，形态枯槁，面容狰狞，犹如饿狼般从四处伏身而上。

于成龙 藏污纳垢？

石玉林 （不解）柳师爷？

柳晋阳 还有，朝廷眼皮子底下恰恰又会灯下黑，这一黑，便免不得有些魑魅魍魉。你在亮处，你是看不见他们的。

于成龙 （思索）魑魅魍魉……若是这魑魅魍魉暗中作祟，可就苦了一方百姓了。

石玉林 （有些恐惧）老爷，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响？

灾 民 饿……饿……我饿……

［于成龙不语，做聆听状。

［歌队向三人逼近，慢慢爬行，如同蝼蚁般伏在黑暗中吃食。

石玉林 有鬼！真有鬼！

灾 民 饿……

于成龙 （上前察看）哪来的鬼，都是人。

石玉林 人？

灾 民 人？

灾民甲 大清直隶，哪来的人？

灾民乙 做人，还不如做鬼！

灾民丙 阎王脚下好歹还有口吃食。

灾民丁 可这天子脚下……（怪异地笑）嘿嘿嘿！

［众人随他一同惨淡又哀怨地笑着。

于成龙 他们都是人！

［众人停住笑，向三人靠拢抢东西。

灾 民 行行好，给口吃的……

石玉林 别抢！别抢！

于成龙 （心情沉重地）来之前就听说直隶遭了饥荒，赤贫千里，灾民众多，可不曾想会如此严重。罢了，随他们去吧！［灾民闻声四下逃跑。石玉林逮住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石玉林 （想阻止灾民）别跑！

石玉林 旁的我抓不住，还抓不住你一个小鬼？

你给我拿来，再动我揍你！

于成龙 玉林，住手，放开她。

［石玉林不情愿地撒开手。

于成龙 玉林，把吃的给她。

石玉林 老爷……

柳晋阳 （打断）玉林，给她，我这还有。

［石玉林不情愿地丢给小小，跑到柳晋阳身边。

［小女孩听闻还有干粮，慢慢走到柳晋阳面前。

小 小 （伸手怯怯地）还要。

柳晋阳 你这孩子，不是已经给你了吗，为何还要呢？

石玉林 我看她就是贪！

小 小 我不是贪！我一口都不会吃的！

柳晋阳 那你一口都不吃，给谁吃呢？

［小小别过头，不说话。

于成龙 （温和地）孩子，你叫什么？

石玉林 我看她就是个没名没姓的野孩子！

小 小 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小小！

于成龙 小小，你爹娘呢？

柳晋阳 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出来逃荒呢？

［小小难过地蹲下。于成龙示意柳晋阳、石玉林离开。

于成龙 （笑）小小，告诉爷爷你家在哪，等爷爷有了吃的就给你送一些去。

小 小 我本是蔚县张家窑的，可我早没家了。我爹饿死了，我娘也病了，住在一个破庙里。

于成龙 明白了，这些干粮你是打算带回去给你娘吃，对么？

［小小委屈地点点头。

于成龙 玉林，去把这件老羊皮袄拿到当铺当了，当下的银子，多买些吃食，再抓些药，都给这孩子。

石玉林 老爷……

柳晋阳 玉林，听老爷的，快去。

于成龙 快去。（对小小）小小，跟着玉林叔叔去吧，没事的，你放心。

石玉林 （对小小）走吧，把这个当了才能给你银子。

柳晋阳 去吧。

石玉林 （对小小）我可走了啊。

［小小追石玉林下。

［三三两两的灾民从前区上。

灾民丁 我好像闻到饭味了。

灾民乙 我也闻到了！

灾民甲 听说今天县衙公厨大摆筵席！（众哗然）

灾民乙 那咱们去讨口吃的？

灾民丙 怕是咱们还没饿死，先被打死了！

灾民乙 那官老爷吃剩了的，咱总能捡些吧？

灾民甲 能讨一口是一口！

灾民丁 多活一天是一天！

灾民乙 能讨一口是一口！

灾民丙 多活一天是一天！

于成龙 （愤恨地）这边食不果腹，那边酒池肉林，天子脚下心腹之地，竟还有如此荒唐的事情！我倒要去看看，这县衙里当官的吃得有多香！

柳晋阳 北溟，你可千万耐下性子来，别像在别的地方那样，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于成龙 该收拾的，自当被收拾。

柳晋阳 北溟，这直隶与罗城、合州、黄州、福建是全然不同的地方，你虽已身居封疆大吏之位，但在你的头顶，除了满朝的文武百官，还有贝子、贝勒，郡王、亲王，哪一个不是高官重臣，皇亲国戚？哪一个咱们都惹不起！

于成龙 （忍着）柳晋阳，我问你，皇上派我到直隶来干什么，是让我来混吃混喝的吗？

柳晋阳 我是你的师爷——

于成龙 你是我的师爷，理应更懂我才是！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柳晋阳 （无奈地）好吧，听你的便是。

［公厨内推杯换盏，敬酒干杯之声不绝于耳。饭桌上摆满酒菜，赵履谦与众食客觥筹交错。柳晋阳融入众食客中。

食客乙 你是何人？

赵履谦 你是何人？

柳晋阳 （引众食客看向于成龙）我是何人不打紧，你们看看门口是何人。

食客甲 难不成是巡抚大人提前到访？

食客乙 巡抚大人怎会衣着如此寒酸。

食客丙 再说，以巡抚大人的身份，要来也该从正门进来。

食客丁 许又是些要饭的流民。

赵履谦 走走走，这里不是要饭的地方！

于成龙 我是来升堂的。

［众食客哄堂大笑。

食客甲 （耻笑）听听听听！官老爷们还没填饱肚子呢，这就有流民催着干活了。

于成龙 本流民就是为这事来的，外面许多人几天没吃饭了，不知官老爷体察过么？

赵履谦 口气不小。你还真拿自己当巡抚大人了！去去去，别坏你官老爷的兴致！

［邢家良走进，看到于成龙，大惊失色。

邢家良 赵大人……

赵履谦 哎哟邢老板，可算把您等来了，让您看笑话了，我赵大人在此，竟还有流民在这作威作福，看来我平日里还是对他们太客气了。来人，把他拖下去！

邢家良 （试图提醒）赵大人……

柳晋阳 我看谁敢，这位是于成龙于大人！

［赵履谦还不明就里，邢家良赶紧跪下作揖。

邢家良 邢家良参见巡抚大人……

［赵履谦和所有食客纷纷给于成龙下跪行大礼。

赵履谦 下官大名知县赵履谦，给于大人行礼了！下官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于成龙 赵履谦，大名知县？

赵履谦 是、是。

于成龙 赵履谦，抬起头看着本官！

赵履谦 （缓缓将头抬起）于大人——

于成龙 一字一句回答我！

赵履谦 下官遵命。

于成龙 （指着满桌的酒菜）告诉我，你们这桌酒席吃得可好啊？

赵履谦 我们这是为了迎接您啊！

柳晋阳 哦？赵大人这是拿一桌残羹冷炙迎接巡抚大人的？

赵履谦 卑职不敢！

于成龙 直隶遭了如此严重的灾荒，多少人饥饿难当，食不果腹，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四处逃荒，而你作为朝廷命官，不顾百姓的死活，却在这里大吃大喝，你还真吃得下去！

赵履谦 卑职罪该万死！

于成龙 （痛心地）州县之官称为父母，百姓呼为子民。好一群父母官！你若心中对百姓有一丝挂念，他们也不至于落得这般境地。你对百姓当真有过抚恤之心吗？

赵履谦 下官……

邢家良 四品虚衔邢家良向于大人请罪。

柳晋阳 （上前）家良你何罪之有？

于成龙 （拦住柳晋阳）晋阳，让他说。

邢家良 我虽为非正选官员，亦应时刻体恤百姓安危，今日巡抚大人教训的是，恳请于大人降罪。

［邢家良缓缓抬头，与于成龙相对而视。

于成龙 家良。

邢家良 姐夫。

于成龙 家良，一别二十年，没想到再见时却是这般局面。你怎么穿着一身官服？你何时从的官？

邢家良 四品虚衔，捐来的官。我是做生意的，图个方便罢了。

于成龙 我听说你在天津长芦盐场做生意，为何跑到大名来了？

邢家良 姐夫，我既是个生意人，自然是哪儿的生意好做，我就上哪儿。

于成龙 可这赵履谦之流玩忽职守，并非善类，你怎可与他们混在一起……

邢家良 姐夫，他们只不过是一时疏忽罢了。

于成龙 邢家良，邢先生是我最尊敬的师长，而你是他唯一的爱子。你我自幼便受其规训，将儒家官学铭刻于心，一同立志为天下开太平。后来，我娶了你的姐姐，和你成为一家人。世祖十八年，清兵到来堡村圈地，你又为我挡下一箭，救了我的性命。你我不仅是知己、亲人，更是生死之交。可你……

邢家良 我明白，你对我失望了，但我也有我的难处……罢了，不说这些了。

于成龙 家良，姐夫不能放任你随波逐流……今日之事绝不可就此罢了。

邢家良 我明白了，你新官上任，若不立威，便寸步难行，或许你只有拿我开刀，以儆效尤。

于成龙 我怎可如此……

邢家良 姐夫，我知道你是重情之人……我离开直隶并无大碍，可直隶官场盘根错节，你务必小心行事。待你平安度过这段时日，我们一起回家。

邢家良 求于大人降罪。

于成龙 （半晌）邢家良，即日起返回天津！

邢家良 谢于大人！

贪 官 谢于大人！

［邢家良、赵履谦、众食客下场。

于成龙 从此府衙之门为民而开，黎民百姓若有不公之事，尽数报来。

［乡民从两侧跑着上。

乡民丙 （跪在县衙外）巡抚大人……

乡 民 巡抚大人……

乡 民 开恩啊！

于成龙 （迎上前）老乡们，起来说话。

乡民庚 巡抚大人，我们实在缴不起火耗银了。

于成龙 火耗银？这实属苛捐杂税啊！

［众人应和。

于成龙 难不成你们都是来缴火耗银的？

乡民甲 巡抚大人，我们那里连年遭灾，甭说火耗银，就连正额都缴不起，可县衙、县衙不顾我们的死活，正额之外又来强征火耗，火耗又要层层加码，我们实在是没法活了！

乡 民 没法活了！

乡民乙 县老爷派一钱，办事的胥吏就会加派数钱，县老爷派一斗，胥吏就敢加派数斗。巡抚大人，可怜可怜我们吧！

乡 民 可怜可怜我们吧！

于成龙 这完全就是借公家名义滥征赋税，乘机谋取私利，和盗窃有什么分别！朝廷征税自有规矩，身为父母官，自当念及百姓疾苦，按规矩征收。火耗禁令自颁布以来，属首等功令，他赵履谦怎敢全然不顾、目无法纪？为了一己私欲伤天害理，职责何在？良心何在？赵履谦，你身为大名知县，横加私派，不恤民怨，降为府知事，以观后效！

乡 民 谢巡抚大人！谢巡抚大人！

［光暗转。歌队扮演的几个乡民聚于一角。

乡民甲 你们听说没有，直隶新来了一位巡抚大人！

乡民丙 巡抚大人？

乡民甲 于成龙，于大人！

乡 民 于大人？

乡民乙 那个于大人厉害得很，到任头一日就把县衙给掀翻了天！

乡民丙 听说县衙里的一桌子美食都分给了乞讨的灾民，反倒那些官老爷呀，一个个饿着肚子灰溜溜走了！

乡民丁 于大人免了大家的苛捐杂税，还连降两级县太爷的官阶！

乡民戊 （兴奋地）往后咱们都能吃上饭了！

乡民己 直隶老百姓这是把父母官给盼来啦！

［暗转。赵履谦一身狼狈。

赵履谦 这个于成龙才来一天，就把我这个大名知县降为府知事，可算让他出尽了风头。哼，有这般熊心豹子胆又有何稀奇，他就是不知我背后是谁，要是知道了，我看他怎么后悔！

奇英甲 （冷冷道）你背后是谁？

赵履谦 没、没谁。

奇英乙 不该张嘴的时候，就把嘴给我闭紧了。

赵履谦 是。

奇英丙 这两把火放得好啊。第三把火，老夫亲手帮他放，我要看着他——三人组引火烧身。

第二场

［直隶巡抚院署大堂。于成龙走进大堂。

奇 英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堂内，见于成龙进来便拜）下官见过于大人！

于成龙 （不解地）你怎么知道我是于成龙？

奇 英 下官虽然从未见过于大人，但于大人清廉之名远播朝野，官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于大人轻车简从，卑职一见便知。

于成龙 过奖了。敢问这位大人是——

奇 英 （再次下拜）下官直隶布政使奇英。

于成龙 （急忙还礼）成龙失礼了！还请奇大人多多担待！

奇 英 于大人请坐。

于成龙 （环视一圈）奇大人，偌大一个巡抚衙门里为何只有你一人？

奇 英 （淡然一笑）于大人有所不知，其他人都上城门外迎候你这位新任巡抚去喽。

于成龙 我于成龙的面子竟如此之大？

奇 英 （微微一笑）下官看来，直隶巡抚这个官职，恐怕比于大人个人的面子要更大一些。

于成龙 奇大人言之有理。我们一路走来，到处都是逃荒的百姓，你快快告诉本官，直隶的灾情到底有多严重？

奇 英 （感叹）一言难尽啊。直隶三厅六州七道十一府，（起身）一百四十三县，县县遭灾，家家饥荒啊。

于成龙 竟严重到如此地步？

奇 英 直隶已经连续三年遭遇大灾，很多地方饿死了人。

于成龙 饿死了人？

奇 英 皇上曾下诏赈灾，不巧前任巡抚突然病故，赈灾一事便耽搁了下来。

于大人 （猛然起身，望着空荡荡的大堂，愤怒地）直隶的巡抚死了，难道直隶当官的都死了吗？难道一省之内除了巡抚，其他官员就可以对百姓的死活视而不见吗？

奇 英 于大人，群龙无首，更何况——

于成龙 奇大人，我来直隶上任，巡抚衙门里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跑到城外去迎接，唯独你奇大人没去，我很钦佩。但我想问问，你身为直隶布政使，掌管着一省的钱粮民事，为何也会如此这般不负责任？

奇 英 于大人若要降罪，下官概无怨言，但眼下还是筹措赈灾之事。

［董秉忠风尘仆仆上。

董秉忠 直隶按察使董秉忠求见！

于成龙 请。

董秉忠 下官见过于大人。

于成龙 请起。

董秉忠 两位大人，下官走访了河间、宣化、正定总共三府七县近百个村庄，下面的灾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于成龙 具体讲来！

董秉忠 怀安县饿死十八人，邢台县饿死二十九人，任丘县饿死四十人，延庆、龙门、交河死数过百，而平山县更是不可计量……

［于成龙大受冲击，险些站不稳。

于成龙 （自语）粮食，粮食，到底哪里有粮食？（大声地）你们告诉我，直隶哪里有粮食？

董秉忠 直隶没有粮食。

奇 英 （看一眼董秉忠）不，直隶有粮食。

于成龙 （转向奇英）奇大人，直隶哪里有粮食？

奇 英 直隶保定皇家粮仓。

于成龙 （一怔）皇家粮仓？

董秉忠 于 大人，皇家粮仓的粮食我们无权动用！

奇 英 于大人，皇家粮仓里储藏着成千上万担的粮食！

董秉忠 （冲奇英吼道）奇英！你不能害于大人，没有皇上的圣旨，任何人都无权动用皇家粮仓里一粒粮食！

奇 英 我怎么是害于大人呢！直隶的老百姓嗷嗷待哺——

董秉忠 于大人，你是知道的，私自动用皇家粮仓的粮食那可是死罪！

于成龙 （喃喃地）死罪，死罪。

奇 英 想想那些百姓吧，于大人！

［歌队扮演的灾民出现在舞台各个方位，痛哭哀嚎。

灾 民 （此起彼伏地）给我们粮食——我们要饭吃——救救我们吧——谁能救救我们啊——

［小小怀里抱着于成龙的那件老羊皮袄，哀泣着从灾民中间走来。

于成龙 小小？这件羊皮袄，玉林叔叔不是已经典当了吗？

小 小 我拿着典当来的银子回到庙里的时候，我娘已经死了。我埋了娘，就把它又赎回来了。爷爷，还给你。

［于成龙从小小手中接过羊皮袄，心痛地把羊皮袄摔在地上。

于成龙 能救一个，能救第二个、第三个吗？就算把我所有东西都典当了，又救得了几个人？难道剩下的，我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吗？要救百姓于水火，唯有开仓放粮！

柳晋阳 北溟！

石玉林 老爷！

柳晋阳 万万不可！

于成龙 我别无选择！

柳晋阳 北溟！私开皇家粮仓，将承担什么样的罪过你心里是清楚的。皇上刚刚特交你如此重任，如若刚到任就被革职，甚至被杀头，你还将如何实现你于成龙此生为国为民的远大抱负？

于成龙 我此举绝非挑战皇权！皇上赐我要职，我更需体察其爱民之心，为皇上分忧解难！柳先生，快代我起草一道奏疏上疏皇上。

柳晋阳 好！那我们先等皇上批复再做打算！

于成龙 来不及了！

石玉林 （也走上前来）老爷，您就听柳先生一句劝吧！

于成龙 多拖延一天，就不知又有多少人死去！今日成龙只能一意孤行了！（收回目光）奇大人、董大人。

奇 英 下官在。

董秉忠 下官在。

于成龙 立即随我去皇家粮仓！

奇 英 是！

董秉忠 是！

［转场。灾民们以渴盼的眼神望向远方，慢慢起身，同时有节奏地重复“开仓放粮”的口号，分列舞台两侧。在此过程中完成到皇家粮仓的转场。

［皇家粮仓仓长赫伦上。

赫 伦 （趾高气扬地）何人喧哗？

于成龙 （抱拳行礼）于成龙见过大人！

赫 伦 （十分傲慢）你就是直隶新来的巡抚？

于成龙 正是。

赫 伦 我听说你要开仓放粮？你可知道这是谁家的粮仓？

于成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赫 伦 你知道这儿的粮仓归谁管吗？

于成龙 由您，仓长赫伦赫大人管。

赫 伦 你知道动用皇家粮仓的粮食，谁才有权上疏皇上吗？

于成龙 内务府总管大臣有权上疏皇上。

柳晋阳 赫伦！你一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竟然敢如此质问一位封疆大吏，简直放肆！

赫 伦 （嗤笑一声）我这个九品芝麻官还就只认内务府总管大臣的手谕和皇上的圣旨，请问于大人，你有吗？

于成龙 没有。

赫 伦 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就想开仓放粮？只要我在，甭说你一个区区直隶巡抚，就是朝廷户部尚书，没有圣旨，他也休想把手伸到我皇家粮仓里来！

于成龙 （缓缓抬头）倘若我今天一定要开这个仓呢？

［全场哗然。

赫 伦 （端坐，严肃）那我可要奉劝你一句，二品顶戴得来不易，顶戴下面的这颗脑袋更该珍惜。

于成龙 拿我一个人的命换千百人，自当值得。

赫 伦 （讽刺地）有风骨啊，听闻于大人是吕梁永宁人，二十年前离乡从官，可你夫人与儿子儿孙，还留在永宁吧？

［于成龙心中一颤，感到不妙。

赫 伦 僭越之罪当诛九族！你自己的脑袋不要，你于家的血脉断送了，你也不怕？

［于成龙踉跄一步，眼前一片昏暗。他耳边传来母亲的呼唤。于成龙茫然向远处望去，歌队中一个老妇人站起来，缓缓向他走来。

于成龙 我一人丧命不打紧，若因私开粮仓殃及家人——娘，若您还在……

老 妇 北溟——北溟——

于成龙 娘，娘，天这么黑，您这是上哪儿去了？

老 妇 娘去卖了咱家十亩地，换来这二十两银子。我儿要去广西罗城当县太爷，娘得为我儿把盘缠备下才是。

于成龙 娘，那些地都是于家祖先留给后人的，你咋能说卖就卖。

老 妇 儿啊，你如今已是广西罗城一县人的父母官，娘今日典了咱家十亩地，换我儿去管成千上万亩的地，只要我儿把这一县的土地管好，让这一县的百姓有饭吃、有日子可盼，娘便心安了！

于成龙 娘，咱山西从古出了多少国家栋梁，英雄豪杰。晋文公、介子推、荀子、赵武灵王、卫青、霍去病、狄仁杰、柳宗元、白居易、杨延昭、司马光、姚天福……他们都是儿的楷模，都是儿的榜样。儿一定尽心竭力，为民谋福！

老 妇 你有这般抱负，想来于家列祖列宗也会安心的。

于成龙 娘，儿就要远去他乡，不能再在娘的身边尽孝了。

老 妇 你当个好官，让娘死后能向祖宗告慰，就是最大的孝了。为娘只有一句话想对我儿说。

于成龙 娘，你说，儿听着。

老 妇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爱民如爱母，爱民如爱子！

［歌队纷纷目视于成龙，复诵母亲的话。于成龙在混杂的声音中找寻母亲的身影。

乡民甲 为官一任，

乡民乙 造福一方。

乡民丙 爱民如爱母，

乡民丁 爱民如爱子！

乡 民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爱民如爱母，爱民如爱子！

于成龙 （重复着）爱民如爱母，爱民如爱子！自我踏上仕途那天起，我就不单是于家的子孙，我还是大清百姓的子孙！如今我来了直隶，我便是直隶的子孙！我的万千父母正在垂死挣扎，我这个子孙怎能坐视不管？

乡民戊 （大声）天津府霸县，粮食告急！

乡民己 宣化府怀安县，粮食告急！

乡民庚 保定府唐县，粮食告急！

乡民辛 承德府滦县，粮食告急！

乡民甲 广平府告急！

乡民乙 河间府告急！

乡民丙 顺德府告急！

乡民丁 永平府告急！

乡民壬 顺天府告急！

乡 民 告急！告急！

于成龙 （大声地）奇大人！董大人！将赫伦给我拿下！

董秉忠 于大人——

奇 英 于大人——

柳晋阳 于大人，你可想清楚了。

于成龙 （铿锵地）将赫伦给我拿下！柳先生！

柳晋阳 在。

于成龙 八百里加急确保奏疏直达京城。还有，要以最快速度把粮食发放给各地灾民。

柳晋阳 明白！

赫 伦 于成龙，你好大胆子！你等着，我要看着你脑袋落地！

于成龙 开仓放粮！

歌 队 （齐声）开仓放粮——

第三场

［京师内城，午门。

［三司会审现场。

［康熙皇帝位于主席。明珠与陈廷敬分立两侧，于成龙在殿前。歌队扮演六部尚书、大理寺卿、督察院左都御史、通政司通政使等于审判台前正襟危坐。

明 珠 （上前）皇上，于成龙漠视皇权，僭越朝纲，私开粮仓，罪该万死！臣恳请皇上，将于成龙革职查办，打入死牢，秋后问斩！

陈廷敬 （上前）皇上，于成龙从官二十年来，清正廉洁，鞠躬尽瘁！在黄州时他曾单入虎穴，招抚土贼；在福建，他曾推翻康亲王的原判，重平冤狱。于成龙从世祖十八年至今，从七品至二品，始终本分守己，从未越界。这次若非事出有因，必不会有意触犯龙颜啊，皇上！

明 珠 陈廷敬陈大人，听闻你和于成龙不光是 同乡，还是儿女亲家，怪不得替他说话。

陈廷敬 臣与于成龙的确是儿女亲家，但臣所言句句属实，望皇上明察。倒是你明珠大人，三司会审尚未开始，于成龙何罪尚未审定，你便擅自将其顶戴花翎摘去，如此急切，所为何意？

明 珠 一介罪臣，摘他个顶戴花翎又有何碍？

陈廷敬 是不是罪臣当由皇上来定，而不是你明大人。

康 熙 好了。今日既然是朝廷三司会审，朕也想听听你们这些朝廷重臣的意见。

［三司面面相觑。

六 部 这……

六部甲 皇上想听咱们的意见。

六 部 咱们的意见……

六部乙 咱们有什么意见不重要，关键是皇上想听什么意见。

六部丙 可皇上他一脸正色，看不出半分倾向。

六部丁 可我倒看出明珠大人的意思了，他是要治于成龙死罪啊。

六部甲 而这陈廷敬却想请免于成龙之罪。

六部戊 他们二人，一个是于成龙的同乡亲家，一个却视他为眼中钉，你们说，咱们该站哪边？

六部己 论官位，陈廷敬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而明珠大人则是户部尚书。

六部丁 论好处嘛，明珠大人擅通融之道，尚能记你的情。

六部乙 而这陈廷敬和于成龙一般轴，你帮了他，他也未必记你的好啊。

［三司纷纷点头。

六 部 所言极是。

六部甲 所言极是。（上前）皇上威严不容侵犯，僭越之罪，理当从严！

六 部 僭越之罪，理当从严！

康 熙 你们的意思是，于成龙论罪当诛？

明 珠 论罪当诛！

六 部 论罪当诛！

陈廷敬 皇上！

康 熙 于成龙。

于成龙 罪臣在。

康 熙 你可有话要说？

于成龙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康 熙 但你却敢私自开放皇家粮仓，看来你并不怕朕啊？

于成龙 罪臣不敢！开放粮仓实在是无奈之举！

若非事出有因，必不敢忤逆皇权！

康 熙 那你倒说说，是什么让你有胆量忤逆皇权？

于成龙 （鼓起勇气）百姓！

［众哗然。

六 部 百姓……

于成龙 百姓！

康 熙 （思索）于成龙，朕听说你上奏了一本《为直隶灾民开仓急赈疏》，当着列位臣工的面，在此道来。

于成龙 是。臣初任直隶，所经之处，遍地灾荒，连年歉收，民多困苦。今岁夏秋，顺天、保定、永平、河间、天津、正定、大名、承德、宣化等十一府，又遇百年旱情，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黎民饥寒交迫，难以存济。臣虽知皇家粮仓乃为皇家所有，但又不敢不仰体皇上爱民养民之心。情急之下，私开粮仓，急救灾民。大灾之前，若稍缓一分，灾民即多一分苦难，若能稍迅一分，灾民即多一分泓济。臣仰祈皇上，恩准所奏。

［三司议论。

六部甲 于成龙私开粮仓，竟是为了黎民百姓，而非私心。

六部乙 原来是为一个“情”字。

六 部 情？

六部戊 现在他自己都命悬一线，还能念一个“情”字？

六部乙 （动容）他念的是百姓的情啊！

六部丁 但明珠大人可不会手下留情！

六部丙 这一面是和百姓的鱼水之情。

六部戌 一面是官场上的世故人情，咱们该如何权衡？

六 部 如何权衡？

六部甲 天有天理，王有王法，法不容情啊。

于成龙 （向歌队）法应容情！人若皆是无情之辈，法因何而立，又庇护与谁？（跪向皇上）皇上，罪臣死不足惜，但罪臣恳请皇上，允许“法应容情”。如此，那些真正心怀苍生的天下官员才能在情急时不至畏手畏脚，才能救民于水

火，解民于困苦！

康 熙 法应容情……

于成龙 此情非私情，而是为民爱民之情！皇上，罪臣于成龙甘愿伏法，但私开保定皇家粮仓一事，只是于成龙一人所为，与其他官员均无任何干系，乞望皇上将奇英、董秉忠二位大人释放，令 其即刻返回直隶主持赈济灾民之急务。

康 熙 到了这个关头，你还心系直隶百姓？

于成龙 臣一日不敢忘记自己的本分。

康 熙 （走到于成龙面前）于成龙。

于成龙 罪臣在。

康 熙 你起来吧。

明 珠 皇上？

康 熙 朕此前巡访民间，见霸州多遭水患；保定各县，赤贫千里。百姓生计维艰，生死系于一线。纵观我大清衙署林立，唯有于成龙心系生民，唯有于成龙敢为民请命，唯有于成龙不怕丢乌纱帽，也唯有于成龙，与朕同心同德！朕赦免他了。

六 部 赦免……

于成龙 谢主隆恩！

康 熙 直隶灾情一日不减，朕将一日不宁，直隶灾民一日无炊，朕将日日寝食难安。列位臣工——

六 部 臣在。

康 熙 尔等应继续尽心竭力，赈灾济民。有一民，当有一民之生计；有一户，当有一户之安康。

六 部 臣遵旨！

康 熙 于爱卿，你记住朕一句话：做官不是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而是为一方父母做官。

于成龙 （感激涕零）老臣记下了！

六 部 （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四场

［赵履谦从下场门上场，看着上场门方向。

赵履谦 于成龙居然从午门活着回来了……皇上还免了他的死罪？！

［歌队三人抬奇英官服上台。

奇英甲 他不但死里逃生，这次还出尽了风头。

赵履谦 对对对，听说他在会审时口若悬河，把满朝文武听得是一愣一愣的，皇上更是对他赞赏有加。

奇英乙 哼，本以为是什么忠厚老实之人，不过也就是个巧舌如簧的奴才。

赵履谦 有了皇上庇佑，往后这于成龙在直隶可谓是平步青云，咱们这盘棋该怎么

下呢？

奇英丙 怎么下？老夫纵横官场数十年，什么人没拿下过。

赵履谦 那……

奇英丙 且看罢。

［歌队三人隐去。

［上场门侧光启，于成龙坐在椅子上看书。

赵履谦 （上前施礼）给于大人请安！

于成龙 赵履谦？你有何事？

赵履谦 小的给于大人道喜！

于成龙 道喜？

赵履谦 于大人近日在朝堂之上一身正气、仗义执言，不但没有被怪罪，反而还被皇上青睐，往后于大人前途不可限量啊！（于成龙不睬他）嘿嘿，小的自从在大名县衙被于大人训斥后，反省了数日。之前小人不但不恤民怨，大吃大喝，还私征乱派，多亏于大人手下留情，给小的一条改过自新的出路，小的感激不尽！

于成龙 （摆摆手）改过自新便好。

赵履谦 于大人对我的大恩，我无以图报。

［赵履谦从怀里掏出两个金元宝恭恭敬敬地置于其面前。

于成龙 这是何意啊？

赵履谦 小小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于成龙 我问你，这两个金元宝，能买下多少粮食？

赵履谦 能买多少粮食，小的可算不过来，但买下一间院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成龙 有这么多？

赵履谦 于大人笑话小人了，往后咱们细水长流。此刻也是正午了，于大人若是不嫌弃，赏小人薄面，我已在杏花楼安排了一桌上等酒席，咱们边吃边聊？

于成龙 杏花楼？

赵履谦 都是好酒好菜！大人您操劳公务，也

该吃点好的了！

于成龙 好酒好菜？

赵履谦 好酒好菜。

于成龙 赵履谦，你怕是忘了当日在县衙公厨，是因为什么受到的责罚！今日非但没有悔改之意，还敢贿赂朝廷命官！我若把此事禀报皇上，你的脑袋怕是留不到明天！

赵履谦 （面色突变，跪倒在地）小的错了！求于大人开恩！

于成龙 滚出去！

［赵履谦连滚带爬下。区域光渐收。

［舞台另一侧起光。直隶巡抚衙门后院。

［院里一棵老柳树下摆着一张破旧的饭桌和几把同样很破旧的凳子，饭桌上摆了几样荤菜和素菜，还摆了几个酒盅和一瓶山西老酒。

［柳晋阳和小小坐在席上，石玉林摆好碗筷。

柳晋阳 玉林啊，菜也上齐了，快去请你家老爷吃饭。

石玉林 老爷忙公务的时候，我可不敢去打搅。他今天一大早就钻进了书房里，都好几个时辰了还不出来。

柳晋阳 你家这老爷，办事没时没晌，睡觉没时没晌，吃饭更没时没晌。再不来，这一桌好菜都凉了。

石玉林 （笑）柳先生，我知道，您是最疼老爷的。老爷被皇上赦免，您是最高兴的一个。

柳晋阳 （嘴硬）我才没有。这个家伙少时就不知变通，总挨书院先生的骂，这都六十几了，还是没点儿长进。这回算他走运，下回呢？下下回呢？

石玉林 好啦好啦，咱们先好好吃顿饭。

柳晋阳 吃饭，人都不来，怎么吃啊。哎小小，你去请爷爷好不好？

小 小 我？

柳晋阳 你就说，小小肚子饿了，快去吧。

［小小点头，走向于成龙。

小 小 爷爷！

于成龙 哦，是小小啊。

小 小 爷爷，小小肚子饿了，快来吃饭吧。

于成龙 是你晋阳爷爷饿了吧，走，咱们吃饭去。

小 小 今天玉林叔叔炒了好多好吃的，还给柳爷爷烫了壶酒。

石玉林 老爷来了！快坐快坐，您看，咱们给您准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于成龙 好酒好菜？

柳晋阳 好酒好菜！

石玉林 柳师爷说，您操劳公务这么些日子，也该吃点好的了！

［于成龙脸色突变。

小 小 爷爷先尝一下好吃不好吃。

柳晋阳 给爷爷吃，给爷爷吃。

于成龙 我不吃。

柳晋阳 （看出于成龙不高兴）行了，有啥事把你那身官服换了先吃饭。

于成龙 （冲柳晋阳吼了一嗓子）我不吃！

柳晋阳 哎，你平白无故咋啦？一家人都饿着肚子等你回来一起吃，这倒好，冲人吼上了。你不吃我们吃。

于成龙 谁都不许吃！玉林，你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石玉林 老爷，你是问啥事？

于成龙 问啥事？问你这一桌酒席是咋回事。

柳晋阳 酒席？

于成龙 不过年不过节的，弄下这么一大桌子菜，你们要干什么？

柳晋阳 哎呀，咱们整天青菜豆腐，杂米为粥，你是不知道，街坊们私底下都“于青菜、于青菜”的叫你呢！这不过就比平时多了条鱼嘛，哪里称得上酒席！

于成龙 说得轻巧，你们才来直隶几天啊，旁的没有学会，倒学会大摆宴席了！府衙之外的百姓饿肚子的事，你们忘了？

柳晋阳 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于成龙 亏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你们这种行为与赵履谦之流有何区别！！

石玉林 老爷，你误会了，这些菜是我置办来的……

于成龙 （朝石玉林）你住嘴！这主意你石玉林敢出吗？我看不想过苦日子的人头一个就是你柳晋阳！

柳晋阳 于成龙！我不想过苦日子？我不想过苦日子，还跟随你左右二十年！这一路走来九九八十一难，我可曾抱怨过一句。你今天就为了这几个菜居然把我和赵履谦那个狗官混为一谈！哦，于大人现在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您明镜高悬，两袖清风，可柳某奉劝您一句，莫要让身边亲近之人寒了心！

［柳晋阳拂袖而去，走上高平台背身。

［小小怯怯地上前，拉了拉于成龙的衣袖。

小 小 爷爷，你别怪柳爷爷和玉林叔叔了，要怪就怪我，因为今天……今天是小小的生日。

于成龙 你的生日？

小 小 小小从没有过过生日，所以他们才……（哽咽地）爷爷，你别生气，小小再也不过生日了！小小再也不过生日了！

［小小哭泣跑下。石玉林追。

［于成龙看着一桌菜，长叹了口气。

于成龙 不怪你们，不怪你们……

［于成龙缓缓走向自己那把椅子。

于成龙 晋阳，是我错怪了你，是我的错。可你明白我的忧虑，明白我的惶恐吗？你说得一点不错，这直隶的大地上藏龙卧虎、藏污纳垢，他们在暗我在明，自我踏上这片土地，便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已是杖乡之岁的老人，即便在这赤地上独行，被扒了皮抽了筋，又有什么关系？可百姓怎么办？我不是怕死，我只怕我无能啊！晋阳，我每日三省吾身，便是深知现在如履薄冰，若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我更怕自己忘了当年在永宁书院，发愿济世报国的你我啊。我本就没有什么同伴，你是我的师爷，更是我的知己，我只怕连你也失去了，晋阳，你明白吗？

柳晋阳 你虽过花甲之年，却还是那个孩子。

［柳晋阳的身影出现在后区，远远地望着于成龙。

第五场

［直隶巡抚院署大堂。

奇 英 （从怀里掏出一张拟好的奏疏）于大人，赵履谦身为一县之长，灾荒之年竟敢聚众大吃大喝，还敢私下贿赂朝廷命官。此等行径，岂是降官阶就能饶得了他的。

于成龙 奇大人的意思是？

奇 英 （把手里的奏疏递给于成龙）于大人，这是我亲手拟的对赵履谦的处置奏疏。

于成龙 （接过看了看）就地革职，发回朝廷交由吏部严查办理？奇大人，赵履谦所犯错误还不至于要交回吏部去查办吧？

奇 英 错误是没那么严重，但影响极坏。实不相瞒，（顿一顿）赵履谦是下官的女婿。

于成龙 （惊讶地）赵履谦是你的女婿？

奇 英 正是。如果不从重处罚，我奇英何以服人？（行礼）恳请于大人从严处置！

于成龙 （扶起奇英）快快起来。（诚恳地）奇大人公正无私，严以律己，于某着实钦佩。不过赵履谦错不至此，他已受到责罚，若能知错改错，一心为民，尚可留在任上。

奇 英 于大人——

于成龙 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

［奇英见状不再多言，收好了奏疏。

奇 英 那下官就替小婿谢过于大人。于大人，我——

于成龙 奇大人欲言又止，是有什么事吗？

奇 英 于大人，你来直隶，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可再烂的摊子也得有所作为。

于成龙 不知你讲的有所作为指的是什么？

奇 英 于大人，直隶自我朝十七年以来，已经连续三年未曾足额缴纳朝廷赋税，征收是我们这些朝廷命官的职责，不能不为呀。

于成龙 现下直隶百姓食不果腹，如何还能缴出足额赋税？

奇 英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做的是圣上的官，理应为圣上分忧。百姓之苦固然要体恤，但赋税是国之根本啊，若家家户户都哭穷，那大清的国库岂不是空了？

于成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姓是圣上的子民，某以为国之根本不是赋税，而是民生。若我大清江山家家饥贫，纵然酷吏索赋如数上缴，那国库里堆积如山的不是金银粮草，而是百姓的血啊！

奇 英 于大人！你这话若被旁人听到，参上一本……

于成龙 于某问心无愧，不怕旁人悱恻。

奇 英 于大人，老夫知道你心系民生，可为官之道，不是仅靠一个“无愧”就能有所作为的。

于成龙 请奇大人赐教。

奇 英 人人都道做官要做好官，但如何判定好坏，这当中有杆秤，这秤砣便是政绩。

于成龙 政绩？

奇 英 正是。于大人，直隶前任巡抚虽病逝任上却碌碌无为，如今于大人前来执掌直隶，直隶上上下下甚至于朝廷恐怕都是有所期盼的。于大人，赋税那可是为官者一等的要务，你不会不明白吧？

于成龙 （朗朗笑起来）奇大人，我听明白了。

奇 英 于大人聪慧过人。

于成龙 （沉默片刻，缓缓地）百姓征供自古有之。近来朝廷又专为征收立法，著令严厉执行。可眼下的直隶，连年遭灾，民生难以为继，即便是征赋，我们又从何处去征，去征哪家哪户？在百姓的疾苦面前，我们的良心恐怕要比我们所谓的政绩，比我们头上这顶乌纱帽更重要。

奇 英 于大人此言差矣。可你我身居朝野，如履薄冰。想想上次三司会审，若非皇 上明察秋毫，你于大人此刻安能无恙？

于成龙 今上圣明，并非是赦了我于成龙的死罪，救了我于成龙的命，而是救了直隶百姓的命。古人云：钱粮一节若肯请减，其善无量。我们不光要请减，还要恳请朝廷免征，恳请朝廷加大对直隶百姓的抚恤。

奇 英 于大人！若这次再有闪失……

于成龙 成龙一人承担。

奇 英 于大人——

于成龙 奇大人无须再言，某意已决！

奇 英 （半晌）于大人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清官廉吏，一位“不昧天理良心”的好官。下官佩服，佩服！

第六场

［舞台一角，四个百姓凑在一起。

百姓甲 听说了吗？直隶最近有草寇出没。［高台上，“马上好汉”甲上场。

百姓乙 哪是草寇，那是江洋大盗！

百姓丙 那不是一个，是一群江洋大盗！

［“马上好汉”团伙出现。

百姓丁 我还听说他们是身怀绝技，心狠手辣，还劫了官府的镖车。

百姓丙 他们劫的是皇上赏的赈灾粮，整个直隶现在是颗粒无存！

百姓甲 什么劫匪这么厉害？

百姓丁 他们自称“马上好汉”。

众百姓 “马上好汉”？

［平台上“马上好汉”怒视观众席方向。百姓四散而逃。

［众“马上好汉”下。

于成龙 “马上好汉”？你是说大多赈灾粮都被一伙号称“马上好汉”的盗匪给劫了？

柳晋阳 我此番下去所走访的州县，只有部分收到了粮食，还有逾半数未曾收到。就连保定、顺天二府的赈灾粮也没有收到，这可都是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呀。

于成龙 什么样的盗匪，居然敢抢官府的赈灾粮？

柳晋阳 北溟，这事蹊跷得很啊。

董秉忠 于大人，各州县急报。

于成龙 讲。

董秉忠 大人请看，这是大名府、河间府、霸昌道、水清县等各州县呈上的卷宗，皆是上报赈灾粮被“马上好汉”所劫。

于成龙 直隶辖内流寇四起，将皇上的赈灾粮劫走，这简直是没了王法！

柳晋阳 盗匪怎么可能同时抢了那么多州县的粮食？

董秉忠 于大人——

于成龙 董大人，但讲无妨。

董秉忠 大人请看看这份卷宗，大人请看是何人上报。

于成龙 赵履谦？董大人你是想说，赵履谦与这“马上好汉”有关？

董秉忠 卑职不敢。

柳晋阳 董大人，但说无妨！

于成龙 讲。

董秉忠 那我便直言了。于大人，这些卷宗上所谓的“马上好汉”，就是一个骗人的故事，障人眼目的幌子，迷惑人心窍的假象。

于成龙 （目光犀利地盯着董秉忠）如此说来。董大人知道“马上好汉”的来头？

董秉忠 于大人，你有没有想过，“马上好汉”是何许人也？

［歌队扮演的三名“马上好汉”出现在舞台上。于成龙目视他们，像是寻找答案一样慢慢向他们走去。

于成龙 是一伙势力庞大的山贼？是同昏官狼狈为奸的逃兵？还是……

董秉忠 也 许，“马上好汉”根本就不是什么盗匪。

于成龙 “马上好汉”不是盗匪，那是什么？

董秉忠 是一个官，一个大官。

［“马上好汉”拿出之前举着的官服，形成官服三人组。

于成龙 一个官，还是一个大官。

柳晋阳 董大人，什么样的官，能指挥盗匪？

于成龙 这个官，可在直隶？

柳晋阳 这个官我们可曾认识？

于成龙 这个官，他到底是谁？

［官服三人组下平台，走向下场门方台。

董秉忠 他不是别人，正是直隶布政使奇英。

［奇英赫然出现在上场门方台。

柳晋阳 （吃惊地）奇英？

董秉忠 对，正是奇英。

柳晋阳 董大人，你不会弄错吧？开仓放粮的时候，奇大人可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于大人的。

奇 英 想想那些百姓吧，于大人！

董秉忠 柳先生恐怕有所不知，这正是奇英的高明之处。

三人组 我要借于成龙之手开仓放粮，此事闹上朝廷，他必自身难保，到时候这赈灾粮的去处他可就管不了了。

柳晋阳 可奇英还曾经主动要求严办赵履谦，秉公执法！

奇 英 赵履谦是下官的女婿。如果不从重处罚，我奇英何以服人？

三人组 只要把赵履谦送到吏部，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董秉忠 从 重处罚是假，把赵履谦送回吏部是真！

柳晋阳 送回吏部？

董秉忠 柳先生，可还记得是谁怂恿于大人私开皇家粮仓？

柳晋阳 就是奇英！

董秉忠 私开粮仓后，又是谁想要致于大人于死地？

柳晋阳 明珠明相国。

董秉忠 皇家粮仓是内务府的事，是皇家的事，他明珠完全可以不管，可他为何在这件事上大动干戈？

柳晋阳 （意识到）董大人！此事干系重大，现在又涉及当朝一品大员明珠大人。

于成龙 董大人，说下去。

董秉忠 直隶一直是明珠的直隶，直隶的官场也是明珠的官场，而奇英不光是明珠的心腹干将，还是明珠的族兄！

［奇英与三人组向舞台中央聚拢。

三人组 直隶是明大人的一块“私家”地盘，而明大人在直隶的代理人正是老夫。

奇 英 动我，就等于动明珠大人。大清疆土上，谁敢在明大人面前撒野？

［四人大笑，完成奇英身份的转换，三人组下场

于成龙 竟有这一层说道……可是这些与“马上好汉”有何干系？

奇 英 于成龙迷惑皇上，讨得圣旨开仓放粮。可这粮食发放，不还得经过我直隶各级州县？若我说赈灾粮被盗匪抢了，他于成龙纵使有天大本事，也无从查起。

柳晋阳 原来所谓“马上好汉”，都是奇英用来贪设赈灾粮的幌子！

于成龙 （正色）董秉忠，奇英是直隶要官，诬陷 官员是重罪，你敢说你所言句句属实？

董秉忠 （摘下官帽，扑通跪下）下官以性命担保，若有一句不实，于大人尽管把我这颗脑袋拿了去！我在直隶这些年，忍辱苟活，有苦难言，深知以一己之力根本斗不过奇英一派，可如今直隶一片昏暗，若下官依旧明哲保身，实在有愧良心！

于成龙 为何一开始你不告诉本官？

董秉忠 下官必须确认于大人是可信之人。

于成龙 （上前）董大人，请起。

柳晋阳 董大人，空口无凭，你可是握有奇英侵吞赈灾粮的证据？

董秉忠 证据恐怕需要于大人亲自出马才能拿到，关键要看于大人有没有这样的胆魄。

于成龙 我们开了皇家粮仓赈济灾民，可结果却被奇英他们侵吞了去，我们有何颜面面对直隶的百姓？董大人，晋阳，我们已无路可走，也无路可退，直隶这个腐败的盖子再厚再大，我也必须把它揭开！

［转场。

［于成龙端坐案前，柳晋阳站在一旁。奇英从后区行至前。

奇 英 （环视四周上）于大人，今天这是？

于成龙 奇大人，请坐！

［奇英狐疑地落座。

［歌队扮演的衙役传唤赵履谦上。

于成龙 升堂！

众衙役 威——武——

柳晋阳 （高呼）传赵履谦……

衙役甲 （高呼）传赵履谦……

衙役乙 （高呼）传赵履谦……

衙役丙 （高呼）传赵履谦！

赵履谦 哎！你们这是——

于成龙 （故意问道）来者何人？

赵履谦 （懵懂地）来者何人？

柳晋阳 大人问话，还不跪下！

赵履谦 （慌忙跪下）下官赵履谦拜见于大人。

于成龙 赵履谦，你可知本院今日传你来是为何事？

赵履谦 下官不知。

于成龙 那好，本院问你，此番下拨到大名县的赈灾粮你是否已经全数发放到灾民手中？

赵履谦 是……是……

于成龙 当真全数发放？

柳晋阳 一斤不差一两不少？

赵履谦 大部分都发放下去了……

于成龙 那其余赈灾粮现在何处？

赵履谦 回于大人，此事下官已经上报，这剩余的赈灾粮被一伙强盗劫走了。

于成龙 强盗？

赵履谦 对，是一伙自称“马上好汉”的悍匪。

于成龙 好，那我问你，这群“马上好汉”有多少人？

柳晋阳 多少人！

于成龙 在何处行凶？白天还是夜里？

柳晋阳 快说！

衙 役 快说！

赵履谦 这，下官实在不知。

于成龙 不知？皇上下拨的赈灾粮，丢在你的手里，现在问及贼人，你却一无所知？

赵履谦 下官已派人连夜赶往属地调查，一定尽快将其缉拿归案！

于成龙 不必，这些“马上好汉”本官已缉拿在案了。

［后区起光，戴着面具的“马上好汉”出现。

［奇英一惊。

赵履谦 （疑惑）“马上好汉”？怎、怎会真有“马上好汉”？

柳晋阳 “马上好汉”已经招了，就是由你赵履谦指使！

赵履谦 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于成龙 赵履谦，你可有话要说？

赵履谦 于大人，他们是冒充的，他们不是“马上好汉”！

柳晋阳 你认得“马上好汉”？你一个朝廷官员，怎会认识一伙抢粮的盗匪？

赵履谦 不不，我不认得！

柳晋阳 你不认得，怎么确定他们不是“马上好汉”？莫非你有另一伙叫“马上好汉”的同谋？

赵履谦 （彻底慌乱）没有，没有……

于成龙 说，“马上好汉”到底是什么人？

柳晋阳 到底是什么人！

衙 役 什么人！

赵履谦 根本没有什么“马上好汉”！

柳晋阳 哦？原来“马上好汉”是赵大人杜撰出来的！

赵履谦 有、有！

于成龙 到底有还是没有？

赵履谦 没有、没有，有、有……

于成龙 来人！

衙 役 在！

于成龙 将赵履谦给我拿下！私吞赈灾粮，即刻问斩！

衙 役 即刻问斩！

赵履谦 谁敢动我！你们谁敢动我！我明白了，你故意找一帮人来逼我招供，你于成龙想害我！奇大人，你要为我主持公道啊，奇大人？岳父？你怎么不说话？

［奇英面容铁青，一声不吭地坐着。

［歌队向赵履谦步步逼近。

奇英甲 事已至此，你就担了这罪名吧。

赵履谦 什么……岳父，你要见死不救吗？

奇英乙 你知道老夫的作风，从不与无能之人为伍。

赵履谦 可我是你的女婿，你的心腹，你的走狗！走狗、走狗……这几十年来，我就 活得像条狗！我像狗一样听命于你，像狗一样对你摇尾乞怜！如今你竟然说弃就弃？

奇英丙 棋局已定，当舍则舍。

奇英甲 要舍的就是你这颗弃子。

奇英乙 要舍的就是你这颗弃子。

奇英丙 要舍的就是你这颗弃子。

奇英甲 要舍的就是你这颗弃子。

奇英乙 要舍的就是你这颗弃子。

奇英丙 要舍的就是你这颗弃子。

赵履谦 （彻底崩溃）奇英，你想让我做替罪羊，你就好脱身了？想得美，就算我死，我也要拉你同归于尽！

奇 英 赵履谦，你在胡说些什么！

赵履谦 我只是替主子咬人的一条狗，他奇英才是罪魁祸首！大名县的赈灾粮，不，所有赈灾粮都被奇英吞了！

奇 英 （克制着，咬着牙）不知好歹！（向侍卫）把他带下去！

赵履谦 奇英，我在地狱里等着你！

于成龙 退堂。

众衙役 退——堂——

［众人下，场上只余奇英与于成龙二人。静场。

奇 英 （缓缓鼓起掌来）戏演得不错啊。

于成龙 与奇大人比起来相去甚远。你在直隶大地上做戏这么多年，若非今日你的心腹赵履谦当场指控于你，我还不知你奇大人的真面目。

奇 英 单凭他赵履谦一面之词，就能妄下定论？

于成龙 一面之词？（行至案前）我手上这份卷宗是河间知府徐可先所呈，保定皇家粮仓开启后，你买通当地官员，连夜将九万九千六百五十三石赈灾粮运走，过的就是他徐可先之手。来龙去脉已一字一句悉数交代在这份卷宗里。奇大人，你看看吧。

奇 英 一些不知真伪的笔墨，就想治我的罪？

于成龙 徐可先此刻就被押解在巡抚大牢里，他已招供，要不要我带上来与你当面对质？

奇 英 （起身）于成龙，你这是伪造证据，强加罪名，本官这就上京师当面向皇上参你！（见于成龙大笑）你笑什么？

于成龙 堂外皆是衙役捕快，层层戒严，你走不出去。

奇 英 于成龙，你休想用这招对付我，你没有这个权力！

于成龙 我没有这个权力？就因为你是明珠的族兄，皇亲国戚？

奇 英 对，只有皇上和内务府才有权审判我！

于成龙 好足的底气啊，怪不得你如此为非作歹！可我本的是巡抚之名，行的是本职之事，只要你还在这公堂之上，我就有权审判你。今日别说是八旗贵胄，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奇 英 审判我，凭什么审判我？就凭你买通一个徐可先，伪造一份投名状？直隶三厅六州七道十一府一百四十三县，大大小小的官员全是我一手培植的。我要他们说什么，他们便说什么，我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到时候，谁又会听你一个新任巡抚的话？真是笑话！

于成龙 看来奇大人还是死不悔改啊，那你就睁大眼睛看看吧，这张条案上堆积的都是你数十年来种种罪行，可谓是闻所未闻、令人发指。你结党营私、聚敛钱财、打击政敌、谋害重臣！单凭其中任何一条，都能当堂判你死罪！至于你所说的庞大幕僚，莫过于大名知府范永茂、霸昌道道员沈志礼、正定府同知周从谦、水清县知县万一鼎之流，想不到吧，他们也和徐可先一样，统统被我押解在巡抚大牢里！

［奇英慌乱中上条案前翻看卷宗，愤恨至极，将卷宗扔在地上。

奇 英 于成龙！你、你休要太狂妄！能捡回一次命是你的运气，不代表你次次都能苟活！你若敢对我用刑，便是和明珠大人过不去，明珠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容得了你一个二品翻天覆地？

于成龙 是我想翻天覆地，还是你们要只手遮天？明珠贵为当朝一品，却不思社稷安危，朋谋串结，上下齐手！而你奇英身为朝廷的封疆大吏，掌管着一省的钱粮赋税、民计民生，却侵吞一省老百姓的救命之粮，据为己有！你这顶乌纱帽中装着多少人的血，你午夜梦回时，就不会做噩梦么！

［于成龙慷慨激昂，一把摘去奇英的顶戴花翎。奇英跪坐在地。

于成龙 奇英啊奇英，你我都曾寒窗苦读数十载，都通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奇大人，你可还记得这句话？当年的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

奇 英 （有一丝讽刺，又有一丝怅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曾几何时，我也视这句话为我毕生所求。我又何尝不曾像你一样，立志做一个清明好官，立志为万世开太平。可这朝野上下盘根错节、风谲云诡，深陷其中，根本由不得你选择。一朝受人恩惠，必也将受其掣肘。我虽是从二品，但在我之上，尚有诸多得罪不起的人物，他们只要一句话……（苦笑）

于成龙 奇英，你可还记得，当初为官是为何？

奇 英 当初为官是为何？自然不同于那些酒囊饭袋之辈，我奇英是要为大清社稷做一番事业，为陛下分忧，为苍生谋福！可庙堂之上，步步惊心，稍有不慎，就会被党同伐异丧了性命！我只能韬光养晦，待时机成熟，而后……

于成龙 而后便走上了一条与百姓为敌的道路。

奇 英 你还是你，可你也早已不是你。

于成龙 只要独善其身，你便始终是你。

奇 英 （苦笑着摇头）于成龙，我羡慕你的单纯，也钦佩你的执拗，可这般单纯执拗迟早会害了你！

于成龙 于某不怕玉石俱焚。

奇 英 你为何这么傻呢？你现在与明珠作对，无疑是不自量力，明珠要置你于死地轻而易举！到时群臣会奋起而诛之，你根本斗不过他们。可倘若你我联手，先假意归属于明珠，借他之力谋求高位，到时再将所有异己一网打尽，你大可实现你的抱负！

于成龙 奇英，你在笼络我？

奇 英 我是在救你！

于成龙 你在引我走上与你一样的错路！

奇 英 我在带你走一条康庄大道。

于成龙 （惋惜摇头）事到如今，你还不思悔改。只可惜，你我从来不是同路人。人一次踏入污泥中，便再也不能洗净了。这条路纵使难行，我也要走下去，而你的康庄大道，只会通向黄泉！（抽出案上的令牌）直隶布政使奇英，欺君害民、作恶多端，本院现在就代表皇上，代表朝廷，代表直隶万千百姓判你死罪！

奇 英 死罪……（突然大笑起来）于成龙，你机关算尽，可人算不如天算啊！

于成龙 什么意思？

奇 英 你可知道赈灾粮此刻都存放在何处？

于成龙 何处？

奇 英 那九万九千六百五十三石赈灾粮，一斤不差一两不少，此刻都存放在天津长芦盐场，邢家良的盐库里。

于成龙 （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奇 英 （大声道）九万九千六百五十三石赈灾粮，此刻就存放在你于成龙的小舅子，邢家良的盐库里！

［奇英放肆大笑。

第七场

［柳晋阳从一侧上。柳晋阳 （快步上）北溟。

［于成龙缓缓闭上双眼没有作声。

柳晋阳 北溟，家良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于成龙 是啊，如何处置……

柳晋阳 窝藏只是从犯，不应同奇英他们等同定罪。

于成龙 那 依你看，该给邢家良定个什么罪好呢？

柳晋阳 他只是个商人，仅仅帮着那些人窝藏了粮食！

于成龙 你说 得好轻巧啊，九万九千六百五十三石赈灾粮几乎是直隶全省的粮食！在没等到这些粮食的时候，又有多少人活活饿死了，你想过吗？

柳晋阳 我明白，我并非要你徇私枉法，我只是想提醒你，家良毕竟只是从犯不是主犯，定罪量刑应当有所区别！

于成龙 如何区别？这条利益链上缺一不可，何有主犯从犯之分！他们这分明是官商勾结，谁都难以卸责，你叫我如何区别？

柳晋阳 （难以置信地）难道你想——

于成龙 我不知道，不知道——

柳晋阳 北溟，我说句不该说的话——

于成龙 既然是不该说的话，那就不要说了。

柳晋阳 邢家良救过你的命！倘若不是他，你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于成龙 我从未忘记！要我偿命，我万死不辞，可我现在不单是于成龙，不单是邢家良的姐夫，我还是直隶的巡抚，我身上背着更多百姓的命！

柳晋阳 是，于成龙，于大人，你有家国情怀，有社稷重任，你声名远播，清廉朝野，很了不起。可我想问一句，是谁手把手教的你读书识字，是谁从小启蒙了你的远大抱负，又是谁孜孜不倦灌输给了你家国情怀？是邢家良的父亲，你的岳父，我们共同的先生。如今，已是九十多岁高龄的邢先生，仍然在我们家乡的永宁书院坚持教书育人。邢先生就家良这么一个独子，你就给他留个后吧，我替邢先生求你了！

［于成龙静静地听着，两行泪水无声地落下。

柳晋阳 （轰隆一声跪倒在于成龙的面前）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科举。我名落孙山，你做了大官，我无怨无悔追随了你二十多年。于成龙，我这一辈子没求过你任何事情。今天，我求你了，请你手下留情。留家良一条性命，给邢先生留个养老送终的人。于成龙，于大人，我这里给你磕头啦——柳晋阳替邢先生给你磕头了！

于成龙 （转身）晋阳，你……亲自审判家良，我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只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良便可平安无事，可我能这么做吗？我能吗？

［石玉林上。

石玉林 老爷，老爷，我听小小说，他们村里的人拿到赈灾粮了，大伙儿吃上饭了，大伙儿终于吃上饭了！老爷，您听见了吗，人人都说，直隶终于来了一位当之无愧的“父母官”！

［歌队扮演的灾民从台侧走来。

灾民甲 父母官！

灾民乙 父母官！

灾民丙 父母官！

灾民丁 我们总算把真正的父母官给盼来了！

灾民乙 往后咱们终于有好日子过了！

灾民丙 他们说直隶黑的永不见天日，于大人就是在这黑夜里给咱点了一盏灯！

灾民甲 有这一盏灯，再黑咱也不怕了！

［董秉忠带着邢家良上，发生争执。

于成龙 堂外何人喧哗？

董秉忠 于大人，案犯邢家良拒穿囚服。

邢家良 于成龙！于大人，你要让我穿囚服？

于成龙 你现在是朝廷钦犯，不穿囚服，你打算穿什么？

［邢家良将囚服扔在地上。董秉忠及官兵下。

［于成龙给邢家良整理衣服。

于成龙 家良，舟车劳顿，你受苦了。（哽咽地）当年那道箭伤，如今还疼吗？

邢家良 （平静地）平常不疼，阴天下雨的时候，会疼。

于成龙 家良，当年是姐夫欠你的——

［于成龙捡起地上的囚服，放到桌子上叠好。

邢家良 （摇摇头）陈年旧事，不提了。

于成龙 （痛心地）家良，这二十年你是怎么过的？

邢家良 这二十年……

于成龙 你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邢家良 我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于成龙 天下商人多得是，天下聚资万贯的商人也多得是，你怎么就会跟那些人走到一起呢？

邢家良 不是我跟他们走到一起，是他们主动上门来找的我。

于成龙 奇英是明珠的族兄，他一个八旗贵族、皇亲国戚，怎么就会跟你勾结在一起？你为什么就不好好想想，人家就是为了利用你呀！奇英看上的不是你邢家良，也不是你这个小小不言的盐商，人家看上的是你邢家良的姐夫于成龙，是于成龙手中的权力，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

邢家良 我糊涂？不，我一点都不糊涂，我清楚着呢。你不是问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吗，我一直过的很难，很苦！以前我也曾试图想跟直隶的那些当官的拉关系，走门子，但人家根本就不搭理我。可自从你来直隶当巡抚以后，那些原先看不起我的人，一下子全变了，一个个主动找上门来，跟我称兄道弟，就连奇英都专程跑到天津来问寒问暖。这就是官场上的规则，姐夫，难道你不知道吗？

于成龙 知道就一定要去做吗？

邢家良 因为人人皆如此啊！我不否认，我向来不是什么品性高洁之人，从我买官那天起，我就遵从世间所有规则，我既无圣贤的德行，也无强者的能力，我就是个普通人！可你不一样，你是直隶巡抚，兵部侍郎，在直隶三省你于成龙就是天王老子，你若是高抬贵手，姐夫！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有救了！

于成龙 （痛苦地）你作出此等大罪之事，要我如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邢家良 你不想救我？

于成龙 我想救，可我救不了。

［沉默。

邢家良 于成龙！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真正害我的人不是奇英，也不是赵履谦，而是你。

于成龙 （难以置信）我？

邢家良 （开始激动起来）奇英看上的是你手中的权力，他看上的是这些，我看上的也是这些！如果你不是直隶巡抚，我敢把那么多赈灾粮存放到我的盐库里吗？我不敢！我之所以敢这么干，就是因为我有你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姐夫。

于成龙 家良，你应该了解我……

邢家良 我以为我了解你！我以为你能保我，我相信你会保我！你刚来直隶时，为了救百姓不惜违抗王法，人人都道你是个有情之人。你如此心怀大爱，曾想到过有一日对你的至亲之人大义灭亲？

于成龙 （大喝）我从未想过！因为我从未想过我身边的人，会干出作奸犯科、伤天害理之事。我若救了你，我便是亵渎了朝廷法律，法不容情！

邢家良 法不容情？

于成龙 （斩钉截铁）法不容情！

邢家良 于大人，你在朝堂上说“法应容情”时，重臣们对你交口称赞，皇上对你器重非常，你一夜间声名远扬！可现在你又说法不容情！到底何为情？何为法？！你能说得清吗？！

于成龙 我当然能！法度衡量，当看行事者的本心，若是为了天下人之事，行天下人之善，那法理自当容情。若是为一己之欲，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则法必严惩！邢家良！今日不论是谁站在这里，你都必死无疑！

邢家良 不不……我不想死，留我一命……姐夫！姐夫，救救我……

于成龙 姐夫救不了你。

邢家良 为何对我你如此无情？

于成龙 家良……姐夫欠你的这份情太深太重，我到死都还不清。离乡这二十年，我常想起永宁书院，想起我们在那里读书写字，想起年少的你我把酒言欢……可我从未想过，竟然会有这样一天！我们自幼读的是圣贤之书，怎么最简单的道理，你反而都忘了？

邢家良 （喃喃）忘了？

于成龙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邢家良附诵）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邢家良 这些……我本是知道的。

于成龙 这些你本是知道的！家良啊，咱们不求富贵，但求心安，就平平淡淡过完此生，这便是我的心愿啊！我悔恨没有早些规劝你，以致今日恶果……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不知道姐夫我有多痛心！

邢家良 （自己默默换上囚服）罪民求于大人最后一件事。等我爹百年之后，请你在他老人家的坟上，替家良烧柱香，磕个头，尽个孝——

［邢家良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收住脚步。

邢家良 于大人，你还记得永宁书院外的那棵百年桃叶卫矛树吗？等你不再做官了，我们再一同去树下读书写字。到时候，我还叫你一声姐夫。

［邢家良走向天幕。

于成龙 家良！家良！

［于成龙老泪纵横，无声悲泣。

［于成龙一人反复诵读《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椅子上的布掀起）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第八场

［众歌队上。

歌队甲 康熙二十年，直隶赈灾粮贪腐一案震惊朝野。

歌队乙 主犯奇英，及其下属官员数十人一并追责严惩。

歌队丙 彼时于成龙已六十有五，日渐衰迈。

歌队丁 他上表告假，只求将过世多年的父母合葬。此后便无他虑，犬马余年，皆图报皇恩。

歌队戊 圣上恩典，特许于成龙回乡，正好了却他这桩心愿。

歌队己 又见吕梁，又见永宁，二十年归途，未承想如此安静……

歌队齐 如此漫长…‥

［歌队二人帮于成龙除去官服，露出一身清白的便服。他拾起邢家良遗落的长衫，紧紧抱在怀里。他失神地往前踱步，仿佛这几步间，他便苍老了许多。

［柳晋阳和石玉林上。

柳晋阳 北溟，北溟我们到家了。

［于成龙两耳不闻。

石玉林 （走来）老爷，把包袱给我，您快进去吧。

于成龙 （猛然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不，我自己抱着，自己抱着。

柳晋阳 北溟，我们离家整整二十年，今天终于回来了，咱该高兴才是。

于成龙 （恢复一下神情，轻轻一叹）对，该高兴，该高兴。你们也赶紧回家去吧，回吧，回吧。

柳晋阳 北溟——

于成龙 回吧。

［柳晋阳、石玉林缓缓离去。

于成龙 我无数次梦回永宁，可如今到了家门口，却不敢进去……成龙自认问心无愧，可我该如何面对先生？（悲戚地环顾）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邢先生于后区上。

邢先生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自你二十年前投身仕途以来，你在任上每每有所作为，我便倍感欣慰，逢人便道“你可知这于成龙是谁的学生？是我的学生！”

于成龙 当年，先生就是在这棵树下教我读书写字，教我人生哲理，“为政以德”，然何为“德”？学生愚钝，始终不思其解！先生，你告诉学生，告诉学生该怎么做吧！

邢先生 得知你要回来，我一天跑好几趟，一来就问，北溟咋还没回来哩？

于成龙 先生，成龙挂念您，挂念您啊！

［邢先生与于成龙四目相对。

邢先生 北溟，你回来了？

于成龙 岳父，先生——［于成龙难以自持，抱住家良衣物扭身哭泣。

邢先生 （看着于成龙）你这是咋了？你怀里抱着的那是什么？

于成龙 岳父，家良、家良伙同贪官污吏，侵吞了朝廷的赈灾粮，触犯了国家的律令，他……

邢先生 （身体晃动着差点倒下）快告诉我，家良、家良怎么了？

于成龙 （悲痛万分地）这是家良留下的东西，家良已被我、被我、判了——先生，岳父，我对不住您老人家，对不住——

邢先生 （邢先生的身体向一边倒去）你把他杀了？

［于成龙扑通一声跪倒在邢先生面前。

于成龙 先生，学生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可我终究得面对先生您啊！

［邢家媛上。

邢家媛 爹！（注意到于成龙）他爹，是你？你回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于成龙 家媛，我、我对不住你！

邢先生 （使劲用拐杖支撑住即将倒下的身体）家良是你的小舅子，是家媛的弟弟，是 我唯一的儿子，可你竟、竟把他杀了？

于成龙 家良他犯了国法……

邢家媛 你把家良……是你亲自判的？

于成龙 是我亲自判的。

邢家媛 是你亲手把他送上了绝路？

于成龙 是我亲手把他送上了绝路。［邢家媛掩面而泣，下。

邢先生 于成龙，家良自小跟着你长大，他不是读书的材料，这我知道。心想罢了，有你一个成器的姐夫带着，我对家良也就安心了。可哪曾想到，你竟把家良……老夫是该夸你铁面无私？还是该骂你六亲不认？

于成龙 先生，对您的这份亏欠，我将背负终生。若能慰藉先生丧子之痛，您尽管打我，尽管骂我！

邢先生 我如何打你，如何骂你，你的所作所为，都是我教的啊！我只怪我那个不孝子，不孝子！

［邢先生悲痛欲绝，踉跄一步，于成龙急忙上前去搀扶邢先生。

于成龙 先生——

邢先生 （用力甩开于成龙，从地上捡起包袱）家良，我的儿子——

于成龙 先生！

邢先生 （抱起包袱，颤颤巍巍走去）邢家良啊！邢家良！好你个不孝之子，好你个不孝之子——

［邢先生下。

于成龙 先生，先生……我深知，皇上派我来直隶，就是要我做朝廷的一把“利剑”，杀伐决断，若我真能为天下苍生杀出一条血路，那一切苦楚我承受便是，可如今我抬眼一望，最大的贪官明珠仍高居庙堂！但只要皇上信任老夫一日，老夫就不可一日不作为。朝廷设官分职，皆为治民，而与民最亲者，莫如州县、督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成龙任重道远……

［陈廷敬上场门暗上。

陈廷敬 圣旨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特简于成龙为两江总督，兼兵部尚书、督察院右都御史。着令即刻赴任，不得延误。钦此！”

于成龙 臣领旨，谢主隆恩！

陈廷敬 于大人，两江是大清最富庶的地方，也是苛捐杂税最严重的地方。凡是富庶之地，前去逐利瓜分的人便多如蝼蚁。皇上派你去，正是要你斩妖除魔。

于成龙 斩妖除魔？

陈廷敬 你救了罗城百姓，救了黄州百姓，救了福建，救了直隶，还有更多的百姓需要你！

于成龙 几时出发？

陈廷敬 刻不容缓，我亲自护送你前往两江赴任。

于成龙 有劳了。

［于成龙拱手谢过。

［于大梃唱着歌谣上，与于成龙躲猫猫。

于大梃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于成龙 （回头看去，笑）大梃……你吓祖爷爷一跳。

于大梃 （跑上，抱住于成龙）祖爷爷，祖爷爷，你才回来几天便又要走了，大梃不想让你走！

于成龙 祖爷爷也舍不得你呀。你祖奶奶……她还好么？

于大梃 祖奶奶许是舍不得你，总偷偷抹眼泪。但她说，她会等你回来！

于成龙 （哽咽）哎，哎。

于大梃 祖爷爷，等你回来教我读书吧！

于成龙 读书？

于大梃 对，读书。高祖父说，你的书读得最好。他还说，若天下多几个于成龙，黎民百姓就能安居乐业，国家社稷就能万世太平！

于成龙 邢先生他真是这么说的？

于大梃 大梃从不骗人！不单是他这么说，人人都这么说！真的，人人都这么说！

［于成龙热泪盈眶，感慨万千。

［柳晋阳、石玉林等人上，准备启程。邢家媛在一旁拭泪，远远相望。于成龙转身回望，歌队扮演的村民们聚集到村口，为他送行。

村民甲 若天下多几个于成龙，苍生之众就有福了。

村民乙 若天下多几个于成龙，江山社稷便无忧了。

村民丙 若天下多几个于成龙，百官皆能廉洁自好。

村民丁 若天下多几个于成龙，法度自当严明无私。

村民戊 若天下多几个于成龙，黎民人人丰衣足食。

村民庚 若天下多几个于成龙，世间处处欣欣向荣。

村 民 （齐）若天下多几个于成龙！（复诵）黎民百姓就能安居乐业，国家社稷就能万世太平！

尾声

［前场的歌队由村民转向中性身份。

歌队甲 这一去，于成龙没有再回来。

歌队乙 康熙二十三年，于成龙六十八岁，于两江总督府大堂端坐而逝。

歌队丙 临逝前，他刚宣谕完《示亲民官自省六戒》。

于成龙 一曰勤抚恤。

歌队丁 州县之官称为父母，而百姓呼为子民，务须时时体察百姓寒暖。

于成龙 二曰慎刑法。

歌队戊 刑法乃国之重器，万万不可滥用，大小案件均当秉公办理。

于成龙 三曰绝贿赂。

歌队己 为官者，若爱他人一文，自己便不值一文。

于成龙 四曰杜私派。

歌队庚 朝廷征收自有定赋，各种陋规，务必应除尽除。

于成龙 五曰严征收。

歌队辛 钱粮乃固国之源，绝不可竭泽而渔，横征暴敛。

于成龙 六曰崇节俭。

歌队壬 天生财物，为人所用，但一厘一毫，一米一粟当存节俭之心。

于成龙 （坐于中央）这便是我今日要交代之事，望各位同僚，日日对照，朝夕自省。

柳晋阳 （悲伤地）北溟，这罐永宁的土是你的情、你的根，我替你收好了。你且带去吧。

［歌队们捧着数个泥罐走来。

歌队甲 于大人，这是广西罗城的土。

歌队乙 这是四川合州的土。

歌队丙 这是湖北黄州的土。

歌队丁 这是福建的土。

歌队戊 这是直隶的土。

歌队己 这是两江的土。

歌队庚 这些泥土也承载着你的情。

歌队辛 你对这片土地的情，更是百姓对你的情。

于成龙 你们是谁？

歌队甲 我是罗城李氏。

歌队戊 我是直隶张氏。

歌队己 我是两江刘氏。

歌队乙 我是赵钱孙李。

歌队丙 我是周吴郑王。

歌队丁 我是黎民百姓。

歌队庚 我是芸芸众生。

歌 队 （齐）我们是，天下人！

康 熙 爱民之官，民必敬之。亲民之官，民必爱之。爱国之官，国永记之。于成龙秉性淳朴，廉介夙闻，朕心嘉赖。俾典节钺，保禧畿辅。唯能激浊扬清，始终如一。清洁之操，白首弥励。真国家之所重，人所之不能。朕愿尊称他为：天下廉吏第一！

［康熙下。

［邢先生出现。

邢先生 北溟，一朝不见，竟天人永隔。

于成龙 先生——先生，成龙害您晚年丧子，实在无颜面对您啊！

邢先生 我失了一子，天下人却多了一个好官。这是江山社稷之福，是黎民百姓之福。

于成龙 先生，您不后悔教过我吗？

邢先生 我庆幸教过你，我还要教更多人。北溟，你可还记得问过我，何为“为政以德”之“德”。

于成龙 成龙究其一生，都未曾得到答案。

邢先生 恤千万百姓之情，守仁爱众生之法，便是真正的“德”。

于成龙 （泣不成声）先生，学生懂了！

［永宁书院又传来邢先生和学童们的读书声。

邢先生 为政以德。

学童们 为政以德。

邢先生 譬如北辰。

学童们 譬如北辰。

邢先生 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学童们 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