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初期批评性报道的逻辑与实然
2022-03-30靖鸣贾能
靖鸣 贾能
【摘要】新中国成立初期是我国批评性报道开展得最好的时期之一。批评性报道并不仅仅是作为新闻报道的一种文本类型,在它身上有明显的政府管控痕迹。通过媒体报道进行组织传播,是我国批评性报道的主要任务之一,经过党报的信息把关与处理,批评性报道对中共的组织建构和群众的政治动员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批评性报道紧密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开展,服务于政治动员的需要,实质上是一种组织传播逻辑和框架下的政治传播呈现方式,存在“舆论一律”的倾向,与大众传播和新闻传播学意义上的舆论监督有所不同。同时,也对如何发挥舆论监督作用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
【关键词】新中国成立初期;批评性报道;组织传播;政治传播;舆论监督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批评性报道主要以党报为传播媒介,因此也可称之为报纸批评。新中国成立初期是我国的批评性报道开展得最好的时期之一,但值得注意的是,批评性报道并不仅仅是一种文本类型的新闻生产结果,在它的背后,隐含着一种极具影响力的组织构建方式和政治动员方式,通过执政党所管控的党报进行组织传播,是批评性报道过程中最为关键的环节之一。批评性报道,承担着型塑反面典型,向群众告知“什么错误或行为是无法被社会和国家所接受”的功能。由于批评性报道主要配合中共的重点工作进行政治讯息的传送,批评性报道成为政治传播①的重要辅助,甚至可以说是政治传播的一种呈现方式。
一、新中国成立初期批评性报道开展的基础
(一)思想基础:无产阶级的党报理论
1.新中国成立前的党报理论与实践
中国共产党的党报思想初步形成于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其形成与发展受到了马克思主义新闻思想尤其是列宁的无产阶级党报理论的巨大影响,在此基础上,中共的党报理论特别强调报纸的组织功能和动员功能。列宁在创办《火星报》初期便指出,党报作为组织者的任务,包括思想领导和具体建党工作两个方面。建党任务完成后,斯大林在新形势下对党报的组织建构功能下的定义是“使报纸成为党和苏维埃政权的集体组织者,使报纸成为联系我国劳动群众并把它们团结在党和苏维埃政府周围的工具——这就是目前报刊的迫切任务”[1]。而在中国共产党这个严密的组织中,党报是党内联系的枢纽,是党中央与基层党员沟通的桥梁。毛泽东认为在报纸上可以讨论问题、发出指示,“报纸发出去就可以少开许多会”。他多次提到党报的组织传播功能,认为“组织和指导工作,主要依靠報纸,单是开会,效果有限”[2]。实际上将党报传播视为会议传播的补充和代替,强调其政令传达、工作指导、灌输思想等职能。
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自创办报纸初期就对党报的“鼓动”功能十分重视,将之视为党领导阶级斗争的武器。早在1927年,中共中央就指出:“政治宣传和鼓动,乃是党调动群众、领导群众兼以训练党员之必需条件。”[3]1942年延安《解放日报》改版,更加注重同人民群众的联系与沟通,以《解放日报》为代表的党报通过新闻报道、社论、读者来信等形式,一方面将党中央的方针政策、工作任务、经验方法等及时传达给党员和群众,另一方面也将党员、群众的意见和建议传达给党组织,作为决策的参考,帮助党纠正错误,改善领导。在这种良性互动中,中共的党报事业不断发展,形成了全党办报的良好氛围,有力地促进了群众工作的开展,在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动员了大量民众参与到新民主主义革命事业中来,为取得革命胜利作出了杰出贡献。
2.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新闻政策及对党报理论的发展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中共成为执政党,党报的报道重点也发生了变化,批评性报道作为党“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优良作风在报刊上的体现,在这一时期得到了格外重视。1950年3月29日,新中国第一次全国新闻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在会上通过了《关于改进报纸工作的决议》,强调了“改进报纸工作的中心问题是加强报纸与人民群众的联系”。同年4月19日,中共中央发布《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一方面要求各级党员尤其是干部,要以热烈欢迎的态度接受来自群众的批评;另一方面要求报刊教育人民群众,提倡有原则性和建设性的批评。这一《决定》成为新中国成立初期指导党和政府民主建设、发挥报刊的舆论监督作用的纲领性文件,实际上为新中国成立初期开展批评性报道提供了政策依据。1954年,毛泽东就批评性报道专门发表谈话,提出报纸批评要实行“开、好、管”三字方针,[4]指出:“开,就是要开展批评。不开展批评,害怕批评,压制批评,是不对的。”“好,就是开展得好。批评要正确,要对人民有利,不能乱批一阵。什么事应指名批评,什么事不应指名,要经过研究。”“管,就是要把这件事管起来。这是根本的关键。党委不管,批评就开展不起来,开也开不好。”[4]三个月后,党中央又召开了七届四中全会通过了《关于改进报纸工作的决议》。在这个文件中,中央再次强调报纸是开展批评、实行监督的锐利武器,同时指出报纸必须开展正确的批评,且批评必须在党委的领导下进行。
可以发现,新中国成立初期对批评性报道一直持鼓励、支持的态度,但对其管控渐趋严格。党中央强调批评性报道不应“为批评而批评”,而是要为党的团结、人民的事业服务,突出报道的适宜性、正面性。“正确引导舆论”成为这一时期新闻媒介开展工作必须遵守的原则,也成为党领导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重要价值诉求。综观之,党报在更加重视报纸的宣传和动员功能的同时,也进一步加强和巩固了党性原则。
(二)媒介基础:全国性报纸传播网络的建立
所有的政治体系都需依靠特定信息在传播网络中流通以巩固自身政权,新中国成立初期掀起的批评性报道热潮,也是以党的宣传网络作为基础进行传播的。本文主要围绕全国性媒介传播网络展开,这一网络的建立在中共获取政权之后,主要载体为报纸,因此又称之为报纸传播网络。
1.新中国新闻事业的兴起
新中国成立前后,随着人民解放战争的全面胜利,平津、沪宁等大批城市解放,中国共产党完成了对旧中国新闻事业的清理,接管关闭了国民党党政军部门、官僚资产阶级和其他反动政治力量经营的报业,并没收其一切设备资财,用于发展人民的新闻事业。1949年11月1日,国家新闻总署成立,主要负责新闻媒体的审批、登记、管理和指导。新中国成立伊始,战乱频仍、经济凋敝,各地报纸经营情况恶劣,管理混乱。新闻总署通过实行“企业化”的经营制度和“邮发合一”的发行制度,使得各地报纸经营情况大幅好转。同时,新闻总署对报纸、通讯社、电台等各种新闻媒体的分工进行了统一调整,制定各种管理办法和规定,召集全国性的新闻工作会议,研究指导新闻工作业务的改革。这些措施使得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国的新闻出版工作很快走上正轨,也为批评性报道的开展打下了良好基础。
2.公营化报业体系的建立
经过共产党有领导、有计划、有步骤的调整和改造,中国共产党开始了全国性的党报宣传网的建设。到1950年,全国大部分省市都拥有了自己的省(市)委机关报,同时,许多地市甚至县级的党报也开始发行。于是一个从中央到县,以《人民日报》为中心,具备全国规模、集中统一的党报新闻网格局逐步形成。
新中国成立初期,由于部分报纸存在较强的社会影响力,且中共高层对少量私营报纸存在的必要性有着清醒的认识,党和政府准许少量民间、私营报纸继续出版,并对这些报纸实行了扶助政策。但随着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等思潮的影响,仅存的私营报纸陆续转为公营或公私合营性质,私营报纸不复存在,新中国的所有报纸都成为党领导下的公营报纸。在所有公营报纸中,各级党委、政府、团体的机关报成了报纸主体。据1954年1月统计,全国共有专区以上报纸258种,其中以《人民日报》为代表的各级党委机关报有151种,占所有类别报纸的58.5%,居全国各类报纸的首位。此外,以《工人日报》为代表的、从全国总工会到各大行政区、省(市)工会的机关报17种,占7%;省一级的农民报纸23家,占总数的9%;由共青团中央以及各地青年团组织办的青少年报纸17种,占7%;其他民主党派团体机关报15家,占6%;此外还有专业报纸14家,少数民族文字报纸21家。[5]
新中国成立后私营报纸的集体退场,表明了以党报为主体的社会主义新闻事业体系建立。体系内的报纸具有同一身份认同,共同的服务对象,加之系列对党报实施保护的政策出台,使党报真正成为共产党的“喉舌”,党报成为引导社会舆论、促进社会动员的最有效工具。
3.“读报组”的普遍建立
新中国成立初期,由于经济水平低、文盲率高、通信技术落后等因素,读者的范围受到极大的限制,难以实现与广大群众的良性沟通,也难以实现社会动员的政治任务。在这种情形下,党报领导下的“读报组”发挥了重要作用。
“读报组”指的是以开会、讨论等形式来对报纸(主要是党报)进行朗读、宣讲,以实现基层“动员”功能的宣传组织,是中共领导下的极具特色的小组学习形式。读报组的活动由上级宣傳部门和基层的宣传委员负责,根据文化程度、革命经验及其他因素进行划分,读报组不仅包括干部、军人和学生,还包括普通工人和一般居民,他们在学习小组中,通过政治学习、批评与自我批评,来实现思想和行为方式的转变。通过读报组,使得党报所传播的信息得以深入到群众中,实现了群众与党中央在认识上的统一。正是认识到读报组的巨大作用,全国各地普遍建立了读报组。以《人民日报》为例,截至1950年5月,《人民日报》在全国各地组织了2101个读报小组。到1951年,全国已建立起来60372个读报组,有683805人参加。[6]
4.宣传员、报告员网络的建立
和公营性质的党报体系相配合的,还有宣传员、报告员网络的建立。
1951年元旦,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在全党建立对人民群众的宣传网的决定》。在这份文件中,中央要求在每一个党支部都要设立宣传员、在党的各级领导机关都要设立报告员,建立宣传员和报告员网络,以加强对基层党员干部和人民群众的宣传工作。2月,中共中央又通过了《关于健全各级宣传机构和加强党的宣传教育工作的指示》,进一步扩大中央和地方各级党委宣传部的编制,细化其下设机构的职能。此外,为及时反映中央的方针任务特别是典型经验在各地落实的状况,以及反映党内外群众舆论的动向,包括群众对中央的指示、决定、号召的反应,群众对党和国家机关和干部的评论,群众对党和国家各项工作的创议,1951年3月5日,中宣部和人民日报社共同发出了一个关于各地设立《人民日报》特约记者的通知。特约记者制度的确立,使“联系实际”和“联系群众”的新闻工作方针进一步落实,地方与中央的联系更为密切。以此为基础,中共自上而下地建立起从中央到地方的金字塔形的宣传组织机构。处于这个金字塔最高层的是中共中央宣传部,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直接领导。地方的宣传部门领导也被要求纳入各级党委的领导班子或者参与党委的会议,通过党委会议来确定宣传的主要工作。尤其是新中国新闻事业逐渐走向繁荣后,1952年8月7日,国家新闻总署退出了历史舞台,各省、市政府的新闻出版部门也被撤销,党的宣传部门全面接管全国的新闻工作,中共对整个宣传网络体系的控制更为严密。
新中国成立初期形成的全国性报纸传播网络,与中国共产党的宣传组织网络是高度重合的。这种自上而下的严谨、体系化的组织传播网络的形成,对批评性报道的广泛开展和各种运动的迅速推进,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二、新中国成立初期批评性报道对党的中心工作的推进
新中国成立初期,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以及整党整风等党的中心工作的开展,有力维护了中共领导的新生政权的合法性和稳固性。在这些活动开展过程中,以《人民日报》为代表的各级党报通过对新闻事件的选择、解释和报道,在组织传播网络的基础上,达成了组织建构和政治动员的双重任务。具体来说,通过批判反面典型,在组织内净化党员队伍、加强党员思想建设,在组织外动员大批群众参与国家事务和生产建设。需要注意的是,批评性报道所推动的政治动员和组织建构是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仅以土改运动和“三反”运动为例分别阐释批评性报道的政治动员作用和组织建构作用。
(一)政治动员:以土地改革运动为例
土改运动是中国民主革命的基本任务之一,是打破封建地主阶级占有土地制度的一项土地改革运动。土改运动不但使得农村社会各阶级的经济关系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还深刻改变了各阶级的政治地位。新中国成立后,为了解放农村生产力,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1950年6月28日,中央人民政府举行第八次会议,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以下简称《土改法》),6月30日,毛泽东签署主席令,正式颁布《土改法》,开始了新解放区的土地改革运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没收封建地主阶级的土地归农民的运动热潮。
土地改革是一次全国性的党的中心工作,是这一时期报纸报道的重心。为既快又好地实施并完成土地改革,报纸需要大量、集中地对这一党的中心工作展开报道、讨论。除正面宣传中共政策外,对于反面典型的批评和报道必不可少。报纸展开报道,是将政治现实符号化的过程,并通过报纸建立和维系群众集体认同,使受压迫农民受到阶级教育,产生翻身做主人的思想,进而动员群众参与到土改中。
以华东新区土改为例,宣传土地改革、发动群众、整顿队伍成为土改施行的第一步骤,《解放日报》作为华东局机关报兼上海市委机关报,成为该时期华东地区土改运动开展的重要传播工具。报纸宣传中共关于土改政策的同时,为整顿土改队伍,对部分地主破坏土改的行为展开了激烈的批评。批评性报道从土改准备阶段一直持续到了土改运动全面胜利。
从1950年6月《土改法》的颁布到1950年11月是土改运动的准备阶段。1950年6月30日,《解放日报》在1版公布《土改法》,并发表刘少奇《关于土地改革问题的报告》。7月14日,《解放日报》1版揭露余杭九峰乡部分地主违法变卖土地,煽动砍伐竹山,并发表短论《余杭某些地主破坏土改教训》,指出,要取消地主阶级的统治,不能把希望寄托于它的“好心好意”上,也不能单靠政府的一纸法令;要靠正确的领导与农民自己的力量。8月26日,1—3版以四号仿宋体刊登《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此外,在3版上对部分地主破坏土改受到惩罚进行报道,并发表短论《制止违法地主破坏土地改革》,指出:土改不是一纸命令所能完成的,土改是“一场系统的激烈的斗争”。1950年10月13日,1版头条位置刊登华东军政委员会颁布的《华东惩治不法地主暂行条例》时,发表社论《坚决惩治不法地主》。1950年11月,根据中央指示,为了避免传播错误经验及引起过大的思想波动,不作经常报道,主要是继续报道华东各地惩罚破坏土改的不法地主。[7]
1950年12月华东新区土改全面展开,土改报道相应加强,批评性报道也相应增多。15日,1版头条位置报道《华东局召开华东第二次土地改革典型试验总结会议》,全文刊登华东局《关于提早完成土地改革的指示》、饶漱石关于《华东第二次土地改革典型试验会议的经验总结》,发表社论《既稳又快地提早完成土地改革》。社论要求:运动进入新阶段,必须采取新的做法,必须克服可能产生的“怕犯错误而缩手缩脚”和“为求快求宽而简单草率”的两种偏向。29日,1版发表社论《再论坚决惩治不法地主》,指出:要惩治违抗土地改革法令的不法地主。30日,1版发表社论《坚决拥护土地改革不得包庇地主!》,要求教育部分出身于地主阶级或者与地主阶级有联系的干部和工作人员,使他们懂得在土地改革中同情地主或同情农民,以地主为友或以农民为友,乃是“真”“假”革命与反革命的分界线,必须遵守“坚决拥护土地改革,不得包庇地主”的纪律。1951年1月,《解放日报》连续报道了各地对不法地主破坏土改和个别干部包庇地主、妨碍土改进行揭露和处理的情况,并于1版转载《浙江日报》社论《袒护包庇地主者应受法纪的制裁》。随着批评性报道的增加,在宣传员、报告员制度的配合下,越来越多的民众被动员到土改运动中。
为了土地改革政策能够正确贯彻,中共要求各级宣传部门对群众实行自上而下反复、深入、普遍的教育,从贫雇农到全体农民,从农民到农村其他阶层,从个人到家庭,从大会到小会,坚持不厌其烦、反复耐心地教育启发,真正做到老少皆知,家喻户晓。
突出地、强烈地、反复地、系统地进行反封建的思想教育,是土地改革全部过程中各项工作顺利进行的重要环节。土改全面展开后,由党员干部、宣传干事等组成的土改工作队进村后通过召开农民代表大会、各阶层座谈会等方式,向广大群众解释进行土改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宣传的主要内容是:“造成了我们农民饥饿贫困的原因是地主的剥削,封建的土地制度一定要推翻,农民要翻身就必须土改,土地原是农民的,土地要还给农民家。”另一方面,工作队深入群众之中,访贫问苦,与劳动、贫苦、积极、正派的贫雇农扎根串联,扎下根后,工作队又向贫雇农传授“斗地主”的方法。“一个人的力量小,翻不了身”,“人多,主意多,办法多”这些道理,启发根子与根子间碰头共同诉苦。在此基础上,工作队先召开全乡贫雇农代表会,接着又召开全乡贫雇农大会,控诉地主的罪恶,并改组原有的农会。[8]在召开贫苦农民控诉会的同时,群众性的学习班、黑板报、演戏等形式在土改运动中也被广泛运用,广大群众在参与这些活动的同时,其阶级觉悟得以提高,参与热情也被逐渐释放出来。大量生活在苦难中的群众被动员起来,自愿加入土改诉苦、批评的行列,保证了报纸展开批评性报道内容的充分性,而批评性报道的广泛传播,又再次作用并动员于群众,使传播效果更为显著。
批評性报道在土改运动中配合中央政策和运动进展贯穿始终,内容来源大多为破坏土改以及“土改诉苦”中控诉对象的典型。典型经由报纸宣传报道,实现更大范围传播的同时,也成了基层动员的基础,批评性报道具备了整合集体思想和政治动员的功能性作用。对于社会中存在的阶级苦难,通过报纸宣传网络的传播,成为社会底层群众可以理解和感受的普化经验,每一个参与者都能在批评性报道中感受到阶级苦难的存在,为获得阶级解放,从而积极参与土改运动。这种积极性带来的是土改工作的迅速推进:到1951年4月,华东全区已完成土改的乡有35636个,占全区43394个乡的82.17%。[9]到1952年5月,华东全境的土改任务全部完成。
(二)组织建构:以“三反”运动为例
“三反”运动是指新中国成立初期,在党政机关队伍内部开展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运动。由于在支援抗美援朝战争的爱国增产运动中暴露出大量贪污腐败问题,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实行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和反对官僚主义的决定》,此后,“三反”运动逐步推进,最后在全国普遍开展起来。在“三反”运动中,以《人民日报》为首的党报进行了大量的批评性报道,有力地揭露了贪污腐败分子的罪行,清算资产阶级思想对中国共产党队伍的腐蚀。这一时期的批评性报道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报道各级领导人对“三反”运动的指示,各级单位在贯彻“三反”运动时召开的会议以及运动进展情况,通常刊载于报刊的头版或者“三反”专版;第二类是直接对国家机关单位中的贪污分子、官僚主义分子和浪费现象进行的批评性报道;第三类是对经济领域的贪污浪费现象进行了批评。“三反”运动的开展,很大程度上是配合整党整风运动、出于净化党员队伍的需要而开展的。这些批评性报道的批判对象,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中共党员。
新中国成立初期,随着中国共产党取得执政地位,党员队伍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首先,党员数量呈现井喷式增长:“我们党的党员,在最近两年内增加了二百七十多万人,在最近五年内增加了四百七十多万人”,党龄“两年以下的新党员占了党员总数的将近一半。在五年以内,我们党发展了四倍以上的党员。”[10]大量的党员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吸收进来,难免有一些投机分子混入党的队伍,泥沙俱下、鱼目混珠。另外,一些老党员居功自傲,喜欢以领导者自居,看不起群众,助长了命令主义、官僚主义的错误倾向,一些党员则收受贿赂、贪污腐败,损害党的良好形象。为了整肃党的队伍,整党工作与“三反”运动、报纸的批评性报道与整党整风的报道紧密结合、相互配合,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三反”运动期间,媒介传播与党的组织内传播相互结合、相互作用,党中央的思想政策通过党报和党内高效的内部传播体系传播到全党,传达到每一个党员个体,对党员进行有力的思想政治教育,净化党的队伍,维护了党的纯洁性。以刘青山、张子善贪污事件为例,1951年12月30日,《人民日报》在第一版刊发《刘青山、张子善盗窃国家财产的罪行》等三篇文章,之后又连续刊载相关报道二十余篇,各省、地级党报的跟进文章更是数不胜数。针对刘青山、张子善案件密集、深入的报道不仅在全国掀起了批判刘、张的热潮,也对中共党员进行了一次深刻的思想教育。在这一事件中,《人民日报》发表专文,要求党组织从刘青山、张子善腐败案中吸取教训。对此,各级党委都通过组织讨论的形式加强思想教育。这种中央通过《人民日报》发起、自上而下开展、各级党员广泛参与的会议讨论对于党员个体的自我认同产生了深刻影响。
“三反”运动中,中国共产党通过批评性报道揭露问题,而通过组织会议来解决问题,批评报道与会议传播紧密结合。会议传播是党组织内部传播的最主要形式,相比较媒介传播,在会议上所使用的口头传播具有更大的说服性和鼓动性,在会议上由于存在严格的官僚等级制度、强调政治原则性,使得会议内的不同意见很难表达,也使得传播非常有效。中共在长达数十年的革命斗争中,一直十分强调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作风,通过在组织内部召开会议进行反复开展的学习、讨论,使得组织内的每个个体都获得或者固化一整套“共识”:如阶级和阶级斗争、反帝反封建、共产主义、为工农兵服务、党领导一切等思想。这种“共识”也成为中国共产党先进性的鲜明体现。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作为新中国各项事业的领导核心,在人民群众中有很高的威望,加入共产党对于个人来说,被赋予一种阶级先锋、革命骨干的政治含义,这种政治含义实际上对个人产生组织约束,要求他们在工作生活中都必须遵守这套共识,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人民日报》对刘青山、张子善案所进行批评性报道,将两人“贪污行贿、违法乱纪”的行为上升到“叛党叛人民”的高度,认为像刘青山、张子善这样的大贪污犯,无论他们在战争中立下了多少功劳,都难以抵销他们犯下的罪行。《人民日报》将刘青山、张子善定性为党和国家的叛徒、毒虫,“有多少就必须清理多少”,实际上在这种“共识”中更加强调了“人民公仆”“反对贪污腐败”的内容,从而使得党员个体在身份认同和组织约束的双重压力下对于贪污腐败、官僚主义以及浪费等行为持拒绝态度。
在组织内部进行学习讨论后,省委领导人、地市委领导人还要代表各自党组织在党报上作公开检讨或学习报告以重新表现对“共识”的确认。刘青山、张子善案发后,《人民日报》刊登了河北省委副书记、河北省人民政府主席、天津地委机关干部、河北其他地委领导等对刘青山、张子善一案的批评反思文章8篇,检讨工作中的官僚主义作风,总结刘青山、张子善一案所带来的沉痛教训。这种做法对普通党员产生了巨大的示范作用和威慑作用,迫使他们洁身自好、远离贪污腐败。在党组织的内部传播中,最重要的不是传播渠道,而是传播方向,在针对“三反”“五反”以及整党整风运动的组织传播中,下行的信息流动清晰可见,这使得组织传播表现出严格的自上而下的“控制”模式。党中央通过《人民日报》等媒体传达了政策和精神,组织只能在这个框架内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各级党组织召开的会议不仅被设定了议程,而且已经确定了结果,即每个个体只能接受“共识”或者离开党组织甚至受到惩戒与处罚。在这种人人批判、人人过关的会议中,学习、讨论、批评和自我批评都营造出一种压力氛围,党员个体除了在思想上得到净化之外,实际上也在温习自身对组织权力的绝对服从。
“三反”运动从1951年11月30日开始,于1952年10月25日落下帷幕,持續了约一年时间。整个运动期间,在中央和地方党组织自上而下严密的控制下,批评性报道伴随着“坦白检举大会”或“公审大会”蓬勃开展起来,党员个体在运动中接受党报的宣传、党组织的思想教育,其身份认同受到组织框架的高度影响。在其作用下,党员的反贪污、反官僚主义、反对资产阶级思想等意识得到强化,最终作用于一支先进、纯洁和思想统一的中国共产党组织的建构。
三、新中国成立初期批评性报道的主要特点
新中国成立初期被认为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批评性报道开展得最好的时期,但实际上,这一时期,党报的政治宣传功能被不断放大,而其应有的社会传播功能被相对削弱,一定程度上背离了新闻媒体的功能角色。
(一)运动式一阵风式监督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各项党的中心工作的开展过程中,报纸批评性报道的重心紧紧跟随着当时政治经济工作的中心,具有运动化和任务化的色彩。
以《人民日报》为例,同样是批判“奸商囤积居奇”,不同时期的批评重点存在明显的差异。1949年11月,新中国刚刚成立,亟待平稳物价、稳定社会秩序,《人民日报》报道北京的“粮老虎”王振庭“囤积巨量粮食,拒绝出售,哄抬物价”,很具针对性地对他破坏经济秩序进行批判;齐振海是完县供销社主任,《人民日报》称他“不是按供销原则供应群众的需要,而是以单纯的盈利为目的”,“对工作不负责任,对干部进行私人拉拢,造成国家资财的损失”[11],适应当时反对贪污、浪费的需要;1955年对豆芽铺资本家张次检的报道则侧重于对农业合作化必要性的宣传。这些批评性报道以各个时期党的政策为既定框架,成为框架下的诠释性新闻或者调查报告。
这种框架式的报道方式有效地推动了政府工作的展开,但同时也存在显著的弱点:新闻完全顺应政治宣传的需求,使得新闻事件政治化,批评性报道实际上只是流于表面的一阵风式监督,这种具有任务性质的短暂性狂热过后,报纸批评最终归于沉寂。同样以《人民日报》为例,据统计,《人民日报》发表的批评性报道或文章,1949年为347篇,1950年为753篇,1951年为1749篇,1952年为1741篇,1953年为1027篇,其中1951年至1953年三年中,日均刊登批评稿超过4篇。[12]而从1954年初至1956年6月,《人民日报》批评性报道的总数为2281篇,和1954年前相比,这段时期的报道数量急剧下降,尤其是1954年《人民日报》的批评性报道仅为458篇。[13]这显然与1954年“三反”“五反”运动的结束有很大关系。
(二)典型化报道
典型报道是一种具有中国特点的报道形式,指对有普遍意义的人物、事件的深化报道,主要配合宣传工作的需要。前文中提到的土改运动、“三反”“五反”运动中都大量运用了典型报道,通过批判“反面典型”的方式有效地激浊扬清,正本清源。刘青山就被当作大贪污犯的典型,上海华东交通部部长黄逸峰则被树立为压制群众批评的典型。
由于新中国成立初期人民群众的总体知识水平较低,报纸往往选择正、反传播相结合的方式以实现最大的传播效果,在正面宣传政策,表扬正面典型的同时,辅以对反面典型的批评以及群众来信批评,借以提高群众觉悟,使群众认识到事物或者事件的正确性,或是运动开展的必要性,自觉拥护党的决策,促使运动的顺利开展。比如《新湖南报》在1951年7月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李四喜思想讨论”。这场讨论前后持续了5个多月,共有相关报道、调查、文章150多篇在报上发表。这些来自党委和普通群众的批评性报道和评论文章使得广大干部清醒地认识到松劲退坡思想要不得,革命建设事业仍要继续。党中央认为像《新湖南报》这样在党报上进行思想讨论,有助于提升党员和群众的政治觉悟,促进生产事业的发展,因此在全国范围内通报推广《新湖南报》的经验。一时间,这类讨论在各省党报上普遍展开,如《河南日报》讨论雷玉思想、《江西日报》讨论王水盛思想、《山西日报》讨论梁鸿寿思想等,这些做法都有助于鼓舞群众参与到发展生产、建设新中国的事业中来。
但是,由于党报的报道与各项党的中心工作紧密结合,在运动的开展过程中,典型的塑造也出现过偏颇。比如在“三反”“五反”运动中,有的报道把贪污分子说成是好干部,说成是检举贪污的积极分子,把曾经变节的干部描绘成英勇不屈的光辉形象,而在批评性报道中也出现了将无辜的党员干部塑造为贪污分子、反面典型的现象。这些问题的出现,与运动式的报道片面要求“指标”和“典型”而忽视调查研究有很大关联。
四、结语
纵观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批评性报道,可以发现,在它身上有清晰的权力控制的痕迹。借助于组织权力,组织传播获得了强制力保障,而组织传播也通过传播信息实际上再生产了组织权力关系。在这种相互作用中,批评性报道完成了组织建构和政治动员的双重使命。
舆论监督指的是公众通过大众传媒对各种权力组织及其附属人员,以及与公共利益相关的人和事进行关注、检查、批评、督促、建议的社会行为。舆论监督的主体应该是公众,大众传媒是公众进行“自下而上”舆论监督的工具和渠道。而通过上文的分析,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批评性报道主要是在党的领导下,紧密配合党的中心工作“自上而下”开展的,主要服务于政治活动的需要,其首要的价值标准是宣传价值,而不是新闻价值,实质上还是一种组织传播和政治传播,是行政监督的延伸,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舆论监督。相反,由于对党报政治功能过于突出,导致了其作为媒介功能的简单化,大众传媒所应承担的环境监测、社会协调、社会遗产继承等功能均未得到良好实现。当前有些主流媒体实际上仍然是进行上传下达式、行政化、政治化传播的工具,舆论监督缺乏有效、权威的平台,往往陷入缄默和迟滞,与社会发展需要严重失衡。建立成熟和完备的舆论监督机制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必要条件,本文试从以下几个方面提出有效推动舆论监督的对策与建议。
首先,制定舆论监督的法规迫在眉睫,“法治”始终是舆论监督最有效的手段。进入新时代,需要重新认识舆论监督的功能、作用和地位,有效开展舆论监督需要有法律法规作为保障。当前我国的新闻媒体在进行舆论监督时由于缺乏法律层面的支持和新闻政策的保障,导致其对党政权力的过分依赖,这种依赖使得舆论监督的范围和力度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因此,只有通过立法来保障新闻媒体依法行使舆论监督权,让新闻媒体的舆论监督获得法律支持,成为有力的监察力量,才有可能防止行政权力的滥用。
其次,党和政府应该转变观念,积极支持舆论监督的开展,深刻理解习近平对舆论工作的指示精神。习近平指出:“舆论监督与正面宣传是统一的。新闻媒体要直面工作中存在的问题,直面社会丑恶现象,激浊扬清、针砭时弊,同时批评性报道要事实准确、分析客观。”[14]舆论监督也是正面报道,党和政府要明确定位“监督是为了解决问题”“监督是为了督促改进工作”,不是畏惧监督、回避监督,而是欢迎监督、鼓励监督。随着社会发展和舆论生态的改善,逐步将批评和监督的权力下放,调动新闻媒体开展舆论监督的积极性、主动性,使新闻媒体愿意开展舆论监督、敢于开展舆论监督、能够运用舆论监督的方式方法有效开展舆论监督,让舆论监督真正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再次,新闻媒体也要坚守社会责任,在履行党和政府“喉舌”责任的同时,也应成为人民的“喉舌”。新闻媒体要坚持做到:在履行新闻监督职能时,以密切党和政府同人民群众的联系为己任,既要表达党和政府的意志,又要切实反映人民群众的呼声,推动民主法治,协调社会利益,促进社会进步,这也是新闻舆论监督的根本价值所在。
注 释:
①本文赞同英国学者布莱恩·麦克奈尔的观点:政治传播是关于政治的有目的的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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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张艳妮.《人民日报》1949年8月—1956年6月中的批评性报道研究[D].兰州:兰州大学,2008(36).
[14]习近平在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上强调:坚持正确方向创新方法手段 提高新闻舆论传播力引导力[N].人民日报,2016-02-20(1).
(靖鸣为南京传媒学院特聘教授、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贾能为南京师范大学媒介与危机管理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编校:董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