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短篇小说)
2022-04-04武俊岭
◎武俊岭
大水来了,大水来了,黑羊山大水来了……
从西南方向传来惊恐的声音,像一声炸雷响在春生耳边,响在村人耳边。春生奔跑回家,把能吃的装在一个大布袋里,把银元装在衣袋里,然后拉着媳妇便往外跑。媳妇抱着一岁的儿子。刚出大门,春生看见洪水水头两米多高,汹涌向前。春生一家跑到一棵老榆树下。春生双臂用力,把布袋抛到树枝上。然后,春生把一盘绳子系在腰间,不一会儿爬了上去。
媳妇在下面,用绳子的另一头系住身子。树前有一方很大的池塘。于是,洪水就慢了下来。春生骑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用力往上拉媳妇、儿子。本来春生是有一把子力气的,但因洪水来得太过突然,不免慌了神智。他的双臂没有了往日的力气。好在,春生两条腿的力量还没有变小。这样,他就一寸一寸地往上拉着绳子。
一袋旱烟的工夫,洪水灌满了池塘。从池塘两边绕过来的水头,很快汇合起来。四周顿时一片灰黄、浑浊的大水,往前急速流动。洪水像是野兽的嘴巴,往上一拱一拱地舔着了媳妇巧云的脚尖。巧云吓得“啊呀”地叫了一声。儿子,随即哇哇大哭起来。妻儿的惊恐,让春生手上有了劲儿。他在树枝上站起来,调匀呼吸,把妻儿拉到树上。
妻子左臂紧紧揽住春生,说,这大水怎么说来就来呢?吓死我了。
春生轻轻推开巧云,说,你坐在树枝上,坐牢稳了。
儿子在巧云的哄慰下,不哭了。
此时,洪水已是涨得很高。村人或者抱着门板,或者压着檩条,或者坐在笸箩里,顺着水流往东北方向漂去,还有一些人在洪水里时出时没。春生一惊,这些人的性命难保了。
春生想,去看看水面上有没有门板,好在树枝上搭一两个床,不然没法在树上睡觉。
就在春生往水面的远处张望时,巧云一个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扑通啊呀的声音把春生的目光唤回。春生立即跳进水里,刚刚抓住巧云的胳膊,儿子却脱离了母亲的怀抱。春生恐极,头皮倏地麻了一下。春生扭头一看,绳子还在水里斜着,便把绳子投向巧云。巧云说别管我,快去救儿子。此时,儿子已被冲出去四五米,像一片树叶那样,随波上下沉浮。春生大惧,左右臂大幅度地划水,像是一条受到惊吓的大鱼,极快地往前游去。很快,春生游到了儿子身边。春生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一下子把儿子托了起来。
春生侧着身子,左手举着儿子,右臂用力划动,慢慢地往榆树游来。好在巧云双手抓住绳子,已靠在粗大的榆树身上。
春生费了很大的劲,游到树边。春生左手抓住绳子,右手抱儿子。春生、巧云看看儿子,眼闭着,嘴合着。巧云立即痛哭起来,儿啊,我的儿啊!我怎么这样命苦啊!
春生断喝,别哭!儿子可能是呛住了。快上树!
春生让巧云抱着儿子,然后迅速爬到树上。像上次一样,春生把妻儿拉到树上。
春生从妻子怀里接过儿子。春生让儿子趴在自己的大腿上。春生轻轻地拍打儿子的后背。不一会儿,儿子哇哇地往外吐水。吐了三四口之后,儿子委屈地痛哭起来。
巧云与儿子一起啼哭。巧云边哭边说,呵呵,我的儿子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行了,快别哭了,哄哄儿子。
巧云止住哭声。巧云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紧紧地抓住一根树枝。巧云哼起哄幼儿入睡的歌谣:噢噢睡倒倒,老猫来了咬耳朵。
春生往水面上观看,呵呵,还真看见一扇木门,一高一低,漂流而来。春生估计着木门漂浮的大体方向,跳入水中。春生往前游了一会儿,与木门相遇。春生推着木门,手臂下压,双脚交替着击水。不一会儿,春生游到了树下。
春生费了一点力气,把门板弄到树上。春生找到两根平伸出去的树枝,把门板放了上去。春生在门板上躺了一躺,感觉还算平稳。
春生把妻子搀到门板上。春生把大布袋放在门板上。
春生用手劈下一些细枝。然后以细枝为绳,把门板的四个角紧紧地绑缚住。这样,门板便十分牢固了。
春生感觉有点疲乏,想躺到门板上歇一歇。但一看门板太窄,就忍住了。不行,现在还不是歇着的时候。
春生连续下水,捞到几样东西:两块门板、两个水筲、一个西瓜、一口铁锅。
春生把一块门板、水筲、西瓜、铁锅,弄到树上。剩下的那块门板,用一根细绳拴在树上。
春生用绳子系着水筲,打上去两筲水。春生对巧云说,这水在筲里沉淀沉淀,就能喝了。
巧云说,春生,你真能!
春生和巧云从布袋里拿出干粮,细嚼慢咽。虽然两个人噎得难受,却也没有办法。筲里的水还浑着呢,不能喝。此时,儿子醒了,啊啊哭着找奶吃。巧云喂着儿子,看一眼白茫茫的大水,忧愁上来。她愁她的娘家人,爹娘、哥嫂、侄子、侄女。春生这边,双亲都已病故。春生是独苗一棵。人啊,活着怎么这样难呢?
春生躺在刚刚捆缚好的门板上,睡着了。
睡了一大觉,春生醒来。朝西一看,密密的榆叶让他看不到天色,看不到太阳。这让春生万分欣喜:榆叶,就是天生的粮食。想想十几岁的时候,遇到春荒,村上人都采榆叶吃,生着就可以吃。
春生看到筲里的水,差不多清了,于是埋头于筲,像牛似的痛饮一气。
巧云喝了几口。
春生说,你们娘俩好好在树上待着,我靠着门板往北大洼,那里种着高粱呢,看看能不能采点高粱穗。对了,把西瓜摔烂,让儿子吃。
巧云说,我没那么大劲。
春生双手抱起西瓜,往树身上一磕,裂成两半了。
春生双手抓绳、双脚踩树,到了水里。春生右臂靠着门板,左臂划水,往北大洼而去。
春生扭头看看西天,看到太阳像个火球,于浩淼的水波上沉浮。而其热力,则沿着水面扩散开来。春生的脸面,既热又痒。春生就不明白了,半个月没下雨了,这洪水是从哪里来的呢?黑羊山又在哪里呢?
春生不只弄到几十斤高粱穗子,还在一个小屋里捡到三只瓷碗。那小屋在一个高冈上,屋里只有半米多深的水。小屋的窗户台上,有一捆半干半湿的木柴,也让春生搬到了门板上。
自然,春生还是费了不少劲,把东西弄到大树上。
随即,春生又靠着门板往村庄方向划去。春生在水面上东游西荡,找了半天,找到了一张饭桌。
春生把饭桌放到门板上,又向小屋划去。在小屋那里,他弄到了九块青砖。
春生把饭桌捆在妻子睡的那块门板的上端。树枝粗大,支撑没有问题。春生把六块青砖排在饭桌上。剩下的三块,呈三角形排列。这样,铁锅就可以架在三块青砖上了。
有铁锅,有清水,明天晾上一天,木柴就能全干了。这样就可以吃熟食了。
春生想把脑子里的话告诉巧云,但看看巧云那从容的神情,就知道不用说了。
西瓜,俺娘俩吃了一半,这一半你吃了吧。
好。
暮色笼罩阔大的水面,笼罩神奇的榆树。春生四顾漆黑,忧从中来。这树,不会让大水泡倒吧?如果泡倒,一家人往哪里逃生呢?对了,村子里的人都漂到哪里去了?离这里三里,正东方向倒有一条金堤。如果能逃到堤上,倒可活命。但他们吃什么呢?
春生半睡半醒,眼前好像站着一个老人,仔细一打量,原来是爹爹。爹爹说,春生,这榆树是咱家的神树,快两百年了,多少人想买,给再多的钱,你老爷爷、爷爷都不卖,我也不卖。这榆树在荒年时不只解救过咱家人,还救过其他人。
春生听了,想说谢谢祖宗的恩德,但嘴张了张,没有说出。他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春生一家三口就在老榆树上生活起来。喝了水筲里的水,一家人拉了三天稀。第四天,不拉了。
布袋里的干粮吃完后,巧云用铁锅或者煮高粱粒,或者熬小米粥,里面掺上嫩枝上的榆叶。盐自然是洪水到来前,春生放在布袋里的。用剥下皮来的细枝当作筷子。喝着醇香的小米,吃着清香的榆叶,巧云从心里佩服丈夫的临危不乱。
这天,天色刚刚像鱼肚子那样白的时候,春生从树上下来,想去金堤打探一下水情。突然,一块门板漂了过来。仔细一看,门板上还有一团黑黑的长发。再看,看到一个女人的上半身。春生朝着门板奋力游去。到了近前,春生发现女人已昏迷。于是,春生在门板的另一侧扶板划水,游到了树下。
巧云,快看,我救了一个人。
什么人?
女人。
树上无语了。
巧云冷冷地往下看。不用看别的,只那一头秀发,就不是她巧云能有的。巧云出嫁前,也有一条长长黑黑的独辫。成了春生的媳妇后,剪掉了。
巧云想,一家三口在树上马马虎虎能过。弄一个女人上来,不知根不知底的,算什么事呢?
巧云想说,你别管闲事了,嘴张了几张,没说出口。毕竟是一条人命,虽然是女人的。
春生先用绳子捆缚住女人,然后把载着女人的门板系在树上。
春生先爬上树来,然后把女人拉了上去。
巧云帮着手,把女人扶到自己的床上。
女人仍然不醒。巧云一探鼻息,说,活着呢,可能是饿晕了。
极快地,巧云熬出半锅小米粥,这次没放榆叶。
米粥不冷不热了。巧云喝一口粥,不咽;用手撑开女人的嘴,嘴对嘴把米粥送进去。不一会儿,一碗粥到了女人的肚里。
然后,巧云自己喝下去一碗,并且用同样的办法让儿子喝了几口。铁锅里剩下的,春生喝光。
巧云让春生看着儿子。
巧云用一块湿布,一点一点地擦拭女人的脸庞。先从额头擦起,然后是双颊,最后是下巴。
巧云惊奇地发现,这姑娘比画上的人还美丽。眼睛虽然闭着,但仍然可以感觉到属于浓眉大眼。鼻子,圆润玲珑。嘴口紧抿,小巧精致。主要是从脸庞直到脖颈的肤色,白如蛋清,呈现出一种光泽。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姑娘呢?
姑娘醒了,星眸一展,眉头一皱,娇声说,我在哪里呢?
巧云笑了笑,说,你在树上。
树上?
姑娘坐了起来,看看巧云,看看春生,再看看树枝树叶。姑娘明白了,冲着巧云跪下,磕下头去,说,多谢姐姐救命!
巧云哈哈一笑,说,你别谢我,不是我救的你,是我丈夫春生。
于是,姑娘又朝春生磕头,说着感谢的话。巧云把姑娘拉了起来。
三言两语之后,春生两口子知道了姑娘名叫莲花,寿张东关人,姓向。
这大水,比老虎还吓人呢。莲花惊魂甫定,心有余悸。
巧云静静地欣赏莲花的眼睛:何止浓眉大眼,并且双眼叠皮。
巧云安慰莲花,没事了,你到了树上,说明咱们有缘。有我们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谢谢姐姐!
春生在巧云、莲花说话的当儿,把一块门板固定在妻子门板的旁边,两块门板相隔半米,离自己的门板有两米多。
这天,春生带着布袋,靠着门板,往金堤的方向游去。他的身上装着几块银元。此去,他要为两个女人买一些实用的东西。
离着一百多米,春生就感受到金堤之上逃难人群的可怜。黑压压的,堤顶上躺满了人。站着的也有,但稀稀拉拉。在堤上走动的人,缓慢如蜗牛。
春生把门板系在堤坡的一棵小树上。然后,他爬到堤顶。这时,他才看清,站着的人是金堤东边的人,他们或步行或坐马车而来,兜售东西。马车,停在堤根。金堤以东的地面没有洪水。金堤的东坡上,往下行走着三三两两的人,晃晃荡荡。不用说,那是往东边村庄要饭的人。
躺着的人,大半睡着了。没有睡的人,虽然眼睛半闭着,但都散发出饥饿的光芒。这光芒虽然不太强烈,但对人心有一种抓、揪的力量。春生与这样的光芒碰撞后,赶忙回避。他心里怯怯的,在一个货郎那里,买了三尺红头绳、两把羊角梳子、两瓶雪花膏。在另一个货郎处,买了两身花衣服,三床粗布被单。吃的,有卖馒头的,有卖窝头的,有卖包子的,还有一家卖桃酥的。春生想,来一趟不容易,得多买点。于是,春生买了六斤馒头、八斤窝头、十斤包子。桃酥耐放,买了十二斤。对了,春生还买了十双筷子。买的东西,全都放在布袋里。
春生提着布袋,往门板那里行走。刚刚走出去六七米,就有三个人跟在身后,说可怜可怜吧,给个窝头吃。春生立即害怕起来,扭头看看几人,不免又与那些饥饿的眼睛对视了。
春生说,我家里人还饿着呢,我身上还有几十个铜板,全给你们吧。
春生把铜板撒到地上,快步走到门板处,把布袋放好,慌忙划水,离开金堤。
到了树下,春生向巧云、莲花讲说金堤上的情景。两个女人听了,感叹半天,才开始吃包子。包子虽然是素馅的,但吃起来那个香啊,像放了五花肉似的。
两个女人的脸色越来越鲜艳了。准确地说,巧云、莲花各有其美。巧云因为已是媳妇,成熟美艳如牡丹。还是姑娘的莲花,则娇美青涩似桃李。一开始,三个人在一起吃饭时,春生是那么的局促、扭捏。时间长了,春生才能够舒展四肢。
在树上这么一个空间里,吃饭睡觉倒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特别是睡觉,巧云与儿子一个门板,春生、莲花一人一个门板,自成天地。大、小解就麻烦了:莲花到来之前,春生夫妇之间,自然没有什么。但莲花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一天夜里,春生尿急,他从门板上站起来,本想冲着树身撒尿的,稍一偏斜,就对着树下的水面了。水面哗哗大响。春生赶快停住,转向树身,声音这才小了下来。巧云听见,埋怨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小便这样,大便更是麻烦。春生每次都要下树,傍着门板游到远处去。然后,他爬到门板上把事情解决掉。每每巧云、莲花不管大小便,只要有便意时,春生也得下树,也得到远处去。
摸索出大致规律后,春生每天主动下树几次。这样,巧云、莲花就感觉天地一下子开阔了,空间一下子增大了。
从金堤上买来的馒头之类,吃得所剩无几了。还有两块桃酥,留着给儿子吃。春生查看衣袋里的银元,不多了,只有两块。看看树下的洪水,虽然不再往前流动了,但水位没有降低。水,什么时候退下去呢?照这样下去,两块银元肯定不够用的。春生涌上来阔大的忧愁,像一望无际的水面。
春生又去了一趟金堤。这次,他买回来五十斤玉米面、两斤盐、十斤麻花。麻花,五斤甜的,五斤咸的。春生知道,两岁的儿子喜欢甜食。两个女人,大概也喜欢吧。
莲花帮巧云把榆叶洗干净。没有案板、没有刀,就用手把榆叶撕一撕,放到锅里。然后,放入清水,放入玉米面,烧起来。火,烧的时间不能太长;太长,榆叶就过了,没有嚼头了。莲花烧火,巧云用勺子搅拌几次,粥就煮好了。
儿子在巧云的怀里吃奶。巧云手捧粥碗,吃得香甜。春生、莲花也是各捧一碗,吃得响亮。第一碗吃下,莲花为巧云、春生分别盛上第二碗。末了,给自己盛了半碗。就在莲花想埋下头去喝粥的时候,感受到一束热热的目光扫了过来。不消说,这目光是春生的。莲花的脸红热起来,头埋得深深的,悄悄喝粥。
春生不错眼珠地对着莲花盯视,让巧云看到了。巧云悄悄用脚去踩春生的脚趾。春生疼得“哎哟”一声。莲花抬起脸来张望,问,怎么了?怎么了?
巧云哈哈大笑,说,没什么。
春生窘得脸红红的,站起来,说,我吃饱了,下树活动活动。
春生靠着门板,离开榆树十几米了,还能听到巧云的笑声。春生摇摇头,摸摸脸。噫,还真有点热。
春生去北大洼,看看还有没有高粱。到了,发现高粱都倒在了水里,虽然有个别高粱穗子于水里时现时没,但已发黑发霉,不能吃了。
春生惊喜地看到两条花鲢,在高粱地边悠悠地游动。春生悄没声地拔起一株高粱,掐头去尾。这样,春生的手里便有了一根棍子。春生蹲在门板上,慢慢地接近花鲢。半米多远时,花鲢仍然没有知觉。春生默默举棍,对着鱼头快速击去,一击而中。花鲢冒一点血,身子翻了过来。春生伸手抓住,丢到门板上。好家伙,得有三斤多重。春生在高粱地边继续寻找,又发现一条。春生如法炮制,成功捕捉。
两条白亮新鲜的花鲢,让春生心里充满了喜悦。在返回榆树的途中,春生生出这样的想法,大水再有一个月不退也不用害怕了,只要有鱼。想象着莲花吃鱼的幸福神情,他像是喝醉了酒似的,嘿嘿地笑起来。这时的他,想到大前年时,往金堤东边的张秋赶集,看到了张老财的小妾。小妾在大街上袅袅而行,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自然也吸引了春生的目光。当时的春生对银元产生了极大的渴望。用什么法子发家呢,银元多了,也娶上这么一个小妾,该有多好。现在,洪水给他送来了美如天仙的莲花。莲花,真好!春生脑子里的想法,如蓬蓬春草。
春生上次买玉米面时,随便买了一把锅铲。这下,锅铲派上了用场。春生用锅铲把两条鱼整治得干干净净,丢进锅里,对巧云说,放上盐、水,开锅后,炖上一刻钟就熟了。
巧云说,我炖过鱼,心里有数。
春生说,我下树找找,看有没有荷叶,好当盘子。
春生臂扶门板,在池塘的西边采到了三张荷叶。如果有酒,就好了。喝点酒盖脸,细看一下莲花的美貌,多好!
炖好的花鲢,放在两张用清水洗净的荷叶上,引逗着春生,引逗着两个女人。几个人已是好多天没见荤腥了。春生十分豪放地盘腿而坐,对着花鲢伸出了筷子,把鱼肉放在嘴里香香地咀嚼。巧云和莲花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矜持。
不一会儿,春生吃掉了半条鱼。然后,两根筷子一用力,花鲢翻了身子。接下来,春生吃得慢一些了。他悄悄观看两个女人。在巧云低头操鱼之际,春生定定地看了莲花一眼。莲花呢,这次竟然勇敢地与春生的目光接触了一瞬。然后,莲花的脸红热着,避开春生的目光,看向春生的胸脯。春生坚实的胸肌,让莲花心生赞美。
巧云感觉到了两人的忘情。巧云先看莲花。莲花赶忙低下头去,用筷子在鱼尾巴上操了一小块肉往嘴里送。巧云又看春生,春生对她的目光不理不睬,仍然灼灼地盯着莲花。巧云不由得有了一点愠怒,熊人,眼里有刀子吗,眼里有钩子吗?巧云伸出手去,啪地一声打在春生的肩膀上,说,鱼快凉了,快吃啊。
春生惊醒,说,凉了,凉了,吃鱼,吃鱼。
这天夜里,巧云睡到半夜,怎么也睡不着了。榆叶的清涩气息充塞她的鼻孔。水面发出轻微的响声,好像是风儿吹动的。春生打着呼噜,睡得香甜。忽然,春生吧嗒吧嗒嘴唇,感叹地说,莲花,真好!真好!
巧云一惊,一怒,稍后有点释然:丈夫这是在说梦话了。
不想,春生这边刚刚说完,莲花又嘤嘤呻唤,春生哥,春生哥!
巧云坐了起来。巧云坐了很长时间。巧云坐累了,侧身躺下,把儿子拥在怀里。好不容易,巧云再次入眠。
第二天,春生第三次前往金堤。行前,春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但很快自己压制住了。再说,一块门板也载不动两个人啊!
春生离开榆树好几米了,巧云大声说,想着买几炷香来。
这次,春生买下案板、菜刀、花椒、茴香、豆油、酱油,还有十斤馒头、三炷香。这次,用的是莲花的银元,三块。三块自然是用不完,剩下的,春生装在衣袋里。想象着一边吃馒头一边吃鱼的快意,春生呵呵地笑了。
对了,不过年不过节的,又不向老祖宗上供,巧云让买香干什么?
途中,春生感觉水面已低下去半米。
返回树下,巧云、莲花二人帮助春生把东西弄到树上。春生说,我去逮两条鱼。
时间不长,春生如愿而归。这样,刚买的豆油、酱油正好用上。巧云把铁锅烧干,放上豆油,放上花椒、茴香。把鱼放进锅中,在油里翻一次身子,放盐放酱油。最后,加水慢炖。
鱼的滋味自然是新鲜、香醇。鱼出锅后,照例是春生一条,两个女人一条。春生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拿着筷子夹鱼,吃得满嘴流油。巧云佯怒,打春生一下,说,看你那没出息的样,饿死鬼托生的。
春生嘿嘿一笑,不去反驳。
三人刚刚吃完饭,儿子睡醒了。巧云把儿子揽过来,喂奶。巧云的乳房鼓涨着,儿子偶一松嘴,那奶水便哗哗地往外流淌。
巧云很有情致地看春生一眼,说,吃好吃坏,就是不一样。
春生说,那是,骡子、马吃了夜草后,干活还有劲呢。说完,表情丰富地看了看巧云,然后把头摇了摇。
巧云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巧云的一句话,说得莲花笑起来。春生受到感染,也笑了起来。说话的巧云,也不能不笑了。最后,就连吃奶的儿子,嘴巴离开奶头,也嘻嘻而笑了。
好一会儿,笑声才停下来。巧云说,春生,向你通报个事。你去金堤后,我与莲花商量了一下,想让你与莲花拜成干兄妹,你看行吗?
春生听了,头一低,随即抬起,说,让莲花与你拜干姊妹,不好吗?
我有两个哥哥呢。你独子一个,让莲花当妹妹,一辈子的亲情,不好吗?
好,好,自然好。春生嘴里这样说,心里却说,你巧云厉害,你把我的一点野心浇灭了。不过,往远处想,有莲花这个义妹,也好。
想到这点,春生说,我听你的。人家莲花同意吗?
春生哥,我同意!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是我一生的哥哥!
莲花的一句话,说得春生十分温暖,像是冬夜里返回村庄时,看到了自家屋里的灯光。春生的眼睛湿润了。回忆着洪水到来后的艰难,他有点哽咽,说,那好吧,我们就拜天拜地拜关公,成为干兄妹吧。
谢谢哥哥!莲花看了春生一眼。
三炷半米多高的香,插在门板缝里,散发出缕缕的灰色香烟。香烟把气氛营造得肃穆、庄严起来。巧云怀里的儿子,瞪着一双小眼,看着跪在门板上的春生、莲花,嘴里一字一字地说,拜,拜,香,香。
春生说,苍天在上,厚土在下,中有关公,我方春生与向莲花,因为一场洪水相遇,结下深厚情谊。现在,我愿意与向莲花结为异姓兄妹。请天公、地母、关老爷作个见证。我给你们磕头了!
春生说完,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莲花说,我莲花抱着一块门板,在洪水漂了一天,没有吃饭,饿晕过去。如果不是春生哥哥搭救,早就命丧黄泉了。
现在,愿意拜春生哥为义兄。一生互帮互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说完,自然也是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
一个多月后,洪水下去。村子里的房子,被洪水泡塌了大半。所幸春生家的房子是浑砖到顶的,安然无恙。人们三三两两地返回村庄,皆是一副叫花子的形貌。
道路可以通行了。
春生前往岳父村上探望。见岳父一家毫无损伤,立即返回。巧云得知平安消息,脸上愁云顿失。
春生找出藏在大梁上的五块银元,往金堤以东的地面,购买了小麦、玉米、高粱。秋季没有了收成,秋分之前得把麦子种上,来年好有收成。
寒露这天,春生雇了一辆马车,载上巧云、儿子,载上莲花,向寿张进发。
六十华里,一早行动的马车,到了晌午时才到达。又用了一点时间,到了东关,到了莲花家门前。
莲花的爹娘、两个哥哥、嫂子,见莲花回来,喜极而泣。
莲花的爹爹拉着春生的手,说,好后生,心善,心善!
莲花的娘拉着巧云的手,说,俺老向家一辈子忘不了您的恩德。
莲花的两个哥哥说,春生哥,你是我们一辈子的哥哥。
莲花的两个嫂子,嘴里也是说不尽的感激。
再往下说,春生、巧云知道了莲花一家人,在洪水来到之前,躲在一个高冈上,才幸免于难。
当时的莲花,衣袋里装着三块银元,跑到街上去买衣服。她挑来挑去,把眼睛挑花了,也没有相中一件。莲花正想回家呢,洪水突然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