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近·晚春》的异文辨析及情感探究
2022-04-03魏雨柔
【摘要】《祝英台近·晚春》是辛弃疾的一首闺怨词,“有徘徊宛转之思、刚柔兼济之笔”[1],但这首词中多个字词存在异文共行于世,用字多符合诗歌对仗及平仄的要求。考虑到用字在词句中的表现力,它们所体现的语言意境有所不同,各类异文的差异中流露出的情感也略有分别,本文将以四卷本、《花庵词选》《草堂诗余》《阳春白雪》《绝妙好词》等书中字词的差异进行对比,并对本词的情感态度进行分析。
【关键词】《祝英台近·晚春》;辛弃疾;异文;情感探究
【中图分类号】I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2)02-118-03
【本文著录格式】魏雨柔.《祝英台近·晚春》的异文辨析及情感探究[J].中国民族博览,2022,01(02):118-120.
《祝英台近·晚春》是辛弃疾的闺怨词代表作,笔法缠绵婉转、曲折顿挫,为婉约词中绝妙的一枝。“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敲打得响。”[2]可见宋代词人在作词过程中注重格律、辞藻、意境等方面的锤炼,传播过程中不乏刻错、听错、写错、唱错等意外,亦存在后人根据自己理解或者时代需求对词进行改动的可能,因此辛弃疾的这首词中的多个字词也存在多种异文共行于世,用字皆符合诗歌对仗及平仄的要求,诗意亦通,因此很难判断正误。本文将以四卷本、《花庵词选》《阳春白雪》《绝妙好词》等书中字词进行差异对比,并对本词的情感态度进行辨析。
先观当今的通行版本,即邓广铭所编的《稼轩词编年笺注》: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3]
一、异文及其分布情况
南宋黄升所编的《花庵词选》中选录的词,既婉约动人,也沉潜着一股悲愤之情,还透露着才华横溢,潇洒,有气派。
《草堂诗余》是南宋何士信编辑的词选,其中词作以宋词为主,体现了较强的审美倾向性,对各种风格的作品并非一并收录,而是独尚婉丽柔靡,其他风格均遭排斥。
《绝妙好词》共七卷,南宋周密所编,在选词方面有两个标准:一是艺术水准高,风格精致典雅;二是格调雅正,符合文人审美习惯。选集中全为婉约词和清雅词,更容易显示词体的婉转含蓄、精巧典雅之美。
南宋江湖文人赵闻礼编选的《阳春白雪》是在宋词选本中是较为重要且独具特色的一部,基于闺情词发轫于“花间”的传统,赵闻礼在编选《阳春白雪》一书时,是以《花间》以来柔媚香艳的曲子词为正统,大量选录恋情词。但与晚唐五代以来词风软媚的闺情词不同,赵闻礼在选录恋情词时以婉约清丽、工致绵密为主,情感含蓄婉约、语言雅正典丽。
而在这些选本中的异文分布情况如下。
断肠三句:《稼轩词编年笺注》《辛弃疾词校笺》作“片片”,《绝妙好词》《花庵词选》《草堂诗余》编作“点点”。
“更谁劝”一句:《四卷本甲集》《绝妙好词》《花庵词选》编作“倩谁唤”;“啼莺”《四卷本甲集》《花庵词选》编作“流莺”。
“鬓边觑”三句:“试把”《四卷本甲集》《绝妙好词》《花庵词选》《阳春白雪》编作“应把”;“归期”《四卷本甲集》编作“心期”。
“罗帐灯昏”二句:“哽咽”《四卷本甲集》《花庵词选》《阳春白雪》编作“呜咽”。
“是他”三句:“却不解”《花庵词选》编作“又不解”;作“带将愁去”《四卷本甲集》《阳春白雪》编作“和愁将去”。
二、初步辩证:格律
在对《祝英台近·晚春》中的异文进行辨证时,首先需要根据词牌的格律要求进行校验。根据《钦定词谱》《白香词谱》等具有权威性的词谱可以判定,双调中令《祝英台近·晚春》的格律为“仄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仄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仄平平,平平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据《广韵》,多处异文都符合格律要求,唯独“哽咽梦中语”中的“呜咽”存在疑问,“呜”只有一种读音:哀都切,鸟韵,平声(今读wū),由词谱可知,这是不符合格律的。但是辛弃疾的另一首词《贺新郎·其四》《赋琵琶》的结尾处,有使用“呜咽”一词,因此不排除存在作者 因为偏爱此词而刻意突破格律的可能。
三、优劣再探:用字习惯
在对《祝英台近·晚春》中的异文进行辨析时,需要看词人的用字习惯,这首词中有两处异文在辛弃疾的其他词中出现过。“点点”一词在辛弃疾的词中是常见的,如“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满江红·其五》)、“枝枝点点黄金粟”(《踏莎行·其二 赋木犀》)、“乱红点点团香蝶”(《踏莎行·春日有感》),值得注意的是“乱红点点”与“片片飞红”都是写春日花落之景,表达内容相似,可以作為一个证明。但是“乱红”多是残损破败的花朵,而“飞红”则仍是完整的,因而此处选用“片片”更为合适。
“试把花卜归期”一句,存在两处异文,“试把”在辛弃疾的其他词中出现过两次:“事言无处未尝无,试把所无凭理说。”(《玉楼春》)和“试把空杯,翁还肯道,何必杯中物”(《念奴娇·其二》),却未见使用“应把”。另一处异文是“归期”二字,在辛弃疾的其他词中出现了“西风都是行人恨,马头渐喜归期近”(《菩萨蛮·其二》)、“马蹄踏遍长亭,归期又成误”(《祝英台近·绿杨堤》)、“那边应是望归期”(《浣溪沙·其四》)。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祝英台近·绿杨堤》恰似本词的姊妹篇。词中一代青楼女子立言,思漂泊游子;一代客外游子立言,念青楼旧侣。其余二首也直接抒发了对思念对象归期的询问和盼望。而“心期”一词在辛弃疾的词中虽然比较常见,但“只于陶令有心期”(《鹧鸪天·其三》)、“却觉君侯雅句,千载共心期”(《婆罗门引·用韵答赵晋臣敷文》)、“夜深银烛泪成行,算都把、心期付”(《落索信·守王道夫席上和赵达夫赋金林檎韵》)的主题说法不一、所表达的感情幽微难测,不如“归期”。
四、词中之意:回归文本
从外部因素来看,这首词的部分字词存在优劣之分,但多数异文属于义项中存在相同或相近的成分,难辨正误甚至本无正误,所以必须考虑用字在词句中的表现力,因为它们所体现的语言意境有所分别,流露出的情感自然也略有差异。因此,必须回归文本,将异文放入每句话、整首词中进行判断。
首先看题目,“晚春”是名词,点明了时间。唐朝诗人常以“晚春”为题创作描写暮春景色的诗句,钱起、韩琮等也多有此类作品。在点明时节的同时抒发惜春之情,但感情基调并非哀伤,而有“时不我待”之感,暗含积极向上、珍惜光阴的心态。而宋代词人作词的题目多用“春晚”二字,与“晚春”相比,“春晚”是宾补结构,点明了状态。如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则是借暮春之景,道出了内心深处的苦闷与哀愁,“日晚”与“春晚”照应、“花已尽”与“春晚”承接,深沉忧郁的旋律得以在词人心中回环激荡。至于王安国的《清平乐·春晚》、吴文英的《莺啼序·春晚感怀》皆为春晚感怀之作,可见“春晚”多与感怀伤时相连,情感基调较为低徊惆怅,比之“晚春”更胜一筹。
接着是“断肠”三句,“飞红”是飘落的花瓣,“片片”则体现了花瓣的薄与轻。如与辛弃疾同为豪放派的词人刘克庄在《卜算子》(“片片蝶衣轻”)中将片片花瓣比作蝴蝶的翅膀,尽显婉约之态,体现了花瓣的繁多与轻盈,而无厚重滞涩之感。“点点”则取“小而多”的意义,侧重于“密”的特点,千万飞红翩然落下,使人目不暇接,感时自伤之情从而在心中堆砌。“片片”除了体现花瓣薄轻的特质外,也有承载之意,片片飞红载着思妇幽深的哀愁不显沉重,仍是轻盈自在;“点点”多用来形容眼泪、雨珠甚至血痕等与愁有关的意象,在视觉上常给人以触目惊心的效果,和“片片”相比在表达上略显不足。
看着凋零不止的花瓣竟无人去管,莺儿的叫声又在耳畔,词人不禁发出疑问——“更谁劝,啼莺声住”?“更谁劝”,多个版本解释为“又有谁能劝住”,以反问的句式,体现了情感的递进,无奈的心情更加深沉。《阳春白雪》作“是谁劝”,仿佛一个已成定局的疑问,缺乏耐人寻味的境界,也与前文的“无人”二字矛盾。而“倩谁唤”中的“倩”,《绝妙好词》中解释为“请求”,姜夔的《清波引》、吴文英的《婆罗门引》亦用此语,展现的是一种迫切的期待。比之“是谁劝”和“倩谁唤”,“更谁劝”代表思妇自身主体地位的缺失,更多表达的是一种无力的询问,加强了寂寞凄清、无人可诉的悲凉处境,所以比前二者更具有感染力。
黄莺常作为历代诗作中赞颂明媚春光、寄予美好希望的清新意象,这类诗作往往洋溢着清丽明快的气息,然而,惜春叹老的无奈似乎也是文人对于春天的一种普遍心态。黄莺尽情歌唱之时,春色也在悄然流逝,此时心境多是感伤的、姿态多是挽叹的。“啼莺”一词,《绝妙好词》注本中解释为“莺啼春将尽”,“啼莺舞燕”(白朴《天净沙·春》)、“撩乱有啼莺”(晏殊《诉衷情·东风杨柳欲青青》)等词多写春光明媚、风物润泽之景,清丽隽永、令人陶醉;而“交加晓梦啼莺”(吴文英《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啼莺声在绿阴中”(吴文英《望江南·三月暮》)则描绘了一幅花叶落去、春光将尽的图景,流露出词人的无边彷徨与凄凉。“啼莺”别本编作“流莺”。流莺,本指鸣声婉转的黄莺。《辞源》:“流莺:莺鸟。流,谓其鸣声圆转。”辛弃疾另一首词《满江红·点火樱桃》中也提到“流莺”一词,“春正好”一句犹如赞颂,但“流莺”的歌声不畅,啼音竟然使人有“怯”的感觉,莺之“怯”,其实都是词人伤春心理的外在流露。而“流莺”除了和“啼莺”都具备声音圆美流转这一特点之外,也指飘荡流转、无所栖居的黄莺,如李商隐的《流莺》则以“流莺”暗喻自身,抒发自己漂泊无依、身世飘零的苦闷心情,和本词的情感基调相似。如此看来,本句也可理解为以流莺自喻,漂泊在外和独守空闺,本质上都是缺乏寄托,本词重在凸显自己作为思妇只能无依无靠地生存,在思念中度日如年,由此透露出的哀思深沉浓郁。如此看来,“流莺”比之“啼莺”更有一层新的含义,在情感体现上棋高一着。
再看下阕,“鬓边觑”三句中,“试”一字将犹豫试探的心态刻画得生动自然,使思妇的本位形象更加丰富,也更贴近闺怨词的创作基调,而编作“应”,则流露出了劝告的意味,暗示了思妇自己内心的焦急和不安,似乎是劝说,也可能是告慰,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和“试”相比更胜一筹。
“归期”一词直指思妇所思念的对象——游子,以所簪花瓣之单双,占离人归信之准的,是思妇日夜重复多次的行为,“才簪又重数”中的一个“又”字,体现了思妇内心的焦灼,感情强烈直接。“归期”又作“心期”,“心期”在《汉语大词典》里有多种解释,归结起来可以说是表示一种情绪和心境,如张元干《石州慢·寒水依痕》、吴文英《点绛唇·有怀苏州》中的“心期”指的是离家思归的期望;黄庭坚《蓦山溪·赠衡阳妓陈湘》、贺铸《木兰花·清琴再鼓求凰弄》中的“心期”指的是歌咏恋情的相思。与“归期”相比,“心期”所藏的内涵更加丰富,以花占卜,占卜之法不详,则既可以是女主人公卜自己的心愿,也可能是游子思妇异地同心、遥相思念的情感。但“归期”所指更为明确,更能突出思妇的强烈情感态度,因此两相比较,“归期”更好。
无数次细数花瓣后,漫长乏味的一天也将结束,但在灯火昏暗的罗帐之中、在孤单凄苦的梦里,思妇的想念仍未断绝。“呜咽”,则是“低声哭泣,亦指悲泣声”的意义,如“陇头流水,替人呜咽”(贺铸《子夜歌·三更月》)以拟人手法融情于景,流水发出哀鸣之声,为情人离别而哭泣,与“吞声”互相烘托,更显无限凄婉。“哽咽”在《汉语大词典》作“悲叹气塞,泣不成声”解,《绝妙好词》中解释为“声气阻塞,形容极度伤心”,显示出了情感到达极其激动的时候反而无法畅快宣泄的抑制。前文提到,“呜咽”不合格律,但也存在刻意突破格律的可能,而根据整体语境来看,与“呜咽”相比,“哽咽”更有欲说还休的意味,使读者心情也随之压抑,也更契合闺怨词曲折委婉的写作方式。
思妇难以安睡,只得把无限愁思寄托于对春天的怨中。“却不解”表示语义上的转折——春天到来,把忧愁送来了,但是在离开时,为什么不把春带走呢?“又不解”表示语义上的递进,和上阙中的“更”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情感的激烈程度不比“却不解”,因此是后者更佳。
最后的一声问句中,“带将愁去”又作“将愁归去”“和愁将去”。“带将愁去”中,“将”为虚字,是语助词,无实义。“将愁归去”中,“将”是介词,有“共、与”之意。“和愁将去”中,“将”是副词,有“将要”之意。虽然在字词的顺序和意义上略有差别,但这三种异文都表示“将忧愁一起带走”的意思,大意上并无太大影响,伤春纯是自伤,都暗含了在时间的流逝、春色渐衰中,游子的久未归来和思妇忧思的与日俱增。更为巧妙的是,这一句化用雍陶《送春》中的“今日已从愁里去,明年更莫共愁来”,本首词则以问句收尾,韵味更深,虽用前句而胜之。
五、余论
辛弃疾虽为豪放派词人,多以激扬奋厉为工,此词却是“剑锋化软笔”,摒去浮艳、乐而不淫、语尽意长。“断句笔力如刀。低徊婉约,幼安真无不能。埋怨得妙,琢句却爽快,绝不苦涩。”[4]清代陈廷焯《云韶集》中的评价恰如其分,从“别立一宗”走回“剪红刻翠”,从平素的慷慨激昂一转而为缠绵悱恻,语极挚,情极痴,一句“才簪又重数”恰似对辛弃疾心境的描摹,那么多的事粘掇不下、摆布不开,那些让辛弃疾心旌动摇的,最后都会化为温柔。
参考文献:
[1]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80.
[2]张炎.词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15.
[3]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43-144.
[4]陈廷焯,孙克强,杨传庆.《云韶集》輯评(之一).湖南:中国韵文学刊[J],2010:19.
作者简介:魏雨柔(2000-),女,汉族,福建龙岩人,大学本科,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