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经坡

作者简介：曾万紫，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作协理事，海口作協副主席。祖籍文昌，生于海口，现任教于海口四中。曾经出版长篇小说《守望妇》《红雨轩》，长篇励志书籍《前途是设计出来的》《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和散文随笔集《芳龄》《海南女人》等个人专著十多部。

唐天宝七年，即公元748年，一艘方头方艄平底的三桅大船从扬州启航欲东渡扶桑前往日本国。启航时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无奈海上风急浪高，航行大约一个月后，该船遭遇强台风的吹袭，沉浮在苍茫的海洋之中，像一只断了绳子的风筝，随着狂风暴雨漂流。

“大师，不好了，刮台风了，咱们的船似乎迷航了。”有一位僧人向他们的首领报告。那位被称为大师的首领身披袈裟站在甲板上远眺急浪峻波、水黑如墨的大海，首领静默无语，神情肃穆，脸上凸现出他面对危情时的刚毅和冷静之态。

他就是唐朝的高僧鉴真大师，俗姓淳于，广陵江阳（今江苏扬州）人，盛唐时期的佛学家、律宗南山宗传人。鉴真大师此行，随同者共计三十五人，其中僧侣有祥彦、神仓、光演、顿悟、道祖、如高、德清、日悟、思托、荣睿、普照等佛门精英十一人，水手十八人，其余五人是画师、工匠等。其中荣睿、普照两位僧人是从日本来大唐的留学生，也是鉴真大师的得意弟子，他们忠心耿耿跟随大师已多年。

从孩提时代起，鉴真就生活在浓厚的佛教气氛中，他兴趣广泛，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被尊为淮南“独秀无偏，道俗归公”的佛教首领，蜚声海外。鉴真也喜欢建筑技艺，还钻研绘画、书法以及医药等。盛唐时期，由于日本国的佛教初兴，欲求传授戒律的大师，于是天皇遣派日本僧人荣睿、普照专程来扬州学佛，并真诚邀请鉴真东渡日本传授戒律。为了促进中日佛教文化的交流，鉴真欣然应邀。可是因受到海上交通条件的限制屡遭挫折，之前四次渡海赴日都没有成功，留下遗憾。

而这一次他们又历尽艰辛，难道跟之前的四次一样，又要折戟返航吗？这是他们谁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于是，大船继续在波涛中迂回前进向深海开道，有时忽然犹如登上高山，有时又忽然坠入深谷，很快失去了控制，然后随着东北方向的季风，一直朝南漂。船上众人心中默默祈祷观音菩萨的保佑。

“不好，淡水用完了！”有人喊道。大家又开始慌乱起来。

自古行船半条命，这次台风的威力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在没有航海图，而且科技条件还不足以提供海上人身安全保障，脆弱的35条生命在茫茫的大海上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

为了安抚人心，荣睿、普照两位日籍僧人分别编造了两个梦。一个梦说，国神前来向僧道送行，这次东渡有望成功;另一个梦说，天神一直庇护咱们一行，将送水给众僧解渴。同时，他们又授意船老大编造出一个神话，说有四位神王“着甲把仗，二在舟头，二在樯舳边”着力保护咱们这艘船的安全……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大家听了以后稍安了一些。

荣睿、普照这两位日本遣唐僧人之所以用这些带有迷信色彩的神话鼓励大家，本意是安抚人心，让大家不要着急。说来也巧，没多久果然风平浪静了，船老大决定加足马力开航，向目的地进发。在海上总共漂流了一个多月后，远方才出现隐隐约约的陆岸，于是僧人和水手们松了一口气，都欢呼雀跃起来：“啊，你们看，到了！到了！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了，终于到达日本国了！”

眼看离陆地越来越近，众人越来越兴奋，可是他们的船却怎么都无法靠岸。后来幸好遇到一艘商船，好心把他们引领到一个叫“宁远河”的附近，并在一个叫“大疍港”的港口上岸了。于是这艘从扬州启航，在海上漂泊了四十多天的三桅大船，终于停泊安歇下来。

鉴真大师和他的弟子们高高兴兴地登上海岸，发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而美丽的地方，遍野望去，山青青，水绿绿，天蓝蓝，海碧碧，太阳暖，风儿轻，风光秀丽极了。他们笑着、跳着、欢呼着，一个多月的风浪之苦消失得无踪无影……

但是，荣睿、普照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日本国。

从好心引领他们靠岸的那艘商船上下来的人告诉他们：“这个地方叫‘振州，是大唐江山海南岛最南边的一个地方（今三亚市）。”鉴真等人才相信这真的不是日本国。原来他们一行不但没有到达日本国，反而被台风吹袭一路南下，来到了与目的地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南国海岛一个叫振州的地方。

大家不免有点失望。鉴真大师略带疲惫，毕竟他已经是 60岁的人了，一路奔波飘荡确实吃了不少苦头。他打起精神安慰大家说：“虽然此岸非彼岸，此岛非彼岛，但咱们九死一生，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既然如此，咱们先在这个岛上安顿下来，让弟子们休养生息，择良日再做打算吧。”

荣睿、普照也附和鉴真大师说：“既然我们能在海南岛最南端的振州靠岸，说明咱们和这个地方有缘。收留我们的，原来是大唐最南疆的一片净土，那么，让我们为这方水土祈祷吧。阿弥陀佛！”于是他们在上岸的宁河口附近那块空旷的沙滩上跪拜四方，齐颂“阿弥陀佛”，祝福这片南国疆土，祝福这座海岛，祝福振州，也为他们自己、为这里的人们的平安纳福。

只见这个叫“振州”的地方花蕊绽放，树上果实累累，林间新竹生笋，虽然当时已经是年底十一月份，北方大陆已经是飘雪的严寒冬季，鉴真大师的老家扬州也万木凋零了。可是这个南国海岛上却气候宜人，人们穿着单薄，天气无异于大陆的春天或夏天，一片葱绿。众人很快就爱上了这座水土肥美、景色秀丽的海岛，爱上这个叫振州的地方，心情也渐渐晴朗，五次东渡均失败的沮丧和失落慢慢消失。

僧人们一靠岸，就把碗和杯子拿到岸上觅水，他们刚过一个小山冈，便看到潺潺的泉水，清澈冰凉，甘美解渴，众人争饮，各得饱满，于是满心欢喜。正当他们想着如何安顿下来时，突然听到一阵锣鼓的敲鸣声，然后看到不远处有一支数百人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地出现，并向他们徐徐走来。

“冯大人驾到！”仪仗队伍里有个卫士大声地喊。

原来鉴真大师一行人上岸后，码头那里的商人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也看出他们的来头不简单，方头方艄平底的三桅大船，身着袈裟的一大批和尚，这样的阵势当地人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于是有人便往州府里报告。得知消息的当地首领、振州府的别驾冯崇债就率领四百兵丁前来大疍港迎接，他预感这些是不同寻常的人物。gzslib202204051104

“这位大师，您好！有失远迎，请问您是……”冯崇債径直走到气宇不凡的鉴真大师面前作揖并问道。

“这是大唐一代高僧鉴真大师！”荣睿和普照两位日籍僧人争着说，于是众和尚齐声念诵：“阿弥陀佛！”

“鉴真大师名扬四海，果然是您，我猜得没错。久仰！久仰！”冯崇债趋步上前，跪在鉴真面前，连拜三下，毕恭毕敬地说。

“阿弥陀佛！”鉴真大师马上将冯大人扶起。

鉴真一行没想到，他们阴差阳错地到达海南岛的振州后，还得到了当地最高首领的顶级礼遇。他们全部被热情地迎接进城里，先是在冯崇债大人宽大的私宅里设斋供养，然后再在太守衙厅内设会授戒，再后来，又被送到大云寺安顿栖身。

冯崇债操全州军政大权，他原本就是佛门弟子，对于高僧鉴真大师的到来十分欣喜。再说，在这个远离大陆的海岛上，竟然来了个大唐的高僧，还有一大帮和尚，对当地土著居民来说，这也是一件荣耀的大事啊！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海南人向来热情好客。何况鉴真大师对宣扬佛法的执着，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踏破沧海的必胜信心，我早就听说，佩服！佩服！”冯崇债由衷地说。确实冯崇债对鉴真大师崇拜至极，尤其是他几次东渡扶桑的勇气和信心，虽然最终都失败了，但他明白鉴真大师壮志未酬。而且，他对鉴真大师如此殷勤相待，除了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名声的大和尚外，还有一个意外的巧合。

据说冯崇债得到鉴真等人的大船在大疍港停靠这个消息的前一天夜里，曾经梦见他前生的舅父已经转生为一个僧人。独巧第二天一早，他就听说有一位大和尚来了。他想，这个僧人也许就是自己前生的那个舅父吧，于是他就以此为真了。要知道在当地，“舅父”是一个很有威望的长辈。这虽然只是一个荒唐的梦境，可冯崇债却把它与鉴真的恰巧到来联系起来，所以加倍盛情款待。

既来之，则安之。鉴真大师和弟子们安顿下来后，心绪也慢慢平静下来，何况长期在海上漂流，他们中一些人也身心皆疲，有些人还患了病，他们决定在这个风景秀丽、气候温和的海岛上休整一段时间。于是那阵子每天天刚亮，当太阳照耀在海岸上，僧人们的早课诵读完毕就开始清理船仓和修整航船。他们发现船上和他们随行的那一千多卷宝贵的佛经书籍几乎都被海水打湿了。

鉴真大师一行因东渡弘法的需要，随船带有大量的经书佛宝，计有金字《华严经》《大品经》《大集经》《大涅经》等，都是佛门的无价之宝。另外还有杂经、章疏等一百余部，并道场幡、珠幡一百余面，袈裟一千余件等等。历经一个多月的海上风浪拍打和台风连续袭击后船上的经书和佛幡衣物尽湿，还有一部分浸泡在舱底的积水里呢。于是僧人们登岸后那几天，最急切的任务就是要抢救这一大批佛宝。

距离他们登陆的宁河口大疍港不远处，有一处平展的沙坡，背风向阳，当地老百姓称之为“大坡”。十一月份南国炽热的太阳高照着，天气无比晴朗，僧人们将全船的湿物搬到这个空旷的大坡上晾晒。当数千件佛宝一件件整整齐齐地陈放在空旷的沙坡上，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蔚为壮观，引来周围无数黎民百姓的驻足。

“哇，这是啥……天呀……”大家叹为观止。

更让人吃惊的是，在晒经书的第二天还出现了奇迹。就在鉴真和尚们晒经书的那片空旷大坡上，错错落落地长出各种不知名的花儿，草也茂盛起来。而且在那之后的连续几天，花草不断地扩展和生长，竟然使那片原本荒芜的海滩坡地绿草如茵起来，还弥漫着鲜花的芳香，各色的蜻蜓、蝴蝶和蜜蜂在上面翩翩起舞，鸟儿也在中间飞来飞去，啁啾呢喃……方圆十里的老百姓都争相拥来观看。

当这件神奇的事儿禀报了州府后，冯崇债别驾也特别好奇，于是他亲自带领兵甲来到大坡。只见晒场上所晒的衣物、菩萨像、佛具和经书总数多达数千件。仅衣物中的裙衫便有千件，袈裟千件、坐具千张，还有铜盂、铜碟、铜盘、珠幡等大量供佛用具。佛像种类也有不少，有宝像金漆泥像、菩萨五顶像、元扇像等等。

“如此的佛装、法具，可供千人共同参加一个大法会了。”冯大人手下的人感慨地说道，“难怪鉴真大师所经州县玄坛授戒，无过空者，弘扬佛律，从无停断啊！”

鉴真大师微笑并合掌，然后对大家说：“阿弥陀佛。海南振州，水土极善，善有善报。”后来人们才知道，原来是鉴真大师做了法事，报答让他们一行栖身安顿下来的南国海岛，所以大坡上鲜花盛开，碧草茂密。后来，人们就不约而同地把这块海滩大坡叫做“晒经坡”。从此，这个名字流传开来。

鉴真大师和他的随从们，在海南一住就是一年多。从州府首领到黎民百姓，鉴真与人们和平相处，友好往来。其间，他还名义上收下了好多人为徒，并为他们进行了斋戒。在鉴真大师的指导下，不到半年时间，振州衙门附近的宁远河畔的大云寺被重新修筑，一座具有中州风貌的崭新寺庙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寺内修筑有堂塔、佛殿、讲堂、砖塔等多层次建筑物。其结构精巧，布局和谐，气势雄伟，讲堂所采用的鸱尾、三层斗拱等乃唐代建筑的最新成就，殿上还坐着一尊高一丈六尺的释迦牟尼佛像。

沉寂多年的大云寺修缮建成后，法音嘹亮，信仰者众，影响深远，而佛门之外的寻常众生，也得以亲近最前端的大唐中原文化。鉴真和他的弟子们为大云寺手抄了大量的佛教经典，并以大云寺作为讲坛传经布道，向当地民众讲授律、戒、度等佛教要义，传授有关书法、雕刻、医学、建筑、工艺美术等知识。鉴真还把原来准备带到日本去的佛具、佛像、经典和其他物品，全部慷慨地捐献给了大云寺。

在海南期间，鉴真大师还教一些当地人学会了用鼻子的嗅觉、舌头的味觉、手指的触觉等直觉鉴别方法诊断病情。此外，他还把自己在药物方面的收藏、炮制配方告诉黎民百姓。

鉴真一行还对海岛当地的风光物产和野生植物进行了广查博采，并做了极其详尽的描述记录，独具特色的南国风情和南药、香料、奇树异果等在他们看来，简直太美妙了。还有荔枝、龙眼、椰子、菠萝、槟榔、沉香、菠萝蜜、柚子、莲雾、火龙果等，这些独特奇异的珍果让他们流连忘返。海南人一年养蚕八次，收稻三次，十月种田，正月收粟也让他们很诧异，感受到当地的耕作、养殖、衣饰及日常习俗与中原大陆的迥然不同。gzslib202204051104

在海南休整一年半以后，有一天鉴真大师对冯崇债大人说：“没想到我们的第五次东渡被一场台风刮到了大唐江山的最南端的海南岛振州，得到冯大人您的热情款待，此生难忘，无限感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吾乡海岛琼南乃一郡偏远之地，大师带来的中原文化润泽惠及此，无疑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可是，大师您紧接着还是要东渡去日本国吗？”冯崇债问。

“是的，我们打算先回扬州再次精心准备，待条件成熟就开始第六次东渡。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不忘东渡弘扬佛法，并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能到达目的地日本国。”鉴真不卑不亢地说。

“大雄无畏，我冯某自叹弗如，只有深深祝福！感谢大师您给南国海岛带来了许多大唐的医学、建筑、雕刻等文化技艺，我们永远感谢您的无疆大爱……”冯崇债说，“佛法无界，我知道东渡传法是大师您此生最大的宏愿，我冯崇债无法阻止您前进的脚步……”

“海南是个好地方，虽然远离大陆，但是这里物产丰富，海上奇石林立，振州弧弦百里，碧波万倾尽收眼底，山海之间宛如一幅古朴雄壮的长卷图画……我们师徒一行幸临此地，阿弥陀佛！”鉴真大师深情地说。

“是啊，海南确实是个好地方，振州口岸还掌控着海上交通线路之便，金银、珍珠、玳瑁、香料、槟榔等土特产都能从这里经海路远销海外各地，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鉴真的另一个弟子思托说。

“是的，岛上最早的土著居民在远古时期就开始制造船、筏，航行于内河和外洋。”冯崇债说道。

“阿弥陀佛，感谢冯大人一年半的收留和善待，愿咱们后会有期。”荣睿、普照两位日籍僧人也由衷地说。

得知鉴真一行即将离开海南，在振州宁河口大疍港附近空旷的晒经坡上，当地百姓做斋为鉴真大师一行送行。人们跳起欢快的竹竿舞，唱起悠扬的崖州民歌，敲锣打鼓伴随着“嗬嗬”声击出了最明快有力的节奏。

“一路平安！”

“阿弥陀佛！”

“一路平安！”

“阿弥陀佛！

对鉴真的到来，海南人的迎接是轰轰烈烈的，如今给他的送行也颇为壮观。冯崇债亲自率领800甲兵护送鉴真大师上路，取道雷州半岛返扬州。其实自从大师一行上岸登陆海南开始，冯大人尽地主之谊，可谓仁义尽致，也表达了他对大师的无限崇敬。

烟波浩渺意难酬，宁远河水流不够。

晒经坡处风飄飘，故人北去自逍遥。

从此，鉴真大师的背影飘浮于大海北去，不再回归，大唐疆土最南的那块土地上，只留下一片空旷的晒经坡。微风习习吹拂，诉说着一代佛教高僧鉴真大师曾经在此留下的那段千古佛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