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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陵迟”的联绵词化及相关理论问题*

2022-03-30刘文正吴舟舟

关键词:复合词构式义项

刘文正,吴舟舟

(湖南大学 国家语言文字推广基地,湖南 长沙 410082)

一 引 言

《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云:“凌迟:古代一种残酷的死刑,零割犯人肉体致其死亡。也作陵迟。也叫剐刑。”又:“陵迟:〈书〉衰落。同‘凌迟’。”根据词典解释和体例可知:在“零割致死”义上二者异体,“凌迟”被规定为正体,“陵迟”是非规范形式;在“衰落”义上“陵迟”是唯一书写形式;两词都产生于古代,只是前者仍活跃于现代书面语中,如:

(1)碎剐凌迟,我们也不怕!(欧阳山《三家巷》)

(2)遂把一部《水浒》凌迟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中国小说美学》)

以上例(1)中的“凌迟”表示“零割犯人肉体、慢慢折磨致其死亡”,例(2)中的“凌迟”表示“一点一点删减”,是前者的隐喻用法。

《现代汉语词典》:“凌:①侵犯;欺侮。②逼近。③升高:在空中。”又:“凌:冰。”又:“陵:①丘陵。②陵墓。③〈书〉欺侮;侵犯。”又:“迟:①慢。迟缓|事不宜迟。②比规定的时间或合适的时间靠后。”“凌”“陵”二字虽然在“侵犯、欺侮”义项上相通,但此义跟“零割致死”和“衰落”均无明显关联,为什么二者在“零割致死”义上是异体,而在“衰落”义上又不是?有无理据可循?“凌迟”的“零割致死”“衰落”义是怎么来的?

有些学者把“凌迟”视为联绵词(1)联绵词是一个复杂而充满争议的范畴。这里采用通行的联绵词观。这种观点一般认为,如果从字/音节所代表的语素义中根本看不出它与组合体有任何意义关联,那么这个组合就是联绵词,反之则为复合词。[1-3],他们站在现代一端,根据成分与整体的现代意义无法建立联系而肯定之;也有学者并不赞同[4],他们立足于古代,根据成分与整体的古代意义有联系而否定之。其实两派学者都忽略了一点——绝大多数联绵词都经历了很长的发展历程。有些所谓联绵词在成词之初是两个各有意义的成分的组合,但经过长期发展之后,成分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甚至消失,透明度和可分析性大大降低,整体意义已完全不能从字/音节推知,完全看不出构词理据。同时,成分的意义也历经多次变化,与组合体之源义的差别增大,与终端义的关系更加疏远,让人难以琢磨。“凌/陵迟”“凌/陵”“迟”都经历了这样的历程。现有成果并未对此进行细致梳理,这就要求我们对此加以研究。

历时构式语法关于词汇的构式化理论认为,考察词汇构式的演变应区分微观构式和图式性构式,并以意义为纲考察形式和意义的发展,以及误配、能产性、透明度等方面的变化[5]。我们将在此理论框架内来讨论。

二 “凌/陵迟”“凌/陵”“迟”的早期形式、意义及“凌/陵迟”的性质

构式语法认为,构式是形式和意义的配对[6]。构式的形式通常指语音形式和语法组合形式,但汉字通常是汉语构式的代表,是书面上的呈现形式。对于历时文献的书面语而言,字甚至比音更重要。“凌”“陵”今音相同,上古同为来母蒸部、中古同为来母蒸韵,无论古今,语音都一致,所以下文所说形式主要是句法和文字。“凌/陵迟”最初形式和意义各是什么?跟“凌/陵”和“迟”有无意义联系?

(一)“凌/陵迟”的早期形式、意义

目前能找到的先秦文献中只有“陵迟”,如:

(3)河以逶迆故能远,山以陵迟故能高,道以优游故能化。(《文子·上仁》)

(4)廉耻陵迟,及至世之衰,用多而财寡,事力劳而养不足,民贫苦而忿争生,是以贵仁。(《文子·下德》)

(5)三尺之岸而虚车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陵迟故也。数仞之墙而民不逾也,百仞之山而竖子冯而游焉,陵迟故也。今夫世陵迟亦久矣!(《荀子·宥坐》)

例(3)“山以陵迟故能高”的意思是“因为山平缓所以能够往上攀爬”,是中性语境,其中“陵迟”是状态动词,不带宾语,意思是“坡度很小,平缓”,凸显义素是[+平缓][+渐渐]。例(4)“廉耻陵迟”的意思是“廉耻之道衰落、被破坏”,是消极语境,“陵迟”也是状态动词,不带宾语,但意义是“衰落、破坏”,强调结果状态,核心义素是[+衰落]。两者看似不同,实则相通,“衰落”非一日之功,后者也隐含[+渐渐]。例(5)前两个“陵迟”是“平缓”义,同例(3);最后一个是“衰落”义,同例(4)。总体来看,先秦文献中“陵迟”不很常见,都包含义素[+渐渐]。用于中性语境,句子蕴涵向上方向,[+渐渐]是核心义素。用于消极语境,句子蕴涵向下方向,义素[+渐渐]隐含。这种方向义可能是语境蕴涵的。

(二)先秦“陵”“凌”的意义

1. 先秦“陵”的意义

陵,《说文解字·阜部》:“大阜也,从阜夌声。”《毛传》:“高平曰陆,大陆曰阜,大阜曰陵。”《尔雅·释地》:“大野曰平,广平曰原,高平曰陆,大陆曰阜,大阜曰陵,大陵曰阿。”从文献例证和古注来看,“陵”通常是高大而不陡的山。如:

(6)陟我高冈,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诗经·大雅·皇矣》)

(7)姜氏问繇。曰:“兆如山陵,有夫出征,而丧其雄。”(《左传·襄公十年》)

例(6)中“冈”“陵”呼应,“陵”“阿”并列;“冈”“阿”都表示“山”,可见“陵”就是“山”。例(7)“山”“陵”连用,更可证明“陵”就是山。但也有人认为“陵”是“小山”。如:

(8)我仓如陵,我庾如坻。(《文选·藉田赋》)吕延济注:“陵,小山也。”

此诗作者西晋人潘岳距先秦甚远,其间“陵”字可能有词义演变,可能最初指大山,后来泛指,不论规模,甚至可隐喻坟墓。所以《广雅·释丘》和《玉篇·阜部》都说“陵,冢也”。

据《毛传》和《尔雅》可知“陵”有“高、大”义。此外,它还有“平缓、坡度小”等特征,跟“陵迟”的“渐渐、缓慢”义相通,只是前者状物,后者状动作状态。如:

(9)其为舟车何?以为车以行陵陆,舟以行川谷,以通四方之利。(《墨子·节用上》)

上例“以为车以行陵陆”即“制成车以便在陵和陆上行驶”,可知“陵”坡度小。韩诗“四平曰陵”、朱熹《诗集传》“广平曰陵”均可证。

“陵”最初当为名词,《周易》有3例,《尚书》有4例,《诗经》有8例。只有1例用为动词,表示A.“衰落、渐渐破坏”,带使事宾语:

(10)以荡陵德,实悖天道。(《尚书·周书·毕命》)

上例中,“陵”是动词,表示“衰落,渐渐破坏”,当由“坡度小”义引申而来。《毕命》见于东晋梅赜所献的伪古文《尚书》,可能不能代表西周语言面貌,但说它反映了先秦的语言特征,是没有问题的。此阶段“陵”已用来表示多种动词义,而《周礼·夏官司马》“犯令陵政则杜之”中“陵”也正是“破坏”义,跟“陵迟”同义。

除了“破坏”义,春秋战国时期,“陵”在名词的基础上引申出多个动词义项,如:

B. 以“高”为基础,引申为“登、登上”,带处所宾语。《左传》中有1例:

(11)齐侯亲鼓,士陵城,三日,取龙,遂南侵,及巢丘。(《左传·成公二年》)

C. 由“登”引申为“乘载”,《楚辞》中多写作“凌、淩”,带对象宾语。如:

(12)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楚辞·九章》)洪兴祖《楚辞补注》:“言乘风波而流行也。”

(13)淩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楚辞·九章》)王逸注:“淩,乘也。”

(14)胡与越人言语不相知,志意不相通,同舟而凌波,至其相救助如一也。(《战国策·燕策》)

D. 由“登上”引申为“越过,超越”。采用自下而上的视角则为“高”,登上顶之后,相对于其下则为“越过、超越”,带受事宾语。这种用法很多,通常用于抽象空间。如:

(15)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礼记·乐记》,又见《史记·乐书》)郑玄注:“陵,越也。”张守节《史记正义》:“迭,互也;陵,越也。”

(16)虽有江河之险则淩之。(《吕氏春秋·论威》)高诱注:“淩,越也。”

E. 对于被超越者而言,“越过、超越”往往会有压力和威胁,故又引申为“进逼、欺压、侵犯”,不同语境可有不同解读,带受事宾语。如:

(17)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礼记·中庸》)

(18)聘觐之礼废,则君臣之位失,诸侯之行恶,而倍畔侵陵之败起矣。(《礼记·经解》)

两例中,“陵”均有“欺压”义,后例“倍畔(背叛)侵陵”连用,“欺压”义更明显。

“欺压”有[+上对下、强对弱]义素,引申为“进逼、侵犯”,这种义素就消失了。如:

(19)焚我郊保,冯陵我城郭。(《左传·襄公八年》)

这种意义的“陵”,先秦可写成“凌”,三国以后可写作“淩”,如:

(20)凌余阵兮躐余行。(《楚辞·九歌·国殇》)王逸注:“凌,犯也。”

(21)故善难者,征之使还;不善难者,淩而激之。(三国《人物志·材理》)

此外,“陵”还可表示“石头”,与本文主题无关,此不赘。先秦“陵”的动词义项及发展线索应当如图1:

图1 先秦“陵”的动词义项及发展线索

综合来看,先秦“陵”主要用作名词,表示“山陵”;虽为多义动词,但用例都很少。我们还考察了《墨子》《商君书》《管子》《尹文子》《孟子》《韩非子》等文献,所得情况也是如此,其中名词58例,动词表示“超越”1例、表示“欺压”9例。作为名词,“陵”凸显的特征是[+平缓、渐渐]。这一特征在不同动词义项中的凸显度有差异,构成一个序列:

衰落、渐渐破坏 >登 >进逼 >越过 >乘载

2. “陵”与“凌”“淩”等字的关系

淩,《说文解字》:“淩水,在临淮,从水夌声。”《玉篇》:“淩,出临淮。”《广韵》:“淩,水名。出临淮。”可知“淩”本是河名。

“凌”“淩”二字本义不同,在表述“冰”“河”义时区别非常明显。但作动词时经常相混,如《管子·权修》“上下淩节”,戴望校正:“宋本淩作凌。”“淩”“凌”的本义跟上述各用例中的“登、乘、越、侵、衰落”等义项没有共通的义素,可知二者作动词是通过同音假借表示“陵”的动词意义。

与“陵”字发生关联的还有“夌”,只见于训诂材料。《说文解字·夊部》:“夌,越也……一曰夌迟也。”按许慎注解,“夌”也有“越、超越”义,而“陵迟”又作“夌迟”。古文字研究成果也可证明。甲骨卜辞“弗其以夌”之“夌”(《甲骨文合集》1094正),罗振玉《增订殷虚书契考释》(中卷)认为与“陵”本一字。他指出:“陵训乘,训上,训升,故此字象人梯而升高,一足在地,一足已阶而升。”王国维支持罗说,认为“古者陵夌本一字,大阜之须陵越者谓之陵,犹高地之须逾越者谓之隃矣”[《王国维遗书》(第六册)“不敦盖铭考释”]。罗、王之说表明“夌”有“升高、超越”等义,与先秦传世文献之“陵”在多个义项上相通。但是,罗振玉谓“象人梯而升高”(缓慢升高),这都是对动作的描述,可能只是造字之意,并非本义。卜辞“弗其以夌”中的“夌”做“以”的名词宾语,并不表示动作“人梯而升高”。因此,“夌”最初应当是名词,如果与“陵”古本一字,那么它最初应当表示“缓慢升高的山”,跟传世文献中“陵”的用法一致。如此,则“陵”本作“夌”,后加意符作“陵”,引申为动作后出现假借形式“凌/淩”。在“升高、超越”等动词义项用法上,“夌/陵/凌/淩”四者通用,是异体字,只是“夌”极为罕见。但在名词义项用法上,“夌、陵”通用,而与“凌、淩”有严格区分。

3. 先秦“迟”的意义

《说文解字·辵部》:“迟,徐行也。从辵,犀声。《诗》曰:‘行道迟迟。’”“徐行”就是“缓慢行走”(A),包含[+行走]和[+缓慢]两个义素,但这个义项很难找到合适书证,《说文解字》以“行道迟迟”为证,但“迟迟”是“缓慢”之状(B),并不指行为。《尔雅·释训》“祁祁、迟迟,徐也”,也是如此。摹状用法《诗经》中有很多,如:

(22)行道迟迟,中心有违。(《诗经·邶风·谷风》)

从“走路缓慢”到泛指其他“缓慢”状(C),这是先秦汉语常见用法,如:

(23)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诗经·豳风·七月》)

朱熹《诗集传》认为上例中的“迟迟”是“日长而暄”义。但“迟迟”与“祁祁”呼应,二者同类;“祁祁”是“采蘩”缓慢之状,“迟迟”也应是“(太阳)缓缓(升起)”之状。“日长而暄”可能只是由语用、语境推导出来的意义。中古“迟迟”常用于写景,有“长远、景致宜人”等义,是对语境义的吸收。这与本文无关,不赘。

战国以后,这种描述动作缓慢状的用法还很常见,如:

(24)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孟子·万章下》,又《尽心下》)

单用“迟”也可表示“缓慢”,常见于先秦文献,且多为反义对举,如:

(25)老与迟者,耳目不聪明,股肱不毕强,声不和调,明不转朴。(《墨子·非乐上》)

(26)传为速也,若俟吾避,则加迟矣,不如捷而行。(《国语·晋语》)

(27)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礼记·王制》)

走路缓慢则费时多。“迟”和“迟迟”则均可表示“久”(D),如:

(28)昭假迟迟,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诗经·商颂·长发》)《毛传》:“迟迟,长远也。”马瑞辰《诗经传笺通释》:“迟迟,正状其昭假之久。”

有些“迟”离开上下文既可解读为“行为缓慢”,也可解读为“决断缓慢或心理反应慢”(E),是行为域向心理域迁移。如:

(29)六三,盱豫悔,迟有悔。(《周易·上经》)

(30)汤降不迟,圣敬日跻。(《诗经·商颂·长发》)

由“缓慢行走”而引申为“止息”(F),常“栖”“迟”连用,《尔雅·释诂》:“栖迟、憩、休……息也。”如:

(31)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诗经·陈风·衡门》)

以上各种义项都是由“缓慢行走”发展而来,大多描述动作或进程“缓慢”,费时多。这些义项都只描述动作缓慢的状态,并不涉及时间比较或参照。其意义变化线索如图2:

图2 先秦“迟”字的意义及变化线索

我们分析了先秦15部文献,共发现51条用例(“迟迟”只算一例,下同),其中31例是描写“缓慢”状。可见,古人认知观念中与“迟”对应的核心意义是“缓慢”,没有时间参照。这一意义虽然历代都有用例,但在现代,此义只保留在“迟缓、迟钝、迟疑、迟滞”等几个复合词之中,其中“迟缓”用于描写动作状态,余者描写心理状态。

不过,先秦汉语也有少量“迟”字句跟相对时间关联,相当于“晚”(G),如:

(32)九四,归妹愆期,迟归有时。(《周易·下经》)

(33)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战国策·楚策四》)

以上二例中的“迟”都表示行为或结果“晚于某相对时间点”,例(32)的时间点是“期”,例(33)的时间点是“亡羊”之时。相对时间点一般出现在语境中,少数需根据语境推导。可见,相对时间点是句子提供的,而非“迟”本身固有;“迟”本身仅表示“缓慢”。相应地,[+晚于某时间]义素也需从构式推导,不由“迟”提供。

“迟”与“来”共现时,整个句子似乎强调“晚于某一规定时间或合适时间”特征,还隐含[+不当]义素(H)。如:

(34)至,孔子问焉,曰:“尔来何迟也?”曰:“防墓崩。”(《礼记·檀弓上》)

上例中隐含规定时间,并隐含[+不当]义素(H)。但这里写的是师生问答,老师询问学生带有“不当”的责备是很正常的,并不能由此推断这种意义一定是“迟”所固有的。

这种用法的“迟”在15部先秦文献中只有5例,不足总数的1/10。可见,“迟”在先秦主要表示“缓慢”,而不是“晚于某时”。在多个义项中,“缓慢”义是核心,而“晚于某相对时间点”及“晚于某一规定时间或合适时间”都只见于少数句子,可能还只是语用义,尚未成为其义项。如果忽略与本文无关的义项D、F,则先秦“迟”有四个义项,演变线索是:

A缓慢行走→B行为缓慢→C“缓慢”状→E决断缓慢或心理反应慢

4. 先秦“陵迟”构式的性质

通过上文对“陵迟”“陵”“迟”的分析可知,三者意义相通,均含有[+缓慢]、[+渐渐]义素。《玉篇·阜部》:“陵,迟也。”《广韵·蒸韵》:“陵,迟也。”两个训释材料均认为“陵”与“迟”同义,至少有相通用法。《说文解字·夊部》“夌”“迟”连用,可见“陵迟”是由“陵”“迟”取共同义素“缓慢”而成词,“陵”“迟”都是整体中有意义的构成部分。也就是说,“陵迟”内部边界非常明显,毫无疑问是同义并列的复合词。

三 “陵/凌迟”的联绵词化及所受影响

现代一般认为,联绵词是双音节的单纯词。联绵词的两个字/音节只代表一个语素,当它拆开之后,两个部分都不表义,或者所表之义与其整体毫无关联。以往的研究在判断一个词是不是联绵词的时候往往比较主观,不区分词语的历时状态。近三十年来,很多学者发现,曾被认定为联绵词的大批词语最初其实都是复合词[7-11],其中一些学者进而批判现代联绵词理论,甚至有极端论者全盘否定现代联绵词观。我们认为,应该承认的是曾经有内部分界的可分析的复合词在历时进程中的确发生了很多变化,内部分界变得模糊甚至消失而不可再分析,无法分析为与整体意义相关的几个部分。也就是说,这些复合词经历了一个联绵词化过程。单纯根据开端或终端加以判断,都是不科学的,应该综合从开端到终端的过程而定。不管是否接受现代联绵词观,总得承认它有变化,承认现代人将这些词语作为整体认知并储存于词库的事实。

观察这类词语的演变过程,一方面要注意其整体意义不断变化,向联绵词渐渐靠拢;另一方面要关注其成分的意义也在变化,与整体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使人无法将整体解读为两个部分的组合。下面我们对“陵/凌迟”的联绵词化过程进行分析。

(一)两汉以来“陵迟”形式、意义的变化

两汉时,“陵迟”的使用量增多,《韩诗外传》《史记》《汉书》等十部两汉文献共计25例,意义、用法多与先秦相同,或表示“缓慢”,或表示“缓慢延伸”,或表示“衰落”。稍不同的是,中性语境既有表示“缓慢(升高)”的,也有表示“缓慢(降低)”的,这些说明“陵/凌迟”本身并不具有[+方向]义素。如:

(35)故登山而望,其何不临而何不见?陵迟而入渊,其孰不陷溺?(《新书》卷九)

(36)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史记·儒林列传》)

(37)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廉耻相冒。(《史记·平准书》)

例(35)中的“陵迟”是“缓慢地(从上往下)”义,用于具体空间,跟“衰落”义相似,只是后者用于抽象空间。例(36)中的“陵迟(以至于始皇)”是“延伸”义,指时间缓慢推移,这种情况在《史记》中较常见,如“陵迟而至于二世”等。例(37)的“陵迟”表示“衰落”。

两汉文献中,有些“陵迟”开始写作“凌迟”,但例子较少,如:

(38)河以委蛇故能远,山以凌迟故能高。(《说苑》)

(39)今堤防凌迟,礼制未立。(《汉书·刑法制》)

例(38)跟《文子》《荀子》的用例除“陵/凌”用字不同之外,其余完全相同,二者显然同义。例(39)则跟例(37)相似:“凌迟”虽表示“崩溃、被破坏”,搭配的是有形的堤防,但隐喻无形的礼制。隐喻应当是从具体到抽象变化中的桥梁。“陵迟”假借为“凌迟”,这种字形变化从语言符号的角度来说,并不是真正的构式变化,因为“凌”“陵”自古读音完全相同,而“凌迟”与“陵迟”意义也毫无差别。

六朝时期,“陵迟”的使用更为普遍。《后汉书》《三国志》和《三国志》裴注分别有17、14、18例。唐、宋则稍有减少,《隋书》4例,《北史》8例,常见的还是上面几种义项,但“衰落”义最多,且出现了新义项,如:

(40)苦见陵母不招儿,遂交转队苦陵迟。(唐《敦煌变文集·汉将王陵变》)

(41)告婆婆,当以钱奉还,愿乞命归乡,勿陵迟我。(宋《夷坚丁志·叶德孚》)

上面两例中的“陵迟”都表示“折磨”,是唐以前没出现过的义项。从文字和语音的角度来说,它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句法搭配有明显变化——带受事宾语。其句法形式和意义都发生了明显变化,用历时构式语法的术语来说,这属于构式化(constructionalization),形成了新的形式-意义配对(F-M pair)。新、旧义项之间是隐喻关系,连接的纽带是它们均凸显的义素[+缓慢]。

宋代以前,“凌迟”还不多见,魏晋到宋代的史部文献《梁书》《周书》《旧唐书》《五代史补》中只有4例,均表示“衰落”(另有“陵迟”11例,一般也表示“衰落”)。如:

(42)兼属魏国凌迟,外无勍敌,故能西取华陵,北封淮泗。(《梁书·列传第五十》)

(43)方今王室凌迟,海内鼎沸。(《周书·列传第二十九》)

(44)官旷则事废,事废则人残,渐至凌迟,率由于此。(《旧唐书·列传第四十二》)

(45)加以天步凌迟,皇纲废绝,四海渊黑,中原血红。(《五代史补·僣伪列传》)

元代以来,两词数量上的此消彼长变化明显,“陵迟”用得越来越少,而“凌迟”越来越多;意义变化也很明显,《现代汉语词典》列的“零割致死”义项也出现了。如:

(46)死刑有绞、斩、凌迟之属,又有籍没之法。(《辽史》卷六十一)

(47)于是与其子痕只俱凌迟而死,敕军士恣取其产。(《辽史》卷一百一十二)

(48)明旦……牒蜡不降,陵迟而死。(《辽史》卷一百一十三)

以上三例中的“凌/陵迟”均表示“零割致死”,并且已列入辽代刑律,说明此义项已在当时通行。这种义项是“折磨”义项在“缓慢”意义上的继续发展,成为新的形式-意义配对,即新的构式。《辽史》中,“凌迟”共有2例,都表示“零割致死”;“陵迟”共有5例,其中4例与“凌迟”义相同,只有1例表示“衰落”,与《现代汉语词典》所述基本相同。

如果说《辽史》中的“凌迟”“陵迟”还是混用状态,《宋史》中的分工则已比较明显。两种形式各有5例:前者只表示“零割致死”,后者则表示其他义项,如“衰落、延伸”等。如:

(49)因请“擒获强盗至死者,望以付臣凌迟,用戒凶恶”。诏:“捕贼送所属,依法论决,毋用凌迟。”凌迟者,先断其支体,乃抉其吭,当时之极法也。(《宋史·志第一百五十二》)

(50)陵迟逮于五季,干戈相寻,海寓鼎沸。(《宋史·志第一百五十五》)

例(49)是皇帝诏书,表明“凌迟”已成为正式的官方用语,“先断其支体,乃抉其吭”,具体展示了“零割致死”的特点;例(50)中的“陵迟”则表示“缓慢(衰落/延伸)”。

明、清时,“凌迟”的使用范围扩大,被写入当时的刑律,广泛见于史书:《元史》12例,《明史》13例,《清史稿》21例,且全部表示“零割致死”,而“陵迟”不见于这些史书。可以推断,假借形式基本取代了原初形式。将“凌迟”“陵迟”联系在一起,可以看到它始终是动词,从先秦到辽代依次产生四个主要的义项:A. 缓慢(升/降/延伸);B. 衰落;C. 折磨;D. 零割致死。四者关系如下:

A. 缓慢(升/降/延伸)→B. 衰落 →C. 折磨→D. 零割致死

四个义项都含有核心义素[+缓慢、渐渐],而且前后每两个义项都有隐喻关系。显然,近代产生的“零割致死”义项是由先秦“缓慢(升/降/延伸)”义项通过隐喻一步一步发展来的。当然,四种义项也有区别:1)A和B都是状态动词,动作义突出,不涉及受事;C和D都是动作动词,动作特征突出,动作涉及受事,D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结果义素[+处死];2)形式上的区别也很明显,A和B是不及物动词,不带宾语,C和D是及物动词,可以带受事宾语。

总的来看,“陵迟”原来只有一种形式,两汉开始出现异体“凌迟”,如《汉书》有1例。南朝时期的《弘明集》甚至全作“凌迟”。唐代以后异体使用量渐增。宋、元时期,异体多于正体,并且异体见于正式文献——刑律和诏书,既使义项D得以固定,也使借字渐渐代替正字,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历史来源,使后人难以辨识。

(二) “陵/凌”的意义、形式变化对“陵/凌迟”理解的影响

1. “陵”的意义变化对“陵/凌迟”透明度的影响

(1)义项消失的影响

“陵”的部分动词义项并未延续在后代单音词中。如义项A“衰落、渐渐破坏”并不见于上述各文献,复合词含此义的也只有“陵迟”“陵夷”,并且后者在唐代以后消失。如果不考虑两个复合词,“陵”的义项A早已消失。在此情况下,不少人很难在“陵迟”之“陵”的意义跟单独成词的“陵”及假借形式“凌”之间建立联系。唐代大儒颜师古注《汉书》“陵夷”:“陵,丘陵也;夷,平也;言其颓替若丘陵之渐平也。”又曰“陵迟”亦言“如丘陵之逶迟稍卑下也”(2)详王念孙《读书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028页。。颜氏误将“陵迟”之“陵”释为“丘陵”,足可证明这一点。由于“陵”的义项A的消失,“陵”所包含的[+平缓、渐渐]特征不再凸显,“陵迟”意义的透明度降低,人们不能根据“陵”推知“陵迟”的意义,从而产生误配(mismatch)。当然,意义的透明度降低并不意味着不可分析, “如丘陵之渐平”意味着颜师古仍能将“陵迟”分析为两个部分。不过,随着“陵迟”的意义进一步变为“折磨”和“零割致死”,从复合词内部离析出“陵”的理据基本消失,“陵”“凌”被理解成一个仅表音不表义的成分,“凌迟”被误解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联绵词——就不奇怪了。

明代以来,“陵”的其他一些义项也渐趋消失。《现代汉语词典》“陵”“凌”条目下列的义项都不具备[+平缓、渐渐]特征。由上文可知,“登、登上”“越过、超越”两个义项虽然有此语义特征,但并不明显,而且二者跟“陵/凌迟”的“折磨”“零割致死”毫无关联;这些变化中断了它跟“凌迟”的意义的联系。

(2)字形的变化

“陵”从“阝(阜)”,并且其常用意义是“山陵、丘陵”或“陵墓”,形符所示意义和常用义都跟“陵/凌”的各个动词义项及“陵/凌迟”的各义项没有任何关联。战国后期以来,动词“陵”开始出现异体“凌”“淩”,两者混用的情况是:

登、登上:唐代以前混用,比例为9∶7;元代起基本只用“凌”,比例为1∶12;

乘载:唐以前混用, 8∶6;元代起只用“凌”;

越过、超越:唐代开始使用“凌”,不用“陵”;

进逼、欺压、侵犯:宋代以前主要用“陵”,42∶5;元代起基本用“凌”, 3∶24。

“凌”“淩”分别从“冫”“氵”,但二者常混用。形符所示意义跟“陵/凌”各个动词义项及“陵/凌迟”的各义项没有关联。由于类推的作用,书写者将其他复合动词中的“陵”也写作“凌”,使后起书写形式“凌迟”与“陵”之间的意义联系变得难以识别。

综合以上两点可以看到,“陵/凌”和“陵/凌迟”之间的关系是完全不透明的,从两汉以后的“陵/凌”的动词义项完全看不到它跟“陵/凌迟”的“零割致死”义项之间的联系。“陵/凌”的语义变化对“陵/凌迟”的联绵词化有很大影响。

2. “陵/凌”的能产性变化对“陵/凌迟”的影响

两汉以来,“陵/凌”可以构成很多复合词,如“陵夷、欺凌、陵僣、凌折”等。然而不同动词意义的“陵/凌”构成复合词的能力是有区别的:1)复合词中,“陵/凌”大多表示“进逼、欺压、侵犯”“越过、超越”等意义,有“陵X”和“X陵”两种复合形式,而且还可以单独用为动词,“陵/凌”能产性非常强;2)在“缓慢(升/降/延伸)”“衰落”“折磨”“零割致死”等意义上,复合词只有“陵/凌迟”常用,而“陵夷”只见于中古,并且这几个义项没有单独成词的“陵”或“凌”,说明它没有独立生存能力,也缺少能产性;3)在“登、登上”“乘载”意义上,“陵”或“凌”只单用,从来不构成复合动词,虽有一定生命力,但也无能产性。

这些差别表明,“陵/凌迟”是一个特殊的复合词,它无法跟单用的“陵/凌”或者其他复合词在语义上建立联系。语言使用者没法将整体和部分关联起来,容易将其视为联绵词。从“陵/凌”的角度来看,“陵/凌迟”从明代起已具备联绵词特征。不过,要断定“凌迟”已成为联绵词,还要看它是否能跟“迟”建立语义联系。

(三)“迟”的意义、形式的变化及对“陵迟”联绵词化的影响

1. “迟”的意义变化对“陵/凌迟”透明度的影响

两汉至南宋以前,单音词“迟”的意义尚无显著变化。《史记》(22例)、《汉书》(25例)、《搜神记》(2例)、《祖堂集》(7例),表示义项“缓慢”的占80%以上,无须时间参照,其余不到20%,虽比先秦略有提升,但变化并不明显。有些组合古今差异明显:现代表示“晚”的,古代往往表示“缓慢”。如:

(51)鬼言:“步行太迟,可共递相担,何如?”(《搜神记》卷十六)

(52)洞山云:“太迟也。”(《祖堂集》卷五)

以下例句中的“迟”可解读为“晚于某相对时间点”。如:

(53)不削,反迟,祸大。(《史记·吴王濞列传》)

上例中,“反迟”前面条件分句“不削”可以解读为时间参照,“迟”可解读为“晚”。

有的解读为“晚”,还包含[+不当]义素。如:

(54)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汉书·外戚传》)

上例语境是汉武帝思念李夫人,嫌其来得太晚。“迟”似乎表示“晚”,甚至有[+不当]义素。但从“来迟”前的状语“姗姗”可知,这些义素都是语境蕴涵义,而非其固有义素。

南宋以后,“迟”有明显的时间特征。《朱子语类》有17例“迟”明显表示“晚”。如:

(55)若放迟霎时,则失之。(《朱子语类》卷五十九)

(56)绍兴时去得迟,已无擘画,只依常行,先差一通判抄札城下两县饥民。(《朱子语类》卷一O六)

以上两例中的“迟”都表示“晚”。

有的还带有[+不当]义素,如:

(57)外县却抄得多,遂欲治之而不曾,却托石天民重抄得八万人。是时已迟。(《朱子语类》卷一O六)

《朱子语类》虽仍有22例“迟”表示“缓慢”,但其中15例见于描述天体运行的《理气上》和《理气下》两卷,若排除这种特殊性,有效例子只有7个,不及“晚”义用例的一半。这说明南宋人对“迟”的认知有了根本变化,核心意义已由表示“缓慢”状态变成表示时间“晚”。不过包含[+不当]义素的用例还很少,这种意义应当还是语境义。

明代《型世言》中“迟”有18例,均带时间特征,说明这种状态已经完成了从“缓慢”状态到“晚于某相对时间点”的变化。更为重要的是,不少用例中的[+不当]义素非常明显。如:

(58)如今悔,迟了,迟了。(《型世言》十三回)

(59)那时人老花残,真是迟了。(《型世言》十六回)

(60)朱恺道:“说迟了,如今我已起行,教我何处那趱?”(《型世言》二十三回)

以上三例中,“迟”很显然表示“晚”,并且是“不应该晚”,[+不当]已成为其固有义素,也表明它已跟现代汉语一样了。

也就是说,从南宋起,“迟”和“陵/凌迟”已无显性联系,语言使用者通过单独成词的“迟”看不到“陵/凌迟”之“迟”的语义特征,就有可能将其作为联绵词处理了。

2. “迟”的能产性变化对“陵/凌迟”的影响

表1是“迟”见于复合词的情况。除“陵/凌迟”及与此无关的表示“休息”的“迟”之外,以下各文献中出现了下列复合词:

表1 两汉至明代部分文献中由“迟”构成的复合词表

从表1可以看到,两汉时期,“迟”类复合词主要是描述动作“缓慢”状态,数量不多,能产性不强;中古时期开始,“迟”由动作“缓慢”状态变为心理反应“缓慢”,近代汉语主要表示心理反应“缓慢”,表示动作“缓慢”的“迟”的能产性萎缩。这些复合词中的“迟”已基本看不到“陵/凌迟”之“迟”的语义特征,语言使用者没法从“迟”类复合词推断“陵/凌迟”的意义,就有可能将其作为联绵词处理了。

以上我们描述了“陵/凌迟”“陵/凌”“迟”的词义变化历史及“陵/凌”“迟”构词能产性的变化,从中可以看到:1)“陵/凌迟”的不断变化,使得整体跟原有成分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以让人识别其原有的构成成分;2)构成成分的意义的不断变化既跟原来的意义相距越来越远,又跟“陵/凌迟”的意义差别越来越大;3)原有表示动作“缓慢”的“陵/凌”和“迟”的构词能产性消失,使“陵/凌迟”成了孤例,最终使异体“凌迟”变成正体,并在近代汉语中实现联绵词化,并延续到现代汉语。

四 余 论

离开历时发展来断定“凌迟”是单语素的双音词还是复合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成词之初,“陵迟”显然是复合词。整体和组成部分经过长期的缓慢发展,到宋、元时代发生明显变化,这些变化归根究底使语言使用者的认知发生变化,不能对从“陵迟”中分化出来的“凌迟”进行正确的分析,从而视之为单语素的双音词——联绵词。本文运用历时构式语法关于词汇性构式的有关观点,从多个侧面展示了其逐渐向联绵词演变的过程。同时,我们完善了历时构式语法的有关理论,不仅考察复合词的组合性、可分析性和透明度,同时还将构成成分的变化对词汇构式的影响纳入考察范围。这种考察更深入地展示词汇性构式的构式变化和构式化。词汇性构式的演变是非常复杂的,19世纪的语言地理学、20世纪的词汇扩散理论均认为一个词有一个词的历史。“凌迟”的形成可能只是一个特殊个案,其他词语的演变进程可能更为特殊,更需要用运用科学的态度来处理。如果不顾历史,不顾各种相关因素,其结论必然是片面的,甚至可能是主观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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