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晋赋中的“良媒”说
2022-04-05李慧芳
摘要:汉晋赋中多次出现“良媒”一词,且赋家以“无良媒”悖于礼法而喻示良缘难结。从汉末至魏晋南北朝的社会形势看,“无良媒”符合婚嫁实况;从作品解读看,多认为“无良媒”无非寄寓人生际遇、想登青云梯;而从“情”之解读来看,汉晋赋中二者的情感呈现更为对等,尤以神女的付出为重,从而使由“无良媒”而导致的分离接近于俗世的悲剧。这种悲剧正发生在以重视个体情感、文学自觉而知名的汉末至魏晋时期,有其更深层的悲悯意义。
关键词:汉晋赋“良媒”礼法悲剧
汉晋赋中多次出现“良媒”一词,尤以曹植赋显著,凡见者三。《洛神赋》:“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感婚赋》:“悲良媒之不顾,惧欢媾之不成。”《愍志赋序》:“或人有好邻人之女者,时无良媒,礼不成焉。彼女遂行适。”陈琳《止欲赋》:“惟今夕之何夕兮,我独无此良媒。”赋中所反映的“良媒”观念如何,现实又是怎样的情况,何以会成为赋家良缘难结、自艾自怜的表述呢?
一、赋家观念:“无良媒则欢媾不成”
《洛神赋》在叹“无良媒”之前,是一段对洛神仪容、仪表、仪态极尽精雕细琢、唯美呈现的名篇: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这段赋文中名句频出,赞洛神之美世间无俦,为“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提供了充分的依据,为这场邂逅拉开了美丽的序幕。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应该是两心互许,禀告父母,延请媒妁,终成眷属。然而“无良媒以接欢兮”使常规礼制所设定的一切都戛然而止。
同样,《愍志赋序》中所说的“彼女遂行适”,“遂”意为“于是”,似乎隐言“彼女”与“或人”曾有情,那么两人的分离同样是“无良媒”所导致的无奈结局。
《止欲赋》也是在极言“逸女”之“媛”后发出“无良媒”的悲叹,其书写模式与《洛神赋》相似:
媛哉逸女,在余东滨。色曜春华,艳过硕人。乃遂古其寡俦,固当世之无邻。允宜国而宁家,实君子之攸嫔。伊余情之是悦,志荒溢而倾移。……
惟今夕之何夕兮,我独无此良媒。
“良媒”句中有“今夕何夕”之叹,曾见于《诗·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诗序》:“绸缪,刺晋乱也,国乱则婚姻不得其时焉。”郑笺:“今夕何夕者,言此夕何月之夕乎,而女以见良人,言非其时。”以“今夕何夕”之叹归于国乱导致的婚姻礼仪缺失。如果此说可据,那么《止欲赋》引之,与“我独无此良媒”文意相通。
“无良媒”对当事人形成的思想压力,亦可从蔡邕的《青衣赋》中得到佐证。青衣,青色或黑色的衣服,汉以后多为地位低下者所服,赋中指代一位婢女。《青衣赋》先细述这位婢女的妩媚动人,精明能干,称赞她“宜作夫人,为众女师”,感叹她“伊何尔命,在此贱微”,认为她的品德甚至可以媲美历史上的贤妃,远非那些祸国的女人能相提并论,继而抒发对青衣的依恋和内心的思绪:
虽得嬿婉,舒写情怀。寒雪翩翩,充庭盈阶。兼裳累镇,展转倒颓。昒昕将曙,鸡鸣相催。饬驾趣严,将舍尔乖。曚冒曚冒,思不可排。
停停沟侧,曒曒青衣。我思远逝,尔思来追。明月昭昭,当我户扉。条风狎猎,吹予床帷。河上逍遥,徙倚庭阶。南瞻井柳,仰察斗机。非彼牛女,隔于河维。思尔念尔,惄焉且饥。
作者心事重重,难以排遣。纵然青衣与他已经欢好,但其卑微的出身注定了两人不可能得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作者对青衣敬爱有加,想必也不忍心让她受到世俗的刁难,他们的感情之路注定充满坎坷和荆棘。作者的心事大概是为以后的发展而烦忧,赋文最后以忧思伤痛结尾,喻示着两人不乐观的结局。
尽管《青衣赋》最终并没有表露出要挑战礼制、与青衣白头偕老的愿望,但其对一介婢女的歌颂和抬高已经激起秩序维护者的不满。张超所作的《诮青衣赋》针对《青衣赋》极尽讥讽:
彼何人斯,悦此艳姿?丽辞美誉,雅句斐斐。文则可佳,志卑意微。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凤兮”二句直用《论语·微子》里楚狂接舆讽劝孔子归隐时所唱《凤歌》的前两句,嘲笑蔡氏枉为名臣,竟然德操衰微甚至于不堪,言辞犀利,不留情面。然后追思《关雎》之妃德,贬斥青衣之卑微:
感彼《关雎》,性不双侣。愿得周公,妃以窈窕。防微消渐,讽谕君父。孔子大之,列冠篇首。晏婴洁志,不顾景女。及隽不疑,奉霍不受。见尊不迷,况此丽竖。三族无纪,绸缪不序。蟹行索妃,旁行求偶。婚无媒理,宗庙无主。门户不名,依其在所。生女为妾,生男为虏。岁时酹祀,诣其先祖。或于马厩,厨间灶下。东向长跪,接狎觞酒。
晏婴、隽不疑这样的高洁之士连齐景公、霍光娇美的爱女都会拒绝,为的就是“淑女以配君子,爱在进贤,不淫其色”(《毛诗序》),婢女之于名臣,何谈淑女君子之配乎?婢女卑贱的身份不可能得到媒妁之言,不但无法得到宗族的认可,也不会得到任何名分,与她结合所生的子女将为妾为奴,祭祀的时候也没有资格入宗庙。“无良媒”则“欢媾不成”,《诮青衣赋》所依据的礼制宗法力量以及《青衣赋》中所呈现的精神压力,充分体现了社会规则对个人幸福感的深刻影响。
自先秦至魏晋神女系列的赋作中,除了陈琳、杨修、张敏所作《神女赋》中相恋的双方最后得以结合外,其余均以分离为结局。人神界限或许是赋家设定的一个鸿沟,“无良媒”则可能是现实的障碍。《诗·卫风·氓》:“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又《齐风·南山》:“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昭示了人们对媒妁的重视。《礼记·曲礼上》曰:“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男女双方须借媒人往来传婚姻之言乃相知姓名,即《仪礼·婚礼》所列出的婚姻六礼之“问名”一环,位列六礼之第二礼,前有纳采开其端,后有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依次。郑玄注“纳采”:“将欲与彼合婚姻,必先使媒氏下通其言,女氏许之,乃后使人纳其采择之礼。”《离骚》:“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九章·抽思》:“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陆时雍《楚辞疏》:“此篇凡三致意于良媒矣。”“良媒”
的重要作用由礼经加以确定,又在《诗经》和《离骚》《楚辞》中反复出现,进一步使对“良媒”的渴望以及“无良媒”的惶恐不安成为赋家在情理之间徘徊的重要感情基础和礼仪依据。
二、势在必然:战乱频仍导致“良媒”缺失的社会现实
在战乱频仍、社会动荡的汉末至魏晋南北朝时期,“良媒”的缺失势在必行。在曹丕看来,当时的汉末“四海既困中平之政,兼恶卓之凶逆”,他自小见的是“家家思乱,人人自危”(《典论·自序》)。他在序中又说:“予时年五岁,上以世方扰乱,教予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予骑马,八岁而知骑射矣。以时之多故,每征,余常从。”又说:“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在这样的社会形势下,婚姻六礼多有废弛。就贵族阶层来说,曹魏时期皇帝纳后未见有六礼记载;西晋武帝太康年间,虽然提及诸侯婚礼中的纳采、告期、亲迎等,但语焉不详。到了东晋成帝咸康二年(336)纳皇后杜氏时,才命太常华恒与博士参定六礼之仪。皇家尚且如此,民间婚礼仪式更有或缺,甚至出现了“拜时婚”这样的权宜之法。《通典·礼典》载晋人议“拜时”:“拜时出于近代,将以宗族多虞,吉事宜速,故好岁拜,新年便可迎也,恶岁可迎,是拜时已成妇也。”又议曰:“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则婚姻王化所先,人伦之本。拜时之妇,礼经不载。自东汉魏晋及于东晋,咸有此事。按其仪或时属艰虞,岁遇良吉,急于嫁娶,权为此制。以纱榖蒙女氏之首而夫氏发之,因拜舅姑,便成妇道。六礼悉舍,合卺复乖,隳政教之大防,成容易之弊法。”这就是非常之时所行的临时变通之计。其制用纱蒙上新娘子的头,待到夫家,丈夫揭去所蒙之纱,新妇拜见公婆,便告成为夫妇,名为“拜时”,新妇称“拜时妇”。可见赋家所说的“无良媒”,既可视为观念之载体,更是现实之真言。
三、悲剧与悲悯:“无良媒”现实下“情”的挣扎与对“礼”的屈服
但“无良媒”的意义绝不止于礼法规则和社会现实。正如《诗》《骚》中的男女意象被赋予多种解读一样,“情”类赋或“美丽”类赋文中的男女衷情也被赋予多种含义,政治植入是必须的,“良媒”随之被视作政治机遇或贵人,“无良媒”无非寄寓人生境遇,想登青云梯罢了;原本因有无“良媒”而命运迥异的男女衷情,反而有可能被忽略。以《洛神赋》为例,《文选》李善注说此赋原名《感甄赋》,明帝改之。感甄之事起于曹植对文帝甄后遭谗致死而生悲,从而激起对甄后往昔之前的回忆,并借此一抒求而不得、知死难救之憾恨;如果以此为据,那么曹植因立嫡一事与曹丕之间的嫌隙及之后的落魄失意,则构成赋文背后隐含的凄凉与不甘。论者多乐见才子佳人与政治斗争互为表里的故事,对其解读也难出其窠臼。但如果单纯从男女衷情的角度来说,“无良媒”会令主人公的境遇更显辛酸。《洛神赋序》说:“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言明洛神之赋为“述行”见遇而感发,洛神即“无良媒”而有情的对象。这一出场模式在此前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中已经奠定,在《洛神赋》同时代的《神女赋》《止欲赋》中得到传承,从而提前锁定了他们共同的结局——别离。魏晋之赋与前朝之赋所不同者,在于赋中神女形象由虚幻而现实的演变,这一点已有不少学者论证,但赋中神女之情的差异却还须细细品味。
在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中,王与神女的相遇乃是自发,神女甚至一度“褰余帱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然而最终“暗然而冥,忽不知处”。神女来去无影踪,心思如海深,其形象举止奇伟变幻,难以预测。在这样的形象设定下,神女最终与“余”别离,是否是受“无良媒”所限,并不可知,“良媒”的决定性作用也随之减弱;而到了《洛神》《止欲》等赋,“无良媒”突显为良缘难就的官方理由,同时,隐含于《高唐》《神女》之赋中的“请御”之思变得显著起来。《洛神赋》中的神女变成了满怀衷情、窃窃私语的主动者,为佳偶难成而难掩悲伤、泪落如雨的,不再是男主人公,而变成了神女本尊。作者由犹疑地观望、被动地接受神女的来去,转变为主动“托微波而通辞”,神女去后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也转变为“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男主人公的态度在有相同结局的“情”类赋或“美丽”类赋中都有相似的呈现,如“心交战而贞胜,乃回意而自绝”(王粲:《神女赋》)、“知所思之不得,乃抑情以自信”(阮瑀:《止欲赋》)等。这一时期男主人公较为普遍的“抑情”处理方式,固然体现着礼教的束缚,而“托微波而通辞”的冲动,诚实地展现出人类本能的生命爱悦和情感需求,相应地,这一冲动得到了神女深情的回应。两者之间的情感是有互通的,他们相爱,有可能仅仅以照面的一瞬间为凭,然后经历了互相的试探而达到两心相许,最终在“无良媒”的残酷现实下,无奈地承担最后的别离。在这里,对二者个体情感的抒发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宋玉《神女赋》中人神之间的壁垒和由神女掌控一切的设定,使两情相悦的对等展示成为可能。而经过与宋赋之神女的对比,洛神形象鲜明,情感真挚,一举一动都呈现出女儿情深之态,使“无良媒”而导致的分离化身为俗世中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剧,从而使无果而终的男女衷情得到更广泛的同情。
而从《诗》《骚》中对“良媒”的呈现来说,“无良媒”并不能作为造成悲剧的必然理由。《诗·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离骚》:“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九歌·湘君》:“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这里唱出的对“匪媒不得”的否定之音,同样昭示着人们对个体情感的重视。“令鸩为媒”和“中情好修不必行媒”同出于《离骚》,“子无良媒”和“适我愿兮”同出于《诗经》。不妨可以说,对礼制的遵循和对情感的呼唤,构成了“情”类诗赋中的两条看似矛盾的脉络,此二者在后世的诗赋中的比重或左或右,或左右并行。正因如此,因慨叹“无良媒”而赋失意,更能令读者意识到作者对情感的放弃、对命运(礼法)的屈服,而其更深层的悲悯意义,又在于这些慨叹和结局,正发生在以重视个体情感、文学自觉而知名的魏晋时期。
参考文献:
[1] 许结主编.历代赋汇校注(校订本)[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
[2] 龚克昌,周广璜,苏瑞隆评注.全三国赋评注[M].济南:齐鲁书社,2013.
[3]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 洪興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陆时雍.楚辞疏(卷二)[M].明辑柳斋刻本.
[6] 张溥编.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M].明娄东张氏刻本. [7] 朱大渭,刘驰,梁满仓,陈勇.魏晋南北朝社会生活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8] 杜佑.通典[M].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9]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基金项目:浙江省教育厅高校国内访问学者教师专业发展项目:魏晋赋与婚俗礼仪(FX2020090);杭州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常规性课题:明清至民国浙江婚书文体形态与文学性研究(Z19JC083)
作 者:李慧芳,文学博士,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E-mail: 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