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浙东东渡海洋文学的文本形塑
2020-03-24敖运梅
敖运梅
摘要:
明末清初这一时段包括浙东的士子文人以反清复明为思想主轴,他们个体、集体有着多次东渡日本的行为,于此相关涉的海洋、流寓等东渡文学内容便有所交集。渡海体验、异域物件、地理空间等纳入文本,使得彼时的东渡海洋文学超脱传统文士想象层面的“海洋”与“彼岸”等臆想,借助系列的东渡文学书写,明末清初浙东东渡文士重塑了中国与日本华夷变态观念之下的文本世界,描摹了易代之际文士亲身东渡情状下海洋文学的文本图景。
关键词:明末清初;浙东;东渡;海洋文学;文本形塑
浙江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以东海为主要窗口,自有航海能力以来,浙东的涉海活动与经验亦日渐繁多。明清造船航海技术提升,海上丝绸之路不断拓展,也大幅开拓了士大夫的视野,促进其对海外事物的关注与形貌热情,间接丰富了明清文学的创作内容。海洋疆域的拓展与交流,使得醉心于中国文学、历史的知识阶层,跳脱本土视野,偶有涉海文学创作;明末清初,抗清义士、渡海逃难者众,明末清初东渡视域下,海洋扮演着东亚文化交流的重要角色与媒介,彼时海洋、移民与文学有着特定的交集,籍此亦可审视异域文学创作。
明清时期,海洋事务的交涉互通,使得海洋与流寓成为明清浙东文学普遍的经验和主题,浙东东渡文士与海洋、文学之间有着特定的关系。文化具有多元化且非自主性的特质,对他文化的汲取是处于文化互通环境下,各个国族自觉或非自觉的做法。海洋既是地景实写,亦是人地关系的交汇。文学图景的文化阐释,是基于时代与文坛风习的变化,所进行的一种表述与建构方式,因之具有强烈的时代特色与主观倾向,经由叙述者的视角,对所处空间环境的一种文学描绘。
清末明初浙东东渡文士流寓状态下的心灵书写则是保存自我意志的所在,当以其孑然一身的境况面对陌生或异域空间时,他们有着何以为家的困窘。明末国破后,文士请求日本出师救援,乞师日本的过程中,经历第一阶段渡海的初体验,东渡文士内心的彷徨无依转向了对家国观念的重构。海德格尔在《筑·居·思》中认为人类真正的栖居困境,并非在于无家可归的现实层面,却在于无家可归的心灵状态。人类若不能确认出本身的位置,他就无法根据这个位置设置出一个能让生命自由栖居的空间①。东渡文士作为特定时空的流浪者,他们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与反省精神,漂泊异域的家国羁旅之苦亦是对其生命的反噬。异域与故园的空间比对则具有浓烈的个体生命经验色彩,旧有地域空间与眼前异域空间的比对,借助对海洋文学的书写,夹杂中国与日本两地风物人情的比较,重塑了传统文士文学图景中的涉海体验、国家观念与空间感知。
一、明末清初浙东文士东渡的涉海体验
“海洋文学”是一个地理空间的概念,广义的说法,但凡涉及海洋方面的文字记载则隶属海洋文学。“狭义的海洋文学主要指以海洋或海上经历为叙述对象,旨在凸显人与海洋的价值关系和审美意蕴的文学作品,兼具海洋性和文学性的双重属性。”②中国对海洋领域的研究最近十多年呈现勃兴的局面,海洋文学作为一个极其细微的旁支,亦得到相关研究者的重视。以往中国古代文学中文士多将涉海题材融入了奇幻、猎奇的色彩,充满世外桃源或天降横财的个体想象,受民风民俗的影响,讴歌海洋且秉持海神信仰。[1]自从渡海成为一种可能,尤其文士经历了船上颠簸、海上风暴等切实的海洋经历,文学领域内的海洋书写才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文士将笔触延展至域外,甚或颠覆以往固有的华夷尊卑观念。
东渡日本之前,浙江已有诸多文士创作涉及海洋题材的作品,诸如书写海洋信仰及海产丰收等民俗民事诗,及至明末抗清名臣张煌言(1620-1664),他领导士兵积极抗清,经历过流血漂橹的涉海生活,其对政治、民生的关注,则有《舴艋行(癸巳)》:“我亦遗民事耕织,当身不幸见沧桑。入海畏蛟龙,登山多虎狼;官军信威武,何不恢城邑,愿输夏税贡秋粮!”③中国人历有靠海食海的想法,然渔民面对瞬息万变,甚或无法掌控的海洋。自然的凶险比之更可怖的是朝廷的赋税贡粮,张煌言自身也需面对舟楫海浪的生活,其漂泊孤苦的身同感受,使他对渔民的生活充满深重的同情。
明末遗民对海洋诗歌所关涉的宗教、民俗、民生等内容的撰写,对于东渡移民而言,海洋不再是文人想象世界中的美好抑或险恶,亲历渡海的惊心动魄,使他们对海洋的书写更为真实细微。心越(1639一1695),日本人称其为东皋心越。康熙十五年(1676)8月,心越为避事,搭乘商船自杭州出发,第二年正月抵达长崎,后留日十九年,终至圆寂。清廷在平息战乱的同时,兵祸也殃及城乡寺院。心越赴日途中舟车劳顿,异常艰险,心越《怀忆昔渡海歌》诗曰:“忆昔乘桴来海东,苍茫四顾任飘蓬。不期一夜起朔风,惊涛骇浪若游龙。扶桑日出半天红,寸心遥隔意难通。教人何处托冥鸿,此时无地去藏躬”。④诗僧心越此诗对渡海之苦只是轻飘带过,诗意地将家国阻隔的苦楚转述为即将登临日本的解脱,诗末却有无处可依的迷茫感与逃离感。诗中仍有中国传统诗歌中对扶桑为蓬莱等仙境的旧有想象,此处将日本誉为仙境的比拟,是传统文士的刻画手法,有赞美提升的寓意。诗中追忆昔日舟车劳顿的渡海经历,是东渡移民劫后余生的心灵感触,横跨海洋这一地理空间,东渡将多数移民的人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阶段。张斐(1635-1687?)《雷雨》(有感)诗曰:“泽国常多雨,东方亦(复)易雷。”⑤亦感慨日本的海岛气候,赴日文士诗中,多杂糅现实因素,面对国破家亡的现状,表达了其深邃的忧虑之情。心越诗亦常出现“以此代彼”的表现手法,以他熟知的中国地点称呼日本的地名,这在东渡移民诗文作品当中较为普遍。心越所作《后乐园漫赋》(三五七言)诗道:“春风荡,芳草芳。日丽千林秀,云连万树苍。沙鸥南岸兮清浅,啼鸟数声兮夕阳。”⑥后乐园是水户藩主在江戶的藩邸园林,德川光圀继其父遗意,加以修饰润泽。东渡浙东大儒朱舜水曾取范仲淹语将其命名为后乐园。以心越为代表的东渡浙东文士,所撰写的部分涉海题材作品,以中国传统诗歌的框架杂糅了个人的情志。
明清僧人东渡已持续了整整一个世纪多⑦,日本黄檗宗僧人山本悦心所作《黄檗东渡僧宝传》,统计出东渡僧人共78名⑧,浙江籍就有9人。抛却僧人的身份,以浙江人为例,东渡文士除了为人熟知的朱舜水、心越之外,还有张斐、陈入德、陈元赟、逸然、澄一、独立等。心越、张斐等浙东移民诗人,经由他们文学作品的传播,使得中国东渡遗民声名流播于日本,张斐《飞白诗》称朱舜水曰:“海外谁知有奇士,平生不减鲁朱家”⑨,称誉朱舜水“吾中国朱楚瑜先生,耻食虏粟,而逃之海外。”⑩道明张斐追步先贤的仰慕之心。虽浙东渡日文士诗作内容仍咏唱周遭环境,将感伤故国及个人飘摇的情怀,融入东渡诗人含有异域成分的“新诗”当中。心越等人的时代环境、文学风尚,即吟詠其东渡历程和居日心境等诗歌,超过了当时日本本土汉诗水平,他们的诗作仍是“旧瓶装新酒”,其涉海诗的创作也延用中国传统诗歌的手法,继续拓展其家国乡愁、政治危机等诗歌创作的旧感情,心越在日本长崎期间(1677-1679)乘舟所作《立春日有怀》:“故国经年别,他乡又值春”B11,或许可概括移民东渡定居多年后的心境,他是诗僧,本是恬淡之人,此语道尽别居日本华人的生存状态。通过这些作品还难以用海洋文学的概念涵盖心越等人的诗歌作品,此时东渡海洋文学仍处于模糊阶段,彼时通过对异域风物的摹写,透过不同意象加以撷取和分析,甚或是日常生活的文本绘写,明末清初东渡文士构建出一个隔雾看花的异域世界和处变不惊的移民心境。
二、明末清初浙东东渡海洋文学的家国重构
浙东东渡移民文学作品中文化意象的组合,充盈了文士对日本的想象与憧憬,而这些亲历者的现场书写,正是当时明清文士眼中真实的“他者”世界,比照以往文学创作寥寥,不成气候的华人东渡来说,算是对日本这一异域世界的浮光掠影。
比之心越等人的涉海诗,张斐算是略有进步,其视域已从漂泊异域的思乡念国过渡为“乞师日本”的家国重构,即便这种重构完全是其无意识的举动。浙东东渡后继者张斐,日本人称其他为霞池省庵,雅好浪迹江湖,交结遗民志士,他积极投身于反清复明的事业。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五月和康熙二十六年(1687)正月,他因循浙东前辈的足迹,两次奔赴日本乞师。初次赴日他对渡海行程中亲身经历的情景有所描摹:“丙辰七月,浮海之日本,舟中无事,大观乎浪之形状,而极其变,盖藉以汰吾抑塞磊落之气。……凡旬有余日,乐而扣舷此诗。”B12用67个字极尽夸张地道尽海浪的变幻多端,中国传统文士对海洋与日本的仙境想象、梦幻营造,在张斐处则变为:“客心悬万里,不见故国秋。……感时正多虑,去国方易愁。夷歌胡太繁,夜半声啾啾。”B13契合其亡国乞师的遗民身份与惆怅心理。张斐在其《东国纪行》中有多首诗作,绘写其东渡的所见所闻,如其“气薄星汉烂生光,巨舸掉尾首昂藏。”B14在奔赴异国的旅程中,渡海赴日是一种地理空间的跨越,同时也是个人需克服异域文化的冲击,是个体对不同道德、政治、经济等现实状况的被迫接受。比之清末民初东渡的知识分子,彼时中国传统士子文人的东渡,改变了“华夷”的既定地位,在中日关系史上,是近古几百年以来首次中华地位弱化的显现,这极具冲击力的两国地位的逆转,海洋成为贯穿这一历史事件的桥梁,是阻隔亦是贯通,在明清东渡移民文化中,成为必须解读的关键词之一。
浙东东渡海洋文学书写已从传统的海战诗、海洋物产、海洋信仰等,延展至船上渡海体验、异域风物对照,甚至升华至对国家命运的忧虑。他们从中华几千年的物宝天华及中华为世界中心的骄傲中抽离出来,直视现实的窘迫。对己身处于文化正统的尊崇与维护,对明末清初满清武力的忧虑,以及华夷之辨下,对异域文化的轻视,最终成为华夏正统文化下,政治与道德层面文士的道德自律与行为规范,除却独善其身,远身避祸,对国运民生的发展只能望洋兴叹。浙东东渡文人因地制宜创作了多样的涉海意象或海事民俗的作品,秉承地域文化中与时俱进和经世致用的信念,始终忠于故国、心系故园、热爱乡邦,扩展了此前中国传统诗歌题材的基本内容,家国覆亡时,在文学领域却别有造诣。日本安东守约酬答张斐的诗文中有道:“忠愤去国来海东,后生喜仰起儒风。志慕鲁达不帝秦,教爱谆谆及野翁。”B15明末清初浙东东渡文士的流寓文学创作,乡愁与故园主题引发了他们对异域所产生的陌生感及对家国的依恋感,空间的变化与转移导致了新旧环境对其心理的冲击,从而创作出别具特色的东渡文学。张斐在《杂兴》诗序曰:“客居无事,歌竟成书,……在海中,涉海事居多也。”B16因之诗中有“身极东海畔,心悬故国忧”B17之句。文学表达与空间建构是因循东渡文人面对新环境而难以泯灭的故园之思,新空间、新环境解构文士原有的生活范围与创作习惯,解除或削弱原先的政治关系与社交网络,无所依傍的落寞与淹留异域的失意,造就了戍边东渡文士对异域漂泊而产生的疏离感。明末东渡文士的避祸逃难,抑或乞师日本、留居日本,都是揭示华夷地位的渐变过程,而东渡文士的涉海诗,虽占据相关文献较小的一部分,却也见微知著,昭示了这段历史变化。同时,明末清初浙东东渡文士涉海诗中相关情景的描写,彰显了彼时文士的心路历程与历史定位。东渡文士远离故土旧园,承受心理、地理空间的双重磨难时,惟有异域新奇的胜景,所谓“中原无此乐”的迥殊之物,方能勾起他们强烈的好奇心,异域风物审美的陌生化,因循这一层神秘的“隔膜”面纱,对明末东渡文士而言,有着别致、生动的心理反应。
三、明末清初浙东东渡海洋文学的空间错位
人们通常所指的空间包括两个层面:其一是我们直面的自然地理空间,所谓世界的客观存在,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只能被感知去适应。其二是人们意识、情感中的主观空间,这层空间不仅与人们的生命经验相关联,且主要由参与主体的倾向性所决定。客观的空间,经由人类头脑的加工、想象,就变成带有主观倾向的文化空间。明末清初东渡文士以己身作为丈量标尺的异域流寓,为其文本世界的空间叙述提供了参照,文士文本的地域空间阐述,亦是明清文学审美的一个重要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