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 赎
2022-04-02张振翼
张振翼
中图分类号:A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22)-10-
我是一个失败的老师。
所以,这并不是一个老师如何去感化学生的故事。若你仍有兴趣,先让我的文字帮你缓息静心。
在接手这个班之前,我很失败,教了几年的课,却毫无进步。教学方法一团乱麻,面对学生束手无策。我在每一夜的梦境里浑身冰凉地惊醒过来,前行的路上爬满了荆棘。
我带了一年级新班。第一次上课,我低着头进了教室,用浑浊嘶哑的声音习惯性地喊出“上课”二字,第一节课到底上了些什么呢?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每个人都无比认真地听着我说的每一个字。好像很久没有上过这样的课了。
在以往每一个漫长的日子里,黑暗的、深邃的海洋像沼泽一样沉溺了我,而这次海面之上突然投射出他们每个人的倒影。我那瓦解掉的意志逐渐凝实,我突然想去看看黑暗之外的样子。
我不想讲述一个很悲情的故事,所以我选择了班上一个很普通的男孩跟你们聊聊。他没有特殊的家庭情况,也没有身患特殊的疾病,更没有什么性格缺陷。他是如此的普通,普通到每個学校每个班级都有这样的学生,普通到很多老师都会忽视掉这样平凡的存在。
我对他第一次产生印象是在一次下课的时候,我需要找几个学生帮忙,把他们的数学书抱到办公室批改。我环视了一圈教室里的学生,有些我还叫不出名字,看到他站在离我很近的位置。我随意地伸出手,想拍下他的肩膀。
他一个闪身,居然躲了过去,然后迅速退到一个离我比较远的地方谨慎地看着我,声音弱弱地问道:“老师你要干什么?”
我也退了一步,保持一个让他感觉到安全的距离,然后满怀诚意地看着他,轻轻地说:“我想请你帮我把书抱到办公室,可以吗?”
他看着我想了想,用更加轻微的声音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老师,我不想抱书。”
我叹了口气,同意了,然后自己抱着一摞书离开了教室。
就这样我认识了他,我和他之间那一段长长的安全距离让我有种溃败感。事实上,那时我和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有这样一段距离,而我很不擅长处理这些。我只有在其他方面尽最大努力,努力设计好每一节课,努力去调整上课状态,努力去辅导每一个学生。
每一个漫长的白昼过去,又有一个更漫长的黑夜来临,我以为我在黑暗中坚持走了许久,已经快到头了。
看来都是错觉。
失败就像蜿蜒的水藻伸向暗无天日的海底,像是绝望的呼喊,在黑夜的天空中,往返不息。
很久后的一天,学校操场上。
我在台阶上坐着,享受着难得的慵懒阳光,眯着的眼帘里一个黑影绕着我走来走去。我睁开眼,定睛一看,原来是这个“警戒”着我的小男孩,仍然保持着一个他认为的安全距离。我笑了笑,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他绕到我侧面,指着我后背认真地说道:“你衣服后面沾了好多灰。”
我伸手随意拍了拍,看不见也懒得去管。没有想到他居然走了过来,蹲在我后面,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有点愣住了,就这样让他整理着。过了一会儿,他向我汇报道:“有一块灰拍不掉。”
我没有回头去看,鼓励地说:“拍不掉就用力去拍,用你最大的力气。”
他迟疑了下,随后加重了力道,见我没有反应,愈加放心的用力拍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特别开心,柔和的微风汹涌着包围了我。
就像置身在深海的鱼,有一刻觉得自己身处浩瀚星空。
拍着拍着,他突然对我说:“老师,你的课真好,我喜欢数学课。”
就是这样毫无新意的评价,让在冰冷的黑暗中挺了许久的我,感觉仿佛漏进了一丝暖风。
我踏足过每一处泥泞,经历过非常彻底的失败。我拼命改进着,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但那令人绝望的梦魇就像从虚无中伸出的无数双手,密集的触须吸纳着我,不断地、不断地沉入黑夜冰凉的海底,我不知道我的努力是不是白费掉了。自我肯定、自我猜疑,如此往复,看不清脚下,也分不清方向。过去的自己在心底诱惑着,我成不了的,放弃吧。
但,原来是有人看在眼里的,原来我每一次用心有人知道。
即使暂时拿不出优异的成绩,即使我仍存在很大的缺陷,即使我从未成功过,在黑暗世界中冒出的这群学生仍旧无视了我失败的过去,在我沉入海底时,认真地说着:“老师,我喜欢你,我喜欢数学课。”
他们的声音,落在深不可测的黑夜里,繁衍出金黄色的向日葵,朝着各个角落延伸开去,在冰凉的长风中载浮载沉,却坚定有力。
黑暗,也许真的要到头了。
最深刻的记忆是在他家。
他爸爸邀请我去他家聊聊,我抽了一个下班的时间去赴约。我敲了敲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吱呀一声,门扉欢快地打开,小家伙一脸的惊喜:“老师,你怎么来了?”
他跑回客厅,愉快地大喊:“爸爸!爸爸!老师来了!”
我并不擅长去指导别人教育方法,所以大部分时间是他爸爸在不停地说学生在家的情况,我时而皱眉,时而点头。而他欢快地在家跑去跑来,累了之后,就跑到我旁边挨着坐下,拿起一根香蕉问我:“老师,你吃不吃香蕉?”
我摆了摆手,他又拿起一个盒子,问我:“老师,你吃不吃花生?”
还没等我回答,又拿起桌上一本书,问:“老师,你看不看书?”
在把桌上的所有东西问了一遍后,他又去他的房间把他的东西展示给我看,直到我和他爸爸的谈话结束。我向他们道别后,在电梯关门时,他说在我书包里放了一个礼物。
时间比较晚,我匆忙驱车回家。路上遇到一个红灯,我停在白线前无事可做,望着一辆辆车从不同的方向在十字路口飞驰而过,去往未知的远方。读秒器一秒一秒逼近零,如同敲着没有声音的哀钟。
我从书包里翻出所谓的礼物,是一张画。这张是我教他们画画时,他自己最满意的一张。那张画纸的下方用工整的铅笔字和一些拼音写着:老师,很幸运可以成为你的学生。
我的身躯有些发抖。画纸上那璀璨的花,一朵一朵,绽放在没有声音的车内。远处落日的红光,通过巨大的车前玻璃刺入我的双眼,将我周身弥漫多年的黑暗瞬间驱散。
那些在曾经的岁月里骄傲的自己,那些在失败中迷失的自己,那些在黑暗中发呆的自己,那些自怨自艾都快要放弃的自己,那些趴在地上起不了身的自己,那些一身泥泞却不肯低头的自己,那些在黑暗中渐渐麻木却仍然前行的自己。
在这样一个时刻,朝着现在的自己蜂拥而来。他们都是我,那些长长的记忆从我双眸中涌出,让我看清了黑暗之外的世界。
不,是我很幸运可以成为你们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