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图书馆
2022-03-28江媛
江媛
一
去年夏天,妈妈带我们来到这条从砾石戈壁塌陷下去的巨大裂谷,几乎吓住了我们。我们沿着牛羊踩出的小径下到裂谷底部,发现一条清澈的溪水正在大地的裂缝里淙淙流淌。阵阵穿谷风吹起水的气雾扑面而来,令我们遭受烈日炙烤的心魂蒙受润泽。在干旱无垠的荒漠上遇见河流本就是奇迹,更何况这条清可见底的河流不怕死地沿着沙石俱下的谷底一路朝前奔流。站在谷底,我们捧起溪水畅饮,甘甜的冰雪融水滋润了冒火的喉咙,令久经烈日炙烤的我们顿感清凉。我们光着脚在浅溪里戏耍,让鱼群轻轻亲吻脚丫,享受舒服之痒。在流水的伴奏中,妈妈唱的歌谣被深谷的风吹过一道道裂谷的褶皱爬上高耸的绝壁,一直飞到地面上去。在我们头顶的一片碧空里,一只鹰正悬停于高空准备伏击猎物,我们为能深藏深谷而感到安然。这条大地的裂缝藏在绝壁高耸的阴影里,为走过漫长戈壁砾石路的我们提供了歇脚之处。妈妈从长在裂谷里仅有的一棵槐树上摘下槐花塞进提袋,为能获得带有故乡记忆的美味而笑容满面。
妈妈,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呀?
这是从昆仑山上流下来的冰雪融水。
昆仑山?
往日的懦弱和对戈壁的诅咒令我们面红耳赤,这得有多大的水才能劈开又干又硬的戈壁,将一条溪流镶嵌进那道深深的裂谷里去呀!
姐,这条河疯了吗?
没疯。它一定是迷路了,找不到家了,才流到这里来的。
我觉得它是戈壁滩的一道伤口,一直在流泪,水面的闪闪银光就是它数不清的眼睛。
虽然我们对这条河流充满敬意,说出来的却都是截然相反的话。妈妈领我们爬上裂谷,走进林中找出那棵系着红绳的胡杨树来到埋着弟弟光的土丘前,哭得痛不欲生。
光,妈来看你了,昨晚我梦见把你抱在怀里,你的眼睛又大又水灵,脸蛋白得透明,看见你的人都说这么漂亮的孩子恐怕留不住,想不到我们真的没能留住你。都怪那个打鱼的张彪,深更半夜朝墙上钉水老鼠皮,把我的光吓得又发烧又抽风……
妈妈哭着把我们拔的大捧红柳花堆在光的坟头,儿子,妈妈没照顾好你,每次想起你,就像有一把刀子在我的心里剜,妈妈真是后悔莫及呀!
妹妹看见妈妈哭,一边抠土朝坟上堆一边跟着哭。三年前,父母把用被子包裹的光草草埋在这棵树下,妈妈曾肝肠寸断地发誓:等我们日后有了钱,一定要打口像样的小棺材把光好好安葬。
妈妈,哥哥还在里面睡觉吗?
弟弟在里面会不会喘不过气来?妹妹拽着妈妈的后衣角说:“晚上哥哥会不会钻出土堆回家来看我们?”
聽到我们的问话,妈妈的身子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簌簌滴进干裂的土堆里转眼就不见了踪迹。光的早逝打碎了父母延续家族香火的梦想,使身为女孩的我们无地自容,我们时而望着母亲,时而朝四周的荒凉环望。当我们为在空空荡荡的戈壁滩抓不住一物而揪心时,一个黑点从远处缓缓地朝我们移来。
妈妈,好像有人从盐碱滩那边过来了。
我和妹妹指着那个小小的移动的人影,朝妈妈如释重负地喊。妈妈一把拉起我和妹妹爬上一个更高的土丘,手里握紧棍子躲在土丘后望着远处那个渐渐变大的人影在明亮的日光里朝我们走来。
妈妈,是拾荒老爷爷,他还拉了一平板车破烂。
不是破烂,好像是书!好多书!
这个老人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书?你爸爸能保住几本书就高兴得不得了……
妈妈放下棍棒长舒一口气,我们为遇见汉人而欢欣鼓舞。那位腰板挺直的老人拖着绑在平板车把手上的麻绳,一步一步走到我们面前来,虽然他衣衫破烂却自带一股凛然之气。我和妹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看清了他满脸皱纹中溢满汗水的闪光,竟抑制不住喜悦奔下沙丘去迎接他。
老爷爷,你为什么拉这么多书?
老人将平板车架在土堆上,用毛巾擦去汗水,摘下头顶的草帽一边扇风一边笑呵呵地说,我要给这些没有家的书找一个家。
书也要有个家?
当然喽,书也怕风吹,也怕雨淋,也需要人照顾。
爷爷,你要书有什么用?
不看书,眼睛是瞎的。看了书,眼睛亮堂了心里才亮堂。
哦,爷爷,我们也要看书。
我和妹妹围绕平板车,翻着那些被捆成一摞摞的书,妈妈则围着绑在平板车前的一个木箱看来看去。拾荒老人抽出一本带图画的书一页页地翻给我们看,我们有时看书,有时看老人,为他的眼睛滑过一个个字符和一张张图画时透露出的睿智之光而着迷。
老人家,你会做木匠活?
妈妈里里外外摩挲着那个做工精致的木箱,显得心事重重。
是啊,有些书金贵,我捡到好木头就做一个箱子,把这些书放在里面保存。
爷爷,爷爷,你能不能给我弟弟做个木箱,妈妈担心虫子会吃光睡在土堆里的弟弟。
妈妈被戳中了心思,把我们撵到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老人家,我想请你给我夭折的儿子做一口棺材,工钱我不能一下付清……你看能不能让我分几次……
穷困令妈妈窘得满脸通红。老人合上那本画着美妙插画的书,从一个掉漆的皮包里掏出本子和铅笔记下我们全家人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上弟弟的名字、出生及夭亡的日期,又按妈妈的意愿画出小棺材的图样,才收起本子和铅笔对我母亲说,等我给你的宝贝儿子做好了漂亮房子,就给你送来。
老人安慰完母亲,拉起装满书的平板车一步一步沿着裂谷朝西继续赶路。妈妈目送老人往西走了很远,才满怀安慰地带我们赶回家中。
二
我给光定做了一口棺材,而且可以慢慢付钱。
在哪儿,找谁定做的?
哎呀,我忘了问那个老人叫啥住哪儿了!
你没毛病吧,这么大的戈壁滩见到谁你都信,人家骗了你卖钱,你还帮着人家数钱吧!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还不是想把儿子好好安葬。
安葬儿子事小,想回沈阳是真吧!
你神经病吧!
咋了,说中你的心事了?
一向警惕的父亲此时神经质达到了顶点,他为一只陌生的脚踩进他的领地而烦躁不安,更担心妈妈离他而去。为了保护领地安全,他宁可无理地将一切威胁杜绝在外。他瞪着妈妈说,有我在,你就别痴心妄想!
听了父亲的话,母亲被激怒了。
你整天疑神疑鬼的。在这个鸟都不下蛋的戈壁滩上,别说碰见坏人了,就是碰见人都难。好不容易遇见个人,你就不能把人家往好里想?
你把人家往好里想,问题是人家都举着刀等着你这种傻瓜上钩呢!
父亲将自行车倒立过来,一边用右手转动脚踏板,一边用左手拿树枝蘸着瓶子里黏稠的机油朝转动的链条上涂抹。母亲在案板前举着菜刀跺得一块块土豆四处飞溅,极力平息着对父亲的愤怒。父亲将涂好机油的自行车正过来,骑着它来来去去跑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把自行车扎在门外,独自坐在木桌旁唱着小曲就着大葱蘸酱,把桌上的半瓶白酒喝得精光。
那天,妈妈给弟弟做好新抱被的黄昏,拾荒老人拉着平板车来到了家门前。我和妹妹停下堆沙游戏跑上前去,老人从那件虽然破旧却洗得洁净的衬衫胸兜里给我们掏出两本小人书。我和妹妹翻开小人书,为第一次看到一个陌生的奇异世界而大呼小叫着。
原来,在戈壁滩外面还有这样漂亮的地方和这么多人啊!
那叫城市,有很多人,有很多楼房,还有很多车。
那里一定很远吧?是不是要走出这个铺到地平线的戈壁滩才行?
远着呢,走出戈壁滩后,還要坐车。一直过了玉门关,那儿才叫内地。
哦,那我们这里就是外地了。
我们听着老人说着外面的“神话”,以惊奇的眼神盯着小人书里不可思议的人群和繁华,猛然觉得天地间裂开了一道缝,透过这道缝我们看到了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那里生活着和我们截然不同的人,还有一座挤满人群和房屋的被老爷爷叫作“城市”的地方。
母亲用颤抖的手指着书页说,妈妈的家乡沈阳就是这样,一样的街道一样的楼房……转眼我离开那里已经十几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些书妈妈突然变得黯然神伤,“我就是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的,要不是你姥姥去世,我也不会来到这个鬼地方!”
我们猜想父亲千方百计阻挠母亲回沈阳,一定是怕妈妈把他一个人丢在戈壁滩上。
拾荒老人同情母亲的遭遇,小心翼翼地把那口做工精致的小棺材摆在凉棚下的木桌上,接过妈妈端来的一碗白开水和一个玉米面馍馍,坐在小板凳上有些拘谨地小口吃着。我和妹妹摩挲着打磨光滑、红漆光亮的棺材四壁,为它的精致爱不释手。
妈妈转身走进厨房,提出积攒在柳条筐里的二十几个鸡蛋,放在木桌上说,老人家,这次先把这些鸡蛋给你,下次等我们把今年的公鸡带到巴扎上卖了,可以再多给您一点,你可千万别嫌少。
拾荒老人从平板车上取下一块刻着一家人姓名和弟弟光的姓名的石碑交给妈妈,这让妈妈感激得不知所措。
妈妈又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浮着几片葱花的鸡蛋羹,吹去浮在上面一层飘着油香的蒸汽,将木勺插进嫩黄的鸡蛋羹里,毕恭毕敬地请老人食用。
拾荒老人吃了两勺鸡蛋羹,看着盯着饭碗咽口水的妹妹和我,用勺子舀出鸡蛋羹,一勺喂进妹妹嘴里,一勺喂进我嘴里,直到我们吃得碗底精光,拾荒老人才放下饭碗。
爷爷,能不能把这本小人书送给我们?
爷爷,我也要这本小人书,上面有妈妈的城市和人群。
老人家,我这两个孩子太可怜了,她们生在戈壁滩,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城市,也从来没见过人群……
妈妈一边从柳条筐里往布袋里拾鸡蛋一边说,我想买下这两本书,但钱还是得欠着您……孩子们如果不看书,都变成野孩子了,我担心娃娃们早晚会被戈壁滩吃掉……
母亲朝老人欠身,满含歉意,眼里泪光闪烁,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我把这两本小人书送给娃娃,这书会给娃娃们在戈壁滩点亮两盏灯,不让她们变成睁眼瞎。不过……老人抚摸着妹妹的头说,一定要爱惜,这可是我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老人起身接过妈妈装进布袋的鸡蛋说:“明天是个好日子,你好好地重新安葬宝贝儿子吧。”
拾荒老人说完,拉着他的平板车继续赶路。我们把小人书捏得紧紧的,目送老人在起伏的戈壁滩上渐渐走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第二天一早,妈妈带着我们来到弟弟光的坟前。为了不伤到光,我们用手和圆头的木棍刨出了被装在爸爸做的简陋盒子里的光……干瘪缩小的光的骷髅脸上爬满了小虫,那件包裹光的棉被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许多虫蚁从里面进进出出,妈妈拆不开那条和弟弟的肉体长在一起的小棉被,只得点起艾草和芸香的火堆,将光放在火堆中间的土台上熏香驱虫。现在的光和妈妈描述的天使天差地别,我和妹妹惧怕那一小堆缩在布满破洞的抱被里的骷髅,都躲在妈妈的身后,看着妈妈用扇子将点燃的艾蒿和芸香的青烟扇到弟弟光的枯骨上,一群群虫蚁从抱被的洞里成群结队地钻出来,宛若吸饱了光的魂魄般扬长而去,散落到一丛丛红柳和沙棘丛中。
妈妈为光驱完虫,用剪刀剪去与光粘连在一起的破棉被,把那堆遭到无数虫蚁啃食的痛苦的骨头捧进新抱被里裹好,放进那口精致的小棺材里合上盖子,小心地用锤子把一枚枚铁钉钉进盖子,又重新把棺材抱进垫着厚厚艾草的坑里。为了避免虫蚁啃光弟弟那最后的遗骨,妈妈弄来艾草和芸香覆盖棺材,哭着用坎土曼清理砾石挖出下层松软的土掩埋了光,并把那块刻有全家人和光的名字的墓碑竖在了坟前。
光,光……妈妈伤心欲绝地呼叫着弟弟的名字。我们记住了弟弟奋力与死亡搏斗的样子,可怜的弟弟经历无数虫蚁啃食后缩小的枯骨以及因遭遇病痛而变得空茫的眼洞、嘴洞和鼻洞都铭刻在我们记忆里,每想起一次都令人心碎。
此后,妈妈不再提起光,我们也绝口不提,弟弟光的美被无形之贼偷窃得一干二净,以至于我们眼中所见击碎了心中所念。
三
在我们重新埋葬光的第二天,父亲带着一台不知从哪儿弄到的旧收音机回到家中,我和妹妹除了拥有了两本魔幻的小人书外,又拥有了一台能发出各种声音的收音机。当父亲架好简陋的十字天线蹲在地上笨手笨脚地调台时,吱吱啦啦的电波让我们总感觉有个命运的钟摆在世界各地摇摆不定,捕捉着奇异的声音世界。当某个电台出现清晰的声音时,我们又感觉那是幸运之神的钟摆停在了那个地方,打开了那个地方声音的万花筒。当收音机里传来豫剧的婉转女声时,父亲跟着那捏腔拿调的声音摇头晃脑地哼唱并为听到了乡音而一圈一圈地揉搓着自己的肚皮,显得心满意足。这个时候我和妹妹可以干一些平常不敢干的出格的事儿,不会受到父亲的责罚。父亲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得震天响,那唱得浪声浪气的小妇人简直要从激越的板胡京胡梆子之类的铿锵顿挫声中跳将出来了……这热热闹闹的市井悲喜闹得喜欢昆曲的母亲心乱如麻,她摘下围裙扔到一边,恶狠狠地冲过去拧小了音量,引得父亲狡黠地嘿嘿一笑。
在这个鸟都不下蛋的地方,要待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妈妈把被风吹落在地的衣裳捡起来,重新挂在门前的绳子上,撑平,眯着眼睛朝横亘着深蓝色山脉的地平线望去。
妈妈,等我给戴胜鸟垒好房子,它就会在里面下蛋。
望着妈妈那张苦恼不已的脸,我觉得晾衣绳上随风飞扬的衣裤衬着远处白雪覆盖的蓝山很美。妈妈从麻袋里倒出苦苦草在树桩上剁起来,四处溅落的苦苦草在她飞快扬起又放下的菜刀下溢出乳白色的草汁,散发出浓郁的苦香。五只饿了一夜的鸡从栅栏里伸出尖喙,抖动着鲜红的鸡冠,迫不及待地叫着。
我在沙地上掏出一个洞,又用土块将四周垒起来,催促着玛依拉:“快,快,把它放進来,我把洞口封上。”
玛依拉小心翼翼地捧着我们从墙洞里掏出来的戴胜鸟,把它放进垒好的窝里,我还没把洞口用树枝封上,玛依拉就撒开了手。那只被我们像宝贝一样抱来抱去的戴胜鸟冲翻了我垒的窝,尖叫着振翅朝沙丘前的沙枣林子跌跌撞撞地飞去。
妈妈,这下让你说对了,戴胜鸟跑了,真不会给我们下蛋了。
在我的童年,妈妈的话总能预言成真。比如前几天,邻居张标划着船从盐湖收网回来,妈妈悄声对我说,我看见张标被绳子捆着双手。果然,到了黄昏,镇上来了几个人,用一根绳子拴走了他。过去我一直以为绳子是用来牵驴的,现在我才明白绳子也能用来牵人。
虽然妈妈的预言常常令人吃惊地变为现实,但每次看到那个又瘦又高的拾荒老人在人烟以外不慌不忙地寻找着什么,妈妈总会说,这个人很深沉,实在猜不透,你说他是个捡破烂的吧,他又满脸书生气,有好几次,我看见他从收来的垃圾里挑出一本书,坐在树下一看就是半天,连饿了、渴了都不知道,你说说这个老人是个什么来历?
你管他什么来历?听母亲这样说,父亲嫌母亲多管闲事。
妈妈白了父亲一眼,脸上升起鄙夷的神色。
父亲并不理会母亲,他刚从胡杨林里打到一只野兔,正兴奋地把兔子挂在立柱上,用铁锤乒乒乓乓敲晕了兔子,忙着把黄灰相间的皮毛从热腾腾的兔子身上剥下来。
看到父亲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妈妈赌气地将一只喂狗的铁盆扔在死不瞑目的兔子下方,坐在灶边呼呼地拉起了风箱。父亲目光炯炯,一手持锋利的小刀,一手扯着兔子的皮毛,麻利地用小刀从兔子身上一点一点地剥下皮,嘴里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小刀在兔子的皮肉间沙沙地走动,血从皮肉内渗出来滴进盆里,也淋漓到父亲的蓝布裤脚和花白的黑布鞋上。父亲拽着剥出的白条兔子的腿,将它在滚开的锅里摆了几摆又拽出来,把它吊在挂钩上沥水。为了不与兔子那死不瞑目的眼睛对望,我们都绕开那根挂着兔子的柱子,为那只被剥光皮毛的、可怜的兔子难过。
你说他拾破烂吧,又不全是,他究竟在找什么呢?
这次妈妈有点像是自言自语。父亲从屋内抱出一条狗皮褥子,从上到下铺在门口那张冷冰冰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开始读他那本虽经一路盲流丢了行李也舍不得丢的书,父亲读着读着,飞溅的吐沫就喷溅到我们的脸上、头上甚至嘴里,父亲洪亮的朗读声有力地敲着我们的耳鼓,好几天都在我们的耳际轰鸣。
父亲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们莫名其妙地说,每天我都得像老鹰那样出去给你们觅食,还得像老母鸡那样把你们护在翅膀底下。
对总也吃不饱的我们,父母常常觉得不堪重负。我们总是饿,父亲越读书我们就越觉得饿。每当父亲读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我们都会抬起头以寒鸦般的目光望向他,用目光抗议,你骗人!
父亲望着我们这两个饿得想把什么都吞进肚里的孩子,沉默下来。
为了让我们吃饱,父亲只能四处奔命。一天黄昏,沮丧的父亲发现了一只冲着地平线吠叫的野狗立即变得精神焕发,他拿起门后的铁棍,潜伏在那片随时会被扎破脚掌的沙枣树林子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瘦骨嶙峋的野狗,生怕错过了捕猎的机会。就这样,父亲日夜蹲守,接连打死了好几只野狗,全部喂进了我们的肚子。我们连撕带扯地抢食完狗肉,父亲就把一张张颜色不同的狗皮用苏打水浸泡后抱到盐湖边冲洗掉血污和油脂,把它们一张张钉在土墙上,任凭它们疼得在大风中簌簌发抖。到了夜晚,我们出来解手,看到土墙上趴着好几只狗,一只只朝着天空蹿,似乎要把天空戳个窟窿,非要咬死要了它们狗命的人才肯罢休。我们又惊又怕,对那一只只趴在墙上的狗时刻敬而远之。后来,父亲把这些皮子钉到旁边那间四处漏风的库房里,我们才算松了口气。
等到这些皮子晾干之后,妈妈就把它们从墙上取下来,坐在门口一张咿咿呀呀的木床上,用结实的麻线把这些黄黑白还有杂色的狗皮缝缀在一起,拼接成一条又长又厚的狗皮褥子。每当母亲在缝狗皮的时候,被烈日暴晒的狗皮似乎苏醒过来,吐出一股浓烈的恶臭冲进我们的鼻子和喉咙久久不散。即便如此,等父亲再次炖好狗肉,我们照样吃得忘乎所以,把恶臭忘得一干二净。
我从来不坐在那张狗皮褥子上,而且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在那些厚厚的暖洋洋的闪耀着太阳光的毛皮里,我总能听到好几只狗被父亲大棍敲死时凄惨的哀嚎,也总能看见褥子上布满野狗死不瞑目的眼睛,日夜翻着它们白色充血的眼膜绝望地抽动着,从凄惨地哀求变成瞪裂眼眶地狂吠,这狂吠由远及近,时而群嚎时而独吠,时而叫得震耳欲聋,时而又叫得低沉凄恻,令我越来越相信每一条狗都有不死的灵魂。
我们过了几个吃得很饱的冬日,终于把时常挨饿的心安放在身体里,而不再像过去那样因为忍受不了饥饿,没着没落的心总是日夜朝外窥探,为图谋逃出身体的囚笼而备受煎熬。在这段相对安稳的日子里,父亲总会在清晨冲泡一茶缸廉价的砖茶,像个国王那样庄严地坐在窗下,面对窗外一望无际的荒芜,在布满虫洞的木桌上摊开他那本封皮发黄的繁体字书,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读起来。他读得津津有味,越读越兴奋,宛若整个戈壁滩都是他声音的疆域,他雄浑的声音遍布每一块砾石、每一株沙棘、每一只鸟雀,甚至每一粒尘埃。父亲越读越起劲,他洪钟似的声音撞击得我们摇摇欲坠的土屋沙沙掉土,吓得平时用锋利的牙齿啃食木柱的小虫成群结队地沿着木柱朝墙缝游去。整个清晨或黄昏,父亲的朗读声在我们的头顶轰鸣、盘旋,涌起声音的浪涛,澎湃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又汇集到一起从敞开的门窗冲出去,吓得一群偷食鸡食的麻雀落荒而逃。
在这片风和四脚蛇的游乐场里,我们可怜的父亲竟找不到一个听众。妈妈一门心思为了填饱我们的肚子而战斗,我和妹妹则为戈壁滩的生灵和植物着迷,看着充满感情朗读的父亲,我们虽然顾不上听他读书,却又不忍心浇灭遭受贫穷折磨的父亲这最后的激情,虽然我们听得有心无心,偶尔还是不忘跟着他读两句,或是插一句嘴,我们惦记着戈壁滩上的野果和奇迹,虽然表面上对父亲满怀崇敬,却从来不向他提问。即便这样,父亲仍旧读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以至于忘乎所以,仿佛在父亲面前的虚空里聚集了很多幽灵和祖先在听他读书,他一边朗读一边有节奏地打着拍子,只有顶出布鞋的右脚脚趾从破洞里朝外探头探脑,时刻附和着他。父亲仿佛是在向世界宣告,他只是暂时被厄运流放在这片戈壁滩上,早晚有一天他会恢复一个读书人的体面,以知识赢得财富和尊重。
四
这天午后,父亲正在唾沫星子乱飞地读书,那个拾荒老人突然出现在门前的那片空地上朝我们拘谨地张望,他高大的身影和沉重的脚步,把正在吃食的鸡吓得呼啦啦飞上了屋顶。满怀感激的妈妈,立刻热情地迎出门来。
老人家,来,坐,我去给你端碗水。妈妈从晾衣绳上拽下一块布扫净椅子上的灰土一边给拾荒老人让座,一边忙不迭地钻进低矮的厨房,用水瓢从水缸里舀出水,倒进我们家最好的一只陶瓷碗里捧了出来。
那年月,我们家的贫穷从连门都安不起的两间土坯房外加一间杂货间就能看得出来。对于比雨水还稀少的来客,妈妈能从屋里端出来的只能是一碗水。面对老人的来访,与荒漠厮守变得不合群的我们,目光野蛮地望着母亲和老人,陷入一种见到同类的惊愕与好奇。虽然我们不动声色,却能感觉到对陌生人充满警惕的父亲手里握着铁棍,浑身的汗毛早就竖了起来。母亲对拾荒老人的热情令父亲升起一股怒火却又不好发作,他尽力压着满肚子炮仗,把那根尖头铁棍在磨刀石上刺耳地磨来磨去,就像刮在我们脸上的阵阵寒风。虽然我们不喜欢磨刀声,却能听出父亲的警告,从对情绪判断的机灵程度上看,我们简直就是从父亲的肚子里爬出来的知心虫,要不然我们怎么能听出父亲浑身毛孔偾张,竖起两只耳朵甚至不肯漏过一声叹息,更别说漏掉一个停顿里所隐含的神秘暗示。我们像个熟练的观察家那样,将粗野的目光在父亲和老人身上扫来扫去,为无法预料的下一刻而揪心,我们知道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父亲就会用铁棍说话。
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那根破棍子有啥好磨的?
妈妈把一碗白开水放进拾荒老人手里,因为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冲父亲发起火来。父亲抄起木桩上那把既剁草又切菜的刀,磨得更起劲了。我们知道父亲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临近爆发,我们的心缩成了一团,不禁为母亲的处境担忧。就在前几天,父亲把茶缸里的煤油当水给我喂了两粒退烧药,母亲一气之下把我们唯一的暖水壶摔成了碎片,父亲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报复的好机会,他抄起母亲从沈阳带来的一只家传的瓷盘,恶狠狠地沖母亲砸去。从那以后,我们全家人就只能喝凉水,用一个被摔得变形的铝合金碗吃菜。
老人也许闻到了火药味,礼节性地喝了几口水,放下饭碗,匆匆地走了。母亲走到父亲跟前,一把抢走那把菜刀,把它狠狠拍在树桩上。
见个人,你就跟撞见鬼了似的!
你懂个屁。你看着他老实,谁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也许到了晚上杀了你,你都不知道。
父亲的话惊出我们一身冷汗,从那天开始,家里的每个人都会在床前放一根棍子,一听到响动,我们立即跳起来,握住棍子,恶狠狠地瞪着从我们脑海里涌出的妖魔鬼怪,以至于这种冒险体验令我们陷入一种决斗的兴奋,消化了我们吃进肚里过多的野物。我们顶着从门外涌来的飞沙走石,等待着那个准备袭击我们的人,可除了风声踏过我们的屋顶,洒下些碎石、折断些茅草发出阵阵噼啪声外,我们没能等来一个敌人,真是失望不已。父母的争吵令我们对那个老人越来越好奇。在辽阔乏味的戈壁滩上,他是除了我们之外见到的唯一的汉人。这个身材高大、面容英俊、送给我们小人书的老人的出现令我们兴奋,在我们之外怎么还会有汉人呢?我和妹妹一这样想,就高兴地捡起石头朝地平线上投掷。自那天以后,老人再没在我们的领地出现过,整天困守荒漠得不到人的消息的母亲变得越来越烦躁,嗓门也越来越大。我们都小心翼翼地躲开母亲的怒火,生怕一触即发。
熬过漫长的冬天之后,父亲又要出远门了,我们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又要到来了。在父亲离家的日子里,没完没了的劳作和愁于生计占据了母亲全部的身心,她连朝我们发火的时间和精力都没有了,这段时间,我们能在戈壁滩上漫游很久。我们知道当骆驼刺发出小芽时,父亲离家的日子就不远了。
这天清早,父亲将挂在墙上的日历撕掉一页后,拎起他那个干瘪的磨破一角的皮包,骑着那辆快要散架的自行车外出谋生了。陷入沉默的母亲追到门外,用两只手撕扯着围裙的一角,目送父亲骑着自行车走远,直到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在茫茫戈壁上缓慢移动了一阵儿就完全融入到悬浮在地平线上那道永恒的光中不见了,母亲仍满脸酸楚地望着父亲消失的戈壁尽头,怅然若失地说,这下又剩下我们娘仨了,但愿你爸爸下次回来能把门给我们安上,不然有坏人闯进来,我们可怎么办?
为了躲开可怜的身陷烦恼又孤军奋战的母亲,我们有事没事就到戈壁滩上游荡,以免惹她烦心。有时我们摘下蓖麻花从里面抽出甜茎来吃,更多的时候我们从地下挖出鲜嫩的甘草根,吮吸它的甜汁。
五
清晨,经历一夜大风席卷的戈壁滩几乎被揭走了一层皮,地面上四处散落着被折断的枯草和沙砾,黑色的砾石被堆得这儿一摊,那儿一摊,像是被风卷到高空又扔在地面那样凌乱。我们坐在土堆上,望着布满黑色小石子的大地一直铺到地平线上,感觉自己就像地面的石子,也许得罪过什么神灵,被扔到这里与世隔绝。我们尽量不悲伤,尽量把新鲜的风喝进肚子里再吐出去,就像没门的房子朝风暴敞开自己,让风呼啸着进进出出,吹走些什么又吹来些什么。当玛依拉不能从另一片戈壁赶来的时候,我们就和动物、植物玩耍,或者追着风奔跑。实在无聊的时候,我们会捉到鸟后再把它们放掉。
到了黄昏,落在地面的火雨渐渐被风吹凉,憋了一天的四脚蛇迫不及待地钻出洞穴觅食,我们追得它们惊慌失措地在沙丘之间乱窜,宛若一条条狂奔的闪电。虽然我们常常捉弄小动物,却从不伤害它们,我们知道在这块戈壁滩上活下来有多么艰难,反而彼此惺惺相惜。我们常常跟树说话,跟云说话,有时也跟石头说话,跟盐湖和风说话。每当大风吹动树叶发出哗哗的流水声,我们就为树这样回答了我们而感到高兴。我们央求沙棘多结果实,好让我们在秋天吃到更多甘甜的沙棘;我们央求老天让父亲尽早带着食物回家,替快要垮掉的母亲分担一些重负。当我们在一丛丛散落在戈壁滩上的骆驼草、沙棘丛之间漫游,我们觉得它们在冬天睡得太沉,到现在还没醒来,总是让戈壁滩枯黄得像被沙尘暴埋掉了一样。
在空荡荡的天地之间,我们最倾慕风,它们永远活着不会死去,而且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地令大地颤抖,推着我们朝前狂奔。每当大地变得一片沉寂,风总能在大地上集结成强大的风暴,时而旋转时而直冲上天,不知疲倦地呼啸巡游,时常以无形的刀锋朝地面扫出大水流过的纹路,把一条条枯死的河流的骸骨丢在大地上。我们总喜欢细细打量一簇簇枯萎的荒漠植物,希望能看见一片冒出的绿芽,我们知道只有当骆驼刺发出明绿的小叶将枯叶翻到身下,戈壁滩的初夏才算真正来临,到那时,昆仑的皑皑冰雪就会融化成溪流、汇聚成大河,穿越沙漠,跑到我们这里注满我们的涝坝,浇绿一小片果园。
父亲走后,母亲整天生活在忧心忡忡之中,夜晚,我们睡得东倒西歪,母亲手握菜刀望着大风呼啸的空荡荡的门框无法入眠。为了挡住这个黑夜里飞沙走石的大洞,母亲把棉褥子修改之后挂在了门框上。白天,我们狭小的房间变得更加昏暗,到了夜晚,吼叫的风被挡在厚厚的棉褥后面,常常恶狠狠地把棉门帘掀起来又摔下去,打得本来就脆弱的门框啪啪直响。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母亲快被逼疯了,她思前想后,花了一天的时间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又跑了一天的路才把信送到乡村邮递员艾山手里。
艾山,我和孩子们快活不下去了,你一定要把这封信帮我带到。
母亲泪水涟涟的样子令容易害羞的艾山满脸通红。
送完信,母亲用一篮鸡蛋从巴扎上换回来盐、油、面和糖,独自挎着篮子轻一脚重一脚地朝家赶,她担心我和妹妹被人掳走,临走前用木板挡住门框,还让我们从里面用木棍顶着木板。
饿了,筐里有馍馍,壶里有水。
母亲一边叮嘱我们,一边搬起几节我们捡回家用来烧火的木桩顶在木板上:妈妈到了晚上才能赶回来,除了妈妈,谁叫你们都不要出来啊!
妈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和妹妹用身子顶着木棍,沉浸在危险来临的惊恐中,过了一会儿,我们厌倦了这个游戏,想要推开门板却发觉被妈妈从外面顶住了,我们望着头顶上镶嵌在天窗里的一块手绢大小的天空,数着风吹过来又吹过去掀动屋顶上茅草的次数,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到了夜里,妈妈推开门板顶着满天繁星走进家门,将那个装满粮食的篮子放在桌上,点亮了马灯。母亲将蒸熟的玉米面混合白面的馒头放在桌上,笑容满面地拿出两块水果糖,简直美如天仙。我们小心翼翼地拆开美丽的糖纸,将糖块含在嘴里舍不得嚼碎,我和妹妹把糖塊顶在舌尖冲对方炫耀完又翻到舌上,吮吸啊吮吸,让橙子味的甜香涌遍全身,让无数甜的触角在心魂里伸长摇摆,温柔地将细细的糖粒洒在我们被荒凉包裹着的苦灵魂中,一点一点弥漫成甜的风暴冲击得我们幸福而长久地战栗……
自从母亲给父亲送过信之后,人变得懒懒的,过去从不对我们吆五喝六的母亲,时常对着痰盂呕吐,吐完还让我把痰盂拿出去倒掉。
姐姐,妈妈生病了吗?
每当母亲像是要吐出肠子和心肝的呕吐发作,受到惊吓的妹妹就会拽着我的衣角问我。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们都很害怕,如果母亲病倒,我们就没着落了。我把倒干净的痰盂放回到母亲身旁,还未走出门去,母亲又开始对着痰盂拼命呕吐起来,我和妹妹飞快地跑到门外,觉得很伤心。无动于衷的戈壁绵延到大地的尽头,在这样辽阔的地域里只有风吼叫着冲来冲去,永远高兴个没完。看到这荒荒茫茫的人间,妹妹扯着我的衣服哭了起来。我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哭着说,我们得送妈妈去医院。
媛媛、燕燕,你们又跑哪儿去了?
屋里传来妈妈的呼喊,我们飞快地跑回家,看见妈妈手里捧着信,满脸微笑地说,过几天,你爸爸要回来送妈妈去医院,你和妹妹收拾几件衣裳去牙生哥哥家住一段时间。
我和妹妹收拾了几件被母亲缝上许多补丁的衣裤,妹妹还特别带上了母亲给她缝的用棉花塞得圆滚滚的小仙女。母亲知道出这趟远门会耽搁一段时间,特别给我和妹妹梳了一根朝天髻,并用红头绳紧紧捆上,疼得我们龇牙咧嘴。
你们去了牙生家,要像个女孩子的模样,别一天到晚又是上房又是掏鸟。
我和妹妹看似听话地冲妈妈点头,等妈妈转过身去,我们相互做了一个鬼脸,这下我们想在野地里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了。
对于外出数月才会回家一次的父亲来说,我们对他的缺席早已习以为常,只有当父亲从另一片更加荒凉的居于昆仑风口的大漠做工归来,我们才会为父亲带回的美食而穿过戈壁小路一直走到沙漠公路上去迎接他。这一刻,父亲简直是荒漠上的王,他骑着那辆哐当乱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公路上出现,起初是一个小点,渐渐变成一个骑车的小人,即便父亲的面目如此模糊难辨,我们从父亲自行车上颠簸的铃铛鸟巢里发出的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里,一眼就能认出父亲。我们愣了片刻,便朝着父亲狂奔,我们分别太久,我们面缸空空,我们需要很多活命的粮食和爱。
爸爸,爸爸,爸爸……
我和妹妹顾不得穿鞋,殷勤地朝父亲飞奔,以便跑在前头获得父亲的嘉奖。在我们的视野里,身披金红夕阳的父亲在浩荡的天地间,欢快地骑着满载食物的自行车朝我们奔来。我们跑啊跑啊,终于簇拥到父亲身旁,此时满载而归的父亲简直是大漠中的英雄,他的车把上吊着两条银鳞闪闪的鲤鱼和一条红白相间的五花肉,我们摸着父亲用麻绳捆在后座上的面粉,被它里面花白而饱含麦香的即将变成拉面或馒头的面食而高兴得不知所措。父亲推着他满载食物的自行车走在从我家通往沙漠公路的砾石路上,晃着哐当哐当的车铃,在我们欢呼雀跃的簇拥下走到母亲面前。母亲早已掀开断粮半月有余的面缸,慌慌张张地给父亲端出一碗刚从母羊奶头上挤来的羊奶,如同受宠若惊的女人那样服侍着他。我们盯着父亲大口喝下那碗母亲从小羊嘴里抢来的,我和妹妹尝都没尝过的羊奶,暗暗吞咽着涌上喉咙的唾沫,却没能藏起一脸馋相。父亲喝完羊奶,接过母亲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就坐在那张铺着狗皮褥子的椅子上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用拇趾顶出布鞋的右脚跟着京胡打着拍子。
妈妈带领我们从自行车上卸下一件又一件食物搬进厨房。我和妹妹摘下两条挂在车把上的鲤鱼,解开绳索,把它们放进一盆清水里,看着它们复活。过了一会儿,两条已经翻白眼的鱼在水里喘息了一阵儿,缓缓摆动着尾巴,翕动着白亮的腮帮,从长途颠簸中缓过神来,惊讶地瞪着冷眼,就像好几天没喝过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父亲带来的食物唤醒了鸟巢里饥饿很久、寂寞很久的雏鸟,我们围绕父亲和母亲跳呀蹦呀,将餐桌放在门前,头顶晴空,脚踩被斜阳涂染的金灿灿的大地,围绕食物发出叽叽喳喳的笑声就像朝月亮的瓷盆里投进的一枚枚银币。
瞬间变得富足的母亲,又是切肉又是和面,极力想在最短的时间里给父亲奉上人间最好的食物。我和妹妹一个摘菜,一个拉风箱,把对父亲的思念全都倾注在准备一顿美餐上。父亲把餐桌面向昆仑摆在门外,待母亲将一盘盘饭菜端上木桌以后,父亲打开半瓶散装白酒,夹一块肉,喝一口酒,发出啧啧的咂嘴声。在父亲有滋有味的吮吸声中,我们头顶蓝天围绕着摆在天空和大地之间这丰美的餐食就着和风狼吞虎咽,在父母有力而温暖的翅膀的庇护下,成为戈壁滩最幸福的人。
六
转眼到了七月,父亲又离开了家。
火雨下在砾石地面上,大地似乎被太阳烧着了般汹涌着热浪,刺眼的白光四处灼烧令人昏昏欲睡。从天空下来的火雨落在我们头上,从领子灌进脖子里,还有的直接打在脸上。在戈壁滩弥漫着炽热而刺眼的阳光下,我们接连几天躲在屋后几棵浑身尖刺的沙枣树旁朝沙漠公路张望,焦急地等待着父亲的归来。当黝黑面孔的父亲骑着自行车出现在门前那条白得像羊肠子一样弯曲的砾石路上的时候,煎熬多天的母亲用力把噙在眼中的泪憋了回去。这一次蓝眼睛的牙生跟爸爸一块用毛驴车拉回來一块门板。父亲横冲直撞地从家里找出锤子、铁钉,和牙生一起叮叮哐哐将铁合页和钉子钉在门框和门上,很快就给家安上了门。动作迟缓的妈妈高兴地把那扇木门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还把门上那把亮金金的铁锁开开合合,反复试着门和锁的牢固和灵活程度。
解决了门的问题之后,父亲把门外的铁锹、坎土曼、独轮车等工具搬进屋内;母亲卷起被褥用塑料布捆上,还把锅碗瓢盆等物品塞进水缸用塑料布封上口。我和妹妹尽量躲在不与父母冲撞的地方,安静地看着他们把所有用品藏在灰尘钻不进去的地方,让房间静止下来。
折腾了半天之后,父母杂沓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妈妈要把我们和鸡羊都托付给牙生照管。我们跨进鸡窝,扑向几只正在啄食的母鸡,这些跑野的芦花鸡见状拼命扑腾,用翅膀扇得人生疼,有几次简直要把鸡窝都撞翻了,好在我们都是抓鸟的老手,很快制伏了这些咕咕惊叫的母鸡,把它们的翅膀用小绳捆起来,再把它们的爪子用一根麻绳拴住。收拾完屋子之后,父亲锁上门,我和牙生把五只扑腾得精疲力竭的母鸡和一只羊抱上驴车,望着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母亲穿过砾石路,颠颠簸簸地走上沙漠公路朝四十公里外的县城赶去。
我和妹妹爬上驴车,牙生坐在毛驴屁股后侧挥动鞭子抽了几下毛驴,那毛驴一抖耳朵,一甩尾巴,便哒哒地跑起来。父母走了很远,妈妈还在朝我们张望,我和妹妹坐在趴下的羊和五只瘫倒在车上的母鸡之间,目送父母越来越远的身影融化进地平线上那道由阳光和地气混合的奇异的金蓝色光中。
毛驴车跑了很久来到令我们刻骨铭心的裂谷前,我们看到拾荒老人拖着装得满满当当的平板车朝距离裂谷不远的一个土丘走去。牙生跳下驴车,上前和放下平板车的老人寒暄。
我和妹妹掏出兜里的小人书,下车簇拥到拾荒老人的身边。老人高兴地掏出糖块递给我们,意外地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我爸带我妈到县上去了。
“哦……”老人对身边的牙生说,“替我问候你的母亲,过几天我去你家买点玉米和鸡蛋。”
拾荒老人重新将绑绳套在肩上,费力地拖着一车不知从哪儿收来的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土路,沿着裂谷朝西走去。
他没有家吗?
他孤身一人。
他住在哪儿?
住在别人废弃的地窝子里,像孤狼一样活着。
牙生眼睛里的蓝变得更深了,我们目送老人走了很远,牙生才呵斥毛驴继续赶路。
这个可怜的老人在烈日下服着苦役,虽然饱尝饥饿、寒冷和疾病的折磨,却从未停下过脚步。我们就像面对自己的苦役一样深知其中的艰辛,也明白说什么都是苍白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目光注视着他,把他的艰辛和戈壁人的艰辛融化在眼睛里,默默地扛下去。
牙生在一条小溪边勒住缰绳,打开褡裢掏出馕给我们各掰一块。我们跳下车蹲在溪边用馕舀水喝,那头驴也在一旁咕咚咕咚地饮水,凉风阵阵吹过带走我们身上的炎热,冰凉的水流进我们的肚里浇灭燥热。牙生把羊抱下来放在溪边吃草,又将五只鸡挨个按进溪流里,让它们喝饱了水,把它们扔回到车上。阳光被高耸的谷壁挡在外面,裂谷里凉风习习,吹得我们个个神采奕奕。牙生把羊抱上车,赶着毛驴沿着小径晃晃悠悠地朝对面的谷壁爬去。
我们爬上戈壁滩,冷飕飕的风和清凉的溪水立即消失无影,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在当空燃烧,我们用手挡着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的眼睛,重新爬上驴车。那头喝饱溪水的灰驴轻快地载着我们继续朝前奔跑,转动的车轮在我们身下碾压骆驼刺发出嘎吱嘎吱断裂的脆响,散发出浓郁的草味,令人陷入绿的幻觉。
牙生哥哥,什么时候才能跑到你家?
妹妹揉着睁不开的眼睛,委屈地抱怨。牙生羞涩地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他伸手朝前方指去,你看到前面那片被杨树环绕的院墙了吗?那儿就是我家。
我们伸长脖子向前方望去,在我们脚下这条砾石路瘦成一条线的地方,有一片闪着绿光的白杨树,在那片绿光的下面露出一圈土围墙,几株苹果树伸出墙外摇动着满树白花,似乎荡漾着洁白的笑声。
走到正午以后,烈日给大地铺上一面光的多棱镜,朝四处射出光的银箭,照得人无处可逃,只有毛驴在硬石头路上哒哒地跑着,令我们钦佩不已。那五只受到过度惊吓的母鸡瘫倒在车上,张着尖喙、颤着皱巴巴的嗉子,像被炎热扼住了喉咙,翻着白眼,缩在那头温顺的羊的旁边。我们被强光捆在原地睁不开眼睛,除了听到阵阵风声吹过,耳边就只有毛驴哒哒的蹄声敲着又硬又烫的砾石路不时碾压沙棘发出炸裂的声响。在强烈的日光下,天地变得愈发无边,我们如同时空的孤儿似乎永远跑不完命运给我们铺设的这条荒凉之路。小毛驴抖着长耳载着我们跑啊、跑啊,颠簸得我们沉沉睡去。当我们睁开眼睛时,太阳已滚落到西边,满天晚霞在西天飘游似乎在为夕阳举行着一场绚烂的婚礼,金灿灿的大地被夕阳涂染得一片火红,如同出了血般处处泛着红光,我们身披夕阳的红光终于被不辞劳苦的小毛驴载到了牙生家院前的树荫里。
帕里黛妈妈,帕里黛妈妈,我们来了。
被杨树风吹得清醒过来的我们,争先恐后地扑进牙生家的院子。帕里黛妈妈放下扁担把我们拥进怀里,牙生的妹妹西林抱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绵羊亲来亲去,她的弟弟阿曼正挥着鞭子抽得铁牛旋转如风。听到母亲呼唤,他们立即跑来和我们抱成一团,把彼此快乐地摔倒在地滚来滚去,早把妈妈的淑女教育抛在了脑后。牙生把羊和松开的五只母鸡扔进羊圈,它们猛然惊醒,纷纷缩在墙角,盯着两只缓缓咀嚼苦苦草的绵羊,发出阵阵尖叫。
七
一天清晨,我们从搭在围墙上的梯子爬上屋顶坐在苹果树下,吹着饱含花香的风,逗弄着在花朵里钻进钻出的蜜蜂,远远看见拾荒老人拉着空平板车沿着砾石路走来。
妈妈,李爷爷来了。
西林沿着梯子爬下墙头,打开大门,热风随之涌进门来,卷起尘土和杂草窸窸窣窣地在院里飞旋。帕里黛妈妈将从涝坝挑来的水倒进水缸,掀下头巾蒙住脸,从厨房里提出一篮鸡蛋。拾荒老人将长长的木板车停在门外,提着柳条筐走进门,将鸡蛋从帕里黛妈妈的篮子里捡到自己的柳条筐里。我们从屋顶爬下来,帮着把雞蛋捡进拾荒老人的柳条筐里,老人猛然咳得弯下腰去。
您生病了吗?
噢,不碍事,我这种人命大,熬几天就好了。
我去给您取点草药,您稍等一下。
帕里黛妈妈走进厨房拿出麻黄草放在李爷爷的柳条筐里,又塞给他两个玉米馕。
用这个麻黄草煎汤喝完,裹着被子捂出一身汗,喝几天就会好的。
拾荒老人一边咳嗽一边道谢,临走前从兜里掏出几个糖块分别递给我们,我们欢呼雀跃地拿着糖块互相炫耀,满心都是甜的滋味。帕里黛送拾荒老人走出门,我们帮他抬起平板车,他把绑绳扛在肩头,拖着平板车步履蹒跚地沿着砾石路边走边咳。
这天黄昏,牙生哥哥从砖厂回来,脸上凝着愁云。
怎么啦儿子?
帕里黛妈妈给他端来一碗玉米糊糊。
妈妈,麦师傅这次带我们烧的砖不合格,我们全被解雇了。
先吃饭,烦恼的事留着明天解决。
第二天上午,我们跟着牙生外出放羊,望见拾荒老人拖着一平板车东西,在远处缓缓移动着。我们冲拾荒老人拼命挥手、尖叫,希望他能看见我们。西林取下戴在头上用柳枝和野花编的花环冲着老人挥舞。老人似乎没看见我们,仍旧拖着沉重的平板车艰难地走着。就在我们准备赶着羊走进另一片荒滩的时候,拾荒老人抬头望了一眼我们,一头栽倒在地,平板车失去了支撑随着砸下来,车上的旧物滚落了一地。
哥哥,西林指着远处,露出惊恐的神情,你看,你看,李爷爷倒下了。
牙生让阿曼看羊,自己快步朝拾荒老人倒下的地方跑去。牙生把昏迷过去的老人抱到车上,我们丢弃了老人捡来的那些书,用平板车拉着老人回到了他的地窝子里。
老人喝下牙生煮的草药醒了过来。
书呢?我的书呢?
老人一醒来就问他的书,我活不了多久啦,书却能一直活下去……
我们只得拖着平板车返回到老地方,把那些书全部拉了回来。
牙生背着老人走出地窝子,老人看到一本本书完好无损地堆在塑料棚里,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老人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有书在,谎话就蒙不住人的眼睛,人心就不会坏掉。老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孩子,好啦,这下好了,你们全都回家了。
老人哆哆嗦嗦地抚摸着这些书并冲它们说话,好像它们真能听懂一样。
牙生将老人搀回床上,老人让牙生打开挂在墙上的旧皮包,取出一沓用皮筋捆着的大小不等的钱币。
这个你拿着,我的后事就拜托你啦!请把我埋在荒漠图书馆的门前,让我守着那些从厄运里抢救出来的书吧。
荒漠图书馆?
是的,我给收留我的大漠留下了一座荒漠图书馆,将来,它会为越来越多被弄瞎的眼睛和心点亮明灯。
爷爷,荒漠图书馆在哪儿?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的。
老人冲趴在身旁的牙生说:“以后多来看看我,这些书就托付给你啦!”
八
一周后,当我们再次走进老人昏暗的地窝子,一股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牙生扶起老人,将带来的新鲜羊奶用木勺灌进老人的嘴里,大声呼喊:“乌思达,醒醒,乌思达,醒醒。”
老人被抽空的身体坍塌在牙生身上,将灌进嘴里的羊奶全都吐了出来。
爷爷,爷爷,你怎么了?
老人听不见我们的呼唤,仿佛沉迷在很远的地方,他内在的灵魂随着喘息之潮逐渐抽离身体而去。我和妹妹被吓哭了,原来在风暴强劲的戈壁滩上不是每一个生命都如看起来那般坚韧长命,也有像老人这样倒下的生命很快失去平日优雅高大的身躯而委顿成今天这般衰败的模样。牙生翻出老人那只黑皮镶嵌银色金属花边的皮箱,从折叠整齐的衣服里找出一套半新的衣裳,又从水缸里舀出半盆水,用毛巾给老人浑身擦洗完毕,虔敬地为他穿上衣裳,让他平躺在床上,等待他的灵魂完全离开那个已经不听使唤的身体……
我们在昏暗的飘舞着纤尘的地窝子里坐着,静静守护着陷入昏迷的老人,分明感到铺天盖地而来的强悍死神的气息和征兆正呼啸着聚集在老人四周并从血肉和精魂中带走老人的灵息和生命之气。这位给我们打开另一个奇幻世界的老人任凭我们如何呼唤,再也听不见我们的悲泣。
爷爷走了……
牙生再次用手贴了贴老人的鼻息,熄灭了眼里的光,他悲伤地用一块白布蒙住老人的脸,带我们来到门外。
在金黄夕阳涂抹的大地上,牙生用斧头削平我们找来的木棍,把它们用绳子捆绑成一架笔直的散发着木头清香的梯子。
求胡大保佑老人沿着天梯走到天堂,再也不要回到人间受苦……
牙生面朝西方伸开双臂求胡大保佑这个可怜的人。我们也默默地坐在一边,双目望向西方,极力地想看见显现在蓝天中那位无所不能的真主,请求牙生的真主帮助这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去往天堂,不要再四处流浪。
牙生做好天梯后从老人的信里找到了去往荒漠图书馆的手绘地图。
我们从老人床板下的木箱里找出了一身军官服、一枚勋章、一顶军帽,还有几张不可思议的发黄的照片:一群身穿旗袍或长袍的出身不凡的男女围绕在身穿长袍头戴礼帽的年轻的他身旁……看着照片上器宇轩昂的年轻人,我们怎么也无法将他和眼前的老人联系起来,这位神秘的老人浪迹荒漠,没日没夜地搬运着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书籍,宛若照料珍宝一般照料着它们,却从不提及自己的来历。
牙生将老人用白布包裹后抱上驴车,把那架天梯郑重地摆在老人身旁。
我们跳上驴车,牙生亲密地拍拍毛驴屁股,让它载着我们按老人所画的路线穿过这片荒漠后沿着裂谷朝西奋蹄奔跑起来。在流动着太阳黄金的大地上,毛驴跑过了一段路又跑过了一段路,我们找出了老人在地图上标识的一块盐碱滩、一片胡杨林,还有一个四周寸草不生的湛蓝的湖。在我们前方,红彤彤的落日正大片大片地收回泼洒在大地上的金光,另一半朝大地沉下去……
牙生从车架上把毛驴松开,安顿好用白布缠裹的老人后,牵着毛驴去水洼边吃草。
好远哪,天都快黑了。
牙生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跑到荒漠图书馆?
牙生掏出地图,指着盐湖说,从地图上看,至少还有一半的路,可能今天我们要在那儿过夜了。
好呀,好呀,我和妹妹兴奋地拍着手掌。
我们喜欢住在爷爷的荒漠图书馆里,那里有多少书就会有多少盏点亮的灯,一想到好多灯光在地面晃动,好多星星在天空闪光,哇,住在那儿,实在太美了。
等毛驴吃饱喝足之后,牙生将毛驴用套头拴在车架上,拍拍驴头,就让我们跳上车一边啃馕一边赶路。我们伸着脖子朝绵延荒漠腹地羊肠子一样飘向远方的土路上张望,大团晚霞的暗影重重叠叠地落在地面上混合着橘红的夕晖被一股股腾空而起的白旋风、黄旋风搅得光怪陆离。我们穿行在旋风搅动的光影之间,安慰着老人,爷爷,就要到了,我们一定要把你安葬在荒漠图书馆的门前,这样那些想毁掉书的人都不敢来了。
平躺在白布下面的老人似乎又缩小了一圈,白天鼓凸的身体轮廓全部塌陷下去,仿佛在飞快地消失。
牙生哥哥,爷爷变得越来越小了。
是的,爷爷的灵魂已经走了,也许他就在头顶看着我们把他送往荒漠图书馆呢。
我们抬头望去,群星已在暗蓝的夜空交互闪耀。
我看到了,爷爷的灵魂变成了一颗星星,就在我们头顶。
我也看到了,爷爷就坐在那片最红的晚霞上,手里捧着一本金光闪闪的书。
我和妹妹沉醉在光与影导演的绮丽夜色中,身处大地和天空的寂静里,听到风伴着毛驴哒哒的脚步在荒漠上回荡。在我们身后,一轮皓月升上半空朝大地泼洒着光瀑,照出那条隐没于无限幽暗的小路,我们穿行在流动着月光之银的大地上,听牙生唱起孤独的夜歌:
回家的人呐,走遍荒漠才找到灵魂的居所;走在路上的人呐,护送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去天堂。每当大地上有人死去,他的灵魂就会在天空升起一颗明星,留下的人呐,不要为离去的人悲伤……
在牙生孤独而高亢的歌声里,我和妹妹相拥睡去。
第二天清晨,牙生喊醒我们时,一座高耸入云的古堡出现在前方。这座古堡遍布伤疤,许多土块的缝隙都已被风暴和时光抹平,从古堡的一侧那段登上烽火台的台阶也被自然的神力撞击得破碎一片,有的地方变成了土坡,有的地方还遗留着完好的用土砖垒砌的台阶,展现出荒野之力与人工之力决斗后的妥协和融合。在古堡的墙壁上,很多鸟将巢筑在了上面不知是炮弹打出的还是风暴挖出的洞里。这座古堡从平旷的大漠高耸向湛蓝的天空,被渐渐升起的朝阳的金光从上到下照耀得一片金黄,宛若历史的巨人俯瞰着大地和我们,令我们觉得自已很渺小。
我們走进老人标识的那个房间,不禁愣住了。
在这个房间里,成堆的书从地面一直摞到屋顶,密密麻麻地占满了整个房间,湛蓝的天空和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房顶的漏洞照在这些灰头土脸的书上,就像照在一个个沉埋大地千年的巨人身上,风和充满书香的气流在遍布神秘声响的昏暗之中掀开一层一层时光的幻影穿过因受创后遗留的疤痕,呈现出经过年复一年沉积的灰尘和静止的时光所过滤的光与影,显示出华美的庄严。我们不知道老人是如何把这么多书搬进这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古堡里的,也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放在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来历,都遭遇过毁灭的痛苦和重生的欣喜,我们穿过这些用书垒起来的柱子的缝隙,从它们散发着古老气味的书页里,竟获得了抵抗遗忘的力量。这些被风与光日夜翻阅的书籍,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抖落风暴卷来的异乡的尘埃,从里面走出一个个人物,在月光下弹着琴弦,唱着他们自己的故事和祖先的历史,等到太阳露出地平线,这些人物又纷纷跳进书页里,成为一段段语言,一幅幅绘画,一个个神秘难解的古老符号,将自己沉没进灰尘、蛛网和鸟雀的落羽中,凝望着变得越来越愚蠢的尘世,发出阵阵叹息。
牙生跳进老人挖在图书馆门旁的墓坑,清理完碎石和杂草躺下来试试墓坑的舒适程度后,站起来说,老人早就为自己的死亡准备好了,这个坑只有他那样的高个子躺进去刚好。
牙生铺平墓坑底部的松土,爬上来,抱起用白布缠裹好的老人的尸体放进墓坑,挥动坎土曼埋掉老人,并将天梯竖在墓前为老人祈祷:
贤明的真主啊,请带走你的仆人,让他去往天堂免受尘世之苦。看在他为这么多受难的书服役的份上,请您引导他,带领他去天堂获得永生的幸福。
我们打开荒漠图书馆的门,让风吹来浓郁的书的气息围绕着老人的新坟,我们没看到一盏灯,却为一堆堆整齐捆放的书而无端流泪,受难的书和受难的老人都让人难过,就像很多人眼睁睁看着夜明珠遭人毁灭那样无能为力。
九
得知老人过世的消息,妈妈抱着出生不久的弟弟哭了,多好的老人啊,我都没去送送他。
帕里黛一边揉面一边安慰母亲,每天我们都为老人祷告,求真主引导他去天堂,我们不能哭,不能拖老人的后腿。
我和妹妹反反复复翻看着老人送给我们的小人书,为弟弟占据妈妈全部的爱而倍感失落。父亲出门做工前,高高举起弟弟并在他的小鸡鸡上用力亲了几口。没想到弟弟竟尿了他满头满脸,他不仅不生气,还高兴得哈哈大笑,说:我老范有儿子传宗接代了,以后更要拼命干……
一個月后,父亲带着牙生垂头丧气地赶回了家。
公社换掉了老麦,让我带着人们烧砖,可我试验了一个月还是没有起色,我去找陈汝金借了几回书,他硬说把那本书弄丢了,我说就借一个晚上让我看看,他都不答应,真抠门。
没拿到工钱的牙生听到父亲说到书,眼睛突然一亮。他一把拉起父亲坐上毛驴车,欣喜若狂地朝荒漠图书馆赶去。他一边赶驴一边说,你进去只能拿一本书,用完就要归还,老人生前说过要把书留给更多的人阅读,任何人把书据为已有,老人的灵魂都不会同意。
被关键技术卡得一筹莫展的父亲连连答应,没问题,你放心,我保证说话算话。
当我屡遭挫折的父亲被牙生领进荒漠图书馆时,整个人像被闪电击中了般目瞪口呆。在这座飘荡着幽暗之光的书籍的宫殿里,一根根从地面拔地而起的书柱如巨人般俯视着父亲,令他身心因遭受震荡而显得魂不附体。他一会儿拿起这本书,一会儿又拿起那本书,恨不得浑身长满手和眼睛,把他未曾见过的书都认识一遍。在这些书柱上方,过堂风吹开一册册书页汇成哗哗的流水声,此起彼伏,如同弹奏着一首在荒凉之中的智慧之歌。在父亲周围,一摞摞书籍凝聚的浩瀚之力冲过土堡的每一个孔洞,朝戈壁四处飘散,汇聚成一股荒凉之中的文字的飓风,掀动着被干涸和贫瘠统御多年的动物和植物,唤醒无数流落此地的神灵与金灿灿的阳光一同穿透大地上的寒凉之人,生长出澄明的愉悦在地面蔓延……
从清晨到深夜,我们穷得一筹莫展的父亲欣喜若狂地流连于荒漠图书馆,从一个书堆爬上另一个书堆,大声念出一本本珍贵典籍的书名,好几次被倒塌的书柱抛下来,又痴迷地爬上另一个书柱,激动地以洪亮之声呼唤着思慕已久却难得一见的如圣者箴言的书名。最后经牙生同意,父亲从这些书中带走了《日本的陶瓷工艺》一书。他回到家经过废寝忘食的日夜研读,用书中的慧剑斩断了疑惑的乱麻,最终获得了正确的方法和答案,竟至拍案大笑。
第二天,父亲欣喜若狂地骑着那辆快要散架的永久牌自行车从清晨走到黄昏赶到窑地,登上伫立于荒漠的圆柱形窑顶,遵照书中所言指挥工人将日本人的烧陶技术运用到烧砖上,推翻了县城烧砖屡烧屡败的历史,拯救了那些想搬出地窝子、土坯房的人受挫的梦想。在烧窑的日子里,父亲一边读这本书,一边把书中的技术运用于实践,对工人进行指导,对砖窑进行技术改造。在接下来的七天七夜里,父亲蹲守在大风呼啸的昆仑风口,身披绿色军大衣,挥动铁锹将木材从火口投进砖窑,日夜不离地守在倾注他全部心血和希望的窑炉前,等候着书籍帮助他创造的奇迹。半个月后,当父亲在形形色色人物怀疑的目光中开启窑门时,一批坚固、美观的黄灿灿的砖如同奇迹一般被工人运出庞大的窑仓整齐地垒成一面面金灿灿的砖墙,引来众人的啧啧赞叹。父亲从此名声大震、财运亨通,并将这小小的奇迹从一个荒漠窑地搬到另一个荒漠窑地,引来越来越多内地的亲戚及四方不能依靠土地养命的农人的追随。随着一座座砖房在县城拔地而起,父亲变得越来越富足,活得越来越有尊严,就连跟随父亲做工的牙生也拆掉了土坯房盖起了敞亮的砖房。
到了深夜,在大风呼啸中半倚在窑门口对着马灯翻看《日本的陶瓷工艺》这本书的父亲,被从窑口伸出的火焰舔得满脸通红。为了保留书中的关键技术,他时常把书中的内容抄录在笔记本里,有时竟至彻夜不眠。在另一个火口前,穿着羊皮袄的牙生用铁锹铲起几铲煤块投进火口后坐在火光摇曳的窑炉口,以一双深蓝的塔吉克明眸望着父亲。二人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心意都已明白。
第二天一早,父亲和牙生将品质最好的砖装满拖拉机开车赶到荒漠图书馆搭起帐篷,清点工具,点亮马灯开始工作。他们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整理老人的藏书,擦去书上的灰尘,扫去飞扬的落羽,在图书馆里撒上防虫蛀的樟脑丸,扯开油布遮盖老人所有的藏书。这座沉寂荒漠腹地几十年的荒漠图书馆第一次被几盏马灯点亮,被两双男人的大手反复抚摸,它们逐渐浮出蒙尘露出本来的面容,以不同年代的书页和文字述说着不同的传奇。父亲悲欣交集地站在这座摇曳着微光的书籍的宫殿里,看着一本本书籍摆脱了淹没它们的蛛网和厚土,露出悲怆的命运之痕,期待着被人翻阅并与珍爱它们的人相逢。
这些书都是拾荒老人从各种危机命运中抢救出来的,本本带着重生的庄严和与愚昧抗争的悲壮。在这些书上有火烧的痕迹,有不同人书写的痕迹,有撕扯后修补的痕迹,有泪水滴落的痕迹,有期望的私语,有绝笔信甚至还有血迹……
父亲穿过一根根高耸的书柱,猛然重温了读书人的尊严:他双手颤抖地抚摸着那一本本带着时光刻痕的书籍,想起幼年时奶奶站在洒满月光的乡村小路上,将卖掉农田换来的银元郑重地塞进他的手心,神色凝重地合拢他的手指嘱咐道,千万不要丢了,一定要听先生的话好好读书,钱的事有娘去想办法,你不用操心。
在许多个这样漆黑的黎明,年仅七岁的父亲在奶奶牵挂爱怜的目光中穿过麦田、穿过河流、穿过村庄,沿着铁路线独自赶往四十里地外的先生家读书……
清晨,日光从土堡墙壁的缝隙射进盛满幽暗之光的图书馆,照在每一本喝饱时光秘语的书上,惊醒了歇巢的鸟儿越过一根根书柱飞向土堡外的荒野,也惊醒了睡在书籍宫殿中的父亲和牙生。他们走到门外,一人爬上拖拉机,一人站在地上,相互将黄澄澄的砖块传递着卸在地上,又开车用油桶从裂谷运来水,挖坑和泥开始重新垒砌老人的坟冢。父亲和牙生用心砌齐每一块砖,用泥抹子抹平抹匀每一团泥,勾勒出笔直的砖缝线,还专门垒砌了一个能够摆放书籍的墓台。
在烈日的暴晒下,父亲和牙生倾尽心力用精湛的手艺建造老人的陵寝以表达男人含蓄的感激。二人砌好长方形墓室后,牙生搬来那架天梯重新竖在老人的坟旁。父亲从包里掏出那本带给他尊严和财富的书走进图书馆,把它恭恭敬敬地放回原处,转身来到老人的坟前。
老叔,这本书物归原主,你就放心吧。
父亲从皮包里掏出一瓶珍藏多年的老酒郑重地泼在老人的新坟上,猛然背过身去。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