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与温情
2022-04-05何欣
摘要:阎连科的《她们》主要围绕乡土女性展开,这些女性生活于耙耧山脉,在时代环境更迭下呈现出不同的生活状态。有别于阎连科一贯的凌厉苦难叙事,在《她们》中,阎连科以温情的笔墨书写苦难。本文通过分析阎连科《她们》中牺牲与挣扎的女性群像,揭示阎连科的性别观: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
关键词:《她们》阎连科苦难书写女性性别观
“我希望我的创作是一场不断寻找、创新和创造的旅行,没有终点,只有肉体生命的终老。”阎连科是自觉追求创新的多产作家,文体探索与语言创新是其创作的恒久追求,苦难书写和人性关怀是其作品的两大特质。作为一个以小说起步,迈入文坛的乡土农民作家,阎连科多年来围绕“耙耧山脉”笔耕不辍。散文《她们》作为阎连科“十年磨一剑”的作品,写的是时代环境更迭下生活状态各异的故乡女性,这些女性几乎全部来自作者所构建的文学地理空间——“耙耧山脉”,这里面不仅有阎连科的亲人、相亲对象,还有作家同乡的女子。在系统梳理自我视界各类女性的同时,散文《她们》采用温情的笔墨书写苦难,以期待和同情的目光观照女人的“人”性,体现了阎连科的性别观:“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本文通过分析阎连科《她们》中的女性生活状态,探讨阎连科的女性写作策略,为其后续散文创作提供思路和启示。
一、苦难:女性群像下的牺牲与挣扎
“这部散文写了我家族中几乎所有的女性……东方(乡村)女性,在上百年的历史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是如何生活的,又是怎么成了今天这千姿百态的模样。”从阎连科的访谈中我们可以看见作者的写作对象大部分是生活于作家周边的乡土女性,而写作内容则是这些女性的各种生活状态。有学者总结出《她们》大致包含两类女性:一是跟随新中国一路走来的家族女性,一是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家族之外的女性。然而笔者认为,这本书所写的女性可以分为另外两类:被牺牲与被损害的女性、挣扎与反抗的女性。对“她们”的书写体现的是阎连科对女性命运的审视和思考。
(一)被牺牲与被损害的女性
阎连科在《她们》中提及,“她们”既被社会文化环境造就,同时又被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塑造。“作为社会中独立的成员,她必须从事社会劳动和参加社会活动;而作为家庭生活的主人,她又必须对后代的身心发展承担最直接的义务。”因此,“她们”不仅要参与社会劳动,还要在家庭中奉献牺牲。如作品中出现篇幅最多的母亲,作为乡村妇女的典型代表,她不仅要和男人一样下地劳作,还要操持家务,辛苦的劳作让她长了许多肉瘤。而母亲在病痛、手术的过程中“表现出的耐力与对生活、生存、劳作和生命之认识,至今我认为都是给我上了一堂‘女性生命学’课”。
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出生,在婚姻的抉择与考量上,《她们》中的女性往往比男性更慎重。这是因为在婚姻中,女性往往是被牺牲与被损害的。收到作者悔婚信的初恋回信说不责怪他,把一切归咎于命运。她温柔、懂事、体贴,主动照顾男方病弱的父亲,拒绝接受男方的钱,觉得应该留给他的父亲看病,最后还接受了于己不公的悔婚。命运之于“她们”,是“她们”逃不掉的枷锁,也是“她们”解释不幸的途径。作家回乡偶遇大着肚子、已有三个孩子的初恋对象,因着羞愧躲进了公共厕所。对于那个被“悔婚”和“被看”的初恋对象来说,这苍白无力的人生,是不是也能用命运来解释?为了旧情人导致众叛亲离的杨翠最终被亲儿子杀害,方榆花因着无休止的劳动选择自杀。女人的悲剧不断地上演着,“她们”展现的不只是个体的自己,更是成千上万女性群体凄惶的人生。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在受男权社会左右的家族伦理记忆中,女性常常很快被遗忘,这也是中国“最残酷、绝情,对女性犹如柔刀钝杀的文化和秩序”。三姑家的表姐因为有瞌睡症被婆婆家休弃,回到娘家不久,就嫁给了深山里的二婚男人。第二次的婚姻没有张罗,仿佛婚姻的不幸使亲戚“蒙羞”。表姐的人生就这样被瞌睡症和离婚推向了最黑暗的深渊。而当作家找到治愈瞌睡症的方子时,表姐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为人们所知。“她们”的奉献和忍耐彰显了乡村女性面对磨难的智慧与坚忍,但这份伟大却是无数女性用自己的生命铺就的荆棘之路。
(二)挣扎与反抗的女性
这一类女性是时代与命运裹挟下的一代,也是反抗规约争取自我的一代。“她们”或是于旧时代有着先进思想的老一辈女性,或是于家族伦理观念破灭、市场经济兴起的新时代勇于追寻自我的新一代女性。这类女性首先表现为希冀认可和尊重。大姐作为一名民办教师,兢兢业业,几次晕倒在讲台上,几次请求弟弟的帮助,想要通过哪怕是走后门的方式成为一名公办教师。几次三番耗费了近三十年,大姐才终于转正成功,这种期许获得尊重与认可的心理,体现了新一代女性反抗不公、把握自我命运的自觉精神。其次,表现为与现实对抗,彰显自我欲望。这类女性大多生活在个体意识与自由意识泛滥的时代,“她们”是从传统婚姻、家庭的羁绊中脱离出来的一类女性。“20世纪
80年代至今,女性主体意识觉醒。在市场经济和全球化浪潮的推动下,女性生活呈现出多元化态势,在与国际女权运动接轨的同时走出了自己的特色。”女性涌入新的时代浪潮,被环境改变和同化,不适应者则被欲望所異化。《她们》的第七章源于作者认识过、听过、探访过的女性犯罪或是自杀的事例,“她们”或用鲜血或用生命来寻找自我价值和存在意义。这一章书写了乡土女性命运发展的诸种可能性,“她们”本质上也是受损害的女性,受历史、环境及社会结构所规约,无法获得主体性地位。“她们”大多数既是受害者,又是施暴者,以暴制暴的背后潜藏的是弱势群体无法主宰生活的无奈和法律意识的淡薄。“正是由于乡村女性长期以来的隐忍和牺牲被长久地忽视,当她们的自我再度苏醒,决定与生而为人的不可承受之轻决裂时,才会触发如此惨烈的悲剧。”为了生理欲望抛弃丈夫和儿子的仝改枝,最终沦为他人的情妇;被家暴的王萍萍通过杀夫的方式护卫自己的身体与生命,然而最终面临的是法律的制裁;社会环境困住了同性恋吴芝敏,于是她锤杀了没有恶意的丈夫。“她们”承载、隐忍、无奈、平静,以不屈的生命之光照耀作者的书写,是阎连科其他作品的女性形象溯源,“她们”的存在是对女性的宽容和理解。正如《她们》的封面所说:“无论是‘作为女人的人’,还是‘作为人的女人’,她们首先都是人,而作为人的首要条件就是理解和爱,不是疏远、嫉恨和隔离。”
二、温情:女性书写下的期待
从《我与父辈》中厚重的父辈书写到《她们》中相对轻盈的女性书写,阎连科用不同的方式书写他的乡村。有别于作家在小说中一贯展现的凌厉苦难叙事,在散文《她们》中,作者以温情的笔墨来书写这些女性,以一种冷静克制的笔调刻画人物、叙说人物之间的故事。透过这种温和的叙述方式,阎连科传达了对女性的同情和理解。
(一)作为“人”的女人
作家都是基于自己的性别观进行创作的,或是从自己的性别出发,或是立足于异性,然而伍尔夫认为真正优秀的写作是雌雄同体的:“任何作家在写作时只想到自己的性别是致命的,做一个纯男性或纯女性都是致命的。人必须是具有女子气的男性,或是具有男子气的女性。”张莉在《性别观与文学创作》中说:“作家性别观的生成是复杂的,它与家庭背景、教育背景或者人生际遇都有重要关系。”透过阎连科的《她们》,我们可以看见这一说法的真实性:母亲的生养、姐姐的牺牲与妻子的付出成就了阎连科,娘婶与同乡女子完善了阎连科对女性的认知。“‘永恒的女性,带领我们飞升’作为一种赤裸的反证,很早就影响了我的性别观。”在张莉性别观的调查中,一位男作家做出了以上回答。这句话源自歌德诗歌的末尾,是对女性的赞颂。无独有偶,在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她们》的书签中,也出现了这一句话:“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笔者认为这句话同样可以印证阎连科的性别观。在《她们》中,阎连科以自己的男性视角书写了他生命中遇到的女性。在他的书写中,女性隐忍刚强、明理能干、敢于同命运的不公抗争,每一个女性都闪着独特的光芒。
基于阎连科“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上升”的性别观,作家运用了抒情和议论更为便捷的散文,来书写作为人的“她们”,抒发对“她们”的同情、敬畏和期待。“千万不要把《她们》理解为自传小说,甚至也不要理解为‘非虚构’写作。散文可以更偏重个人情感化和内心化。总之,《她们》我是当成我们传统意义上的散文去写的。”阎连科在访谈中说《她们》主要是从散文角度去书写的,而不是非虚构写作,因为《她们》不是对重大社会时间的刻画和女性主义的论证,而是作家试图理解为人的“她们”。“写女性的时候,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是要写‘作为人的女人’,而不是‘生活流中的人’。我确实是希望自己从女性的视角去看待她们和人生,所以写作素材的选择,也一定尽量是与女性特质相关的片段。”阎连科对“她们”的这种理解基于女人身上的“人”的特质,对“她们”所经历的苦难和不公平遭遇表示同情和怜悯,这种饱含同情与理解的笔触与阎连科“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上升”的性别观暗合。
(二)女性书写的期待
在《她们》的尾声中,阎连科写到了他的孙女。作为作家生命的延续,小孙女是他余生乃至来生的期盼。对小孙女的书写,是一种现实的书写,隐喻着“她们”的未来,这既是一种憧憬,也是对女性生命的期许。生活在这个衣食无忧的年代,小孙女可以用多种方式实现自我的价值。“小孙女”既是作者生命之光的启程,也是女性的新生,代表着我们这个时代新的“她们”。《她们》的尾声是全篇的升华,充满着象征的色彩。“车轮流水、屈伸皆可,宛若日出、白云和虹都常年留挂人间了。”这句话描写的是紫竹园的美景,也描写了一个圆融理想的乌托邦世界,这是作家对故乡书写的自我和解,也是作家在描写完众多女性之后的期待与祝愿。文本中女性的生命历程已被知晓,但属于小孙女,属于新时代下女性的个体生命才刚刚开始。《她们》书写的是阎连科眼中的“她者”,作者通过温情的笔墨构建了一个圆融完整的女性世界。从作品的内容来看,第一章和第七章都取名为“她们”。第一章是作家或相亲,或相识,或相知,或相守的女性,这里写的是婚姻的计量。而作品的第七章,写的是犯罪或自杀的女性,“她们”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于欲望徘徊,于人性挣扎。第一章的“她们”与第七章的“她们”相同又相异,形成了文本结构的一种深层次的呼应。再从作品结构上来看,文本中的议论部分——“聊言”,是描写现实过后的省思,是作者由前一章节衍生的思考,这样就使作品更有理性色彩,体现了作家写作的主体逻辑。“聊言对人物故事起到了很好的缝合作用,并且构成了叙事展开的推动力。”章节名称的前后呼应与“聊言”在文本结构上的作用,使散文《她们》的结构趋于完整,而小孙女的书写是对“她们”的补充。至此,阎连科的女性世界建构形成了一个有序的整体。
三、结语
阎连科在书写“她们”时采取的是一种不回避苦难的态度,其根本向度是真实,因此《她们》中的女性生活状态如一幅现实图景呈现在读者面前。这部作品代表了阎连科苦难书写的新成就,不但刻画了乡土女性苦难中的性别群像,还以一种温和叙事的笔调烛照女性的“人”性。作家笔下的“她们”被牺牲被损害,面对苦难积极乐观,面对不公斗争反抗,“她们”充溢着“人”性的光辉与母性的光芒,“她们”是伟大而又委屈的乡土女性,也是独立而又坚忍的女性个体。从这个维度上来看,《她们》的创作就不只是阎连科紧贴现实的书写,还是中国乡土女性的一次集体发声。总体来说,《她们》是阎连科的一次崭新尝试,既勾连了非虚构写作,又提及了女性的“第三性”;既有散文一贯的叙事抒情,又有作者的思考论述“聊言”,这一切让《她们》有着非常广阔的意义解读空间。《她们》文体创新的背后引发的问题也值得我们思量:其一是文体杂糅是否会导致抒情的弱化,对女性生活状态的书写似乎沦为了议论部分“聊言”的例证;其二是议论与抒情冲突,作者在议论部分试图提出“作为人的女人”,而抒情部分则全是“作为女人的人”的女性特质片段。这种冲突与矛盾不仅体现了作者书写与认知的偏差,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乡村女性尴尬的现实处境。不过《她们》仍是阎连科以自我视角描写体察乡土女性的匠心之作,期待作家在今后的女性书写中论证自己的设想。相信以阎连科的勤奋和创新,未来定会有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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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宁夏回族自治区哲学社会科学和文化艺术托举人才工程项目“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学路径”
作 者:何欣,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当代多民族文学与文化。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