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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戏台演变小史

2022-04-05□陈

寻根 2022年5期
关键词:戏台昆曲戏曲

□陈 益

江南水乡,船是水面上的屋宇,是生产运输工具,也是流动的演艺场所,所以在船点、船菜、船拳、船会之余,还有船戏。吴谚“看戏头棚船,吃饭萝卜干,困觉柴里钻”,讽刺某些人哪怕守着贫困也要追赶时尚,却也侧面反映了戏曲的魅力。昆曲前身昆山腔最初的演出场所,就是在阳澄湖、傀儡湖畔的船头。大船吹奏笛声,小船散落四周,行不乱步的船头曲唱,吸引无数船上的观众引颈观望。

宋元以来,戏曲的观演场所经历了瓦子勾栏、戏场戏台的演变。

众所周知,宋室南渡后,临安府(今杭州)成为南宋的首都,也形成了南方戏曲发展的中心。随着人口激增,经济繁盛,富豪云集,北杂剧、永嘉杂剧和各种民间小调汇聚于此,促使这里瓦子兴起,勾栏林立。勾栏,指的是以栏杆围成的专用观演场所。有资料表明,当时的临安府共有众安桥的北瓦、米市桥下的米市瓦、艮山门外的艮山瓦、城东的菜市瓦等二十余座瓦子。其中以北瓦规模最大,拥有十三座勾栏。

元代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卷二十四“勾栏压”条中记录了当年松江府发生的一件事:

至元壬寅夏,松江府前勾栏邻居顾百一者,一夕,梦摄入城隍庙中,同被摄者约四十余人,一皆责状画字。时有沈氏子,以搏银为业,亦梦与顾同,郁郁不乐,家人无以纡之。劝入勾栏观排戏,独顾以宵梦匪贞,不敢出门。有女官奴习呕唱,每闻勾栏鼓鸣,则入。是日,入未几,棚屋拉然有声。众惊散。既而无恙,复集焉。不移时,棚阽压。顾走入抱其女,不谓女已出矣,遂毙于颠木之下,死者凡四十二人,内有一僧人二道士。独歌儿天生秀全家不损一人。其死者皆碎首折肋,断筋溃髓。亦有被压而幸免者,见衣朱紫人指示其出。不得出者,亦曲为遮护云。

我们从中不难看出元代市井观戏的状态:沈氏子因内心不乐而入勾栏解闷,顾女不时去勾栏习唱,逢戏必到。当时的勾栏演出,已属寻常之事,连僧人、道士也一起进入观演场所,勾栏已是一种永久性建筑。勾栏棚屋倒塌竟然压死四十二人之多。有趣的是“独歌儿天生秀全家不损一人”,莫非苍天对艺人格外眷顾?

《南村辍耕录》曾被认为是“戏曲”一词最初的出现之处。1989年,戏曲家胡忌先生在南宋刘埚的《水云村稿》中发现了“永嘉戏曲”一事,才把“戏曲”的初见推前了半个多世纪。刘埚所说的“永嘉戏曲”,与作为南曲四大声腔之一的昆山腔的起源紧密相连。夏庭芝的《青楼集》,则印证了元代杂剧演出的盛况:“内而京师,外而郡邑,皆有所谓构栏者,辟优萃而隶乐,观者挥金与之。”

胡忌、刘致中的《昆剧发展史》,在分析了元末苏州地区南戏流行的状况后说:“昆山腔作为南曲声腔之一在苏州附近的昆山诞生,是完全有条件的。”原因很清楚,这一带有水平高超的艺人,有观看演出的勾栏,有逢戏必到的观众,更有深厚的演艺传统。

明人陆容的《菽园杂记》说:“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州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优者,曰‘戏文子弟’,虽良家子不耻为之。”他所描写的,是明代初期到正德年间的状况。当时,北杂剧日趋衰落,昆曲蓬勃发展,各种声腔在民间纷纷兴起。明代以后的戏台,除了在公共场所单独建造外,很多是作为某些建筑的附属物而存在的,比如宗祠戏台、寺庙戏台、会馆戏台等,各具特色。也有的将戏台修筑于山顶村庄、河边、桥头、大街,显然是为了能吸引更多的观众。鲁迅笔下描写的观看“社戏”的戏台,便是修筑在河边的。

江南古戏台从构造形制看,大致经历了由活动式、半活动式到固定式的演变。所谓活动式,指演出前的临时搭建。水乡村镇多船,往往用桅杆、平基板、跳板、作凳在庙前广场搭建,白色的篷帆就是台侧幕布。这样的戏台,适用于逢年过节的庆祝演出,大多出现在明代以前。半活动式,出现在明代中期,指戏台的台座、望柱、屏风墙、木构踏步等是可以拆卸的。这些戏台构件,往往由戏班子携带,放置在大船上,演出前利用寺庙宗祠提供的条件巧妙搭建。这意味着水乡流动演出的兴起。固定式戏台,从明末清初经过民国时代,一直延续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戏台作为一种独立的建筑,可以是剧场(议事堂、大会堂)的重要部分,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单独设置,一般离地两米。台面、柱子、扩音顶、厢房乃至观众座席一应俱全,环境十分优雅,也不乏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出将(上场口)、入相(下场口)分列六米左右的台面两侧。戏班子在这里完全可以做商业性演出。戏曲演出在当时社会生活中的影响力,由此不难体味。有学者在研究中发现,清代浙江省乡镇戏台的建造,出现过三个高潮,一是明后期至清前期,二是清乾隆、嘉庆朝,三是清晚期至民国时期。这与戏曲的兴衰起伏是吻合的。

清初藏书家、文学家王应奎是江苏常熟人。他的《戏场记》(《柳南文钞》卷四)一文,详细描述了清初江南乡村临时戏台演出戏曲的情形。农闲时节,丝竹声响起,顿时吸引“观者方数十里,男女杂沓而至”。他们“无不凌晨而争赴,日中而骈阗”。聚集在一片旷场上的观众中,男子“有黎而老者、童而孺者,有扶杖者,有牵衣裾者,有衣冠甚伟者,有竖褐不完者,有躇步者,有蹀足者,有于众中挡拨挨枕以示雄者,约而计之,殆不下数千人焉”。女子“有时世妆者,有小儿呱呱在抱者,有老而面皱如鸡皮者”。哪怕是年迈的老妇,也踊跃前来赶时髦。小商贩自然要抓住赚钱的机会。他们在戏场上售卖各种小吃,小吃的名称有“曲将军炙”“宋五嫂羹”,让今天的人们闻所未闻。旁边则有举酒旗者、列若碗者,真是热闹非凡。

浙江德清县,紧邻莫干山的蠡山,有一座范蠡祠。坐北朝南、依山而建的范蠡祠,前后三进,分布在纵向轴线上,整座建筑呈古舫格局。如果说前殿筑成楼阁式的殿堂与戏台,是古舫之首,大殿便是古舫之舱。殿内供有范蠡、西施和文种等人神像。穿过大殿,沿山岩石梯,可上行至后殿,犹如进入舟梢之橹舱。站在制高点鸟瞰全祠,青瓦构成的屋面,起伏有致,在沃野背衬下,犹如一叶轻舟荡漾于碧波之中。范蠡祠既是纪念性建筑,又是寺庙,尤其引人瞩目的是设有一处固定的戏台。庙前的一片广场,正是举行庙会和看戏的地方。朴学大师俞樾是德清人,老家距蠡山很近。光绪十九年(1893年),曾为范蠡庙题写了“庙貌扁舟”的匾额。

清代戏曲家李渔,曾在南京芥子园度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的李氏家班声誉日隆,月榭和歌台正是家班的排演之所。芥子园戏台杂联中,用于月榭的是:“有月即登台,无论春秋冬夏;是风皆入座,不分南北东西。”用于歌台的是:“休萦俗事催霜,且制新歌付雪儿。”李渔经常带着姬妾四处演出,赢得了大笔财富。剧作家尤侗如此赞赏:“红弦翠袖,以为神仙中人。”当时家班中最为人推崇的是乔、王二姬。她们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悟性极高,无论多难的昆曲曲牌,只要教上一两遍,皆能演唱自如,常常是“朝脱稿,暮登场”,效率可想而知。

在没有电影、电视,更没有互联网的年代,看戏听曲是各阶层人士娱乐生活的主要内容,这自然而然催生了戏台的发展。从江南到京城,大小戏台争妍斗奇。比如漱芳斋大戏台,是清宫内的第二大戏台,仅次于畅音阁。每年大年初三,乾隆皇帝都会在这里招待文武大臣。后殿西间内,有一座名为“风雅存”亭式小戏台,被称为紫禁城内的神秘戏台。乾隆手书的“风雅存”三字,至今墨迹犹新。两侧抱柱上,镌刻着乾隆御题的戏联:“自喜轩窗无俗韵,聊将山水寄清音。”戏联的底板,被巧妙地制成了两张古琴的样式。上面稍宽为琴头,下面略收为琴尾,微凸的琴面上浅雕绿色的隶书字体,古朴雅致。这座小戏台,是供皇室举行家宴时表演折子戏的室内小舞台。不难看出,乾隆终究是喜爱昆曲雅乐的。

明代史料中,关于演戏场所的记载极少。其间有一个因素,是由于昆曲繁盛时期,士绅富贵人家往往买一班女乐优童,在家中习演昆曲,称为“家乐”或“家班”。演出大多在厅堂中所铺设的红地毯上进行,久而久之衍成风俗。戏曲舞台称“红氍毹”,就是在那时得名的。

红氍毹式的舞台,一般是在客厅或庭院的平地上画出一块区域,铺上红地毡。乐队伴奏,设在作为舞台的红地毯靠后的一面,角色仍保持着左上、右下的上下场形式。演员多为主人的姬妾及家童,用于主人自娱自乐或者宴请宾客。除了演戏之外,还要做其他杂役。明刻本《金瓶梅词话》中有一幅插图,描绘海盐腔艺人在厅堂的宴席之前演出《玉环记》的情景,地上也铺了一块氍毹,这就是真实写照。

在厅堂红氍毹上献艺,与观众的距离非常近,要求自然很高。用笛箫笙琵伴奏的“水磨腔”轻盈柔婉,绝不允许有噪声。演员要严格区分角色行当,遵循“身段八要”细腻传神,绝不允许粗犷粗糙粗陋。所以,昆曲也被称为“孕育于厅堂红氍毹上的戏曲艺术”。

厅堂版的昆曲,生来就带有江南意象,带有吴文化品性。吴侬软语,细腻委婉;刺绣织锦,溢彩流光;亭台楼轩,典雅幽婉;小桥流水,如诗似画。经历了数百年世事沧桑的漂洗,依旧飘溢着缕缕幽香。昆曲艺术生命中特有的雅致、淡泊,能使人远离人世繁华嚣尘,找到一条诗意栖居的道路。

然而,从另一方面看,昆曲作为士大夫阶层享用的厅堂艺术,那些极其典雅的文辞,一般老百姓难以听懂。从瓦子勾栏渐渐搬移到厅堂的红氍毹上,昆曲也在一步步疏离普通大众,成为士大夫们的专宠,日渐自我封闭。这恰恰显露了导致昆曲衰落的原因。

上海开埠以后,内外贸易突飞猛进,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戏曲演出也日渐活跃。咸丰初年,受太平天国运动的战火冲击,苏州阊门繁华商业区焚为焦土,一蹶不振。大批文人雅士遇难。为了活命,戏班子纷纷从吴中转移至上海,茶园成了昆曲式微时代演出的重要场所。1851年,位于南市四牌楼附近的三雅园茶园开张。三年后,三雅园茶园毁于兵燹。但钱业公会在小东门开设的茶园,昆曲艺人陆吉祥在英租界石路开设的茶园,依然沿用三雅园招牌。丹桂、大观、天仙等茶园,努力为推动戏曲的近代化转型做出贡献。这些茶园式剧场,仿照京式茶园而建,戏台已明显缩小,也算是特殊年代的一种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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