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痛
2022-03-28刘伟林
刘伟林
一
这天正午,丁艺明没想到会把王娟捉奸在床。面对这个猝不及防的打击,他愣在当场,脑袋发懵,一片空白。王娟也愣了,脸色仓皇,慌乱中去拿放置在床头柜的眼镜,胳膊抖动不止。愣了一些时间,丁艺明才反应过来,嘴角斜斜地歪着,划过一丝冷笑,扯着往外跑,神情有些滑稽。
空气像是凝固了,沉重地压着,压得低,令人窒息。丁艺明手指颤动,使劲地从口袋中掏出香烟,抠出一支,动作极快地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秦校长已跑进卫生间,半天没出来。
丁艺明在镇医院上班,是一名主任医生。从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镇医院,能力与实力都强,院长很重视他,每年什么先进个人奖,突出贡献奖之类的都给他,并对他逐年加大培养的力度。再过两年,院长就该退了,说不定院长的位置是他的。医院的同事对他很尊敬,“主任”前“主任”后地叫着。他的人缘也挺好,根本没什么主任架子,对每个人都笑容可掬。因他是主任医生,所以来医院找他看病的人很多。
当天正午,丁艺明诊完最后一个病人,喊来姜玉丽,说有急事要回去一趟。姜玉丽关心地问,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丁艺明看了姜玉麗一眼,眉头紧皱,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姜玉丽赶紧笑着说:“你快走吧,还愣着干吗?”丁艺明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你暂时照管一下。”
快下班了,一般来说,丁艺明都是在医院食堂吃午饭,没有回去吃的习惯。一直以来,丁艺明以院为家,兢兢业业,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上。不过,在日常生活中,丁艺明有着不可言说的洁癖。比如吃饭时,碗一定要用开水烫,烫了一遍不够,要反复地烫;穿衣服时,要把衣服来回检查,甚至放在鼻孔下,闻闻是否有异味;洗澡时要一遍遍地打着香皂,把身体洗上两次。这种洁癖,医院里没人知道,一方面是他隐藏得十分自然,另一方面是他懂得洁癖对他的伤害。慢慢地,洁癖成了怪癖,天长日久,令妻子王娟也无法忍受。若一个人的怪癖到了这种程度,这人肯定有问题,并且是大问题。面对丁艺明的洁癖,王娟有些束手无策,经常想提醒,又担心会给丁艺明造成伤害,特别是对一个医生而言,这无疑是一种羞辱。于是,怪癖在丁艺明的日常生活中无孔不入,甚至放大了他对生活的态度。
虽然有这样的怪癖,但丁艺明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按时吃饭,按时上班,按时就寝,按时起床,像掐好了钟点一样,一成不变。生活就这样成了一潭死水,周而复始,实在没有任何趣味可言。王娟的内心时刻有一种恐慌,不知道是恐慌这样的生活,还是对丁艺明感到恐慌,抑或是对自己。恐慌成了一件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久久地盘桓在她的心头。夜间,王娟就寝一般比较晚,等她上床时,丁艺明已睡着了。
丁艺明急着回去的原因是,昨晚睡前洗漱时,他换洗的袜子被扔在了椅子底下,他担心王娟洗衣服时没发现。他是突然想起这事的,先前有个病人站在他面前,不知为什么心神不定地把双脚来回擦动着。病人奇怪的举动吸引了他,当他的眼睛转到病人的双脚时,脑里倏地闪出昨晚的那双袜子,心里顿时像被脏物堵住了一样,觉得那不再是袜子,而是一堆垃圾,并在眼前逐渐放大起来,越来越大,充斥了整个空间,塞满内心。
当丁艺明急匆匆地赶到家门口时,出了一身的汗。他家在镇街这头,医院正好在那头,距离有些远。他走得急,几乎是小跑着回来的,站在门前,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想不出自己先前的愿望怎么那样急切,现在怎么突然平静了。也许袜子早被王娟找到清洗了,根本不必如此惊慌失措。其实,事情很简单,给王娟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问清楚就行了。但事情偏偏这样奇怪,这样不可思议。说到底,他害怕王娟的讥笑与嘲讽。比如有些特定时候,他总待在卫生间洗上那么一个钟头,像有什么脏物粘附在身上一样,必须反复清洗才行,搞得王娟每次都对他破口大骂。对于王娟的咒骂,他找不出任何辩解的言辞。
丁艺明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正往里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从卧室传出呻吟声。怎么会有声音?王娟这时应该在学校啊。丁艺明想也没想,推开了卧室的门。
房间拉上了窗帘,开着灯,照得通亮一片。丁艺明从没想过的一幕突兀地呈现而出,给了他一种致命的打击,令他喘不过气。他看清了那个男人,是镇中学校长秦北江。看得出秦北江受到了惊吓,扯过衣服就往卫生间冲。到目前为止,卫生间还没有一点动静。王娟从惊恐中醒过来后,在飞快地穿衣服,手指抖动着扣乳罩,几次都没能扣上,便干脆扯掉;那条长裤在匆忙中穿反了方向,捋起时才发现,又赶紧脱下,重新穿了起来。
自始至终,丁艺明什么也没说,只是抽烟,表现得相当冷静,不动声色地看着王娟的动作。丁艺明想弄清一个问题,王娟怎么会跟秦北江勾搭成奸,俩人又是从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即便他想痛了脑袋,也是想不明白的。或者说,在这件事情上除了王娟自己,别的任何人都无法穷尽其中的真相。丁艺明是镇医院主任,有知识有教养——王娟是镇中学老师,同样有知识有教养。因有了这样的知识与教养,所以事情发生后都沉默着,没当场大吵大闹,更没羞辱对方。
等王娟收拾好了,丁艺明才说道:“你叫秦北江出来,我在客厅等他。”
丁艺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脑袋后仰,感觉沙发像一个陷阱,正把他慢慢拉向深渊。该怎么处理秦北江?他还没想好,问题是出了这样的事情又必须处理,否则他不配称为一个男人。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就像电流的两极,稍有不慎,就会冒出“吱吱”的火花。怎么办?秦北江马上就要从卫生间出来了,他不能给秦北江一个答案,至少得给自己一个答案。揍秦北江一顿?他未必是秦北江的对手,再说发生剧烈的肢体冲突也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让人看笑话。他还能想出什么解决的办法?由此可见,他在生活中是多么缺乏应变能力。
很快,秦北江与王娟走了出来。秦北江跟在王娟的身后,脚步迟缓,看上去有所忌惮,有所担心,有所畏惧,神情极不自然。王娟侧过身体,用意十分明显,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得秦北江自己去解决。秦北江只好硬着头皮走到王娟的前面,嘴嗫嚅着,似有什么话要从里面跳出来。丁艺明紧盯着秦北江的嘴唇,脸上流露出一股厌恶之情。秦北江的身体在发抖,王娟的身体也在发抖,互相抖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很长时间,丁艺明都没作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像是在进行审判,又像是不屑一顾。丁艺明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安静地吸完那支烟,然后,他朝秦北江挥了一下手,说:“滚,滚,你给我滚。”
秦北江吓了一跳,有些不明白,睁眼看着丁艺明,没想到丁艺明是如此态度,这态度意味着什么?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如獲大赦,赶紧冲了出去,像是再不冲出去,丁艺明会立刻改变主意一样。房间在三楼,秦北江的脚步声很响,叮叮咚咚地,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这时,丁艺明看见王娟过去倒了一杯水,低头捧在手中,正思忖着如何开口。王娟肯定想问他怎么突然回家了?是不是早已发现了她与秦北江的私情,故意来捉奸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怎么处理?
丁艺明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式样新颖美观,滴滴答答地走动了这么多年,从没出现过故障。挂钟是六年前他与王娟结婚时,一名同事送的。即便现在他与王娟的婚姻出了问题,挂钟依然在不停地走。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秦北江离开后,王娟镇静了许多,身体不再抖动,基本恢复了往日的神情,本是无地自容的事情,王娟却没什么羞辱感,反而在不停地喝水。丁艺明有些茫然,盯着挂钟看。这样相持下去,肯定不是个办法,也无法解决问题。他咳嗽了一声,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看了王娟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事情从发生到结束,他总共只说了两句话。
丁艺明重新回到了医院,他脸色苍白,脑门上不停地冒着虚汗,随手一擦,手掌就湿漉漉一片。在回医院的途中,他感觉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棉花堆上一样,没一处地方着得上力,全身有种散了架一样的疲累,也许这些疲累先前躲在什么地方,这时全跑了出来,要把他彻底摧毁。他赶紧去院长办公室找到院长,说,他的脑袋疼,想休息一下。
院长注视着他,关切地问,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家休息。
丁艺明说:“我刚从家中过来,躺一下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院长说:“你的神色不太好,如果真的累了,就休两天病假吧。医院里实在忙,你们做医生的,没日没夜地忙碌着,千万别把身体累出什么问题,你也顺便去做个体检吧。”
丁艺明说:“休息一下就好了,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
院长笑着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从某一时间段来说,事情的确结束了,但也才刚刚开始。丁艺明坐在办公室,脑袋低垂,浑身无力,身体抽搐。自己为什么在今天正午突然想回家呢?只能说这是天意。丁艺明知道自己不应该想这些,而要想接下来的事情。他感到胃部一阵痉挛,赶紧用手按住,逐渐加大力量。这显然不是胃痛,而是压在上面的另一种疼痛,正使劲地朝里钻动,奔袭涌动。按了很长时间,他感到手脚冰凉一片,身体随之抖动不止。
整个下午,丁艺明就那样坐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眼睛盯着窗外移动的阳光。这期间,院长曾跑过来,关心地问了他一些问题。他一一作答,表示自己真的只是脑袋疼痛,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他根本不愿意回答院长的问话,却又要敷衍。院长可能觉察到了这一点,匆忙说了句:“你的确需要休息,这么累下去,谁也支撑不住。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在家休息吧,现在病人都把医生整出病来了。”听着院长离去的脚步声,丁艺明的脑袋乱成了蜂巢。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丁艺明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坐姿。外面不时传来同事下班的脚步声和说笑声。他提心吊胆的,害怕同事跑来问他为何不回家。他也想回家,却明白这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今晚,无论是自己还是王娟肯定都睡不着,都想得到事情的结果。丁艺明清楚,他既给不了自己结果,也给不了王娟结果。不知王娟今晚是否会做饭?一般来说,家里的晚餐都是他做,做好后,每次都要等王娟回来一起吃。有时,王娟因为事情耽搁了,他还会不厌其烦地把菜一次次重新加热。丁艺明知道,洁癖成了他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问题,占据了生活的一部分,他之所以热衷于做饭,主要是担心王娟粗手粗脚,既没把米洗干净,也没把菜洗干净,还担心她把油放得太多。丁艺明喜欢吃清淡的食物,慢慢的,王娟也被他熏陶得嗜淡。至于日常生活用品,每次都是他采购,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认真挑选,这也完全是洁癖造成的自觉行为。
随着夜色降临,丁艺明心里有些发慌,隐隐感到事情失去控制。难道自己今晚要在医院过夜?虽不正常,但至少不会引起同事的猜疑。那么,接下来的夜晚呢,难道自己永远不能回到家中?不能排除王娟提出离婚,问题是离婚能解决一切?
放眼望去,镇街上早已灯火通明。丁艺明决定到外面走走,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他拉开办公室的门,做贼似的往外走,幸好途中没碰到什么人,很快就出了医院,来到镇郊的田野上。走着走着,丁艺明开始思考自己与王娟的感情问题,结婚六年多,两人的感情说不上很好,也说不上很坏。平心而论,他认为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还不错,夫妻间的关系还算融洽。不值班的夜晚,他陪王娟一起吃晚饭,互相间也聊一些各自单位的趣事。有时,就寝前,他还不忘看看医学方面的专著,并告诉王娟对提高自己的业务能力有好处。生活从来就是按部就班的,可以说,他除了有洁癖,基本称得上是一个好男人。再说,当初是王娟选择了他,而不是他选择了王娟。丁艺明想不出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
想到这些,丁艺明感到眼睛有点湿润了,忙抬手擦了一下。
二
关于王娟的很多事情,丁艺明是在婚后才听说的。
那时王娟在镇中心小学教书,人长得瘦弱,戴一副眼镜,眼神清澈,额头生得高,头发总是向后梳拢着,一丝不乱,一点也不惹人注目。即便是一个长相不完美的女人,因有了这些特点,她就不再是平面的,没有质地的人了,而是自成格局。
在镇中心小学,王娟有个同事叫沈晓武,在暗暗地追她。沈晓武长得五大三粗,说话时嗓门特别大,动辄手舞足蹈,唾沫指向不明地横飞。王娟对沈晓武实在提不起兴趣,更有别于她对男人的想象,于是一次次给予无情的打击。偏偏沈晓武不吃这一套,反而激流勇进,对她死缠烂打。一段时间后,沈晓武成了王娟的一块心病,不知如何是好。王娟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他,害怕遭到同事们的嘲笑与讥讽,仿佛沈晓武身上所有令人生厌的一切,会潜移默化到她身上。后来,事情还是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导致各种诋毁、流言涌了出来,都是针对王娟——好像她的名誉,她将来的生活,甚至她的性命也捏在沈晓武的手中一样。王娟一度感到绝望,想调离学校,远离那些流言蜚语,但调离并非容易之事。当然,还有一个办法是让沈晓武远离她,她也尝试着那样去做,却没有任何成效。
再后来,沈晓武索性变成了无赖,变成了流氓,主动出击,扰得王娟的生活一刻也不得安宁。王娟想去法院告他性骚扰,问题是她不知道法院是否会受理,又是否会认定事实——这恐怕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不过给人们增添了一项茶余饭后的笑资罢了。不管怎么说,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还是有权利去追一个女人的。假如为这样的事去控诉,似乎有些荒唐。更何况,沈晓武并没对她造成实际的伤害。捏造一个事实吗?似乎更不对。想来想去,王娟决定去县城找相关律师咨询一下。于是,在一个星期天,她跑到县城律师事务所,找到一名姓张的律师,把大致的情形说了一下。张律师听完,笑了起来,不客气地说,从你的讲述来看,被告是构不成任何犯罪的,你显然多虑了,建议你去找心理专家看看。王娟被张律师的话气坏了,把杯中的水泼到了他脸上,摔门而去。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王娟决定写一个公告,张贴到学校的宣传栏上。她要让沈晓武彻底死心,让这个人永世不得翻身。她还从没见过这样死缠烂打的人,简直就是厚颜无耻。王娟的那个公告是打印的,很大的一张,端正地贴在学校的宣传栏上,内容大致是某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什么模样。如果还对她死缠烂打,她就去法院告他性骚扰,等等。这些话如一把匕首,直扎人心,每一句都令人脸色发白。
学校的宣传栏没有空着的时候,一年到头张贴着五花八门的文件和通知,都是上头有关教育的种种政策和法令,或是学校的精神传达,卫生大检查,荣誉表彰。贴在那样的位置太惹人注目了。当时,学校所有的人都围在那里,指指点点的,像过节一样热闹,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没去食堂,全聚在那里。学生们最喜欢看热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涌动着推挤着,吵闹不止。虽然王娟没在公告里指名道姓骂沈晓武,但大家都知道她骂的是谁。有一名低年级的学生,对上面的字还认不全,磕磕绊绊地读着,读出了其他意思,搞笑得很,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王娟想,假如沈晓武还不迷途知返,她就把公告贴到镇街上。
沈晓武没想到王娟会来这一手,当场被击垮,醒悟过来后,吼叫着冲上去,把公告撕了下来,灰头土脸地站在宣传栏前。作为男人,沈晓武同样有自尊心,等到自尊心被王娟严重伤害之后,对她的爱意顿时消失殆尽。第二天,他也在学校宣传栏同样的位置,张贴了另一个公告,并署名沈晓武。公告内容主要是写王娟如何勾引他,如何同他上床,措辞十分肉麻,简直不堪入目,完全是无中生有。王娟没想到沈晓武会以牙还牙,这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沈晓武根本就不是个五大三粗之人,他心思缜密,处事决断。如果她还胆敢把公告张贴到镇街上,他也肯定不会手软。她没把沈晓武怎么伤着,倒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王娟只好偃旗息鼓,不再轻举妄动,暗自舔舐伤口。
沈晓武像在考验王娟的耐心,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都把一个公告张贴到宣传栏。沈晓武人不怎么样,写起公告却是一套一套的,内容每日不同,言辞花样翻新。王娟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忍受,不知道沈晓武的打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每天提心吊胆,每次经过宣传栏时,都手脚发软,有种听天由命的味道。看得出,沈晓武要往死里整她。没想到一个星期后,事情结束了。不是沈晓武自行结束的,而是李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训了一顿,说他的行为极为恶劣,弄得学校都无法正常上课了,并且公告里的内容对全校师生造成了精神污染,如果再这样下去,学校只有向上级部门汇报,请上级部门处理。沈晓武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意识到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终于停止了对王娟的谩骂与侮辱。
王娟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明白自己必须换个环境——换个环境就是换个活法,如果还待在这里,她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发疯,于是赶紧找人活动,请客、送礼、拉关系。半年之后,她终于调去了镇中学,离镇小学隔了一里地。可能是受事件的影响,沈晓武不久也被调离,去了杨梓镇中学,距离原来的中心小学好几十里,成了那所中学的一名体育教师。
接着,丁艺明与王娟相识了。仔细想来,丁艺明与王娟的相识有某种内在的必然性。每年春季,学校都要组织学生打防疫针,多是注射预防甲肝、脑膜炎、流感之类的疫苗。那天,丁艺明被医院派来给学生注射疫苗,轮到王娟的班级时,王娟不停地忙碌着,声音清亮,让学生排好队,不要挤成一团。注射完毕,王娟还趁机与丁艺明交谈了几句。
丁艺明的长相不错,轮廓分明,一米七三的个头,戴一副眼镜,看人时目光像是从眼镜探出来一样,格外柔和。而王娟也是不算难看的女人,看久了还经看,耐看。隔了一天,王娟通过同事去找丁艺明,原因是同事说她认识丁艺明,同事拿了相片去说事情。丁艺明当时就想,这不是多此一舉么?没想到王娟竟然对他有意思。思来想去,丁艺明觉得王娟主动而大胆,自己还真的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再说自己年纪也大了,父母一直希望自己赶快找个女朋友。每到夜晚,躺在床上,他仔细地回忆着王娟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只记得王娟那头一丝不乱的长发,朝后高高地梳着,束成马尾辫,散发出一股洗发水的清香。过了几天,他给王娟反馈,说是两个人先处着,互相多进行了解,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不能草率。其实,他只是想试试王娟的态度,如果王娟只是心血来潮,后悔了,至少还来得及反悔。作为一个男人,他应该大度一点,给王娟一个缓和的台阶。没想到,他刚一松口,王娟就赶紧趁热打铁,主动发起进攻,一次次地往医院跑,也不在乎什么闲言碎语。随着王娟一次次的奔跑,丁艺明逐渐没了定力。
在那大半年的交往中,丁艺明与王娟的关系一日千里地发展着,终于发展到了床上。只要上了床,事情就好办。在那年的国庆节,两个人闪电般地举行了婚礼。事情的顺利是丁艺明没有想到的,王娟也终于走出了心灵的阴影,在她身上发生的那些绯闻对她再也构不成伤害。因此,可以说他丁艺明与王娟从相识到相爱到结婚,整个过程就像做梦一样。
连续两天,丁艺明都没回家,待在医院里,把王娟一个人晾着。他知道王娟在等待他的宣判,越是这样的时候,他越不急于宣判。问题是丁艺明想了三天,也没想出个处理的办法。其实,他也在等王娟。他不给王娟结果,王娟就会给他一个结果。凭着他对王娟的了解,王娟肯定会给他结果的。是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任何一个男人都是无法容忍的,不管是宁折不弯还是宁弯不折,只要是真正的男人,都忍受不了。
第三天,丁艺明终于等到了王娟。当王娟走进诊疗室时,丁艺明还是感到吃惊,没想到她竟如此厚颜无耻,一点也不避讳地来到医院。王娟的脸上布着笑意,神情捉摸不透,与医生不停地打着招呼,又不停地报以微笑。他想不出王娟是哪里来的自信心,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就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了。
丁艺明正在诊断病人,诊了上一个接着是下一个。他有条不紊地忙着,仔细地询问着病人的病情,利索地开着处方,有时还要问到病人晚上是否做噩梦。对这些外在的问题,他乐此不疲,像是病人的病情真的与此有着某种关联。他一边询问病人的病情,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王娟。看着越来越坐立不安的王娟,他知道自己达到了想要的效果。他的目的就是要让王娟没有耐心,没有定力,当场失控。他不相信王娟能一直忍受下去,这无疑是另一种羞辱。
当最后一个病人离开时,王娟已经坐了很长时间,周围的同事这才感到不对头。丁艺明站起身,伸了一下腰肢,像是突然发现王娟一样,漫不经心地说:“你来医院干什么?”脸上露出一副夸张的、迷惑的表情。
王娟也迷惑了,心里咯噔一下,睁大眼睛看着丁艺明,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丁艺明,请给我一个结果。”王娟压低声音说。
“什么结果?你还没吃午饭吧,已到了午饭时间,就在医院吃吧。”丁艺明皱着眉头,不客气地说。
听他这样说,王娟的脸上突然起了变化,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眼睛瞪得圆而大,古怪地笑着,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呼吸急促,脸色发白,身体随即一倾,没控制住,顺势往墙上撞了过去。丁艺明看得清楚,王娟像是被某个重物狠狠地击了一下,顿时晕倒在地。他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赶紧冲上前把王娟扶起来。
“王娟,你怎么啦?”丁艺明不得不叫了起来。
医院里的同事都往这儿跑,但没人问王娟突然晕倒在地的原因,大家都在想办法,先让王娟醒过来。经过商量,大家把王娟抬到隔壁的病床上,接着有人去拿药,有人去倒水,赶紧往她嘴里灌。
自始至终,丁艺明都站在旁边看着,像被击懵了一样。
有人问丁艺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丁艺明像是没听见。
院长也被惊动了,赶了过来,说王娟先前还与我打招呼,有说有笑的,怎么突然就发病了?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等她醒过来后,赶紧给她做个全身检查。
丁艺明看了众人一眼,没有说话,沉默着,脑袋嗡嗡作响,他没想到王娟会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演这么一出戏,只能说王娟已经想到了与他见面时的各种可能性。这时,他很想去卫生间洗手,他觉得自己的手让王娟弄脏了。他心中发过誓,不再去碰王娟的身体,没想到刚才还是出于本能地冲了上去。王娟把那顶看得见摸得着的绿帽子戴到了他的头上,他恨不得杀了她,但又不想表现出仇恨,而是当作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一样,他要让王娟的心灵受到非人的折磨。他知道自己越是不在乎,王娟就会越是不安宁。这种折磨无疑比任何的惩罚都厉害。他的手指抖动着,想从口袋里掏烟,随即又明白这是不合时宜的。
这时,院长转过身问他:“王娟是否有心脏病,或是否有什么家族遗传病史?”
丁艺明不知所以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院长一点也不奇怪,把他的行为看成了正常反应——碰到这样的事情,没有谁不发晕的。
丁艺明感到一阵恶心,喉咙作呕,但他强忍着,控制着,尽量不往外吐。他知道自己得赶紧去卫生间,并且越快越好。此刻,他的大脑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这念头很清晰,很强烈。这样想着,他的脚动了一下,谁知竟无法控制,胃部一阵剧烈地翻涌,一股秽物猛地冒了出来。他的脑袋高昂着,所以秽物被射得老高,喷涌得四散而开。房间里的人都惊叫起来,唯恐避之不及。
丁艺明趔趄着脚步,朝卫生间的方向奔去,像一条狂奔乱窜的狗。在大家都发愣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卫生间的门被撞开的巨响。
三
醒来之后,王娟感到意识比较清晰,睁眼环视了四周一眼,发现自己躺在家中,丁艺明正坐在她身边,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王娟想,难道丁艺明一直在盯着她看?也不知看了多长时间。见她醒来,丁艺明突然笑嘻嘻地说:“王娟,你终于醒了,可把我吓坏了。”她吓了一跳,觉得丁艺明的笑脸如同一张揉皱的报纸,狰狞可怖。
丁艺明又说:“王娟,你病了,我已请好假,专门回家陪你。”
听丁艺明这么说,王娟神经质地叫起来:“丁艺明,你听好了,给我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别激动,这对你的身体没一点好处,像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丁艺明眨了眨眼,不明白地说。
“丁艺明,我知道,你现在恨不得我死。”
“这完全是危言耸听,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会恨你呢?”丁艺明说着,抬手扶了扶眼镜。
“丁艺明,我们离婚吧,我承认,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王娟的情緒略显激动。
“王娟,你今天总算对我袒露心扉了,是与秦北江商量好的吗?你以为跟我离了,秦北江会跟你结婚吗?告诉你,你的想法错了。”
丁艺明的话刚说完,王娟猛地从床上撑起身,气喘吁吁地,抬手指着他,显得怒不可遏。
见此,丁艺明赶紧走开,他担心王娟再次晕倒。从目前情况而言,他与王娟的事情并没闹大,没有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他丢不起这个人,王娟同样丢不起这个人。在外人看来,他们依然在风平浪静地过日子,谁知底下早已暗流汹涌。由于事情的不可预测,秦北江也肯定时刻在关注着他的行动。王娟今天的突然晕倒,对秦北江来说是一个提醒。王娟为什么晕倒?是否因为事情的恶化所引起,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丁艺明想象得出,秦北江一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秦北江越急,他越不急。他要慢慢地报复,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让他们时刻处在心惊胆战之中。
为了不被王娟过多地纠缠,丁艺明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回想着。结婚六年来,他跟王娟的婚姻生活还算和谐,互相间从没吵过架,更别说大打出手。他想不出王娟为何红杏出墙,为何要背叛他。一想到那天的画面,他的身体就发软,脑门直冒冷汗,愤怒如石块一样在心里堆积。大多数人都是先恋爱后结婚,事先经过长时间的相互了解,是真正的两情相悦。自己却要等到婚后才去了解王娟,当时以为这样的了解更直接,更独特,无须煞费苦心地去揣测、体味、琢磨。没想到自己错了,错得一塌糊涂。王娟是什么时候跟秦北江勾搭成奸的呢?也许在还没结婚前,两人就有一腿。丁艺明觉得自己根本就不了解王娟,也从没走进她的内心,仔细想想,在日常生活中,王娟表现出的原来全是外在的东西,一切都是装出来的,一切都是表演。
自事情发生后,整整两天,王娟都没去学校。问题是她还有心情上课吗?当然,学校里的事情也不用王娟担心,秦北江一定安排好了一切。眼下,秦北江最害怕的应该是他去学校闹,这会让秦北江斯文扫地,抬不起头来。但丁艺明目前还不想这样做,不想闹得两败俱伤,若秦北江颜面无存,他同样如此。
这两天,不知道秦北江是否给王娟打过电话。出了这样的事,王娟已茫然失措,秦北江总得拿个主意吧,或者给她指点一条生路。当然,也不能排除秦北江做了缩头乌龟,提起裤子不认账。如果真是这样,秦北江就太无耻了,太卑鄙了。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敲了两下,又止住了。也许敲错了,丁艺明没理睬,但接着又敲了两下。王娟听见了,从卧室跑出来,没立即去开门,而是站在门口,看着丁艺明。王娟对敲门声感到紧张,担心发生什么意外。
丁艺明第一想法是,秦北江按捺不住了,既然事情还没闹得人尽皆知,就过来息事宁人。他冷笑着,起身过去,猛地拉开门,外面并没有人。他疑惑了,把头伸到门外,四下望了望,还是没看到什么人。
丁艺明关好门,对王娟说:“外面没有人。”
王娟也疑惑了,不解地看着丁艺明。
事情有些邪门,也许是秦北江,特意过来一探虚实;也许是其他人的恶作剧。丁艺明想,如果真是秦北江,未免太无聊了,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进来谈,根本用不着如此鬼鬼祟祟。任何事情,只有通过商谈,才能得到解决。在医院里,有很多的医患纠纷,最后都是通过商谈得到妥善解决的。这是他对解决事情一以贯之的看法。
丁艺明看见王娟犹豫了一下,接着慢吞吞地朝门口走去,他赶紧拦住,说:“你是病人,卧床休息,去外面干什么?”
王娟讥讽地说:“丁艺明,别以为我没看清你的意图,事情到了这地步,我承认对不起你,也伤害了你,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丁艺明说:“王娟,我们都冷静一点,事情怎么说也没闹到离婚的程度吧。再说离婚对你我都没什么好处。话又说回来,我对秦北江也不反感,你如果想与他继续偷偷摸摸,我也不反对。这几天,我在不停地反省自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能说我没责任,怎么能把责任全归咎到你头上呢?王娟,我从事的是解除人类肉体痛苦的工作,你从事的是人类灵魂高尚的工作。我们的工作性质相辅相成,如果把这样的丑事宣扬出去,你我的脸面就都没地方搁。我们不妨暂时这样往下生活,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也不要往坏的方面想,徒然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心理压力。生活该怎样还得怎样,我上我的班,你去你的学校,这样不是很好吗?至于秦北江,过不了两年,说不定就调走了,到时大家就都解脱了。”
王娟像是不明白丁艺明的意思,抬眼看着他,被他说糊涂了。
丁艺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说:“如果把事情弄得人人皆知,就成了一个笑话。我们一出现在镇街上,大家就要指指点点。婚姻说到底还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样的事情电视里不也经常发生吗?对秦北江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谁有理还说不清呢!我并不想找他的麻烦,要找的话那天就找了。”
“丁艺明,你的意思是暂时不离婚?”
“自事情发生到现在,我可从没提过离婚。”丁艺明理直气壮地说。
“如果我执意要离呢?”王娟说。
“王娟,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婚?”
“丁艺明,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折磨我,要把我折磨得发疯才罢休。”
“王娟,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是你正在折磨我,而不是我在折磨你。”
“丁藝明,难道离婚还需你同意?”
“如果我不同意离婚,你跟谁去离?”丁艺明反驳说。
“如果协商无法解决,那只有通过法院。”
“王娟,你别欺人太甚,至少我比你光明磊落,说不定你在结婚之前,就跟秦北江有一腿。”
“丁艺明,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反对。”这时,王娟倒是平静了下来。
四
丁艺明没想到,晚上值夜班时,自己会把事情告诉姜玉丽。姜玉丽大学毕业后,来到镇医院工作,一直跟随他,对他很是尊重。他平时差不多是手把手地教姜玉丽,特别是外科手术,一再告诫她,每一个细节都要处理好,不能有丝毫的马虎。作为同事,他跟姜玉丽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但也说不上特殊,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这天晚上,正好是他跟姜玉丽值班,他心情又不太好,就想跟姜玉丽说说心里话。于是,他从自己到镇医院说起,不停地说着,像是发泄,像是倾诉,像是寻找某种安慰。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过多的话语如一根绳子,把他捆得结结实实,容不得他有丝毫的挣脱。他被话语驱赶着,话语控制了他的嘴巴,如江河奔流,如秋风扫落叶,他越说越快,一直说到眼下。丁艺明完全沉浸在言说之中,不管不顾,似乎这样才能卸下心灵的重担。
丁艺明过多的话语像是催眠术,姜玉丽听得迷迷糊糊的。听完后,她大概猜测出几分,丁艺明与妻子之间发生了矛盾,她斟酌着说:“丁主任,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互相道个歉不就完了?”
丁艺明说:“不是这么简单的,很多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打个比方吧,假如一个女人做了对不起男人的事,这个男人该怎么办?”
姜玉丽惊讶地说:“丁主任,你是说王娟在外面有男人?这样的事情没证据千万不要胡乱猜疑,夫妻间最忌讳的就是这点,如果互相猜疑,以后还怎么在一起生活?”
丁艺明看了看姜玉丽,欲言又止。
姜玉丽又说:“丁主任,你这样乱猜就不对了,也是对王娟的不尊重。”
丁艺明说:“你还记得前几天的中午吗,我当时找你,说要回去一趟。”
姜玉丽吃惊了,吞吞吐吐起来:“你的意思是,那天当场把他们抓住了?”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对我而言,这是奇耻大辱。”丁艺明的身体抖动了一下。
姜玉丽睁大眼睛,不相信地看着丁艺明。丁艺明清楚,他想通过姜玉丽把事情宣扬出去。在日常生活中,姜玉丽并不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说不定会守口如瓶,但丁艺明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如果自己到处宣扬,就真的不要脸了。姜玉丽很聪明,显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果然,第二天上班时,同事们像是已默认了事实,都对他有了莫名的关心。有人说,作为男人不应该忍气吞声,事情当断则断,不能拖着,这样对谁都没好处。有人建议干脆离婚,说这是男人的耻辱,如果男人窝囊得连婚也不敢离,这样的男人还是男人吗?再说,丁艺明也没什么离婚后遗症,至今都没生养孩子,这就好办。说到孩子,众人都惊奇地发现,事情像是注定了一样,一直埋伏在那里,现在才显现出来。有人则反对离婚,说王娟那天不也在医院昏倒了吗?这说明她知道自己做错了,知道羞耻,想恳求丁艺明饶恕,就看丁艺明能否给她一次机会。对这些所有的议论,丁艺明一概不予以回答。
没想到院长也听说了,很快就找他谈话。院长的意思是,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放在谁的头上都不好受,没想到王娟是这样一个女人,怪不得那天她会晕倒。院长建议丁艺明休息一段时间,这时候还工作,是不人道的。丁艺明觉得院长的话真是高屋建瓴,是站在一个很高的层面看问题。
丁艺明说,他很感激院长,请院长放心,他会把事情处理好。但医院的工作不能撂下,大家都在医院里忙着,他不能以此为借口,给自己放假。丁艺明的表态让院长不太放心,但丁艺明执意如此,院长也不好再说什么。该说的都说了,该给的关心也给予了,该帮助的也帮助了,院长认为自己已尽到了职责。
其实,没有谁知道,丁艺明所做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他白天上班,晚上最想回到家中,守在王娟的身边,看到她被摧残的面容,让她一刻也不得安宁,他甚至愿意王娟被这种折辱逼死。
星期三,又轮到丁艺明值夜班。外面在下雨,时而激越,时而低沉,夜色很快漫了上来,均匀地覆盖在医院的上空。丁艺明坐在门诊室,心事重重地望着门外。病人都已离去,四周静得异常,姜玉丽刚才还在值班室,这时不知去什么地方了。丁艺明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坐下去,应该站起来走走。于是,起身走出门诊室,又愣怔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只好回到值班室,决定趁机睡一觉,他浑身散了架一样地累。他知道这是心灵的累,只不过通过肉体表达了出来。他伏在桌面,意识停在外面的雨滴上,听雨滴节奏明快的滑落声,嘀嘀答答的,一会儿沉潜,一会儿上升。有一段时间,他的意识飘浮在雨水之上,似乎连意识也湿漉漉的,随后他被浓重的睡眠裹挟着,慢慢睡了过去。
在短暂的睡眠中,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在大雨中奔走,全身湿透,道路泥泞不堪,他的双脚像深陷在沼泽中一样,每迈动一步,都无力拔出。等从梦中惊醒,略一抬头,顿时看见姜玉丽倾俯的身体。姜玉丽的脸上笑靥如花,手指正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音。丁艺明迷惑地看着姜玉丽,她高耸的胸部俯在他的眼前。然后,姜玉丽把手中拿着的盒饭放到他面前,说:“丁主任,醒了吗,你该吃饭了,赶紧趁热吃吧,吃完饭,你接着睡。看得出你很疲惫,千万别把身体搞垮了。丁主任,还得请你原谅,我向你道歉,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会对你的生活造成如此恶劣的影响,我不是故意的。”
丁艺明并不饥饿,也没什么胃口,于是说:“你放在这里,饿了我会吃。你也别内疚,也没必要道歉,事情迟早都会让人知道的,这样我反而轻松了。”
姜玉丽说:“丁主任,你千万别跟自己较劲,容易伤身体,要知道你是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啊,真不知王娟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再说她。”丁艺明不客气地打断姜玉丽。
“看得出王娟对你的打击太大了,大家也有目共睹。丁主任,不是我说你,别让事情拖着,得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我的建议是,干脆离婚。你们这样过下去,还有意思吗?”姜玉丽并没就此止住,反而深入聊了下去。
丁艺明吃惊地看着姜玉丽,很快又把目光转向别处。
“丁主任,你接着睡吧,我现在去查病房。”姜玉丽说完,走了,不再纠缠他。
丁艺明重新趴在桌面,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时刻想入睡,肉体却紧紧地拽着他,让他处在睡眠的半明半昧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胡思乱想时,姜玉丽又回来了。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打在水泥地面“啪啪”作响,不时从窗口飘进。姜玉丽进来后,随手把门带上了。“丁主任,还记得你当年来医院吗,挑着两箱子书。”姜玉丽坐下后说。在丁艺明听来,姜玉丽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你当年来医院时,大家都觉得好笑。还记得院长搞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说了一通热情洋溢的话,大家没鼓掌,只是笑。但谁能想到几年后,你不再是当年的你。你总能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说你与王娟吧,当年也没见你们打得如何火热,怎么一下子就结婚了呢?速度快得令我们瞠目结舌。丁主任,有些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也不知当说不当说,这么些年,我其实一直在暗恋着你。”看着姜玉丽,丁艺明的眼睛睁大了。“你不要感到好笑,真的,我每个晚上都要梦见你。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与王娟离婚了,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跟你结婚。说不定这是老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知道这时候,不应该对你说这些,但我还是没忍住。丁主任,你一直对我好,我也跟随你这么些年了。我在心中把男人比来比去,觉得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你。你是那么优秀,虽然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我还是止不住这样去想。在生活中,我从来没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而这是我唯一不切实际的想法。你把王娟的事情告诉我之后,我想了两个晚上,想得都失眠了。丁主任,我的家在乡下,家境不是很好,父亲去年得了胃癌,日子不长了。我的岁数也不小了,底下有两个妹妹,都已结婚,只有我还一直单着,父亲为此不安,希望我在他还没死之前实现他的这个心愿。”
丁艺明吃惊了起来,更加迷惑地看着姜玉丽,觉得她在胡言乱语。像是被一根长长的针刺了一下,刺得准而深,丁艺明顿时醒转过来,当即劝姜玉丽冷静点,说:“你怎么會有这样的想法呢?大家是同事,传出去可不好,这时候如果闹出什么绯闻,就好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王娟的事情,是我处心积虑的结果。”
姜玉丽笑了笑,说:“丁主任,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姜玉丽,我劝你别乱想,我跟你可能吗?”
“丁艺明,这就是你的回答?”姜玉丽不再叫他丁主任,声音也高了起来。
“你还要我怎么回答?”丁艺明抬手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接着从口袋往外掏烟。
姜玉丽看着丁艺明,想说什么,又什么也不说了。丁艺明点烟的时候,也想说什么,同样没说。令丁艺明想不到的是,姜玉丽猛地扑了上来,倒在他的怀里,并把嘴唇送了上来。丁艺明下意识地推了推,但无法抗拒,手臂怎么也使不上劲。姜玉丽说:“你推得开吗?再推的话我就喊人了,到时我们就真的说不清了。丁艺明,其实我的父亲早已死了,我知道他正在外面看着我呢。”姜玉丽边说边指着窗外,丁艺明像真的看到外面有个人影一闪。也许发生这样的事情并非突然,在平时的工作中,姜玉丽总是黏自己,只是自己没意识到。这时想起,才觉出姜玉丽的良苦用心,她从前所做的一切,多多少少都有这么一层意思。
在姜玉丽顽强的进攻下,丁艺明失控了,把不该做的事都做了,就在办公桌上进行。丁艺明没想到自己的欲望是那样强烈,做了一次还不够,接着又来了一次。事毕,丁艺明并没如往常一样,去卫生间清洗身体,也没感到恶心,反而觉得身心愉悦、轻松。
丁艺明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的,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王娟不是背叛了他吗?他也可以背叛王娟。婚迟早要离,但不是现在,要等到把王娟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才罢休,否则他心中的愤怒无法平息,他的屈辱就要永远压在心头。丁艺明从没想到,他的生活会在某一天被弄得面目全非,以前他从不做噩梦,现在每天晚上都做,梦大多都是凶险而怪异的。他已正式与王娟分居,王娟睡里面的床,他睡外面的沙发,沙发某处地方有些硌背,从梦中醒来后,那处地方就更令他难受。他在黑暗中爬起身,摸索着去倒水喝,脚步像是踩不到一个点上,虚飘飘的。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要喝水,喝水像是在缓解什么一样。喝完水,他怎么也睡不着,想不到夜晚是这么难熬。他越是想把夜晚熬过去,越是难熬,夜晚成了一个坚强的实体,一个障碍,高高地矗立在他的面前。
自从跟姜玉丽发生关系后,丁艺明有些不敢待在医院,因为姜玉丽每日在医院等着他,而家中也是无法待下去的地方。还有梦魇在每个晚上都要折磨他,吞噬他,纠缠他。他的身体随梦魇起伏,某种外在的力量时刻都想碾碎他,在那股力量中,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点,被广袤的空间紧紧地覆盖。
隔了几天,丁艺明发现姜玉丽看他的眼神不同了,里面波光潋滟,千转百媚。丁艺明有些害怕,不知道姜玉丽接下来会干什么。他一直想不明白,姜玉丽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她所说的那些理由吗?事情肯定不会如此简单。不过,他知道姜玉丽同样是个经历了男人的女人,她轻车熟路,轻易就把他逼到绝境,让他轻易缴械。还有一点,他对自己突然的快感也想不明白,难道只是为了对王娟报复?
每天去医院上班,姜玉丽就不时来找他,找出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目的是为了跟他在一起相处。他根本无法回避,也回避不了。姜玉丽是那样工于心计,处处谋划着,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说话时也珠圆玉润的,意思里裹着意思,内容里裹着内容。丁艺明害怕同事们看出什么端倪,没有谁是傻瓜。假如他与姜玉丽的奸情败露,医院还不要闹翻天?但是姜玉丽很疯狂,像是他不给她一个满意的结果,她就要把事情彻底闹大。
丁艺明想不到自己会陷入这件事中,并且陷得如此被动,陷得如此莫名其妙。按照他的推测,事情只是刚开始,接下来姜玉丽会使出更厉害的招数。相比之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丁艺明有些后悔那晚的举动,觉得荒唐,他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感觉就似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脑门上,发烫发痛。
这次,不用院长劝他休息,他坚决地请了假,躲开姜玉丽的追击。回到家中,他依然与王娟保持着沉默。王娟也没再提离婚的事情,过着互不相干的生活,各睡各的觉,各吃各的饭。更多的时候,王娟自己做饭吃,他每天吃方便面。吃完后,王娟跑进卧室,把门关上。黑暗中,他坐在外面,一动不动,如一尊石雕,内心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五
秦北江是三年前调到镇中学做校长的,先前在另一所中学做副校长。秦北江身体适中,微胖,高鼻梁,厚嘴唇,头发生得高,梳大背头。作为校长,秦北江的工作比较务实,为人也有亲和力,因此赢得了不少老师的尊重。算起来,王娟是两年前跟秦北江搞上的。在学校,王娟是个活泼的人,尤其喜欢唱歌,差不多是专业水平,学校一般有什么文艺类的活动,她总要露一手。秦北江也是人尽其才,学校上面来人,秦北江就陪领导到镇街餐馆吃饭,每次都要叫上王娟。等领导吃完饭,秦北江就安排他们去K歌。于是,王娟很容易就成了焦点人物,又是独唱,又是合唱,又是与领导齐唱。
事情看上去很简单,两人只不过是工作上的接触。没想到的是,一来二去,俩人日久生情,都是已婚男女,彼此心里明白。慢慢的,秦北江看王娟的眼神就多了一层内容,多得王娟不敢正视。犹豫了一段时间后,王娟动了心,也对秦北江暗递秋波。在王娟的心里,她与丁艺明的婚姻已出问题,不但日子过得一潭死水,而且没了激情。特别是每次做爱后,丁艺明总要跑到卫生间,没完没了地清洗身体,令她感到恶心,感到鄙视,还有莫名的失望与怨毒。在王娟眼里,丁艺明已变得一无是处,她承认是自己主动追丁艺明的,只是因为当时她急需把自己纳入生活的正轨,不想继续生活在沈晓武事件的阴影之下。也怪她没对丁艺明进行彻底的了解,就匆匆作出了决定,这就是所谓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只能说她把丁艺明想得太完美了,以为可以托付终身,没想到丁艺明的缺点太多,除了洁癖,睡觉时还喜欢打呼噜,梦中时常发出磨牙的声音,身上整天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天长日久地,她几乎都麻木了,把丁艺明当成了身边的陌生人。当一个人厌恶另一个人时,他所有的优点也会变成缺点,不能说丁艺明的洁癖不是所有事情的源头,正是这样的洁癖让她有种不真实感,让她感到耻辱,感到痛苦,感到哀莫大于心死。她想试试另一种生活,否则她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两年前的一个晚上,趁丁艺明值夜班,王娟约秦北江来到家中,真刀实枪了一次。其间没什么铺垫,都直奔主题。结束后,王娟隱隐觉得有些对不起丁艺明,内心羞愧,但这种偷情的滋味让她欲罢不能。当她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后,事情就变得顺其自然了。她每天都很兴奋,又不能过分地表现出来,担心被丁艺明看出破绽,所以做得比较隐蔽。隔不了几天,王娟就盼望丁艺明值夜班,偷情前给秦北江发微信,把时间约好。那天正午,她突然心血来潮,给秦北江发微信。秦北江如约前来,却怎么也没想到,被丁艺明捉奸在床。
这些天,丁艺明不再在医院过夜,回家的次数多了,时间却令人捉摸不透,完全没了规律,就像那天回家一样,似乎还想打她个猝不及防。
外面的阳光很好,透过窗玻璃,淡淡地照着卧室的一角。王娟仰躺在床上,胡乱地想着,想久了,眼睛有些潮湿。
客厅里,丁艺明正在吃方便面,手机突然响了。接听后,丁艺明皱了皱眉,没想到电话那头居然是秦北江。秦北江打他电话干吗,还有这个必要吗?
丁艺明并没拒接,也没急于表态,而是想听秦北江接下来会说什么。
在电话中,秦北江谈到了他对事情的想法,说他想与丁艺明见一面,好好谈一谈,因为这些日子,他的心灵备受煎熬,深觉自己对不起丁医生,对不起上级领导的培养,更对不起王娟。一切全是他的责任,他也愿意承担一切,只恳请丁医生能原谅王娟。事情的影响极为恶劣,波及了整个小镇,下个学期他一定调去偏远的学校,保证不再找王娟。他可以给丁艺明写保证书,内容互拟,如果他不守承诺,丁艺明就可以拿保证书去法院控告他。这些日子,他十分痛苦,陷入在生活的深渊。如果有可能,最好把王娟也叫上,三个人当面把话说清楚,让大家都从事件中解脱出来。
丁艺明脸色铁青地听着,秦北江实在无耻,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但丁艺明控制住自己,没摔掉电话。秦北江想谈什么?该谈的都已在电话中说了。
为了看清秦北江的嘴脸,他压低声音说:“你约个时间。”
秦北江说:“那就明天下午。”
丁艺明爽快地答应了。
挂掉电话,丁艺明敲开卧室的门,把秦北江的意思转告了王娟。王娟表情僵硬,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像是陷在某种思绪中无法自拔。
本来说好第二天下午见面,没想到秦北江临时变卦,又打来电话,问丁艺明现在什么地方。说是他昨晚想了一宿,决定取消此次见面,觉得还是不见面为好。
丁艺明捏着手机,站在镇街拐角处,前面就是镇法庭。昨天他们约好了这处见面地点,主要是为了避免到时大家闹得不痛快。丁艺明当即也同意了这个见面的地点。秦北江在电话中说,虽然取消了见面,但想跟他在电话中谈一谈。
“为什么取消见面,我认为还是见面为好。”丁艺明这么一说,对面的秦北江就有些惊慌,像是幸好取消了见面,否则丁艺明会对他实施重大的打击。
“见面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弄不好会自取其辱。”秦北江给了一个理由。
丁艺明说:“你有屁快放。”
“你是否同意我的建议?”秦北江问。
“什么建议?”丁艺明不明白。
“就是写保证书的建议。”
“秦北江,让你的那个狗屁建议见鬼去吧,同时我还可以郑重地告诉你,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丁医生,我承认是我的错,但你也要考虑清楚,别一时冲动做违法的事。”
“我考虑得很清楚,那就是我要把这顶绿帽子砸烂。”
“你想怎么样?”秦北江在那头试探着。
“到时我说了算。”
“丁医生,你想干什么?你是有身份的人,我也是有身份的人,我劝你不要走极端,这对你不好。”
“是吗?那就走着瞧。”丁艺明适时冷笑了一声。
对面的秦北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丁医生,你千万别误解我的意思,这段时间,我老婆准备去叫娘家兄弟,说是要教训王娟,幸好被我及时拦住了。我毕竟是一校之长,还得主持学校的工作,只想把事情尽快平息下来。王娟也得回学校上课,她休息这么长时间,老师们都有意见了,说王娟的课不能撂给他们。你我都是聪明人,知道这其中的利弊。”
丁艺明问:“这就是你今天要跟我说的?”
“是。”秦北江字斟句酌地,“丁医生,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事情说大了就那么回事,说小了还是那么回事。我知道你受到了伤害,但可以向你赔礼道歉,哪怕登门道歉也行。”
“秦北江,你根本不知道我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不是一句道歉赔罪就没事。你有尊严,我同样有尊严,是你给我戴了绿帽子,所以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丁医生,算我吃错了药吧,不只是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相信你同样如此。到目前为止,我跟王娟连电话也没敢打,我这样说,请你别往坏处想,是我决心不再纠缠她。这些天,我既没吃好,也没睡好,白头发也多了。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对你说,说多了你肯定不高兴,可我真的想把事情解决好。听说王娟在闹离婚,丁医生,你听我一句劝,千万别离婚,你也劝劝王娟,如果离婚了,她的下半生怎么辦?”
丁艺明总算搞清楚了秦北江谈话的意思,绕了那么一大圈,原来是为此目的。丁艺明有些发愣,搞不清是自己的逻辑出了问题,还是秦北江的脑子进了水。他的内心充满愤怒,不想再听秦北江说下去,于是挂了电话。又担心秦北江再打来,忙关机。
站了一些时间,丁艺明的身体还在抖动,嘴角处的肌肉也牵动着,在不停地朝下坠压,都把脸部搞得变了形。
回到家中,丁艺明意外地看见王娟坐在客厅。看得出,王娟在等他与秦北江见面的结果。丁艺明没理睬,目光僵直,神情呆滞地径直走过去,倒了一杯水,捧在手中。见此,王娟没吭声,起身重新回到卧室。丁艺明想,下一步,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彻底打掉秦北江嚣张的火焰,如果不打掉,恐怕秦北江会越来越肆无忌惮。秦北江太小瞧他了,在嘲弄他,把他当成了一个懦夫,一个可以随便拿捏的懦夫,一个任意践踏的懦夫。秦北江当真很无耻,很歹毒,很下贱,简直就是一个十足的流氓。真不知王娟看中了秦北江哪一点。想着,丁艺明的意识一下子跳到了姜玉丽的身上,居然有与秦北江一样的感同身受。丁艺明对自己吃惊了起来。
坐在客厅,丁艺明对自己感到恼火,在见面的事情上,自己多少有些失策,没把事情考虑得周全一些,细致一些。因为在电话中,不管是谁讲话都是游刃有余的,倘若见了面,说出的恐怕又是另一番话,事先想好的都没用。
丁艺明有些后悔自己今天的行动,在这件事上,秦北江一下子占了上风,也说不定秦北江依然在试探他。接下来,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呢?丁艺明想不明白。但有一点他明白,自己必须彻底摆脱姜玉丽,从这个陷阱里跳出来。
当丁艺明再次来到医院时,面容憔悴,神情严肃。医院里的同事看着他的脸,都不敢问什么,只是笑了笑。
一直等到吃完午饭,丁艺明才把姜玉丽叫到办公室,请她坐下,说有话对她说。姜玉丽问,是不是考虑好了离婚?丁艺明没理睬,先从把王娟捉奸在床说起,一直说到他们目前的冷战,然后说到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还深爱着王娟。绕了一阵后,又说,那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很是对不起她,也伤害了她,还请她原谅。倘若站在王娟的角度,他同样对不起王娟。丁艺明的表情十分沉痛,语言充满自责,既是忏悔,也是赎罪。
姜玉丽直起身,脸色一片绯红,眼睛不时朝敞开的门口张望。她没想到丁艺明会说这些,说到底,王娟的事情跟她没任何关系,她与王娟就更没关系,关键是丁艺明现在想临阵脱逃。姜玉丽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点,丁艺明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如果不给他施以颜色,还以为她是一只病猫。
“丁艺明,你想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吗?”姜玉丽直起身,冷笑着说。
“我没那样的意思,只是觉得跟你不合适,何况我比你大了近十岁。”丁艺明小心地说。
“没什么不合适,我都不计较,你还计较什么?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只要你跟王娟离婚,我就跟你结婚。”
“我劝你不要有这样的想法,因为我不会跟王娟离婚。再说你心里也清楚,我并没占你多大便宜,大家彼此彼此。”
“丁艺明,你知道吗,我可以去法院告你强奸罪。你别不相信,我保留了那条内裤,上面有你的精液,我可以交给法院做DNA检测。”姜玉丽心平气和地说着,保持了足够的冷静。
丁艺明跳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姜玉丽,嘴里说:“你……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丁艺明没想到姜玉丽还有这一手,无疑会置他于死地。也许姜玉丽在骗他,根本就没保留那条内裤。问题是姜玉丽不像在说谎,完全是有备而来。丁艺明垂头丧气地坐下,宁愿相信姜玉丽在骗他,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姜玉丽也坐了下来,笑容越来越迷人,她说:“丁艺明,你不逼我,我就不逼你,你什么时候跟王娟离婚,我就什么时候嫁给你。你认为我们没有幸福可言么,但对我来说这就是幸福,我会一辈子守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才是你真正需要的女人。退一步说,如果你暂时不想跟我结婚,我们还可以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丁艺明感到脑袋某处地方,被一根粗壮的神经牵扯着,阵阵发痛。姜玉丽在他的眼里有些可怕,如果他胆敢反抗,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他还一直洋洋得意,以为会把耻辱永远烙在王娟的身上,会让王娟下半辈子背着一个恶名,无法重新做人。恰恰相反,如果他敢反抗,姜玉丽就会把耻辱烙在他身上,让他下半辈子无法做人。
六
丁艺明不敢再去医院,只要见到姜玉丽,他的脑袋就痛,痛感强烈。丁艺明怀疑自己病了,并且病情严重。为了查找这种病因,他偷偷地翻书,把书上所列的病灶翻了个遍,但都是疑似病例,书中又多是临床表现和具体的治疗方法,很少病因分析。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患上了这样的病,一会儿觉得自己患上了那样的病。作为一名医生,他对自己感到耻辱,居然连最基本的判断分析能力也没有。
近段时间,王娟倒是没再提离婚的事情。婚姻到了这地步,的确应该离了。丁艺明不去想王娟的事情,而要认真地想自己的事情。他已向院长请了半个月假,院长也同意了,说院方最直接的支持就是让他好好休息,不能眼看他这样垮下去。
这天上午,王娟离开了家。丁艺明不知道她去什么地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临出门前,王娟也没看他。丁艺明站起身,想阻挡王娟,又站在那儿不敢动,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直到王娟出了门,他还站着,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不知怎么办。
这些日子,他整日与王娟守在家中,相互间不说一句话,进进出出的,如同陌路人一般。通常,王娟从卧室走出,刷牙、洗脸、做饭,除此之外,就是紧闭房门。王娟给自己收拾了一套餐具,绝不与丁艺明的混在一起。家中虽然有两个大活人,但死气沉沉的。
至此,丁艺明想不出还有把婚姻拖下去的必要,他现在不只在折磨王娟,也在折磨自己。王娟倒是安静了,没见她采取什么极端的行动,先前她对离婚表现得那样强烈,甚至找到了镇法庭。他想不出王娟心里到底怎么打算,难道真的愿意维持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如果王娟再提离婚,他愿意成全她。倘若事情一直拖下去,自己恐怕会提前崩溃。
王娟离开后,丁艺明頓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先前也空落,但不至于孤寒。他陡然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变化,王娟在时,心里只是堵着什么东西一样。王娟不在,家中就更静得可怕。他无法再待在房间,想到外面走走。自发生这一系列的事情后,他的神经一直处在极为紧张的状态,如一根伸缩不定的弹簧,不时收缩,不时拉直。这一个星期,姜玉丽也没打来电话,或闹上门,说明姜玉丽是有所顾虑的,至少不想让他闹出笑话。
时间真的很漫长,而丁艺明又是个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的人。先前每日在医院忙碌,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按时睡觉,一切都按规律运转。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生活得充实而快乐,不像现在时间成了他的伤心之地。为了打发时间,他一遍遍地想着现在,又一遍遍地想着从前。把该想的都想了,不该想的也想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在丁艺明坐在房间发愣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很有节奏感,响了一阵儿又止住,接着又敲。是否王娟回来了?丁艺明走过去打开门,吃惊地张大嘴巴,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竟是秦北江跟他的老婆吴小琳。
丁艺明的第一反应是,秦北江来干什么,他老婆又来干什么?没等丁艺明邀请,吴小琳径直走进,秦北江紧随其后。进来后,吴小琳的双眼睃动,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甚至还进了卧室。当发现王娟不在家后,吴小琳坐了下来。秦北江站着,不敢坐,脸上挂着笑意,像是在回避什么,又像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吴小琳却不笑,神情绷得很紧。
丁艺明等他们说话,谁先开口谁就被动,这是他得出的经验。他想冲他们发火,让他们滚,他们至少侵犯了他的人身权利。他想警告他们,如果还待在这里,他只有诉诸法律。但他又清楚,如果这样吼叫,将激化矛盾,让矛盾升级,势必会惊动左邻右舍。丁艺明身体抖动着,强压内心的怒火。
秦北江不敢贸然开口,等吴小琳开口。丁艺明看着吴小琳,她正在翻那本搁在桌面上的书。吴小琳是个长相不俗的女人,双眼皮,厚嘴唇,细眉白肤,只是腰有些粗。丁艺明想不出秦北江为什么要勾引王娟,不守着这样的女人过日子,非要闹出什么风流韵事。
一段时间后,吴小琳终于开口了,直截了当地说:“丁医生,我今天来,不是来找王娟的麻烦,更不是来找你的麻烦。我的意思是,大家不妨采取一個折中的解决方案,再这样下去,大家都没法过日子了。”
丁艺明有些吃惊,没想到吴小琳的想法跟秦北江一样,先前她不是说要打上门来吗?要把王娟这个婊子撕成碎片吗?丁艺明想不出这两个人到底是谁说服了谁。可惜王娟不在家,否则会受到另一种羞辱,肯定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见丁艺明没作声,吴小琳又说:“丁医生,我知道,你同样是受害者,王娟做错了事,你大人有大量,原谅她吧,至于离婚,我看没必要闹到这一步。”
丁艺明冷笑一声,说:“你还有脸说王娟,秦北江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我劝你跟秦北江离婚算了,这样的男人还值得你去珍惜?”
秦北江听后,受不了,跳起来说:“丁艺明,我们今天是来处理问题的,不是来离婚的,即便离婚,也得到民政所。”
吴小琳的手扬了一下,示意秦北江坐下,意思是暂时还轮不到他说话。接着,吴小琳问到了王娟,问王娟怎么不在家。当然,即使在家,她也不会跟王娟打架、吵闹,大家都是脸皮薄的人。她今天之所以来找丁医生,第一是让秦北江当面向丁医生道歉,因为他伤害了丁医生;第二是她已拟好了一份协议,想请丁医生看看。协议是关于此次事件处理的方案,如无异议,签字后生效;第三是她要向王娟道歉,王娟与丁医生都是受到伤害的一方。秦北江是人民教师中的败类,有愧于人民教师这个光荣的称号,迟早都要被清理出教师队伍的。丁医生,你是多么优秀的人啊,医术高明,医德高尚,为人忠厚老实,在镇街上有着公认的口碑。她为找到秦北江这样的男人,饮恨终身,只希望丁医生,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因为秦北江说,丁医生会采取严厉的措施,要让他为此付出代价。还请丁医生考虑清楚,以大局为重,不要一时冲动,酿成终生的悲剧。她今天是诚心诚意来的,现在就先让秦北江道歉。
吴小琳的话刚说完,秦北江就对丁艺明做了一个道歉的动作。
丁艺明很快制止住秦北江,表示自己不接受道歉。丁艺明越是这样,秦北江越是要道歉,像是不道歉就没脸走出丁艺明的家门,又像是要感谢丁艺明那天对他的态度。好几次,秦北江都要在丁艺明的面前跪下,丁艺明赶紧跑开,脸涨得通红。丁艺明感到事情变得十分的滑稽,也十分的荒诞。
见丁艺明如此拒绝,吴小琳惊慌失措起来,迭声地说:“丁医生,你到底想怎么样?”
丁艺明说:“你们现在就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你们的行为让我恶心。你们再次让我受到了伤害,而不是在减少我的伤害,你明白吗?”
丁艺明这么一讲,吴小琳与秦北江都吓得呆住了。秦北江还保持着跪的姿势,却不敢跪下。吴小琳沉默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看上去,丁艺明并没熄灭心中的念头,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念头呢?不能排除丁艺明杀人的可能性,狗急还跳墙呢。
吴小琳变得不安起来,说:“丁医生,要不我们给予你一定的经济赔偿吧,你的精神受到了伤害,我们理应给你精神赔偿费。你开个价,说要多少钱吧。”吴小琳明明知道丁艺明的内心是多么难受,多么悲痛,明明知道他对他们是多么厌恶,还这样喋喋不休地说着,戏弄着他,侮辱着他。
“你认为有钱就能解决问题吗?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滚!”看着还磨蹭在家中的秦北江夫妇,丁艺明实在忍不住了,大吼一声:“你们这就给我滚,听见没有?再不滚别怪我不客气!”
吴小琳与秦北江赶紧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在快要跨出门时,吴小琳又折了回来,说:“丁医生,你不会到学校去闹吧?”
“你们有完没完?快给我滚出去。”丁艺明手指着门,“滚,滚!”
“丁医生,你用不着发这么大脾气么,我们这就走。”吴小琳气呼呼地说。
“你们把我害成了这样,还要怎样?”丁艺明愤怒地说。
秦北江夫妇走后,丁艺明神思恍惚地坐着,久久没回过神,他从来就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等王娟回来,必须跟她好好谈谈,是该离婚了,他不想把事情再这样拖下去。
王娟回来时,天已很晚了。开门时,钥匙掉到了地上,她又摸索着捡起,弄了半天才重新套进锁头。
丁艺明说:“王娟,你回来了。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丁艺明,秦北江来干什么?”不知王娟怎么得知秦北江来到家中的消息,心中的气愤可想而知。秦北江不只是羞辱了她,还给她的羞辱涂上了一层油彩。
“劝我们不要离婚。”丁艺明说着,站了起来,没想到突然失去重心,身体歪了一下,忙伸手扶住沙发的一角。可能是坐得太久了的缘故,两条腿都麻木了。
“你是怎么想的?”王娟问丁艺明。
“王娟,说句实话,你把我伤到骨头里了,你想不出我受的伤害有多深。算了,说这些还有意思吗?这几天,我也想清楚了,我们好聚好散吧,再这样耗下去已没任何意义。”丁艺明无力地说。
可能因为结果来得太迟,王娟一点也不激动,脸上木木的,像是听清了丁艺明的话,又像是没听清,她颓然地坐在地面,感到全身发冷。丁艺明曾告诉她,人的身体是由206块骨头构成的,而这种冷就叫冷入骨髓。
丁艺明本还想与王娟说点什么,今天不说,以后恐怕没机会了。当他宣布同意离婚时,并没看到王娟有多高兴。丁艺明发现自己再次错了,王娟显得相当冷静,像是那句话对她依然是一种伤害。
看着王娟紧皱的眉头,僵直的眼神,丁艺明只好打消心中还想说什么的念头。
七
丁藝明与姜玉丽的婚礼是在这年的下半年举行的,医院的同事在院长的号召下,又给他送了一份不薄的礼金。丁艺明一再表示不收礼,六年前他已收过一次,还收就欠了大家一份人情,是永远也还不了的。
结婚当晚,同事们都来贺喜,然后喝酒、聊天、打牌,很是热闹。丁艺明本来不想大张旗鼓,也不想请什么人喝酒,觉得简直是丢人现眼,给大家增添笑料。但姜玉丽说,这是她第一次结婚,难道连婚礼也不举行吗?丁艺明,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都结过一次婚,我可从没结过,我的亲朋好友都在看着呢,你得明白这点。姜玉丽的口气既是不屑的,也是愤怒的,更是挑衅,丁艺明还能说什么,只能把打落的牙往肚里咽。姜玉丽说不但要大操大办,还要热闹,要丁艺明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承认他的妻子是姜玉丽。丁艺明想,这还用承认么,这样的承认有什么意义?似乎这是一种宣告,一种承诺,一种责任,他今后只能跟姜玉丽捆绑在一起,别想挣脱。由此可见,姜玉丽是多么的工于心计,多么的令人琢磨不透。他不想跟姜玉丽吵架,也不想跟同事多说什么,为了避免麻烦,他还不时在姜玉丽面前表现得唯唯诺诺,低三下四。
丁艺明感到一切像是事先精心策划好的圈套,专等他往里钻,钻进后,姜玉丽开始扎紧口袋。现在姜玉丽是多么的理直气壮,又是多么的欢欣鼓舞啊!丁艺明却感到另一种痛苦,每当他趴在她身上时,意念中他不是他,而是另一个男人。他交出了肉体,但绝不交出灵魂。
还有一件事,丁艺明怎么也想不明白,跟姜玉丽在一起,他的脑袋不再疼痛,从前的洁癖像是突然没了,他不再感到羞耻,不再没完没了地清洗身体,不再有恶心的感觉。怎么会这样?也不一定是麻木了,而是焉了、垮了、塌了、残了,整个人就不对了。丁艺明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与姜玉丽结婚,丁艺明无法拒绝。如果他胆敢不跟姜玉丽结婚,就会再次成为镇街上所有人嘲笑的对象。另外,姜玉丽会说到做到,去派出所告他强奸,她铁证如山,容不得他有任何的狡辩,谁也帮不了他。丁艺明只好这样打算,先与姜玉丽结婚,过一两年再离婚,到时她的那个证据就毫无用处了。与姜玉丽共事多少年,竟看不出她是这样一个充满心机的女人。到目前为止,医院里的同事还以为姜玉丽是个纯洁的,真心真意地爱着他的女人。
离婚后,丁艺明搬了出来,把房子留给了王娟。这倒不是说他有多么崇高,而是房子本来就是王娟的。这么些年,他把钱都花在了买书上,花在了人情世故的打点上。离婚时,他除了把自己的衣服与书带走,其余全给了王娟。姜玉丽对于他赤条条一个人净身出户,既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也没鼓动他跟王娟进行财产分割。看得出,姜玉丽也不想把事情做过头。
婚礼是在姜玉丽的房子里进行的,所有的东西全是新的,床、被子、枕头、家具,房子刚装修,隐隐挥散着清漆的气味。墙壁白得晃眼,家具的颜色与墙壁相衬,发出柔和的光。置身在房间里,丁艺明有种眩晕的感觉,迷迷糊糊中,觉得所有的东西全倾覆了过来,一点一点地压着,要把他压倒在地。
参加婚礼的除了医院的同事,大多是姜玉丽的亲朋好友。这时候,丁艺明突然想到了王娟,不知王娟是否知道他开始了新的生活。他甚至不无恶毒地想,如果王娟也送来贺礼,那么就有意思了。在某些蹩脚的电视剧中,不是老出现这样的场面?想着,丁艺明问自己,为什么希望王娟来?毫无理由吗,这说明他内心当真歹毒,也很无耻。
有消息说,王娟跟他离婚后,并没去找秦北江。也就是说,在整个事件中,秦北江除了虚惊一场,基本没什么损失。既然他丁艺明没去找秦北江的麻烦,王娟就更不可能,如果去找了,还不是打自己的脸,即便打肿了,也不会有人关心。他还听说,王娟已请了半年病假,理由充分,秦北江不敢不批。
这样的消息对于丁艺明来说,既不愿意相信,又不得不信。还关注秦北江干什么?关键是王娟。丁艺明确信王娟真的病了,不是以病为借口。记得那天,当他跟王娟走出民政所,王娟立刻神经质地把离婚证撕了个粉碎,扔到地面,抬脚使劲地碾着,像是那样才解心头之恨。王娟的身体有些消瘦,天气都变凉了,她还穿着一件单衣,身体抖动不止。他于是说:“你是不是很冷,把我的衣服穿上吧。”王娟也没反对,只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碾离婚证。那一刻,他从王娟的眼里看到了某种疯狂,像是陷入了某种崩溃之中。他不敢再说什么,担心稍有不慎,就会刺激到王娟,于是赶紧匆匆离去,把王娟抛在那里。他的心里充满了悲哀——本想陪王娟走完回家的路,完成人生中陪伴她的最后一段路程。
结婚后,丁艺明的生活重新进入了有序的轨道,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准时睡觉,没让他感到有什么不同,生活也没发生什么根本性的变化——只是换了一个跟他睡觉的女人而已。姜玉丽很幸福,脸上整天都是笑容。在医院,她对丁艺明的称呼并没改变,还是“丁主任”地叫着。同事都开玩笑,说“丁主任是你叫的?应该叫丁老公吧。”
丁艺明知道姜玉丽是故意这样做的,目的是逼他就范,让他在这样的称呼面前彻底缴械。
这期间,丁艺明又听到了一些说法,说是王娟很少出门,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时间长了,肯定要闷出病来。王娟的父母也不来看她,像是没了这个女儿一样,她自己酿的苦果只能自己吞,完全是自作自受。听说这些之后,丁艺明心里十分难受,萌生出一个想法:什么时候去看看王娟。
有一天,丁艺明真的回了从前的家。那天,天色阴沉,空中布满铅灰色的云块,浓淡不一,被北风驱动着,一直往南面的山巅跑。他的心情就像那铅灰色的天空,愁绪满怀。离婚后,由于走得匆忙,门钥匙至今还没交给王娟,他今天回来,第一是来看看王娟,第二是来把钥匙交还给王娟。
丁艺明先敲门,敲了一阵儿后,见里面没什么动静,才决定打开门,进去看看。既然来了,即使王娟不在家,他也想进去坐坐。进去后,丁艺明的眼睛顿时潮湿,里面的格局还是原来的模样,从前放在什么地方的东西还在原处。
房间里不是没人,王娟正坐在沙发上。
“王娟,你在家呀,我刚才敲了半天门,也没见你应声,我今天是来归还钥匙的。”
丁艺明的话并没惊醒王娟,她正低着脑袋想着什么。丁艺明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看得出王娟需要帮助,她是那样的孤苦无助,那样的衰微可怜。为了今天的回来,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准备请求王娟原谅他,第一,他当时的确伤害了她,把她往死里整,要把事情闹大,看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第二,他想请求王娟原谅,他骨子里不是歹毒之人。
王娟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丁艺明说:“王娟,我是来还钥匙的,房门钥匙还在我身上。”
王娟点了点头,表情冷漠。
丁艺明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突然,王娟像是醒悟过来了,连忙说:“你坐,你坐,干嘛站着。”显得相当的客气,表明王娟清楚自己跟他现在的关系。
丁艺明一愣,赶紧点头坐下,心里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王娟,我今天除了还钥匙,还要请你原谅我,因为离婚的事情,把你伤害成这样,我心里难受。”丁艺明说。
王娟站起身,微笑着,给他倒水。接着,王娟并没问他为什么要道歉,而是问他工作上的事情,也问到了姜玉丽,说是他结婚时,自己想去送礼,又不敢去。毕竟夫妻一场,很多事情还是看开了好,都生活在一个镇子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把所有的路都堵上吧。
王娟的话思路清晰,逻辑性强。这样的人会有病吗?丁艺明发现自己又一次错了,王娟正逐漸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只有自己才显得怪异,显得不正常。
丁艺明不再提道歉的事,喝完杯中的水,然后把钥匙交到王娟的手上。王娟笑着说:“你不给我也可以,就当留个纪念吧。”听着王娟的话,他的心一阵悸动,有种针扎的感觉,但还是把钥匙递给了王娟。
出来后,丁艺明的心情轻松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跟王娟结婚六年,感情还是有的。有一天晚上,他梦见了王娟,两人还睡在一张床上。他离王娟是那样近,又是那样远。王娟的身体侧着,背对他,缩成一团。沉默中,他听到王娟在哭泣,声音不大,双肩耸动,压抑着哭泣的力量。他犹豫着,想伸手去拉王娟的手,却不敢付诸行动。他与王娟的距离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他不知道自己担心什么,害怕什么。他为自己感到羞愧,感到绝望。
离开家后,丁艺明一个人走着,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他觉得心中还有件事一直没对王娟说,那就是,他不是心甘情愿跟姜玉丽结婚的。他听见身体某处地方发出一声脆响,像一个人吃得太饱后的打嗝。他想,从此与王娟就真的是陌路人了。
丁艺明紧了紧身体,避着北风,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脸上泪水纵横。
一个星期天,正好轮到丁艺明与姜玉丽同时在家休息。姜玉丽坐在那里织毛衣,季节已到春天,丁艺明想不明白姜玉丽为什么要织毛衣。姜玉丽一边织着,一边与丁艺明说着家里和医院的琐事。丁艺明一边看书,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这时,姜玉丽突然说到了王娟,说到了丁艺明当时的境地,说在这所有的当事人中,只有丁艺明才是最幸福的。
丁艺明有些厌恶,又不敢把厌恶表现出来——到现在他还没弄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幸福。
姜玉丽还在不停地说着,突然问丁艺明:“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比较而言,我更喜欢男孩。”
丁艺明倏地转过脑袋,眼神慌乱地看着姜玉丽,心里猛地一惊,明白姜玉丽怀孕了。事情来得突然,他还从来没想过姜玉丽会怀上孩子。姜玉丽的意思不言而喻,那就是孩子会成为她的资本,她手中的利器,用以威胁、要挟他,逼他就范。现在看来,是王娟有问题。他当初曾建议王娟去查一查,王娟也同意了,但后来又忘了这件事。他曾开玩笑地对王娟说:“过些年我们去抱养一个孩子吧。”
姜玉丽正出神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丁艺明没法躲避,只好声音颤抖地说:“还是男孩子好。”
听到丁艺明的回答,姜玉丽开心地笑了。然后,慢声细语地说:“丁主任,告诉你,我都怀孕一个多月了,你就安心地等着做父亲吧。”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