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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存折

2022-03-28夏群

广州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宋明母亲

夏群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父亲的愿望开始的。

父亲此生有两个终极愿望,一个是他的近万册藏书能够有一个好的归宿,在他的眼中,书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亲的东西,其次是信仰和追求。他曾说过,每读一本书,都会让我们更加了解世界、万物,以及人。但很可惜,他遗传给了我很多东西,比如不高大的身躯,有点嘶哑的嗓音,抬头纹,爱出汗的毛病,就是没有遗传爱书的精神品质。父亲希望我和宋明月将这些书以遗产的方式继承下去,但不知为什么,在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后,他将那些书,全部捐给了我们家附近一所大学的图书馆——他曾在那里做临时工。没有哪个艺术家能够容忍自己的作品成为半成品留在人间,除非这个艺术家突然辞世。父亲不是艺术家,但对于父亲而言,收藏书就是他永远都不能完成的作品,归还到图书馆,这个作品才能完整。留给我们,半成品极有可能成为残次品。父亲的第二个愿望,是要求我和宋明月在工作之后,每个月为对方存一笔钱,数额不限。积少成多的存款,在对方人生中出现重大事件时取出给他(她),以备不时之需。我只知道,有些父母(国外更常见一些),会从孩子出生的那天开始,每个月为他存钱,在他18周岁成人的时候,当作成人礼送给他。可我们生活的圈子里,包括我在网络上所接触的海量信息中,并没有发现兄弟姐妹之间互存的先例。父亲这个愿望在我的认知领域里,算得上是“前无古人”了。

这样说来,父亲的第一个愿望算是圆满完成了。

但第二个愿望,是需要时间去论证的。还记得父亲第一次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是在宋明月大四的暑假,他的真正用意是要我们姐弟俩以后互相依傍,相亲相爱。我和宋明月相差5岁,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二。宋明月很不服气,扯着嗓子喊:“那对我不公平,我比一帆早工作!”记得父亲有些恼怒,但也耐心解释了。父亲的意思我明白,时间不是根本问题,数额才是。宋明月还是不服气,说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时间问题,同一份条约,两个人应该同一时间执行,这样才公平。她很激动,高亢的话语像瀑布一样从口中喷涌而出,她在极力捍卫自己的权益,生怕我占了便宜。

父母都是忠厚老实的人,自我记事起,从未见过他们争吵,或者大声斥责对方。不知道宋明月说话没有遮拦的火爆性格是怎么来的,家庭氛围如此,她的特立独行哪有温床滋生呢?偶尔我会猜想,宋明月会不会是父母捡来的孩子。

最终父亲还是妥协了,说我们确实不能只用金钱的多少去衡量这个条约,同意了宋明月的补充条件——等我工作后,这个口头条约正式实施。

我不知道看上去憨厚得像个与泥土打交道的老农似的父亲,是怎么生发出这个稀奇古怪的念头的。可能与他读过的那么多书有关,又或许这个愿望的灵感,直接源自某本外国书籍。但我知道,如果他观察一棵树,一定可以从一片叶子,或者一枚果实中看到一个奇妙的宇宙。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在读研究生,我从异地学校风尘仆仆赶到家的时候,见到的是一脸安详躺在水晶棺里的他,和平时睡着了不无二样。这绝对不可能是结束!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里无言地呼喊。我有一种很真实的预感,下一秒,时间可能会回流,我们一家人还围坐在饭桌上,父亲又会兴致勃勃地讲一些他悟出的人生哲学,又或者是大力推荐我们看某本书——《道德经》《一九八四》《教父》《存在与时间》《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什么的。大多数时候,我都假装听得很认真,并敷衍着说,等有时间看。而宋明月会以很快的速度吃完饭,碗一推,嘴里含着饭问父亲:“我说爸,你能不能别张口闭口书、书、书?我听到‘书这个字,有不良反应。”

这个回忆的介入也让我明白了,父亲正是因此,才没有把那些藏书留给我们。因为父亲推荐给我们的书,他在世的时候,我几乎都没有读过。宋明月就更不用说了。相较于父亲所介绍的书,她更喜欢地摊上5块钱一本有着花里胡哨封面与雷人标题的言情小说。父亲当时对我们一定很失望吧?

那时我才发现,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身边,已经拥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的宋明月,穿着一身高档的黑色西服,颓废地站在那儿,像一棵不再年轻的树,但面色淡漠,不见泪痕。

看到我,她几乎无声地问我:“你不觉得愧疚吗?”声音虽然微弱,但那眼神让我不寒而栗。她怪我没有在得知父亲病危的第一时间赶回家。

我是有苦衷的,但我不想在父亲的面前和她辩解什么,那是父亲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从来都希望我和宋明月能够一辈子相亲相爱,把彼此当作人生中的避风港。这也是他将那个无字契约,以遗嘱的方式烙印在我们的人生之中的目的。因为母亲告诉我,父亲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是完成他的第二个愿望。

我看了一眼宋明月,开始感觉到,如果我和她把陌生自我的不稳定因素引入父亲精心编制的游戏中,意味着什么。也许有朝一日,我们脱离父亲遗愿的束缚,奔赴自由的王国时,才能实现自己的最大价值。

我想宋明月和我一样,一定在心中仔细分析过,父亲所说的重大事件到底指的是什么。结婚?生子?买房?患重病?如果资助过对方一次之后,需要继续存,继续资助吗?如果一辈子都没有碰到困境,那钱是归存的人,还是对方?我们甚至后悔没有在父亲在世的时候问清楚。同时我们也猜想得到,父亲的回答一定是: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我想宋明月也和我一样,在心中构建过这样的场景:有朝一日,对方陷入人生困境,而自己像个救世主一样,捧着那数十年积攒的钱,像捧着圣物,交到对方手中,脸上写满自豪又骄傲的表情。

现在,我们得让时间过得快一点,之后我将不再是过去的我,我会更丰富,有更多的经历。因为接下来的八年時间,对我来说,有很多人生大事发生,可以直接概括,且能在日后拿来讨论:毕业,工作,买房,结婚。

如果概括宋明月的那八年,大概只有两件事:生子、赚钱——如果赚钱也能算一件事的话。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我联系了宋明月,告诉她我去银行为她开了一张存折。

她当时好像和朋友去韩国旅游了,虽然我没有说得很明白,但言下之意她显然懂了,一阵很熟悉的笑声之后,她说:“小家伙,不用你提醒。”即使看不到她的嘴脸,我也有点被洞穿心思之后的尴尬,继而转化为愤怒。挂了电话之后才发现,手中拿着笔的我,已经在本子上画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图案,还在“宋明月”三个字上,画了很大的叉,而那个叉又被我反复描摹,痕迹之重,让纸都破了。

小时候,很多次被宋明月耍了之后,她总会火上浇油:“小家伙,跟我斗,你还嫩了点。”说话的同时,眯缝着眼睛,嚣张地笑着。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拒绝喊她姐姐,而是连名带姓地叫她,为此,也没少被父母训斥。但宋明月不太在乎我叫她什么。她说,不管我怎么叫,都改变不了她比我多吃了五年饭的事实。

之前我已经说过,宋明月拥有一家公司,准确来说,她是一家商贸公司的大股东,另外一个大股东是她的同学。他们公司的业务广泛,涉及零售业、酒店、服装业和娱乐行业,连锁店遍布大半个中国,十四年时间,宋明月终于变成了千万富婆。

其实,很多人调侃过我,宋明月的事业做得那么大,为什么我还要窝在一个市级小报社当一个老妓(记)。大多数时候,我会反驳,老记怎么了?精神富足,情操高尚!她宋明月不就是一个庸俗的商人吗?我知道他们也在这句话中听出了酸味。

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投靠宋明月,特别是在工作不顺心,被妻子王然数落的时候。但理智告诉我,如果我真的寄在宋明月篱下的话,日子会更不好过,有可能会赚很多钱,但会失去我从小时候就努力在宋明月面前积累起来的尊严,能不找她的事,我绝对不找;不能找她的事,更不会找。

宋明月在我们家所有亲戚中,成了焦点人物,偶尔参加一次远房亲戚的喜宴,身着名牌,开着超级跑车的她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主桌上的客人,礼遇有时候比母亲还要高。当然,她值得主人那样招待,毕竟她随的礼是我的好几倍(为此母亲有些怨言,认为我们应该随一样)。母亲是站在我的立场考虑,但宋明月正好相反,所以我能理解她的做法。一个人的财富和幸福,永远不会成正比。我知道,宋明月过得不幸福。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她那疲惫的神情,和不再清澈的眼睛,都泄露了她在这光鲜亮丽的背后,隐藏了很多心酸的东西。

“人家都说,缺什么就炫耀什么。宋明月,你这么高调,是在掩饰你内心很穷困吗?”我终于没忍住挖苦了她。那是正月十六,在表姨女儿的婚宴上,宋明月过年都没有回来看母亲,却从杭州赶回合肥参加了那场婚礼,准备了很多红包,给每个长辈和晚辈都发了。我甚至猜测,宋明月就是想借这种家族聚集的场合,来炫耀她的财富,她的成功人生。

“是呀,我穷得只剩下钱了。”她拨弄着镶有亮闪闪水钻的指甲,还拽了一下硕大的七彩耳环,肥厚的耳垂像橡皮糖一样,被拉得很长。她笑盈盈地看着我,那笑容里,有一些疯狂的东西:“一帆,怎么样,你在那个什么报社工作好几年了,还是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小记者?”

我没再说话,静静地吃着菜。争吵未必要说话。在我看来,我和宋明月即使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也好像一直在争吵。

宋明月终于活成了我最讨厌的人的样子。

那个周末,之所以被记住,至今还被我拿来在心里和自己讨论,有一个特殊的原因,是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我和几个朋友喝得正酣,酒在我的血管里作祟,毁坏了我大脑里好几公斤的思想。母亲突然打来电话,低着声音说(我猜她是在卫生间打的):“赶紧回来,你姐回来了。”

宋明月就这样强势地闯入了那个原本安逸的周末。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靠在床上,怀中抱着一个枕头,黑眼圈吓人得很,茫然地看着电视。坐在床上的母亲给了我一个眼神,就出了屋子,还轻掩上门。我拖了一张凳子坐在了离床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感觉心里有一只漏气的气球在乱窜。电视里播放着一部章子怡主演的古装剧,正放到她站在一座城楼上,鼓舞士气,抵抗来敌叛军。

“喝了不少酒?”宋明月还是打破了宁静,她的嗓音沙哑,好像在体内被封存、迷失了太久。

“宋明月,怎么了?你别这个鬼样子行不行?”我把这句疑似骂人的话朝她扔过去之后,才意识到,我是第一次见到宋明月这个样子。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虽然伤心,但不像这样丧。那个平时一直像骄傲的孔雀,又像护食的狮子一样的她,突然就变成了一只蜷缩在角落里茫然无措的猫,这多反常。

我又劈头盖脸地提出了许多之前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她一改之前树立的泼妇式形象,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但目光的焦点并不在那里,仿佛被我所不知道的一些东西牵住了思绪,将世界隔绝在外。这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坐在床上的颓废女人,是不是我认知中的那个宋明月。

“你没有发现,我们是单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吗?”宋明月一本正经地问出这句话,然后把盯在电视机上的目光移到了窗外。时间还不算太晚,对面高楼的窗户里透出错落有致方方正正的昏黄灯光。

酒似乎又在我的血管里活跃起来,太阳穴处脉搏跳动得厉害,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觉得寂静太过于强大,以至于我不得不说点什么。看着宋明月的样子,不忍心再打击她,温和地问:“你是被老胡打了吗?”

老胡是宋明月的老公,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我像排斥喊宋明月姐姐一样,排斥喊老胡为姐夫——这二者之间是有逻辑关系的。老胡长着一脸络腮胡子,还有点挺胸,走起路来像一只趾高气扬的鹅。宋明月当初看上他什么了我不知道,是预见他会带给她万贯家财吗?那么她有预见到未来有一天他会背叛她吗?还是说,她的先知能力有限,无法预见更为久远的事情?那么,还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都预见到了,但是仍然选择了老胡。

我突然想到父亲有一次在饭桌上说看什么书时,恰逢宋明月和第一個男朋友分手,心情正处于低谷。宋明月很火,怪父亲怎么能在那个时候说书,母亲也小声责怪父亲。父亲说:“你读的什么书,比你嫁什么男人重要多了。”

“以前我很年轻,但总是知道我想要什么,现在我不年轻了,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她还在那儿答非所问地呓语,目光始终没有朝我递过来。

有一些无形的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让人感到有些沉重。

意识到现在无法和她交流,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凳子腿的脚垫掉了,摩擦着原木色的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宋明月看了我一眼,突然说:“现在我处于人生困境中,你把存折给我吧!”她终于看着我,几乎是用一种祈求,又像是安抚的声音说,就像牛奶巧克力一样柔滑。

而我却感觉空气被锁进了胸腔里,有强烈的窒息感。

我为什么会感到心虚又害怕呢?是害怕被九泉之下的父亲责骂吗?是害怕有朝一日我陷入困境,宋明月也以同一方式报复我吗?还是因为现在像被拔光了刺的宋明月,呈现出的楚楚可怜,惊动了深埋在我内心深处三十多年对于她这个唯一的姐姐的爱?

我不知道。

你可能最关心的还是我和宋明月这八年各自为对方存了多少钱。关于这件事,似乎成为一个话题禁区。宋明月常年在全国各地奔忙,更多时候在杭州的总公司坐镇,她们公司的整个财政大权都掌握在她手中。我们一年中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我想等母亲也不在了,我们大概就不需要见面了。异地恋很难修成正果,有时候,异地的亲情其实也是,维系的纽带像蛛网一样脆弱。我们从不主动直接谈这件事,好像生怕被对方窥探到了某种不可示人的隐私。只有一次,母亲在饭桌上说起父亲,说起父亲的临终愿望,淡淡地看着我们问:“你们有在执行你爸的遗愿吧?”

宋明月看着我,微笑像谜一样,等待着我先开口。那一瞬间,宋明月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全部都响亮而刺耳地回到了我的记忆里。

“当然。”我说。思绪却逐渐转向了很久以来一直藏在心里的一幅画面。那是一张暗红色的存折,开户名是宋明月,开户时间是我工作后的第一个月,但存款数额为零。那个零像一个无尽的黑色深淵,隐藏着强劲的吸力,似乎我一靠近,就会被它一口吞噬。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宋明月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她经常会说一些没有任何动机的谎言,而让人发狂的正是这个。尽管某些谎言像照耀我们的太阳,像一株植物一样显而易见,但那个说谎的人,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他们看不到这一点。

宋明月清了一下嗓子。

母亲喃喃地说:“我但愿你们一辈子都不会动用这笔钱。”母亲的话打断了宋明月可能想说,又可能故意隐瞒的话。

父亲让我们立下的无字契约,很显然无效。

我可以告诉你,我工作的第一个月,拿到手的工资不到2000元,但我还是在那张存折上存了1000元。然后一个月一个月地看着那个数字增加,心里升起对自己遵守诺言的谦卑敬意。

后来,王然以及几个朋友听说这件事,毫无保留地展现了他们的惊诧,然后问出差不多的话:“你姐那么有钱,她用得着吗?”

“她有钱是她的事,但我存的这个,不仅仅是钱,是我父亲的遗愿呀!”我努力把这件事上升到一个高度,借助父亲,为自己打造一个光辉的形象。

“你爸以前肯定也没有想到你姐会成为富婆,不然他肯定改变遗愿,让你姐帮扶你一把。”

因为某种原因,在宋明月面前,我努力保持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和傲慢,我要让她知道,即使不像她那样腰缠万贯,也能活得轻松自在。我甚至在心里恶毒地诅咒过宋明月,什么时候让她破产,或者家庭不保,让她吃一点苦头,认清这个世界。

一次宋明月回老家,给王然带回很多东西,化妆品、衣物、首饰、包包。王然很生气,因为那些东西虽然都是名牌,但很多都是宋明月用过的二手货。宋明月在的时候,王然压制着脾气没有太多表现,但她走后,王然发飙了:“都说越富有的人越抠门,我看一点儿不假,这个宋明月也太瞧不起人了。打发叫花子吗?”在我的影响下,除了宋明月在场,王然喊她一声“姐姐”,其他时候,也是直呼其名。

“你一个月拿的那点钱,还不够人家买一个包的,你还抠着给她存钱,真是天大的笑话。”王然用鄙夷的眼神打量着我,像看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

我没有理睬她,把她的话当作喂狗的狗粮。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存钱虽然名义上是为宋明月存的,但又不是为她存的。我很难把这个想法传递给王然。有时候,当我一个人知道,却又没法让别人理解的时候,我都是以沉默回应,像树桩那样沉默。

女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她们的感情天线像触角似的在空中神经质地晃动着,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明明把宋明月骂了一通,又伺机和我吵了一架,但第二天,王然却还是穿着宋明月给的大衣,背着她给的LV挎包出了门。出门前还在镜子前自我欣赏,摆拍了很久。

王然是小学老师,业余爱好是写点豆腐块小文,偶尔在我们地方报纸的副刊露个脸,拿个三五十块的稿费,都能兴奋好几天。有一次我告诉她父亲生前的万册藏书都捐给了图书馆,其中有一些孤本书籍,她悔得好几天茶饭不思,指责我怎么没能阻止父亲。她在一家纯文学网站兼任文学版块的编辑,每天义务编审、修改稿件,写“编者按”,乐此不疲。她和一帮网站管理人员建立了长达10年的友谊,每年都要线下聚会一次。2018年网站集资,试图三年内在香港新三板上市,于是鼓动王然这些对网站忠心耿耿的“管理人员”购买原始股,便宜得要命,0.5元一股。

王然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眼中闪耀的光芒,似乎从房子的所有门窗中流泻了出去,穿过林立高楼,到达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这样的骗局也太蹩脚了,你也相信?”我阻止她投资。

没有得到我的支持,她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但怒气让她的脸上像是着了火,冲着我喊:“如果宋明月也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她能有今天吗?一点风险都不愿承担,等着天上掉馅饼?”

“有事说事,为什么要拿我和她比?”我也吼道。

“切。”王然发出轻蔑的一声,吊着眼睛扫视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因为她知道我讨厌“切”这个词被异化之后所包含的意思,更讨厌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她故意要惹怒我,“怎么,还不许人说,你就是没有宋明月有能耐呀!虽然我讨厌宋明月,但我更讨厌这样的你。”

“那你和她过去!”我不知道一个整天自称文艺女青年的人,怎么能够这么肤浅和庸俗,当初也不知道怎么就爱上她了,婚前的她比现在可爱得多了。这一点,她不及宋明月,宋明月从不掩饰自己的本性。

“如果她是个男人我会去的!”说着转身进了房间,用力摔上房门,仿佛那门是我。

夫妻之间不断重复那些互相伤害的话,是愚蠢的。我也很怕王然的冷暴力,一般在争吵之后,她会将我当作空气视而不见,洗衣服做饭这些事,她也会将我的那一份剔除。在温柔的外表之下,她身上潜藏着固执的东西,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认真研究分析,都不能了解王然那种温和的倔强。

母亲和我们分开住,也是因为王然。她和母亲产生矛盾时,运用的也是这样的冷暴力。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说和我们住在一起不方便,饮食和作息的差距都很大,很不方便,又说很想念老房子,坚持回去住。即使母亲什么都没说,宋明月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来我们家把我和王然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

虽然我理亏,但我还是据理力争:“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要不你把妈接到杭州去住。”

当时宋明月的表情让我很难忘,我很难在大脑这本字典里挑拣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我只知道,那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宋明月和我争论,她没有占上风的一次。

我是在呛她。母亲是不愿意的,前几年偶尔去杭州,每次都待不到半个月,就急着回家。我知道,在我家不自在,在宋明月那个空旷的三层豪华别墅里,母亲更不自在。

母亲还是一个人住到了保存着我们一家人记忆的老房子里。虽然她很不愿意,说自己身体还很结实,虽然患有风湿性关节炎,自理完全没问题,但宋明月还是给她雇了一个全职保姆,8000多块一个月。

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把那笔存了101个月,总金额151746.3元的钱取出来,并不是完全因为妻子想买网站原始股。在那之前,每次和宋明月见面,看到她那副骄傲自大,又有些神经质的样子,我就下定决心要把钱花掉,一分也不给她留,因为她不需要,更因为她不配。虽然我不是完全为宋明月存的这笔钱,但我很想借着这个由头,报复她。我甚至恶狠狠地想,当她看到那个空存折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表情。这个渴求在我心里产生得很强烈,就像春天的小草对发芽的渴求。

王然最终花20万买了40万文学网站的股份,那段时间她像是从树上掉下来的熟透的果实一样,流溢着甜蜜。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我,我甚至也期待着有朝一日,早就等在那儿,富人的世界向我们敞开欢迎的大门。

我不记得和宋明月有没有过在一起开怀大笑的往事。印象中,我们就像漂移的大陆一样随着时间的溜走越来越远,且势不可挡。而那无法消弥的距离根本不是父亲的无字契约和两张存折能解决的。

我是后来在母亲伴着眼泪的絮叨中,拼凑出真相的。第二天我再去母亲家,宋明月已经走了,仿佛她昨夜并没有出现过,但母亲的哭诉将她来过具象化了。

丈夫出轨,公司出现危机——这句话,包含了大量我们外人无法体会和理解的信息。

我应该是高兴的,这说明我之前的诅咒生效了——这世界真的存在一语成谶。我甚至怀疑,神听到了我的内心强烈的渴求——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话。

王然得知这件事,幸灾乐祸地说:“嘿,宋明月也有今天。”

我第一次意识到,王然和我一样,是仇富的人,而且对象专指宋明月。

母亲要求我和她一起去杭州,她的意思是,这个时候,宋明月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陪伴,或者叫撑场子。去的路上我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如何将老胡揍一顿,如何解释宋明月对于存折的追问,这个时候告诉她我确实为她存了钱,但后来还是取出来用掉了,是否合适?看着宋明月身陷困境,没有帮她,却还在她的身上踏了一脚,我是否做好了面对这么卑鄙的自己的准备?

但很意外,在杭州再见到宋明月,她已经恢复从前的样子。因为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宋一帆,来看我的笑话?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母亲拉了拉她的胳膊,“明月,怎么说话的,一帆是真的担心你。”

“就他,拉倒吧,高兴还来不及。”说完,用X光一样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

你看,宋明月这个人,就是不值得同情,我也用同样的语气回敬她:“你以为我想来,要不是那天你在家那个死样子,还有咱妈不放心,你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来。”

母亲说:“你们姐弟俩损人的毛病一模一样,前世一定是一对欢喜冤家。”

这句话让我和宋明月都惊掉了下巴。有没有前世呢?如果有,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是第三次来宋明月这栋小别墅,第一次是他们搬进去办乔迁宴,第二次是去年侄子高考后办喜宴。别墅的装潢很宫廷风,但越是豪华,越衬托出背后的凄冷。我揣磨到母亲在这里待不下去的原因。母亲待了那么多天,和宋明月相处的机会极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和保姆待在家。

老胡看到我们的时候,还是很客气,仍然冲母亲叫“妈”,喊我“小舅子”。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这样的他,我还是没办法动怒。

“喊什么呢?你也配?”宋明月很激动,像一只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斗鸡。

“明月,你消停一会儿。”母亲说。

“妈,我承认,我在外面有人是我错了,但明月的脾性您也知道,时间长了,我也受不了,但我真的没有想着抛弃明月……”

“我这脾气怎么了?是藏着掖着,你第一天知道?没想着抛弃我?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是吧?臭不要脸!从我家滚出去!”

“明月!你先上去房间,休息一会儿。”母亲眼中散出睿智的光芒。

“妈,要不你陪她上去,我来和老胡谈谈,都是男人。”我说。

最后,母亲还是留下了和老胡谈,我则和宋明月上了楼上的小厅。“在外面闯的男人,受到的诱惑太多,如果他真的意识到错了……”

正在给我泡茶的宋明月,立刻将手中的水杯使劲蹾在红木茶几上:“宋一帆,你什么意思,给那个不要脸的当说客来了?你这胳膊肘都快拐到太平洋去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无奈地看着她,不知道如何解释。

“我不知道!”说完她转身回了卧室,将我丢在那儿,周遭的一切比我记忆中的更黯淡,更安静。

跟宋明月谈话,就像是打一场永远都没有胜算的仗,我只会让自己变得更狼狈。

我也和老胡谈了一会儿。作为男人,我有些理解老胡,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和宋明月生活了20年,肯定等不到现在才出轨。我劝宋明月也是因为这一点,老胡除了长相有些不合格以外,其他方面都很不错,宋明月不一定能再找到这样的好男人了。

不是我给男人出轨找借口,这個世界上,不是你亲身经历,你就不要轻易断定谁好或不好。比如老胡,他虽然出轨了,但某些方面,他还是值得我敬重的。我们谈话的过程中,有一只消瘦的蜜蜂不知道从哪儿飞进来的,在我们面前的桌上缓慢地散着步,老胡用他肥胖的手指轻轻捏起它的翅膀,拎起来看了看,我正准备把脚边的垃圾桶踢过去,他却撑起肥胖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到窗户边,打开纱窗,将它往空中一扔,小声说了句:“飞吧!”

这一幕震撼了我,是的,震撼。我看着老胡的身影,心里再次告诉自己:宋明月千万不要和他离婚。

母亲的想法和我一样,虽然我们在来时的路上,并没有交换各自的意见。她对宋明月说:“明月,不要轻易说离婚,孩子都那么大了,离了你敢保证能找一个比他更好的?刚刚他也和我保证了,他跟那个女人也只不过是露水情缘,不当真的,他认真悔过了,你就原谅他一回吧。”

“你们都这样,到底是谁的家人,联合着外人一起来欺负我。”宋明月的脸色苍白,好像很久没睡觉似的,两只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显得恐怖。穿着橙色的家居服,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因放了太久而干瘪的胡萝卜。

王然给我发信息,我简单说了下宋明月和老胡的事。王然说,宋一帆,你要是敢出轨,我肯定会不要你的,这一点,我和宋明月的战线统一。

我躺在床上很久都睡不着,一直在想和宋明月有关的事。宋明月的公司出现的危机与疫情有关,那个同学却又在公司最难的时候提出了退股。那么强势的宋明月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得异常通情达理,答应了同学的要求,将公司的大部分现金都抽给了她,留下一个空壳的公司给自己。我和老胡都认为宋明月吃错了药,如果走上法庭,同学的如意算盘不可能得逞。但宋明月依旧我行我素。我猜这里面一定有一些我,甚至老胡都不知道的内幕,这个内幕有可能会让我更讨厌宋明月,也可能会让我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

在任何攀爬中,向下都是最难的,比如登山,比如爬树,如同从金字塔顶端掉落,要比一直在底层来得残酷。即使这样,我还是相信宋明月,可以重整旗鼓。她能做到,她就是那样的存在,即使我不太想承认。

小时候的宋明月有很多惊人之举,比如10岁时,差点把邻居家狗的腿打断了,原因是那狗舔了下她手中的老冰棍;比如13岁时,用石头把放学路上突然跳出来向她表白的男同学的头,砸了一个大洞;比如前文提到的和第一个男朋友分手,她硬是将所有恋爱中送他的礼物全部讨要了回来,当着他的面焚烧。

这样的她怎么会被打败呢?

“宋一帆,存折你带来了吗?”早餐桌上,随意散着头发,眼睛浮肿的宋明月突然问我。

当时我的嘴里正在嚼荠菜馅的饺子(我最爱的食物大概就是荠菜馅饺子了,是不是宋明月特意给我准备的呢),听到这句话,突然觉得荠菜的香味迅速消失,回到春天的泥土里去了。

“来得匆忙,没带。”我有些心虚,不敢看她。心里直骂自己是怂蛋,为什么不敢说出来。但现在已经过了最佳时机,若要我再改口,除非宋明月现在翻脸,挑起头和我吵起来,这样我就能拍案而起,愤怒地将真相抖给她。

果然,她轻蔑地说:“事到如今,还想瞒着?钱你不是早就取出来买了什么原始股吗?”

这是我怎么也没猜到的,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笑话,不管我怎么玩,都玩不过她。她像看一个跳梁小丑一样,看着我自导自演,自欺欺人。

“宋明月,你厉害,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对,我就是把钱全取出来用掉了,因为我觉得你不配让我这样。”我环顾了一下豪华的别墅,“再说,如果我真的把那一点不够你塞牙缝的钱拿给你,你肯定会更不屑一顾吧?是不是会说,这么多年,就存了这么一点?”

“你真了解我。我就是准备用它来羞辱羞辱你。但现在目的一样达到了。”宋明月耸了耸肩,露着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

“你给我存的你也一样可以花掉,我不稀罕你的钱。”

“笑话,你以为?还轮得到你提醒?”

我从宋明月的眼睛里读出了真相,我恍然大悟,宋明月是个狡诈的人,她肯定早在我之前中止了存钱的约定,又或者,她从来就没为我存过。她的目的就是现在给我打击,来彰显她比我更聪明。

这一次,确实是我输了,输得最惨的一次。

第三天我就一个人离开了杭州。

回去之后,我拿着那张余额为零的存折,发了好久的呆。突然觉得父亲的这个遗愿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目的何在呢?像我和宋明月,就是水与火的关系,无论怎样调和都是徒劳。有些人的亲情关系,仅存在血脉里而已。比如之前,我跟踪报道的一个新闻事件,一个已故老人的房子和存款,使得三个子女大打出手,对簿公堂。比如我一个同事的大伯,和她爸爸以及几个姑姑老死不相往来,也是因为她爷爷遗留下来的房子问题闹的。比如我一个女同学,到现在都没有结婚,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一直受家里的压榨,挣钱给弟弟买房娶媳妇,成为了地道的剩女。在这个金钱社会,亲情是淡薄的,我和宋明月亦然。

父亲确实是错的,如果他没有这个遗愿,我和宋明月的关系或许比现在要好。谁知道呢?我希望那样吗?

这之后,我和宋明月很久都没有联系。当然,以前我们也不怎么联系。母亲是一个多月后才回来的,这是她在杭州待得最久的一次。宋明月还是和老胡离了婚,母亲告诉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惊讶,因为这是宋明月的风格,她认定的东西,做的决定,不是任谁能改变的。宋明月将那栋豪华别墅卖掉了,也许是为了救济公司,也许是为了将她和老胡的过去彻底从生活中删除。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加了一句:“卖了也好,那不是家。”

母亲回来后并没有多说什么,不管是对于宋明月不听劝阻而离婚,还是我违背了父亲的遗愿。只不过有时候她看我的时候,转过身后会轻轻叹一口气,我不知道,她是对我失望,还是对宋明月失望。

我有次想,要不要从现在开始,重新为宋明月存钱,這一次从一而终?我甚至想得更深层了一些,若干年后,宋明月再遇到人生困境,我拿出存折,或不拿出存折,各自是什么结果,能不能扭转之前的局面?

但最终这个念头,还是被某种力量甩出了现实的轨道。

我们之所以认为现实与小说、电影不同,是因为我们大部分人一生平凡,没有机会去经历小说与电影中的人物那些充满虚构性、巧合性的事情。而我们在感叹身边人不幸的时候,也从没有想过,那些不幸,那些我们认为充满虚构与巧合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那天采访回来,和几个哥们聚了一下,回家的时候,骑在共享单车上的我,在一个转弯的路口,被一辆货车撞飞。明明很晚了,但似乎是一瞬间就有很多人围了过来——每当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总会有很多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

在这之前,我刚查出有不育症。

躺在病床上,感觉灵魂在空中飘浮,与世间万物绝缘一样,但又感觉肉身疼痛得如被狡诈女巫施了魔法。是的,我还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病房里很安静,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医院里,里侧的病床上居然空荡荡的。

我看到宋明月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似乎怕惊动我身边的空气。她进来后,发现我是醒的,那种小心翼翼立刻就消失了,转来转去,把东西弄得砰砰响,可实际上,她什么事也没有做。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无论是对我的关心,或者是不关心。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她,声音像一件皱巴巴的衬衫。

“你以为我想回来?要不是咱妈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好像你马上要死了的样子,我才懒得管你。”她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熟悉的形象和表情慢慢显现出来:“你本领大得很呀!喝那么多酒还骑车,怎么,现在知道装孙子了?”

大概是我没有配合她争吵,她又转换话题:“关于不育,好了赶紧给我去治,我们老宋家可不能在你这儿断了香火!”她审视着我,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明明宋明月还是这么讨厌——如果一生里她能坚持做一件事到底,一定是不遗余力地嘲讽、打击我——但此时我心里却有点泛酸,因为“姐姐”这个词在我心里温柔地回绕,一遍一遍敲击我的心房。

我和宋明月有过许许多多的互损、争吵时刻,它们的意义是什么?我努力回想自己对宋明月使用过的一些词句,它们已经失去了光泽和力量,被时间压缩成很小的一团,在我的心里越来越重。

父亲所说的人生中的大事,宋明月和我都经历过一次了。父亲是不是看了某本书,掐算到了呢?这时候我才发现病床边的蓝色柜子上,放着一本黑色的《教父》。

“宋明月,如果能选择你所生活的历史时期,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穿越,你会选择去哪个时代?”我看着那本书问。

宋明月没有立刻接话,而是从书中拿出一个暗红色的存折,轻轻地放在我的枕边。她放的过程很慢,而在我的感知里,那个动作又被延缓了数倍,我的心脏一阵颤动。

“我会选择1986年9月12日的那个下午,丑得像猴子一样的你缩在妈妈的怀里。爸爸牵着我走过去,对我说,他叫宋一帆,以后就是你弟弟了。你努力睁着糊着眼屎的眼睛看着我……”她边说边毫无遮拦地笑,最后竟然有点不能自已。

这一刻,我好像知道了,那些沉重的东西,或许是爱。争吵和和睦一样重要,拥抱和推开也一样重要,都是爱的不同表达。我们这一生,都是在耗尽全力地向自己,向别人,向世界,论证“爱”这个简单的论题。

探险家们为什么不通过仰望天空来得知这个世界是圆的?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恰好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躺在星空璀璨的草地上。而现在的我,遇到了这个恰好——如果爱的一万种方式当中,有一种是水火不容的话,那么,我是爱宋明月的。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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