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海外期刊文献和出版单行本的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研究
2022-03-30邓高胜
邓高胜,唐 静
1827年,歌德首次提出世界文学的概念,并将中国文学作为其重要组成[1]。1890年,清末外交官陈季同以唐传奇小说《霍小玉传》为蓝本,翻译出版法文小说《黄衫客传奇》,在世界文学领域发出了迷人的“中国声音”。70年间,世界文学发现中国,中国文学走向世界,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从此联系起来。1949年,新中国成立,中国文学海外传播一改之前民间零星译介的模式,开启以国家机构为主导,大规模译介的新局面。70多年来,《中国文学》杂志英文版创刊,“熊猫丛书”等项目工程相继实施建设,中国当代文学①海外传播呈现出一幅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景象。在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理论研究方面,谢天振[2]、吴赟[3]、马会娟[4]、胡安江[5]、朱振武[6]和刘云虹[7]等专家学者做出不少的学理思考并取得重大进展,他们的研究对中国文学外译的理论建构,范式建构,突破方向等做出了全方位的学术梳理并提出了富有洞见的学术主张。在中国当代文学海外译介文献整理与研究方面,倪秀华[8]、林文艺[9]分别从社会政治语境与国家形象塑造方面分析了建国十七年期间《中国文学》(英文版)对传播当代文学的贡献。耿强[10]则以“熊猫丛书”为例,分析中国当代文学各传播模式的优劣短长。但在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中,学界对海外译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关注不足,研究内容多为局部和碎片式,海外译介中国当代文学尚未成为“显学”,在研究规模和深度上都不及中国本土译介当代文学研究。针对以上问题,本文拟对海外译介中国当代文学文献(期刊刊载文献和出版单行本)进行考察,藉此再现其历时发展轨迹和传播途径,充实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战略实践内容,为以后的中外文学文化交流提供经验教训。
一、海外汉学期刊的先头阵地作用
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期刊的刊载一直都早于翻译单行本的出版。在中国当代文学本土译介方面,《中国文学》也比“熊猫丛书”先行出现。在海外,日本的《季刊中国现代小说》和《火锅子》,美中合办的《路灯》和德国的《胶囊》等期刊同样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最早关注和译介中国文学的国家是日本[11]。在日本,自古以来,中国文学作品都是日本知识分子的修身立世之道[12]。1987年,日本发行《季刊中国现代小说》(下文简称《季刊》),专门介绍同时代以短篇为主的中国小说。《季刊》每个季度发行一本,由日本的中国现代小说刊行会主编。刊物不考虑经济效益,故译者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选择作家和作品。但正是因为不考虑经济效益,导致其于2005年因经济原因而停刊。从1987年5月到2005年7月,《季刊》共翻译介绍了中国当代小说三百多篇[13],在日本作家、读者和学术界中产生了深远影响,其中余华作品第一次在日本发表,就是刊载在《季刊》上的《十八岁出门远行》。除《季刊》外,谷川毅于1991年创立的《火锅子》也是一本专注于介绍和翻译中国当代文学的期刊。谷川毅以创造有趣的读物为创刊理念,因此除了文学作品外,还刊载介绍了中国电影和戏剧等。自2004年以来,《火锅子》在中国诗人田原的协助下,设立了“华语文学人物”的重要专栏,每次翻译和介绍几位当代中国代表作家、诗人和评论家的作品,这在日本文艺杂志中尚属首创[14]。
2011年,由美国青年艾瑞克·阿布汉森(Eric Abrahamsen)创立的面向中国当代文学爱好者的民间翻译平台“纸托邦”(Paper Republic)和中国作家协会的官方文学出版物《人民文学》开始合作出版《路灯》(Pathlight)。《路灯》寓指“中西文化交流道路上的灯”,其翻译内容是《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作品,每期都围绕一个主题进行重新组合。2011年11月的试刊号选择了当时文学界的重大事件“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作为主题,及时反映了国内文学趋势[15]。《路灯》最初以纸质形式出版,后推出了在线期刊下载模式,创新传播发展方式。《路灯》以自然、神话、历史、性别和人民等为主题,希望通过当代文学来呈现中国社会的现状。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是个长期的过程,而海外期刊译介当代文学也需要更多的耐心、更长的眼光与更大力度的扶持。在纸质刊物读者越来越少,但印刷和发行成本越来越高的趋势下,像《路灯》这种通过电子刊物形式对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进行推广不失为一个既能降低成本,又可以扩大受众、扩展自己生存空间的优秀典范。
中国当代文学在德国的译介,学界知之甚少,相关研究也比较薄弱[16]。改革开放之后,随着与中国关系的回暖,东德于1984年开始译介中国当代小说,陆续推出了13部文集和单行本,西德在关注“经济中国”的同时也对中国当代文学富有极高热情,不仅译介的数量多,译介渠道也呈现多样化的特点,涵盖了报纸、杂志和文集/单行本,涉及的报纸均是当时影响力较大、读者众多的地区乃至全国性大报,如1986年7月27日,西德《每日镜报》刊载张辛欣的《北京人》节选;1987年7月13日,西德《德国日报》刊载王安忆的《小城之恋》节选。20世纪90年代,国际、国内形势发生巨变,1990年东德西德统一,1991年苏联解体,西方世界在美国的带领下纷纷对中国形象进行歪曲和妖魔化。在这一时代背景下,中国当代文学的对外译介形势急转直下,德国图书代理商更是中断了同中国的图书贸易关系[17]。直到2000年,中国当代文学译介情况才有所改善,2000年,克莱特出版集团(Klett-Cotta)出版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2005年,罗沃尔特出版社(Rowohlt Yerlag)出版莫言的《酒国》。2016年12月起,德国海纳出版社陆续出版《三体》三部曲,在德国掀起一股中国科幻热潮,第二年,德国甚至出现了专门译介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文学杂志《胶囊》(Kapsel)。
2017年,德国青年卢卡斯•杜布罗(Lukas Dubro)因五年前写硕士论文与中国科幻文学结缘,从而创刊了专门译介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文学期刊《胶囊》。《胶囊》每期主推一位中国科幻作家,全文刊登他/她的一篇中、短篇小说,另加一些作者的访谈和不同读者的评论来信。虽是一本发刊频率不高的年轻期刊,《胶囊》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在纸媒日益衰落的今天,《胶囊》作为一本小众的独立期刊不但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第二期就收到了德国科幻作家兼任《法兰克福汇报》文化版主编Diatmar Dath的来稿,从单纯的期刊发展成为一个中德文化交流的平台[18]。2018年,《胶囊》成功从柏林市政府申请到了56000欧元的项目基金,用于支持刊物的系列线下活动,同时其陆续邀请了刘宇昆、夏笳、陈楸帆、王侃瑜、江波、迟卉等中国优秀科幻作家前往柏林,和德国当地的出版人、插画家、艺术家、汉学家齐聚一堂。此外,《袖珍汉学》《东亚文学期刊》《东方文学学报》《取向:亚洲文化期刊》《远东:远东国家语言、学术和文化期刊》《亚洲非洲拉丁美洲》《中国杂志》等杂志也都定期刊载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近年来,德国对于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译介数量逐渐增多,但多为零散翻译,集中的研究专著较少。
二、海外汉学家译者主体性的发挥
近70年来,中国当代文学在海外译介种类繁多,形式多样,这背后离不开海外汉学家们的努力。最早大范围打开美国市场的中国当代小说是由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翻译的莫言小说《红高粱》,小说于1993年由企鹅出版集团旗下维京出版公司出版,《红高梁》为中国当代小说在英语世界打下了坚实的读者基础,该书至今仍在亚马逊中国文学畅销榜名列前茅。莫言作品第一次打开美国市场也是葛浩文翻译的《红高粱》,葛浩文英译《红高粱》在海外的良好接受度也促成了作者和译者之间的良好合作关系。此后,葛浩文多次翻译莫言小说(见表1),成为莫言作品在英语世界传播的重要推动力。
表1 葛浩文英译莫言作品汇总表
2012年,莫言获得诺奖,成为获此殊荣的第一个中国人,除葛浩文外,莫言获诺奖还离不开另一位译者的努力,其就是2012年作为莫言作品日译译者代表,并受邀参加莫言诺奖颁奖典礼的吉田富夫。1999年,日本平凡社出版吉田富夫翻译的《丰乳肥臀》(上、下),由此拉开其翻译莫言文学作品的大幕。2002年,平凡社出版《师傅越来越幽默——莫言中短篇选集》,该选集共收录《师傅越来越幽默》《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女》《藏宝图》《沈园》《红蝗》4篇小说。2003年7月,中央公论新社出版了《檀香刑》(上、下),同年10月,日本放送出版协会出版了《白狗秋千架•莫言自选短篇集》,该短篇集共收录莫言的14部早期作品;2006年,中央公论新社出版《四十一炮》(上、下);2008年,《生死疲劳》(上、下)在中央公论新社出版。以上均为吉田富夫翻译,由于对莫言文学的深刻理解和强烈共鸣,吉田富夫后来居上,一跃成为日本的莫言文学作品独立翻译者。
在亚洲,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还受到越南读者的喜爱。1945年越南独立以后,其选择社会主义道路,命运多舛的越南先后又遭到了法国与美国的侵略。经过多年奋战,越南分别于1954与1975击败入侵者。在抗战时期,越南选择充满革命性和斗争性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如鲁迅、矛盾、郭沫若的)作为其民族救亡运动的“武器”[19]。1979年中越边界爆发战争,中越两国关系开始被断裂,一直到1992年才恢复正常化,与政治密切相关的中国文学译介工作在此期间几乎被停滞,到1990年初译介的情况才逐渐恢复起来。
2005年8月,于华的新作《兄弟(上)》在中国出版。两个月后,越南人民公安出版社出版了《兄弟(上)》的越南语译本。2006年3月,《兄弟(下)》在中国出版发行。三个月后,越南再次率先翻译和出版了越译《兄弟(下)》,成为最早的《兄弟》海外译本。在译者主体性方面,许钧教授曾指出译者主体性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体现出的一种自觉的人格意识及其在翻译过程中的一种主观创造意识[20],而这种主观创造意识是译者根据自身经历而选择性翻译的主要推动力。于华的《兄弟》在越南的译介,离不开武公欢努力。2002年,越南文学出版社出版武公欢翻译余华的《活着》,这是在越南出版的第一本余华小说。而武公欢选择翻译这本小说则源于自己的一段经历,其曾于1964—1967年在辽宁鞍山钢铁公司当翻译。期间,他曾经历文化大革命,因此,武公欢决定翻译《活着》这部有着相同时代背景的作品[21]。《活着》越译本的成功促使余华授权武公欢为他在越南的合法代理人,通过武公欢的翻译,余华的几部重量级作品,如《古典爱情》(2005)、《兄弟(上、下)》(2006)、《许三观卖血记》(2006)、《在细雨中呼喊》(2008)等都先后在越南翻译出版,为余华的作品甚至当代中国文学作品在越南的传播做出了巨大贡献,促进了中越之间的文学和文化交流。
同样发挥主体性的译者还有泰国诗琳通公主。1973年,诗琳通公主代表泰国国王访问瑞典,期间其参观了斯德哥尔摩远东古玩博物馆,观赏了大量的中国古代文物和瓷器,从而萌生了对中国文化的兴趣。1980年,在诗丽吉王后的建议下,诗琳通开始师从中国大使馆选派的教师学习中文,从此,对中文的爱好一发不可收拾。由于诗琳通上流阶级的身份,造成其不好出面直接向人民说出自己的心声,所以她利用文学语言巧妙地传达自己的思想,这在她的译作中有明显表现,例如1994年翻译的《蝴蝶》(王蒙著);2005年的《爱尔克的灯光》(巴金著)和《少女小渔》(严歌苓著);2012年的《小鲍庄》(王安忆著);2013年的《她的城》(池莉著);2014年的《永远有多远》(铁凝著)和2015年的《茶馆》(老舍著)。诗琳通公主选择翻译的中国小说都极富教育意义,她作为国家的统治阶级人物,翻译小说不仅只为了喜爱,更是因为希望通过这些小说向泰国读者传达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诗琳通是中泰友谊的杰出使者,她在促进中泰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互了解和传统友谊,以及促进中泰两国在教育、文化和科技领域的务实合作方面功不可没,在泰国掀起了“汉语热”和“中国文化热”[22]。
海外著名汉学家在促进中国文学海外传播中的作用日益突出[23],当代中国文学作家需要加强与海外汉学家的交流与联系。在具体实践中,中国当代文学可以采用中外合作的形式进行翻译和传播。例如,中国出版商提出翻译的作品目录,建议或邀请海外汉学家进行翻译。或组织国内译者翻译第一稿,并请汉学家协助修改。通过这种合作,中外译者都可发挥自身优势,中国译者熟悉文学内容,对现代汉语和当代汉语有更准确的理解;海外汉学家在目标语言的表达方面有独特的见解,只要中外译者发挥各自的优势,就更能取得超出预期的效果。
三、通俗文学作品的翻译传播
如今,文学地位日渐下降而西方文化仍然强大,出版商或其他机构不太可能仅因对中国文化的热情来翻译出版当代中国文学。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需要科学的市场思维,需要关注通俗小说在海外的影响。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泰国文坛的中国小说就明显向通俗小说发展。华语电视剧的到来助长了泰国长久的“中华热”,1998年在泰国上映的《还珠格格》系列及随后发表于2000年的小说载体是泰国读者喜爱阅读古代言情小说的开始,如果不提到长期根植于泰国土地的中国武侠小说,在所有种类的泰译版中国小说当中,出版量最多的小说就是言情小说。加盟赛(Jamsai)出版社是泰国最大出版中国言情小说的出版社,其在2006年出版了第一篇中国现代小说,即明晓溪的《烈火如歌》,其一经推出就受到女性读者的热烈欢迎。除现代言情小说,古代言情小说(穿越与非穿越)在泰国也很受欢迎,如《寻秦记》的小说和电视剧的到来使穿越小说逐渐流行,桐华的《步步惊心》、金子的《梦回大清》等也相继被翻译成泰语。在非穿越小说中,风弄的《孤芳不自赏》、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也成为泰国读者窥探皇室生活的途径之一。泰国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制度导致国王在泰国人心里根深蒂固,而百姓一直被限制干涉王室的私事,中国后宫小说能使他们的眼光穿越禁区的土墙来认知王宫里面的故事。
在英语世界,我国官方的主动译介,无论是《中国文学》英文版还是“熊猫丛书”,虽付出巨大努力,但海外销量并不理想。相反,通过国外的译者、出版社翻译、出版的一些通俗小说则在海外获得了更多读者的青睐。2014年,麦家的《解密》英文版在欧美21个国家同步发行,并被收入英国“企鹅经典文库”,成为首部被收进该文库的中国当代小说。《解密》融合了革命历史传奇故事和西方间谍小说与心理惊悚文学,形成了独特的异质性和神秘风格,在国内文学界和影视界刮起一股强劲的密码风和谍战潮,开启并带动了一个全新的谍战文学影视产业,被誉为“中国谍战之父”,现在这股风潮正在吹向海外。除麦家的《解密》外,同样在海外获得成功的还有刘慈欣的《三体》。2014年,汤姆·多赫尔蒂集团(Tom Doherty)下属公司托尔出版公司(Tor Books)出版刘慈欣作品《三体》第一部英译本,2015年,《三体》以各轮票数第一的成绩摘得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项,在英语科幻界激起强烈反响。此后,托尔出版公司相继出版了《三体》第二部和第三部英译本。《三体》里的人性是人间,大写“人”的概念。故事中的人物为一个更大的用意而存在,他们不为救爱人或孩子,而是为人类的未来战斗。
通俗文学通常具有“普遍性”,也就是说,读者不需要太深的中国文化背景就可以理解和引起共鸣。而且通俗文学作品为了能获得海内外出版商的青睐,其故事本身就有趣味性和亮点,所以更能迎合海外图书市场的审美需求和阅读口味。从目前发展情况来看,中国通俗小说在海外广受欢迎,输出国家涵盖东南亚、美洲和欧洲等许多国家和地区,可挖掘市场广阔。从文化产业和知识产权(IP, Intellectual property)的角度看待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除文字形式的输出外,还需要更多关注IP电影的打造,培养忠实粉丝。随着高质量作品的增加,中国故事出口到海外的形式也应多样化,如不再局限于翻译平台、数字出版和实体书出版,影视剧和动画等新形式也可以传播中国故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为中国的好故事创造更多的成长和发展空间。
四、结语
本文对海外译介中国当代文学文献(期刊刊载文献和发表单行本)进行梳理,充实了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战略实践内容,有助于给以后的中外文学文化交流提供经验教训。对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研究中的核心问题(传播渠道与效果研究)进行反思,促使国家更加关注海外汉学家、汉学期刊对当代文学“走出去”的重要性,优先宣传如通俗文学等海外读者喜闻乐见的文学作品。这不仅有助于国家制定当前文学对外译介政策,助力中国当代文学更好地走向海外,还对世界人民通过当代文学窗口进一步了解中国,促进中外文学文化交流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
[注 释]
① 虽然世界文学地理中的中国,更多是文化意义上的,而不是政治或疆域上的。但本文讨论的中国当代文学更多指涉的是1949年之后中国大陆作家以及具有大陆生活背景的海外华人作家所撰写的小说、诗歌、散文和戏剧。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标志着中国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之后中国大陆文学具备了社会主义属性,与之前新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学产生了文学性质的变化。港澳台地区由于社会制度与历史发展背景的不同,其文学也呈现出与大陆文学迥异的发展路径和面貌,因此并未纳入本文的考察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