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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小星星(短篇小说)

2022-04-04关义为

椰城 2022年4期
关键词:林园幼儿园妈妈

◎关义为

橙红色的余晖映在吴玉梅的脸上,给她虽不年轻却仍妩媚动人的脸上罩上了一层红晕。她看看天边的夕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叹了口气,脸上显出了几分疲惫和老态。

她下了班,正赶去幼儿园接自己的女儿。

早过了放学时间,幼儿园里没有孩子和家长的身影,只有两位工人正懒洋洋地给围墙刷涂料。一地的灰白色粉尘,风一吹,就洋洋洒洒地飘起来,仿佛被禁锢了许久的一大群麻雀终于获得了自由。吴玉梅咳嗽了几声,捂上了嘴,随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把手放下,抬眼往最北边那栋楼的一楼望去——那正是女儿宝琼所在的小班教室。

吴玉梅急匆匆地奔进小班教室,只见宝琼独自一个人坐在墙角,旁边放着一些彩色塑料积木,可孩子好像并不愿意玩这些东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一动不动,像一尊小小的雕像。一见到妈妈,雕像突然有了灵魂,宝琼眼里放出光彩,飞快地爬了起来。

“妈妈!”暖暖的小身子乳燕投林般扑进了她的怀里。吴玉梅抱起女儿宝琼,迅速地往外走。她不想让女儿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多待一秒,但其实这是一种近乎自欺欺人的想法——女儿其实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天了。

宝琼的小手搂着妈妈的脖子,用清脆的童声说:“妈妈,今天你是第九个。”

吴玉梅的心像被细针扎了一下。三岁半的宝琼会数数了,她每天都会数妈妈是第几个来接的家长。从前天的第十三个,到昨天的第十个,再到今天的第九个。吴玉梅知道,不是自己来得早了,而是又有小朋友转学了。显而易见,吴玉梅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来接孩子的家长。

“来晚了是因为妈妈上班误了时。”吴玉梅不想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寻求孩子的谅解,一来孩子的小脑袋瓜理解不了;二来宝琼根本没有怪妈妈,没有怪罪也就谈不上原谅。

吴玉梅说:“宝琼,今天又是哪个小朋友没有来呀?”

说起这个,宝琼就高兴起来:“许德鸿没有来,再也没有人抢我的午饭啦!”

望着宝琼天真无邪的小脸,吴玉梅用力把涌上喉咙的酸涩咽下去,亲了亲宝琼。

吴玉梅知道这个许德鸿,他是班里出了名的捣蛋孩子,总是抢宝琼的午饭,还经常戏弄她。但他也是个可怜孩子,父母意外去世,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难免照料不周。出于同情,吴玉梅从来不忍心怪罪他们。现在就连许德鸿也转学了……

吴玉梅的脚狠狠地跺在地上,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在跟谁赌气,还是跟自己生气。

县幼儿园今年八月底在北边建了一栋两层楼房,而原来容纳孩子们的那栋三层楼房,有一层楼被县教育局借用搞培训班和展览,剩下的两层只能容纳大班和中班,小班因为孩子较少,就被安排在了新楼房的一楼里。

九月初开学后,许多小班家长看到这种情况后,不愿意孩子在刚建成的楼房里上课,陆陆续续地把孩子转到别的幼儿园去了。开学几天后三个班合并成一个班,一个多月以来,班里从三十几个孩子变得越来越少,今天还突破了个位数,宝琼不是说今天她是第九个吗?

吴玉梅问过韩园长,为什么不把刚建成的楼房给教育局,难道三四岁的小孩子抗污染的能力比成年人强吗?但她已经忘了韩园长是怎么回答的了,那该是看似正当的理由和说辞吧。

她还想问问韩园长,装修用的是不是环保材料,她要估量一下孩子受污染的后果,到底能不能放心地把孩子送来。但她想,这也不过是废话。

就算装修用的不是环保材料,就算宝琼中午饭吃不饱,难道她就不送宝琼上幼儿园吗?不上幼儿园,白天根本没有人照看宝琼。吴玉梅要工作,她现在一家离县幼儿园两三公里的工厂当出纳。

厂办公室主任王涛很严厉,但为人不错,对于有特殊情况的员工他是很关照的。其他的几个同事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唯一使她烦恼的是办公室的秘书温思瑗。温思瑗是厂长的表妹,整日清闲,最喜欢搬弄是非。她虽说挂了个秘书之名,但大部分材料是写不好的,又不懂电脑打字。吴玉梅来之前,难写的材料一般都是王主任亲自动手;吴玉梅来后,这些难写的材料几乎都是交给她负责。温思瑗只负责简单材料和日常秘书工作,而且她又比较懒,一些该她干的事也交给吴玉梅替她干。仗着有厂长撑腰,她从没对吴玉梅说过谢谢。

吴玉梅也不要她感谢,她这么拼命地多干,为的是能早点下班。

每天一到下午三点半,吴玉梅就心慌。她知道,宝琼四点半放学,如果不想让宝琼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墙角等待,最迟四点她就得走出工厂大门。可工厂是五点下班的,虽说工厂没有要求员工上下班打卡,但总有眼睛在背后盯着,一天两天早早地溜了没事,总不能天天溜吧?

时间是死的,人是活的。吴玉梅脑子转得快,她想方设法把外出办的事都留在下午,整个上午她就拼命地干其他活。

今天下午三点二十分,吴玉梅一拍脑袋,故作惊讶地“哎呀”一声,说得去信用社办件事。她拎起包跟陈会计打了招呼,又去跟王主任汇报:“王主任,我现在去信用社办事,办完事差不多就下班了,我就不回厂里了。”王主任点头同意。她又到秘书室跟温思瑗说了一下。温思瑗嘴上没说什么,她份内的工作有一半以上是吴玉梅帮她干的。但她还是在听见吴玉梅说“办完事后就到幼儿园接孩子”后,撇了撇嘴角,露出自以为洞察一切的神秘莫测的微笑。

可是今天吴玉梅的计划出了一点纰漏,去信用社办理事情不太顺利,比平时多用了一些时间。吴玉梅到幼儿园的时候晚了二十分钟,就是这二十分钟,又让宝琼一个人呆坐在墙角,而吴玉梅又成了“第九个”。

她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诉说自己的歉意,可是宝琼竟然体会到了,她说:“妈妈,我等你的时候没哭,我很勇敢的,能一个人等妈妈。”

吴玉梅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脸贴在孩子热乎乎的小脸上。

宝琼坐在电动车后座,母女俩往家里赶。宝琼怯生生地说:“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呀?”吴玉梅听后手一抖,电动车猛然倾斜差点倒了,她赶紧把车子扶正,低吼着:“你个小孩子,别管这些!”

这事是她最不愿意宝琼问起的,也是这段时间来她心里最大的痛苦。她的丈夫黄永琳因为涉嫌贪污,几个月前被依法逮捕了。直到现在,杳无音讯。起初,她还天天跑各个有关单位去打听情况,处处碰壁之后,她心里既怨恨又无奈,生出了一种“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管他了”的心思。

吴玉梅想尽量保护女儿不受流言蜚语的影响,她说这些事时都注意回避着女儿,但是别人显然不会有这样的顾忌。前段时间,吴玉梅的父母来过一次,两个人竟然当着宝琼的面说起了“大坏蛋黄永琳”,还说他怕是蹲进去再也出不来了。吴玉梅不知道宝琼听懂了多少,她不敢跟父母理论,只好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转移了话题。

可眼下听宝琼这么一问,这孩子显然是听进去了。吴玉梅攥紧了车把,手指尖泛白了都没意识到。

母女俩一路沉默,宝琼似乎也感受到了妈妈的心情不好,再也没有说话。

到家了,母女俩上楼时,宝琼看到楼梯上有一块石子,就抬脚用力去踢石子。吴玉梅“哎”了一声,急忙弯腰去看宝琼的鞋子,果然,那淡红色牛皮鞋面上出现了一块浅浅的破损痕迹。吴玉梅又急又气,伸出手狠狠地掐了宝琼的胳膊一下。宝琼疼痛地“啊”了一声,抬起眼来,委屈地撇着嘴说道:“妈妈,我没做错事,你为什么要掐我?”吴玉梅厉声说:“你还没做错事?你干嘛要踢石子,把鞋子都踢坏了!”宝琼抿了抿嘴,还是没忍住眼泪,一边用手揉眼一边哽咽道:“可是我以前也踢呀,妈妈也没掐我。”吴玉梅想说,以前和现在能一样吗?宝琼今天穿的淡红色皮鞋,是吴玉梅为了宝琼上幼儿园体面,特地花了一百多块钱买来的。一百多元,以前吴玉梅并不在意,可是如今丈夫杳无音讯,家里全靠自己那点工资过活,不省能行吗?

可宝琼还小,她还不懂这些。

吴玉梅看着孩子委屈的小脸,心里也觉得后悔。用脚踢石子也不是什么错事,自己小时候不也常踢吗?再说宝琼还不满四岁,正是爱玩的时候,怎么也不能为了一双鞋子掐孩子吧?她平息了一下情绪,说:“对不起,妈妈今天心情不好。要不,你也掐妈妈一下吧。”宝琼哭得直咳嗽,但还是坚定地摇着头说:“妈妈是好妈妈,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掐妈妈。”这句话说得吴玉梅一愣。孩子的内心就像一块纯洁无瑕、不掺杂质的水晶,映照出那个被坏情绪绑架、心里布满尘埃的自己。吴玉梅蹲下身子抱着宝琼,说:“那你原谅妈妈吧,不要哭啦。”宝琼一边咳嗽一边说:“妈妈我不想哭了,可我嗓子痛。”

吴玉梅一愣,眼前顿时浮现出县幼儿园那漫天的粉尘。她慌着心、抖着手,拉着宝琼上下检查,可是又能检查出什么呢?她心里下定决心:至少三个月内,绝不送孩子上县幼儿园了。

可是又能送宝琼上哪儿呢?县城的幼儿园就那么多。在送宝琼上县幼儿园之前,她早已去过三家私立幼儿园打听过了,但一家是人满为患,不再招生了;另外两家是不负责孩子的中午饭的,宝琼的情况根本不适合。

回到家后,吴玉梅给自己的母亲打了个电话。照例是先给父母问安,在母亲拐弯抹角地说最近腿痛需要个按摩脚盆后,吴玉梅答应等发了工资就给母亲买一个。等母亲心满意足之后,她才说:“妈,县幼儿园宝琼暂时不能去了,会伤害孩子身体的。要不,你就来县城帮我照管她一段时间吧。”母亲却一改之前的亲热态度,像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一样,惊呼道:“哎哟,你是要你妈变魔术变成两个人吧?我不是正帮你哥嫂带阿雄吗?”吴玉梅急忙道:“妈,阿雄都已经上五年级了,学校又离家里那么近,这段时间他不用接送也没关系吧?”母亲显然有点气愤了,抬高嗓门道:“你这个当姑姑的怎么这么狠心呢?阿雄一个人上学多不安全,现在镇上车辆很多的。你爸这个死鬼你也知道,除了去喝茶就是买彩票,又是个马大哈,叫他接送阿雄我也不放心。”吴玉梅从来不是会求人的人,她脸上发烧,想立即挂断电话,可是想到宝琼,她定定神,还是耐着性子柔声劝道:“哥哥嫂嫂也可以接送呀,让他们接送阿雄一段时间吧,只要三个月的时间……”母亲粗暴地打断她:“难道他们不上班吗?他们赚钱可不容易!”吴玉梅还想再说,母亲早已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吴玉梅无力地瘫坐在床上。她想说,谁赚钱容易呢?对于一个人又带孩子又工作的自己,难道还会比哥哥嫂嫂容易吗?可是她知道说也没用,她这个母亲是指望不上了。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宝琼,宝琼从出生到现在,当外婆的只给买过一套二十块钱的衣服,还是上早市时在农贸市场的小卖店里顺道捎带的便宜货。反观别人,有几个不把孙辈当宝贝呢?

这里的风俗是女儿生孩子,当妈的要给外孙送成套的好被子和好衣服,讨个好彩头。可是吴玉梅生宝琼的时候,母亲任凭她明示暗示就是无动于衷。为这事,吴玉梅的婆婆挑了理。后来在宝琼一周岁的时候,吴玉梅去商场给宝琼买了一套两百多块钱的毛绒衣服,说是外婆给买的,想堵婆婆的嘴。不料自己的母亲毫不领情,当着吴玉梅和她婆婆的面,口无遮拦地说:“我才不会买这么贵的衣服呢,小孩子穿这么高档的衣服干什么,乱花钱。”弄得吴玉梅无比尴尬。

吴玉梅本来就不指望娘家给自己贴金、撑腰、出力,虽然现在“啃老成风”,但她是个接了母亲递来的水果还要说谢谢的人,又自小要强,凡事只要自己能解决,绝不轻易开口求人,连父母也不例外。可潜意识里,她还是希望自己和父母能更亲近一点。她一直在反复告诉自己:母亲虽然不爱表达,但也是关心、疼爱她和她的孩子的。可是如今,母亲却明确表示不愿意帮忙,这令她极度失望,真的想大哭一场。

吴玉梅振作精神,又打了第二个电话给她的婆婆。电话接通之后,吴玉梅把电话递给了宝琼,又冲宝琼努嘴示意。宝琼识趣地对着电话说:“奶奶好!”宝琼奶奶在那边很高兴地答应着:“宝琼好!宝琼乖不乖啊?”宝琼奶声奶气地说:“奶奶,我很乖,我想奶奶啦!”宝琼奶奶笑道:“奶奶也想宝琼啦!”吴玉梅忙拿过电话说:“妈,你能不能来帮我照顾宝琼一段时间呀?”可是宝琼奶奶却说:“你公公在县政府上班,工作很忙的,他身体又不太好,我走了,谁来给他做饭照顾他呀!”虽然婆婆的话说得比自家母亲委婉,但吴玉梅却比刚才还窘迫,脸上火辣辣的,又恨又恼。她攥着手机的手爆出了青筋,可还是尽量温和地说:“那你们也可以搬过来一起住啊!这里离公公的单位也不远。县幼儿园的环境确实对宝琼的身体很不利,新建房的粉尘太多了。”宝琼在旁边听了,连连点着小脑袋。没想到婆婆居然说:“亲家那边两个人都已退休了,他们来照顾宝琼不是很方便吗?玉梅,你何必舍近求远呢?”

挂断电话,吴玉梅呆坐在床上,苦笑一声。奇怪的是,二度失望后,反而没那么失望了。其实她对公婆本来就没多少奢望,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这个婆婆眼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现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科员的老伴,一个是她那个被宠坏的不成器的儿子。

这么小的孩子好像也听得明白大人的话了,宝琼扑进妈妈怀里说:“妈妈,我喜欢幼儿园,我愿意去幼儿园。”吴玉梅紧紧地抱着温暖的小身子说道:“乖宝贝,幼儿园不好,妈妈不会让你去县幼儿园的。”宝琼又小声地说:“外婆和奶奶是不是都不想要我呀?”吴玉梅很心酸,解释道:“不是的。她们是有自己的事。”宝琼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又说:“妈妈,你就早上给我做多多的饭,把我锁在屋里就行,我自己看动画片,我自己玩,饿了就吃妈妈做的饭。”

接连碰壁没有让吴玉梅哭泣,遇到困难也没有让她退缩,可是孩子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却让她落下了滚烫的泪珠。吴玉梅哽咽着说:“这样不行的,你还这么小,一个人在家不安全。你相信妈妈,妈妈会有办法的。”宝琼又说:“如果爸爸回家就好了,妈妈就可以天天陪我啦,现在妈妈要出去赚钱。”吴玉梅不再逃避这个话题,摸着宝琼的脸颊,思忖着说:“你爸爸他一定会很快回来的。毕竟他还有我们呀……”宝琼懵懂地看着她,又说:“爸爸虽然不怎么和我玩,但我有时候还是想他的,他是我的爸爸嘛。”瞧着这么善良这么懂事的孩子,吴玉梅心里又是一番酸甜苦辣。

不知不觉,她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吴玉梅从小长得漂亮,性格坚强。从小到大,哥哥经常出去玩,她放了学就要帮父母干活,连写作业的时间都没有。父母一度不想让她上学,想让她早点出去打工补贴家用,但拗不过她,又看她成绩好,这才作罢。

吴玉梅大学毕业后就在省城的一家私企工作,而哥哥只有高中学历,好多年没找到稳定的工作,只能打些零工。父母认为把她培养成才了,要她多扶持哥哥。她没有什么话说,只能尽量压缩自己的开销,节省下来补贴家里。

一个偶然的机会,吴玉梅来县城参加一个朋友的宴会,认识了在县国土资源局工作的黄永琳。一见之下黄永琳就被她迷住了,开始追求她。吴玉梅虽然长得漂亮,但一门心思只想工作,又沉默寡言,大部分男人见到她的冷漠就打了退堂鼓。

而黄永琳胆大,心细,嘴又甜,再加上吴玉梅的父母对他的工作单位赞不绝口,认为是个“铁饭碗”,于是大力支持这门婚事。吴玉梅恋爱经验不足,没看出他有什么不良习性,谈了两个多月恋爱,她就听从父母之命,半是认命、半是稀里糊涂地结了婚。

婚后两人倒是也过了一段蜜里调油、和和美美的小日子。吴玉梅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过多的关注和宠爱,黄永琳一对她好点,她就受宠若惊,觉得自己真是嫁对了人。

可没想到,自从她怀孕后,他的一些不良行为就显现了出来:不仅爱赌钱,还懒惰、投机取巧、爱贪便宜。吴玉梅苦劝过多次,他仍是不听,有时索性几天不回家。无奈生米已煮成熟饭,没有地方买后悔药了。

吴玉梅至今记得,宝琼两岁时得了急性扁桃体炎,而黄永琳又去赌了,手机根本打不通,宝琼的爷爷奶奶回老家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只好一个人抱着孩子楼上楼下地跑,排队挂号、排队验血、取化验单、按住宝琼的手脚让护士扎点滴。也是从那次起,她发现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她不仅学会了一只手高举着点滴的药瓶,另一手挟着孩子上厕所,还学会了坐着打盹儿。发高烧的孩子整夜都需要照料,每隔一小时擦身降温,一小时测一次体温,五小时左右吃一次退烧药,时不时喂点儿温水……这些都记在吴玉梅的脑子里。回忆起来,那几夜格外漫长。吴玉梅一边照料孩子,一边反复跟自己说:会过去的,天马上就亮了,孩子很快就好了。她知道,无论怎样天都会亮的,天无绝人之路。

“天无绝人之路。”吴玉梅又默念了一遍这句话。

她打起精神做饭,煮了放了虾米的鲜面汤。饭食虽然简单,但母女俩吃得很香。见宝琼吃了很多,吴玉梅心里很高兴,还不忘提醒孩子晚饭别吃撑了否则不易消化。宝琼说:“妈妈是最好的妈妈,也是我在地球上认识的最好的动物。”听了这种不恰当却满含爱意的表达,吴玉梅笑了半天,说:“我的孩子也是最棒的!”

吃完了饭,宝琼突然说:“妈妈,你带我去上班吧,我会画画,也能帮妈妈干活挣钱。”

吴玉梅刚想拒绝,突然灵光一闪。她想,宝琼说的虽是孩子话,但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啊!宝琼这么可爱,这么听话,带到工厂去,同事们应该也不会讨厌她。她不忙的时候可以自己照看宝琼,等忙起来,就让同事帮着照看一下,跟自己关系不错的张丽珠不是一直说喜欢孩子吗?她打定主意,明天就带宝琼去上班。于是她蹲下来微笑着说:“明天妈妈就带你去上班。”宝琼高兴地蹦跳起来。

宝琼洗过澡,吴玉梅给女儿吹头发、剪指甲,母女俩一边看动画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这是她们最放松、最温馨的时候。宝琼说到手舞足蹈处,不小心把茶几上的玻璃杯碰到地上摔碎了。妈妈板起脸作势要打她,她得意地晃脑袋表示不信,小人儿现在能准确判断事情到没到挨打的程度。她狡黠地跟妈妈笑:“妈妈,我给你唱我最喜欢的歌吧!你就不生气了。”见妈妈点头,宝琼就唱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千万小眼睛。

太阳慢慢向西沉,乌鸦回家一群群。

星星眨着小眼睛,闪闪烁烁到天明……

唱完后,宝琼期待地看着妈妈问道:“好听吗,妈妈?”吴玉梅鼓掌:“太好听啦!”宝琼认真地说:“妈妈,你要是迷路,就看看天上的小星星。老师说,星星可以给我们指路的。”

吴玉梅紧紧地抱了一下女儿,亲了亲她的小脸蛋,说道:“妈妈不会迷路的。因为你就是妈妈的小星星呀!”宝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生活是由苦难组成的。”以前吴玉梅并不信这句话。她年少的时候,总是认为天是蓝的,水是清的,世界是美好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可随着步入社会、成家生子,识尽愁滋味的她也只能是“欲说还休”。生活不易,不想被打倒,靠什么呢?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自己最可靠。吴玉梅靠的是一股韧劲儿。

虽然生活中苦难远比欢乐多,但是欢乐却比苦难更深刻,尤其经历过苦难之后的欢乐,更是让人觉得愈加甜美。

《小妇人》里面说:“眼睛因流多泪水而愈见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日益温厚。”吴玉梅不是什么大人物,她有普通人的韧劲儿,就像每一个历经苦难却坚忍不拔的普通人一样,她坚信今天比昨天好,明天会比今天好。何况,心中还有那小星星呢。

“迷路了,就看一眼天上的小星星。”吴玉梅觉得,宝琼就是她的希望,就是她的小星星。

宝琼进入工厂后,工厂的人果然都很喜欢她。她以往到了新的环境,都是怯生生的,可这次却一点也不怕生、不害羞,别人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小嗓子清清脆脆,还唱歌、跳舞,表演节目给大家看,吸引了许多人过来逗她玩。她好像知道自己必须融入到这个新环境,尽管工厂机器轰鸣、人声鼎沸,没有小朋友,没有玩具,一点也没有幼儿园那么好玩,小小的孩子还是尽力让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几个同事都很关照宝琼,主任王涛也过来慰问了几句,大家都表示理解和支持。尤其张丽珠更是喜欢宝琼。这姑娘年纪不大,以前就说自己从小喜欢娃娃,现在有个能说会道的娃娃就在眼前,还这么乖巧懂事,一口一个“张阿姨”,可把她高兴坏了。张丽珠是文员,平时工作比较清闲,一上午一直围着宝琼转,跟她画画、剪纸、玩积木。她对吴玉梅说:“玉梅姐,我太羡慕你了,有宝琼这么个宝贝小人精,多快乐呀!”吴玉梅只是笑着点点头。旁人往往只看得到丰收果实的甜美和芬芳,其中培育幼苗的艰辛,又岂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见张丽珠喜欢宝琼,吴玉梅又有工作,就放心地把宝琼交给她看管,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了。

快中午的时候,张丽珠牵着宝琼走过来:“快拿给你妈妈看。”宝琼把手里拿着的一张纸递给了妈妈,纸上写着字:“妈妈上班的地方真好玩,机器的响声真好听,妈妈忙着干活挣钱,张阿姨陪着我玩,妈妈是我的好妈妈,张阿姨是我的好朋友。”吴玉梅问:“不错,这是谁写的?”宝琼扬起小脸邀功一般说道:“当然是我写的啦!”吴玉梅故作惊讶道:“宝琼什么时候会写字啦?是不是在撒谎?”宝琼的小脸皱成了一团,拽着张丽珠的衣角晃晃。张丽珠一边笑一边接过话茬说:“宝琼可没撒谎,这可是她口述,我执笔的作品!”吴玉梅称赞道:“真棒,我的宝琼竟然会写儿歌了!”宝琼高兴得合不拢嘴。

正笑着闹着,温思瑗进了财务室,对吴玉梅说:“玉梅,一块到食堂吃饭吧。”吴玉梅还没有说话,张丽珠抢先说:“别,今天我要带宝琼去金茂园吃大餐。”金茂园是工厂附近的一家高档饭店。小人儿听见吃大餐,眼睛亮了,期待地盯着妈妈。吴玉梅不好扫丽珠的兴,又不忍拒绝宝琼,就说:“那我们四个人一起去金茂园吃吧。”宝琼喊了一声“耶”,就像兔子一样蹦起来,还主动去拉温思瑗的手,说:“阿姨,我给你唱小星星吧!”可是,温思瑗挣开了宝琼的手,不冷不热地说:“那你们去吃大餐吧!我去食堂吃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张丽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走后门进来的,摆这个脸给谁看。”吴玉梅赶紧冲她“嘘”了一声。

吃完饭回来的路上,宝琼看到路边有盛开的芙蓉花,惊喜地指给张丽珠看。张丽珠跑过去,摘了两朵最大的芙蓉花,又摸出两枚发卡把花夹在宝琼的头上,宝琼乐得直晃脑袋,一大一小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吴玉梅也跟着笑,但心里却有点儿堵。刚才在金茂园吃饭的账是她结的,虽然张丽珠也跟她抢着要结,但她向来脸皮薄,怎么好意思让张丽珠结呢。一顿午餐就花了一百多元,这对她和宝琼来说太昂贵了。吴玉梅盘算着,以后还是吃食堂吧,或者是自己带饭。

下午吴玉梅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的大学同学吴玉蓉从外地回县城了,约她在金龙美食城相会。下班后吴玉梅就带着宝琼去赴约了。

吴玉蓉是她上大学时最好的朋友,两人名字相似又是同县,平时形影不离。因为吴玉梅长了一张显小的娃娃脸,导致大家都以为吴玉蓉是吴玉梅的亲姐姐,其实吴玉梅还要大一岁呢。吴玉蓉毕业后就去了外地工作,两人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

可是,这次一见到吴玉蓉,吴玉梅不免有点震惊。吴玉蓉的皮肤保养得很好,打扮得既时尚又靓丽。摸摸自己粗糙的皮肤,没时间打理的乱发,吴玉梅心里酸酸地想,就自己现在这副黄脸婆的模样,两人走在街上,别人肯定都会以为自己比她大了好几岁。

两人寒暄过后,吴玉蓉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洋娃娃送给宝琼,宝琼接过娃娃,说道:“谢谢阿姨,这个娃娃好漂亮啊!可是阿姨更漂亮!”哄得吴玉蓉喜笑颜开,直夸宝琼懂事。落座之后,吴玉蓉似笑非笑地说:“玉梅,我可告诉你,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保养和调理好自己的身体,不然老公容易变心,老板容易把你辞退,哪个有危险你都吃不消啊!”吴玉蓉的话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吴玉梅的心,哪个女人不爱美呢?她转移话题道:“哎哟,菜怎么还没上来呢?”吴玉蓉单手撑着脸颊,眼眸转了转,又对宝琼笑嘻嘻地说:“宝琼,你妈妈和阿姨谁漂亮?”宝琼白了她一眼,冷冰冰地说:“我妈妈比你漂亮,我妈妈最漂亮!”这小人儿虽精,却还不懂掩饰自己的情绪,只想神态庄严地捍卫妈妈的尊严。吴玉梅有点尴尬,急忙呵斥宝琼,可吴玉蓉却丝毫不见生气,她兴致不减地继续挑事:“你妈妈当年确实漂亮呀,怪不得你爸爸对你妈妈穷追不舍呢。可是底子再好,也经不住蹉跎呀。”吴玉梅见她不依不饶,有点儿不高兴了,说:“我们不讲这些,讲些有意思的事情吧。”

吴玉蓉当然不知道吴玉梅心里有多苦,又有几个人知道呢?她和黄永琳谈婚论嫁的时候没有房子。之前黄永琳和父母同住在一套仅有七十平米的旧楼房里。吴玉梅拿出自己的积蓄,又跟娘家借了些钱,买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虽说也是旧楼,但毕竟有个宽敞的小家了。一来为了维护黄永琳的尊严,二来怕人说闲话,这事她对外人是缄口不言的。婚后黄永琳经常不着家,对父母也疏于照顾,是她代他尽孝的。有一次婆婆因病住院,是她挺着肚子在医院照顾婆婆,黄永琳和家公偶尔来,也是来去匆匆,一个声称要工作,一个忙着去打牌。孩子出生后,家务骤然倍增,吴玉梅从早到晚累死累活地干,黄永琳还是脚底抹油——溜得快。

近几年有句俗语:“妈妈生,外婆养,爸爸回家就上网,爷爷奶奶只欣赏。”可吴玉梅的处境,却比这还不如。外婆秉承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观念,只来照顾了十几天,女儿还没有出月子就走了。而爷爷奶奶,连欣赏都不愿意欣赏。因为他们嫌宝琼是个女孩子,不能传宗接代,夹枪带棒、明里暗里的话没少说。吴玉梅历来性子温顺,可她最恨别人瞧不起女孩子,性格里倔强的因子被激发出来,她委屈地抱着孩子和公婆大吵一架,公婆才有所收敛。随着宝琼日渐长大,可爱懂事,婆媳矛盾也有所缓和。可是婆婆却还是不愿意来照顾宝琼。

第二天,宝琼又被妈妈带到了工厂。那天吴玉梅的工作很多,她示意女儿在沙发上坐着,宝琼毕竟小,哪里坐得住,溜去秘书室找张丽珠阿姨玩。张丽珠今天也忙得很,领导让她打印一份材料,这材料是温思瑗起草的,王涛主任做了多处修改和调整,整张纸黑压压的一片,张丽珠看得很费力,正一边打字一边抱怨。现在宝琼来缠她,她就摸了摸宝琼的头说:“宝琼乖,阿姨现在没时间陪你玩,你先自己玩吧。”宝琼怏怏地回到妈妈这里来,吴玉梅哄了她几句,便又急着工作了。不一会儿,温思瑗进来了,还拿出一根棒棒糖递给了宝琼,说:“今天太忙了,宝琼先自己玩一玩吧,我和张阿姨要赶时间搞好一个上报材料。等忙完了,就来陪你玩。”吴玉梅急忙道谢,心里却纳闷,昨天温思瑗还对宝琼很冷淡,怎么今天这么亲切?

快到上午下班时间了,刘厂长慢悠悠地踱过来,进了财务室。吴玉梅赶紧站起来问好,宝琼正坐在沙发上玩积木和拼图。刘厂长问:“这是你的孩子?”吴玉梅忙答道:“是,这几天幼儿园不上课,家里没人看管,我就把她带过来了。”刘厂长皱了皱眉,又看了看宝琼,转身出去了。厂长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吴玉梅不傻,看见厂长这样的态度,她心里忐忑,隐隐有些不是滋味。

吴玉梅准备带宝琼到工厂食堂去吃饭,她今天早上还煮了几个鸡蛋作为母女俩中午的加菜。张丽珠进来说:“玉梅姐,我们一起到“金茂园”吃饭去。”吴玉梅赶紧摆手说:“别去了,我们到食堂吃吧,我还带了几个鸡蛋呢。”可张丽珠却说:“玉梅姐,我们到“金茂园”吃吧,昨天让你请客真不好意思,今天我请客。而且……”她压低声音说,“我有话跟你说。”

路上,张丽珠就愤愤不平地说开了:“玉梅姐,你说怎么有这种人呢!你带孩子,碍她姓温的什么事儿了,宝琼是多好的孩子啊!她跑厂长那里告状,说什么工厂又不是幼儿园,小孩影响了大家的工作,还说我张丽珠就顾着哄孩子不干活了!胡扯,我那是被宝琼影响的?明明是她写的材料水平不行!她会干什么呀,还不都是你和王主任帮她。她怎么像个魔鬼一样,也不积点德。宝琼多可爱啊……”

吴玉梅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她感觉自己好像离开了躯体,游离在旁边。她表情木讷地说:“你别说了。宝琼在这里呢,不能伤害孩子的自尊心。”张丽珠领悟到了,赶紧闭上了嘴。可是已经晚了,宝琼人小鬼大,她的小脸涨得通红,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可吴玉梅哪里顾得上宝琼,她的身躯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平日里走路都贴着墙边儿的她,说拒绝的话也要加“对不起”的她,拼命地干活不为奖金、美差,只想能早点下班去接孩子的她,如今要撕破脸皮来和谁理论吗?吴玉梅啊吴玉梅,你碍着谁了?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待你?难堪、羞耻、愤怒、失望交织着撕扯她的心。

吴玉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这一顿饭的。草草地结束了这顿食不知味的饭后,吴玉梅照理要去付钱,可不知什么时候张丽珠已经悄悄地付钱了。刚回到厂里,王涛主任就来找她,一副有口难言的表情。吴玉梅心知肚明,告诉王主任,她下午要去财政局办事,现在就带宝琼回家去,以后再也不会带宝琼来厂里了。王主任赶紧点头应允,一脸愧疚地擦着脸上的汗。吴玉梅知道,这事和王涛没什么关系,人家也没义务照顾你,况且说到底王涛和她一样,都是做不了主的人,谁又能为难谁呢?

吴玉梅的电动车骑到县城大街上时坏了,怎么也修不好,她只得把电动车寄放在一个熟人的店里。母女俩在街上走着,谁也不说话。吴玉梅比往常更挺起腰板,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落魄、无奈。宝琼瘪着嘴,皱着小脸,可她竭力忍着不哭。她清楚自己已经成了妈妈的包袱。宝琼说:“妈妈,我想杜老师了,我要回幼儿园。”吴玉梅咬着牙吼道:“说了不去就不去!”宝琼被吓了一跳,忍耐了许久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吴玉梅只得蹲下哄女儿。

吴玉梅拿出电话,手指在母亲的号码上停留了许久,也没有拨出去。她又划到婆婆的号码上,又犹豫了半天,也没有动。现在真是没路可走了,难道真的让孩子继续上县幼儿园?不,绝对不行。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走上前来搭讪:“宝妈您好,宝贝上幼儿园了吧,是上县幼儿园吗?”吴玉梅没说话,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姑娘,对方穿着样式简单的深蓝制服,看上去很规矩。隐约间,她觉得自己大概猜得到对方的来意,她心里敲起了期待的鼓,脸上却丝毫不显——她还要观察。果然,那个姑娘接着说:“我没猜错的话,宝贝应该是上县幼儿园小班吧,那里的教室刚建成装修好,会严重影响宝贝身体的,要不要到我们怡宝幼儿园来试一试呢?绝对安全,价格实惠!”吴玉梅眼睛一亮,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拉住对方的手,急急地问:“幼儿园管不管孩子的中午饭?有地方给孩子睡午觉吗?”姑娘想必是没见过这么急切的家长,愣了一下说:“姐姐,你这些要求我们都能满足的。”吴玉梅又觉得不放心,问道:“怡宝幼儿园?在哪个位置?我怎么没听说过?”姑娘答道:“是刚创办的,在县城东北部,离这里很近,我就是那里的老师。如果您不放心,可以现在就跟我去看看,保证无装修污染!”

到了幼儿园,吴玉梅才知道所谓“保证无污染”是什么意思:这是一家由旧民房改造的幼儿园,房屋又小又破旧,也没有什么新建的基础设施,根本不像是一家幼儿园,反倒更像一间厂房。这家幼儿园不分大小班,一共只有十几个孩子,园长自己的儿子也在其中。园长姓林,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女性,看上去很憨厚,也很沧桑。吴玉梅跟园长聊了聊,知道园长的丈夫几年前去世了,她既要带孩子又要赚钱,实在不能兼顾,于是就想办法开了这家幼儿园。

园长的遭遇与自己简直如出一辙,吴玉梅听得眼睛都湿了。她问明宝琼不上课的时间里有没有老师照管、提供午饭等情况后,当场就爽快地交付了一个月的园费。怡宝幼儿园虽然条件差,可是费用也比别的幼儿园少了一大截。

事情办完后,吴玉梅松了一口气。这时她才注意到,从参观幼儿园到交付园费,宝琼全程没有说一句话。虽然她一直顺从地跟着大人,没有表示一丁点儿的反对,可是她真的愿意吗?她会喜欢这家环境差、设备简陋、孩子又少的幼儿园吗?

吴玉梅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她蹲下来,想问问宝琼的意见,但是她最终忍住了。如果宝琼说不喜欢来,那她怎么回答?宝琼很听话,如果要她来她是一定会来的,可是要这么小的孩子去迁就大人,作为一个母亲,心里该有多难过?

吴玉梅竭力不去想孩子愿不愿意来这家私立幼儿园,她劝自己:只能这么解决了,好歹这是家幼儿园,宝琼好歹有待的地方,而且放学也有老师照管,不必担心孩子出现什么意外,这难道不是当前最理想的选择吗?吴玉梅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早晨,安顿好了宝琼,吴玉梅早早就到了工厂。上班时间过了半个小时,温思瑗才姗姗来迟。吴玉梅心里有怨气,并不想跟她打招呼,便装作认真工作的样子一直低着头。

温思瑗却过来跟她打招呼。吴玉梅抹不开面子,还是回应了。但她也不是有城府、会来事的那种女人,所以她回应得很生硬。但是温思瑗却不以为意,她笑嘻嘻地道:“玉梅,怎么不带孩子过来呢?宝琼多招人疼啊!”

闻言吴玉梅既惊诧又气愤,明明是温思瑗告了黑状,现在怎么又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对。见她没回应,温思瑗挂着笑容,慢悠悠地踱着步走开了。吴玉梅强按住气得发抖的手,想起前两天跟吴玉蓉的聚会,吴玉蓉说,人年轻的时候可以保持真性情,但一旦到了30岁,尤其是女人,就要学会多种应变能力,不然就会吃亏。吴玉梅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看得不透彻,是和眼下的社会脱节了!或许就是修炼得不够,才会总是在人际周旋中吃亏,她既不会告黑状,更不会告了状后装没事。可是认清现实之后,是甘愿吃亏,还是学习社会潜规则?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选择题。没办法学会才是问题!她就是这样的秉性!

下午吴玉梅忙着干活,温思瑗走进来说:“玉梅,都四点多了,你快点儿回去吧。”她总能在明处卖吴玉梅一个人情。吴玉梅也见识过了。她气得不回答,等温思瑗走出去一会儿后,她才起身拎着包走出去。怡宝幼儿园离工厂和家都比较远,但这都不是问题,主要是这个幼儿园条件太差,好在坚持几个月,就可以再把宝琼送回县幼儿园了。一想起这个,她总是自责愧对宝琼。

到了怡宝幼儿园门口,吴玉梅刚下车,就迎来令人震惊的一幕。宝琼不再是那个隐忍顺从的芭比娃娃,她挣脱拉着她的林园长的手,扑向了妈妈,大声哭喊着:“妈妈,妈妈,快回家去,我怕这里!”

吴玉梅定睛一看,顿时感觉血液都冲到了脑子里。宝琼的衣服脏兮兮的,脸上、胳膊上有好几道渗血的伤痕,满脸泪水,哭得哑了声。吴玉梅紧紧抱着宝琼弱小的身子,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让人意识到宝琼还是个弱小的孩子,也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让一个母亲心痛的了。

吴玉梅红着眼睛,像一头受了伤的母狮,看向林园长,还有她身边站着的五六岁男孩。宝琼泛白的手指紧紧地抓着妈妈,不停地重复:“我怕他,我怕,回家去,我再也不来这里了。”

吴玉梅指着那个男孩问道:“是不是他打了我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吗?”林园长那张圆脸埋得低低的,说:“我的孩子是打了您的孩子,我向您和您的孩子道歉。我们这一共就两个老师,孩子们都在一起玩,难免照顾不到……”

吴玉梅再也按捺不住,她用全身的力气把手里的包砸向林园长,尖声喊道:“我的孩子才来了一天就被打成这样!”哭喊声引来了周围的行人,一些人驻足观看。一向爱面子的吴玉梅此时却丝毫不顾形象,与林园长厮打在一起。林园长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您看要不要带孩子去医院,或者是要什么赔偿,我保证今后一定好好对您的孩子……”宝琼哑着嗓子不停地喊:“我怕,我再也不来这里了,我不要来这里,回家妈妈,快回家……”

吴玉梅的心都要碎了,宝琼只会说“不来这里”,可这句话中蕴含着孩子多少的委屈和害怕。她本应昨天就征求孩子意见的,这句“不来这里”本应昨天就说出来的,那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可她没有给孩子机会,她亲手把孩子送到这里,使孩子遭受了身心伤害。吴玉梅抬起了胳膊,对准眼前那张喋喋不休的“我保证今后一定好好对您的孩子”的嘴巴,拼尽全力地扇了过去。她大脑一片混乱,只想把欺负她孩子的人踩在脚底下……

巴掌还没有落到林园长脸上,吴玉梅眼前就一阵发黑,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了几步,感觉自己像踩在棉花上。她听见围观群众有的可怜吴玉梅和宝琼,说这么小的女孩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也有人可怜林园长,觉得开办幼儿园本来就不容易,条件不好,孩子也难管;也有人说,县幼儿园怎么能用刚建成的楼房给小孩子做教室,使一些家长不得不把这么小的孩子送到这种私立幼儿园来……最后,她听见林园长惊慌失措的声音:“吴女士,你怎么了?”

吴玉梅感到大地像一面竖起来的坚实的墙,牢牢地托住了自己的身躯。她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想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竟然不能给自己的孩子提供一个安全的不被伤害的场所,这是多么的无能与失败啊;想生活如此艰难,她只想一家人平安度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只觉得很累,再感觉不到心里的星星了。她安然地闭上了眼睛,远离了她三十年的生命里所有的美好和痛苦,远离了这个让她的孩子受到伤害的幼儿园,远离了那些久远的青春和爱恋,远离了那些孩子成长时令人心动的细节……

在连日的心力交瘁下,吴玉梅昏倒在地上。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千万小眼睛。

太阳慢慢向西沉,乌鸦回家一群群。

星星眨着小眼睛,闪闪烁烁到天明……

吴玉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和黄永琳还有宝琼,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而黄永琳也没有赌博和偷摸的恶习,宝琼上着很好的幼儿园,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宠爱——她的父母,就像宠爱她一样宠爱着宝琼。宝琼每天都幸福地唱着那首她最喜欢的儿歌《小星星》。

吴玉梅的意识慢慢恢复,可是耳畔熟悉的稚嫩童声却没有消失。吴玉梅睁开眼睛,看到趴在床边的宝琼。宝琼见她睁眼,高兴地大叫着:“妈妈醒啦!”

宝琼脸上的伤口已处理过了。她伸手碰了碰,问道:“宝琼,疼不疼?”

宝琼摇摇头。这时,旁边响起来一个大嗓门:“玉梅啊,你别动!好好休息吧,医生说你劳累过度,气急攻心,才昏倒的。”

吴玉梅转头一看,身边坐着自己的母亲。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在医院里。而父亲、母亲、公公、婆婆都在,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吴玉梅的母亲凑到床边,搓着双手,目光游移,一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吴玉梅很少见到母亲这么局促不安,以为她有什么事,便开口道:“妈,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吧。”吴玉梅的母亲如梦初醒一般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我说玉梅啊,你累成这个样子,怎么不早说呢?我和你爸还以为你没什么事……”吴玉梅的父亲在一旁捅了捅她的胳膊,她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扯开话头说道:“是我和你爸疏忽了。你呀,以后也别那么硬气,你怎么不跟我说呀!我说不方便来带宝琼,也可以把宝琼送到我那里去看管呀。”

吴玉梅的婆婆赶紧插嘴道:“亲家,宝琼是我孙女,还是我来照顾吧。我和老伴过来帮玉梅带孩子,也很方便的。”

吴玉梅有点懵,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她晕倒的这段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母亲和婆婆竟然争着帮自己带孩子了。

这时,病房的门被敲响了。吴玉梅往门口看去,只见林园长提着一袋水果,垂着肩膀,低着头走了进来。

林园长小心翼翼地把水果放在吴玉梅床边,局促地说道:“吴女士,真对不起,把你气昏了,都是我的错,你和宝琼的医药费我都会负责的,还有……精神损失费。”

吴玉梅经过了昏迷一事,多多少少冷静了下来。虽然宝琼受了欺负,间接导致了自己昏倒,但是归根到底也不是林园长的错,她做不出来讹人的事情。

“林园长,我的病和你没关系,你只负责宝琼的就行。”吴玉梅停了停又冷冰冰地说,“精神损失费就免了,以后林园长还是管好你的孩子和怡宝幼儿园吧。”虽然知道这事不能全怪林园长,但她还是没法对她和颜悦色。

可是林园长却没有走。她低声说:“怡宝幼儿园已经被教育局关停了。”

吴玉梅闻言愣住了。这一刻她的心情很复杂,有点如释重负,毕竟这个幼儿园害自己的宝琼受伤了;又有点同情与惋惜,女人本就心软,林园长的不容易她也看在眼里;最后还有点淡淡的惶恐,宝琼又没有幼儿园可去了。

林园长像看透了她的心理一样,说道:“宝琼以后可以去县幼儿园了。”

县幼儿园?吴玉梅皱着眉头,疑惑地看向林园长。

林园长继续说道:“县幼儿园现在也整顿啦!教育局把原来占用幼儿园的地方搞培训班和展览的挪到别处去了,现在小班被安排在那层楼里,很宽敞的!”

“真的?”吴玉梅闻言又惊又喜,径直接坐了起来。她身边的父母急忙扶住她,可她哪顾得上这些。

林园长的圆脸上绽出一抹微笑:“当然是真的。我也要到县幼儿园去做助教了,我准备学些经验,到时候再重新办园,得经教育局审批。听说取得办学资格的民办幼儿园国家还有补贴呢。”

吴玉梅倒不关心林园长的计划,她只顾着自己欢喜。宝琼又能去幼儿园了,这可以说是解决了她心里的一块心病。

林园长走了以后,吴玉梅就坚持要出院。医生说她还是低血糖、低血压,建议她再观察一天,父母公婆也不同意她出院。

吴玉梅不知道,她这次昏倒,吓坏了她的亲人。她一贯坚忍、要强,打碎牙也要往肚子里咽,在娘家时扶持父母,出嫁以后照顾小家,样样做得来。她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永远挺拔的大树,永远给别人遮风挡雨,别人也就以为她永远不会倒下。可是又有谁不会累呢?在风雨交加的时候,大树也会支撑不住啊!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大家才突然意识到,她也仅仅是个女人,一个需要关怀的柔弱女人。

好说歹说拖了一个中午的时间,下午吴玉梅不由分说要出院,大家都拗不过她。这时吴玉梅的婆婆脚下生风地走过来,将手里的手机递给她。

吴玉梅先是疑惑地看着婆婆,紧接着她从婆婆脸上的笑容里看出了什么,接过手机的手都颤抖了。她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把手机凑到耳边“喂”了一声。

听筒里传来黄永琳的声音:“玉梅,听说你昏倒了,你,你……”

听着这个阔别了好几个月的声音,吴玉梅一瞬间有些迷茫,她呆呆地“嗯”了一声。

黄永琳说:“玉梅,我这两天就能回家了。我被撤了职,判刑两年,缓刑两年执行。这些日子苦了你们母女了。我被调查期间,才认识到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也对不起你们母女。我以前不听你的话,游手好闲,犯了错,结果受到了惩罚,让你们担心了。”

吴玉梅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捂着嘴,眼泪已经滚落下来。“黄永琳可以回家了”,这是她盼了太久太久的一句话,而今听到,却令她有种不真实感。

吴玉梅有很多话想说。她想安慰丈夫,被撤职了没关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也想告诫他,既然回来了,以后千万别赌博了,也别再干坏事了;更想骂他几句,把这段时间的担惊受怕发泄给他……但最后,她只是哽咽着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电话里黄永琳的声音也哽咽了。

一旁的宝琼忍不住大叫道:“爸爸!”

黄永琳听到宝琼的声音,大声说道:“宝琼,爸爸以后一定做个好爸爸,好好照顾你和妈妈。”

宝琼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唱起歌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千万小眼睛。

太阳慢慢向西沉,乌鸦回家一群群。

星星眨着小眼睛,闪闪烁烁到天明……

在这天真喜悦的儿歌里,吴玉梅往窗外看去。

阳光明媚,鸟儿啁鸣,一派生机盎然。自己有多久没停下脚步看看风景了呢?在这血浓于水、唇齿相依的亲情陪伴下,看着亲人们关切的熟悉的脸庞,吴玉梅擦去眼角的泪水。从不轻易哭的她,这次流下的却是感动、幸福的泪。她觉得,她心中的小星星又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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