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定若远 一信动经年
2022-04-04王琳
王琳
1978年6月,常书鸿先生在莫高窟第103窟临摹壁画
宕泉河畔,风铃摇曳,他们安静地长眠于此,与魂牵梦萦的莫高窟遥遥相望,伴随着那些传奇和信仰,和敦煌的过去、现在与将来,进行着永恒的对话……
命中注定,一切都源于一次奇妙的相遇。
1935年秋,法国巴黎塞纳河畔,一部名为《敦煌石窟图录》的图册,震撼了常书鸿的内心。这位已在法国声名鹊起的中国画家决定离开巴黎,回到祖国,回归到自己民族的艺术中去。从此,敦煌—这片蕴藏着中华民族艺术瑰宝的神赐之地,就成为常书鸿心中的圣殿,在他的生命中刻下永久的烙印。
1943年春,西北边陲的敦煌,阳光安静祥和地洒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上。莫高窟送走了在此面壁临摹三年的张大千,迎来了被后人称为“敦煌守护神”的常书鸿。
常书鸿先生
临行前,张大千将一幅《采摘蘑菇秘密地图》交给常书鸿,对他说:“我们走了,你还要在这里无穷无尽行使研究和保护之责。书鸿,这可是一个长期的甚至是无期的徒刑呀!”常书鸿何尝不知,但他早已下定决心:如果认为在敦煌工作犹如“徒刑”的话,那么即使是“无期”也在所不辞。
1944年,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正式成立,常书鸿任所长。时局维艰,经费紧缺。面对风沙肆虐、无电无水、陋屋土炕、物资匮乏、交通不便的极端艰苦条件,常书鸿带领全所职工一边战风沙、筑围墙、种树种菜,改善生活环境,一边拉沙排、铺甬道、修栈桥、搭蜈蚣梯、清除洞窟积沙,展开了一系列石窟保护、壁画临摹及研究工作,在苦中有乐的生活中,守护着大漠深处的艺术宝库。
然而命运无常。妻子的不辞而别,令常书鸿悲恸欲绝,在戈壁上坠马昏厥。夜凉如水,常书鸿辗转反侧,苦不能寐。家破碎了,但敦煌还在。他想到了莫高窟第254窟墙壁上那幅《舍身饲虎图》,他又何尝不是为敦煌这座宝库舍身呢?想到这儿,他决定带着年幼的儿女们继续留在敦煌。
紧接着,又一个晴天霹雳传来:国民政府下令撤销敦煌艺术研究所。随着董希文、潘絜兹等一批工作人员陆续离开,莫高窟重新陷入孤寂。眼看着刚刚起步的敦煌事业就要停止,常书鸿心急如焚。
1956年7月,常书鸿先生和美术组的同事们在研究工作
莫高窟第257窟 鹿王本生 北魏 常书鸿临摹
1945年冬,为了和相关部门落实接管关系,常书鸿带着儿女奔赴重庆。途经兰州,为宣传敦煌,举办了“常书鸿父女画展”。画展上,常书鸿遇见了帮忙布展的段文杰。此时,刚刚毕业的段文杰,因为在重庆看到“张大千临抚敦煌壁画展”后深受震撼,开始对敦煌艺术热切向往,一路辗转至兰州,没想到听到的却是敦煌艺术研究所撤销的消息。
望着这个眼神坚定的四川小伙,常书鸿明白,接连的变故让自己无法向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许诺什么,他点点头,但话语却是模棱两可:“你的志向很好,但现在什么都难以算数,一切得等我从重庆回来后再说。”
那一年,人们经常会在黄河岸边看见一个瘦高的小伙子,那是段文杰在思念着家乡,遥望着敦煌。他坚信常书鸿会回来的。
苦守蘭州一年后,段文杰终于等来了敦煌艺术研究所恢复的消息,等来了返回敦煌途经兰州的常书鸿。他们坐上了那辆载着希望的大卡车,越过大漠戈壁的漫漫黄沙,当29岁的段文杰历经千辛万苦到达敦煌时,或许不会想到,他将用一生的守望,去抵达心中的敦煌之梦,更不会想到,未来他将成为继常书鸿之后敦煌事业的第二代传人,被人称为“敦煌艺术导师”,成为蜚声世界的敦煌学泰斗。
常书鸿先生故居 摄影/胡杨
重返莫高窟后,常书鸿先生与女儿沙娜、儿子嘉陵合影
常书鸿先生故居 摄影/李成
1952年,段文杰先生在莫高窟第285窟临摹壁画
他们沉醉在这座大漠深处的艺术圣殿中,日复一日揣摩着千年前古人作画时的心境,一段段尘封的传奇逐一在他们的手中开启,也融进了他们的心中……
夜幕降临,在莫高窟周围巡查的段文杰,常常会独自坐在石窟前的白杨林中,遥望着浩瀚星空,回想敦煌的千年沧桑,心潮澎湃。从1946年到达敦煌的那一刻起,段文杰就深深地沉浸在这座艺术宝库中,再也没有离开。他苦练线描、晕染技巧,临摹历代敦煌壁画384幅,不仅创下了敦煌莫高窟个人临摹史上的纪录,更代表了敦煌壁画临摹的最高水平,作为敦煌壁画临摹事业的开拓者和领路人当之无愧。
夜深人静时,常书鸿常会想起送给他蘑菇地图的张大千。循着这张图,他们发现了水渠边的蘑菇生长地,缺粮少菜的问题得以缓解。由此常书鸿喜爱蘑菇,并赋打油诗:“敦煌苦,孤灯夜读草蘑菇;人间乐,西出阳关故人多。”
从1947年开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怀着初心和使命来到莫高窟。孙儒僩、欧阳琳、李承仙、史苇湘、李其琼、万庚育……这些怀抱理想的热血青年,不知疲倦地穿梭于冰冷的洞窟中,透过折射的光线,在那些细微的线条、复杂的色彩和微妙的神态中,谦卑地体会着1000余年前古人的虔诚与敬畏。
1975年,段文杰先生和同事们在洞窟前合影
莫高窟第130窟 都督夫人礼佛图 盛唐 段文杰临摹 摄影/吴健
降魔變 北魏 段文杰、高山临摹
莫高窟第220窟乐队 初唐 段文杰、史苇湘临摹
1948年秋,当24岁的史苇湘跋涉数千公里到达敦煌时,恋人欧阳琳已经早他一年到了莫高窟。三年前,在张大千的壁画临摹展上,他们就已对敦煌心向往之。
第一次进入石窟,史苇湘被那些古老瑰丽的壁画和塑像惊呆了。若干年后,他将这种感觉解释为:“莫高窟与你有缘。这种关系,真有点儿既在意料之中,又觉得相见恨晚。”
史苇湘第一次学习临摹,是在莫高窟第285窟。他花了一个星期,临摹了几个局部,自己觉得还不错,拿给同事看时,却得到了“你这是西洋画线描”的评价。为了探究敦煌艺术的真谛,原本擅长油画的他开始重新学习,改用国画的方法进行壁画临摹,同时广泛研读与敦煌石窟相关的历史文献,先后对莫高窟492个洞窟做了系统研究,对每一幅壁画的来龙去脉悉心了解,被称为敦煌的“活字典”。
1950年,敦煌艺术研究所更名为敦煌文物研究所,常书鸿担任所长。在党和国家的大力支持下,敦煌石窟的保护与研究工作有了新的进展。
1988年,李其琼先生在莫高窟第254窟临摹壁画 摄影/吴健
为了保护屹立千年的石窟不受自然环境破坏,作为当时研究所唯一的专业建筑人才,孙儒僩必须依靠自己的探索和专业判断,不断尝试各种方法治理流沙,不断检查并加固已经出现险情的石窟,完成莫高窟的建筑测绘和建筑资料临摹、整理工作。日夜思念家乡的他,只能将敦煌的生活、莫高窟的瑰丽以及对亲人的想念写在信中,寄给早已互生情愫的李其琼。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因为孙儒僩的一封信,学习油画的李其琼辞掉了工作,义无反顾踏上了前往敦煌的旅程。
1952年,研究所为孙儒僩和李其琼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一间土坯房,家具都是土制的。在这样的环境中,李其琼开始了壁画临摹生涯,这一画就再也没有停下,成为段文杰之外,临摹敦煌壁画最多的人。
“让更多的人看到敦煌的美丽和伟大。”这是老一辈敦煌画家坚守了半个多世纪的信念。作为艺术家,他们本可以在作品中展现自我与个性,却在大漠深处这孤寂的洞窟中,义无反顾地将毕生精力献给了敦煌壁画临摹研究事业。
从此,俯瞰苍生的众神、翩跹起舞的飞天、趺坐修行的僧侣、虔诚恭敬的供养人……这些浸透了几代守望者心血与汗水的临摹作品,不仅对中国美术产生了巨大影响,更为后世留下了珍贵的艺术史料,让全世界看到了敦煌石窟艺术的博大。
1955年,敦煌文物研究所美术组工作人员在莫高窟第196窟南壁展开临摹研究工作
史苇湘、欧阳琳夫妇20世纪50年代的工作照
莫高窟第217窟 法华经变(局部) 盛唐史苇湘、欧阳琳临摹
1978年9月,李云鹤先生在莫高窟第144窟修复壁画 摄影/李贞伯
1966年5月,李云鹤先生在莫高窟第55窟修复彩塑 摄影/祁铎
我们无从得知,那些给予这些壁画和塑像生命力的创造者到底姓甚名谁,但我们知道,寂静的洞窟中,跨越千年光阴,古人和今人,正在凝视、对望。
“先吃惯莫高窟的饭,喝惯莫高窟的水,临摹10年,再谈创作。”这是前辈们对年轻人常说的话。
1956年,在支援大西北的号角中,23岁的山东小伙李云鹤动身前往新疆,却在途经敦煌时,禁不住常书鸿一再劝说,留了下来。从此,他的人生就和敦煌再也没分开。
李云鹤的第一项工作,是扫地,清理积沙。三个月后,常书鸿安排他做文物保护工作。从来没做过文物保护的李云鹤蒙了:“我不会啊!”
“我知道你不会,关键是你愿不愿学?”
“我愿意。”
1957年7月,捷克斯洛伐克专家受邀来莫高窟进行洞窟病害治理。然而专家只干不教,李云鹤只好主动在旁帮忙,悄悄留意每一个动作。专家走后,他试着仿照专家的做法,调试修复用的黏合剂,修复壁画,调试、失败,再试……直到成功。
1975年,李云鹤先生将莫高窟第220窟西夏时绘制的甬道整体推出,使得底层的五代壁画得以呈现摄影/孙志军
莫高窟第220窟的甬道,表层是西夏壁画,里面还藏有五代后唐的壁画。李云鹤将表、里层壁画分离并进行了整体搬迁,将西夏壁画“续接”在侧旁的五代壁画边上,使两个朝代跨越千年在同一平面上重逢。由此,他也成为“国内石窟整体异地搬迁并成功复原”和“重层壁画分离”的第一人。
何鄂老师在绘制彩塑 摄影/孙志军
何鄂老师在西北艺术学院的毕业照
60余年的大漠时光,近4000平方米的壁画和500余身塑像,都在李云鹤的手中重获新生。在敦煌,时间的意义格外玄妙。一座千年之前的洞窟,一份60余年的守望,究竟哪个更为漫长?
1962年,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批女雕塑家,25岁的何鄂来到了敦煌,开始了临摹和研究敦煌彩塑的生涯。站在沉寂千年的佛像下面侧耳倾听,何鄂仿佛能听到来自古代工匠叮叮当当的开凿声。这些充满生命力的彩塑作品,带给她强烈的震撼,也唤醒了她心底的创作力量。怀着敬仰,整整12年,热爱雕塑的何鄂在洞窟中虔诚、用心地描摹着这些完美的彩塑。正是这份坚持,让她与古代的工匠们,有了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
此后,这座大漠深处的艺术宝库,再次迎来了一个个虔诚的身影,吴健、彭金章、李萍、侯黎明、娄婕、赵声良……他们在保护、研究、考古发掘、国际合作、数字化等领域所做的探索,让这片佛国世界在新时代里依旧熠熠生辉。
1984年8月,敦煌文物研究所正式扩建为敦煌研究院,段文杰任院长,常书鸿任名誉院长。当初,常书鸿带着年轻的段文杰来到敦煌莫高窟;如今,年过花甲的段文杰从年逾古稀的常书鸿肩上接过重任,守护敦煌莫高窟的火炬在两位莫高窟人的手中被接力传递。
在段文杰的带领下,敦煌研究院开创了敦煌石窟保护、研究、弘扬事业的新局面,极大地推动了中国敦煌学研究的发展,改变了“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外国”的现状,也让敦煌莫高窟这颗璀璨的中华瑰宝走向了全国,为世界所瞩目。
樊锦诗院长 供图\视觉中国
如今,一代人故去,一代人老去,一代人仍在前赴后继……“您后悔吗?”面对这个问题,所有的敦煌莫高窟守望者,都有一个坚定的答案:“不后悔。”
在敦煌研究院的院子里,伫立着一座名为“青春”的雕像:短发少女背着挎包,拿着草帽,昂首向前,整装待发。雕像的原型,正是“敦煌的女儿”樊锦诗。
1998年,已经60岁的樊锦诗从段文杰手中接过重担,成为敦煌研究院第三任院长。此时的她已经在研究院工作了35年,人生的一大半时光都留在了敦煌。
弹指一挥间,当初刚刚毕业的樊锦诗从北大未名湖来到敦煌莫高窟时,还是25岁的青年,如今已是青丝变华发。
蓦然回首间,时间又仿佛变得格外慢,从1963年至今,在莫高窟的59个春秋,她就做了一件事:守护并且延续敦煌石窟艺术的生命。
时间的脚步从未停止,它带走了青春的容颜,却也沉淀下了坚定的信念。
2004年5月,樊锦诗在莫高窟第85窟壁画修复现场检查工作 摄影/孙志军
面对敦煌旅游开发的热潮,樊锦诗坚持立场,视敦煌石窟保护研究事业为一生的使命,带领团队致力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筹建莫高窟游客服务中心,积极开展文物国际交流合作,大胆构想建立“数字敦煌”,在全国率先开展文物保护专项法规和保护规划建设,开创了敦煌莫高窟开放管理新模式。
如今,包括藏经洞在内的30个洞窟、4430平方米壁画,已经通过数字采集的形式被复制到了网上。世界各地的游客只需点击鼠标,即可开启一场全景式的洞窟漫游。这是樊锦诗花了30多年时间,坚持完成的一件事。在她看来,敦煌莫高窟的消失是无法逆转的,最终的结局是不断损毁,他们能做的就是延缓莫高窟的衰老,将“洞窟的详尽信息完整地保留给后人”。
百年敦煌—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 油画 安竑宇
时至今日,身为敦煌研究院文化弘扬部部长的李萍,依然记得樊院长的良苦用心。2004年,李萍成为接待部主任。此时,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的建设也被提上日程。建设、运作、管理、服务……眼看这项庞杂的工作要落到李萍肩头,她想推却。那天,她见时任院长樊锦诗提着包向办公室走过来,本想佯装不在,但还是没能躲开。“我从美国回来,在机场买了个八音盒,给孩子留下吧,咱们今天先不说干还是不干。”樊锦诗说罢就要转身离开,李萍说:“我还是干吧。”眼圈却红了。
每年清明节,李萍都要和研究院的同事们一起前往莫高窟对面宕泉河畔的沙丘。这里安葬着常书鸿、段文杰、史苇湘等27位为莫高窟奉献一生的老前辈们。他们长眠于此,注视着敦煌文化遗产保护、研究、弘扬事业的不断发展,永久地守望着敦煌……
曾有人问常书鸿:“如果来生再到人世,你将选择什么职业?”常书鸿答:“如果真的再有一次托生为人,我将还是常书鸿,我还要去完成那些尚未做完的工作!”
“沙娜,不要忘记你是‘敦煌人’,也是应该把敦煌的东西渗透一下的时候了。”如今,91岁高龄的常沙娜始终记得父亲常书鸿的嘱托。她用一生的心血,忠实地坚守并履行了对父亲的承诺,一颗推广、保护敦煌的决心,始终未曾改变。
在敦煌研究院的一面墙上,写着这样一段话:“历史是脆弱的,因为她被写在了纸上,画在了墙上;历史又是坚强的,因为总有一批人愿意守护历史的真实,希望她永不磨灭。”
在这里,时间仿佛被定格成了永恒。它镌刻在大漠深处的千年石窟里,也蕴藏在老一辈敦煌学人与新一代研究者生生不息的传承里,更积淀在一代又一代莫高窟人秉持的“坚守大漠、甘于奉献、勇于担当、开拓进取”的莫高精神里。
千百年前,敦煌是一朵孤独璀璨的莲花,它在漫天的黄沙中坚强生长,在历史的变迁中静谧绽放,惊艳了所有来到敦煌的人。
千百年后,敦煌是一盏永不熄灭的心灯,它在虔诚的奉献中熠熠生辉,在执着的守护中历久弥新,照亮着所有守望敦煌的人……
常沙娜先生
说法图 101×76cm 常沙娜临摹
莫高窟第126窟 莲花童子藻井 盛唐 段文杰、李复临摹
莫高窟第57窟 《說法图》之观音菩萨 初唐 摄影/吴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