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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之下

2022-03-27晓余

长江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小伍钉子红军

晓余

学校大门外的那座坟,简直成了安红的心头刺眼中钉。

山洼小学名不符实,学校所建之地,不是山洼,而是一处坡度平缓的小山坡,叫山坡小学还差不多。站在对面那条乡村公路上看校门口,如果用人脸来形容就是这样的:眉心处是校门,两边写着标语的围墙是眉毛,出校门通往乡村公路不到二十米长的水泥路是鼻子,右眼的位置,就是那座圆圆的坟包。坟头正对校门口那段水泥路,进出校门都不得不经过坟前。

那是一座孤坟,圆圆的绿色坟包醒目地立在路边空地上。一大蓬开着粉白小花的野蔷薇,花冠般覆盖在坟头上。坟前没有像样的碑,不讲究地立着一块一尺多高黄褐色麻石,麻石看上去有些年头,上端圆圆的已经没有了棱角,上面的字被风雨侵蚀,只剩浅浅的凹痕,难以辨认。麻石前埋了一个敞口玻璃瓶当香炉,里面凌乱地散插着未烧尽的香棍。麻石后面的坟头上,插着几枝应该是去年扫墓时留下的清明花,布质的,脏脏的和坟上蓬勃生长的野蔷薇缠夹在一起,远看像是长在刺丛中的真花。

去年开学前安红第一次来学校报到,远远看到那一大簇粉白野蔷薇,心里还一阵欣喜,走近发现鲜花下面是座坟时,一下就不自在起来。

什么学校!居然门口一座坟!

从那刻起,安红把自己不得不从深圳回到家乡工作的郁闷和委屈,全撒在这座坟上了。

一直到大学毕业,安红的人生中,没有遇到任何可以称之为挫折的事。她不是美女,但圆圆脸眯眯眼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看着还挺顺眼;不算聪明,但成绩也一直能保持中等还偏上,高中毕业顺利地考上本省一所大學;家住小县城虽不大富大贵,但父母工作稳定家里有房有车可算小康。大学毕业后,安红不满足于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拒绝家里给安排的工作,坚持要出去闯一闯。她怀着极大的期待,像许多有梦的年轻人一样,把深圳作为初入社会的第一站。现实让安红第一次尝到挫折的滋味,选择当老师的她参加多所学校招聘,全都没有聘上。爸爸妈妈本来就希望她能留在身边,得知情况后,一次次电话轰炸,把安红召回家乡,参加本县正在进行的教师招聘考试。

县里参加教师招聘考试的人也不少。幸运的是,安红压着线通过了小学教师招聘考试。因为录取名次靠后,按成绩选岗,她没得选,被分到离县城最远的山洼小学。爸爸妈妈倒是很开心。再偏远,开车也不过一小时路程,周末可以回家。唯一的宝贝女儿在他们看得到、捞得够的地方工作生活,放心。安红虽然情绪不高,事已至此,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先到乡村小学工作几年再说了。

到山洼小学报到,是安红自己开车去的。在看到那座坟的瞬间,她的心情跌到谷底,之前对新工作环境的小小期待,全被这坟给埋了。

山洼小学比安红想象得小多了。她之前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学校:全校不到一百名学生,分布在六个年级,多的年级十几人,少的只有五六人。好在学生少,教学压力也小,特别是作业批改起来很轻松,就那么几本,下课大家坐办公室闲聊着就改完了。如果不是学校门口那座坟,她还真有点喜欢这里。工作轻松,自然环境好,当地民风淳朴,同事间也一团和气。乡村的孩子们更是朴实可爱,大家都挺喜欢像姐姐一样的安老师。三天两头的,总有学生从家里带东西她吃,甚至有孩子把自己家炸的小鱼,也用一次性纸杯装几条带给安红。

这小小的幸福和快乐,就像生活不时给发一颗糖,不值钱,但甜。

除了学校门口那座坟。

安红问过同事,校门口的坟是怎么回事。谁都说不清楚。老师中有一位在这里工作时间最长,有二十多年,也不知道这坟是什么时候有的。他来的时候,坟就在这儿,不清楚是谁家的坟,但年年清明都能看到祭扫的痕迹。

安红追问,为什么不把坟迁走?学校门口,不适合立着一座坟吧?

原本大家已经习惯了坟的存在,并没有人特别在意。安红的追问,让老师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迁坟是大事。一般人家,是不会让别人随便动祖坟的。”

“除非修路、统一拆迁这种大事,谁敢随便要人迁坟?”

“要别人迁坟,得花钱,还得花大钱。学校没钱没势的,谁给你迁?”

“跟钉子户一个理,估计这就是个钉子坟。”

“其实还好。一座坟而已,我们在这里工作多年,早就习惯了。”

什么也没问出来。安红拼凑大家的话,加上自己的想象,在心里大致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所乡村小学,既不敢也没能力让坟主后人迁坟,就这么与坟共存,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视而不见。

第一周回家,安红就带着满肚子怨气,向父母抱怨学校门口有座坟,指责坟主后人自私,村里干部不负责,学校校长不作为,老师们事不关己视而不见。爸爸听后当即警告安红,动人祖坟是大事,姑娘家家的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千万别乱说话。又不是要在山洼小学待一辈子,不喜欢别看别想,就是一个小土包而已。

但安红似乎是魔怔了。

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特别想知道坟主到底是什么人,又怎么会把坟修在学校门口。因为这份执念,每次经过坟前,她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花开花落,草长草枯,坟上的变化,全在安红这一眼里。看得多了,安红有时会恍惚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与她对视。

晃眼一个学期过去,安红没看到任何人来坟前祭拜。但她知道坟主后人在,春节后返校那天,她看到坟前玻璃瓶中多了几根新的香棍,地上还有烧过纸放过鞭炮的痕迹。

乡村的春天,来得赏心悦目。学校周边田野里的油菜花,开成了金色的海洋,附近村庄周围,粉的、红的、白的花,这里一树,那里一树,又宁静又骄傲地盛开盛放。路边、田埂,更是一片片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细细小小地开着,小河沟里水不深,极清,可以清楚地看到水底的软泥上,不知是什么水族爬过,留下细细的、弯弯曲曲的痕迹。那座钉子坟,又戴上了野蔷薇花冠,坟头的花开得极是热闹,缀满粉白花朵的枝条旁逸斜出,把去年的清明花都淹没了。坟上花团锦簇蜂飞蝶舞,时常会有孩子跑到坟的周围追蝴蝶摘野花,他们并不害怕,也不在意。被孩子们围着嬉闹的钉子坟不像是坟墓,倒像是个小小的乐园。

安红喜欢这样的春天。各种颜色恰到好处,空气的味道,是任何香水都模仿不了的芬芳。徜徉在这样的春天里,她年轻的心平静安详。连看那座钉子坟,也不像之前那么别扭。她几次站在路边,想着也像孩子们一样,去摘那坟头美丽的野花。犹豫再三,终还是没有迈过路边低低的一道坎,去靠近那座坟。

对于安红来说,那始终是一座坟。

清明节,安红跟父母回乡下老家祭祖时,突然想到,学校门口那个坟主的后人,肯定也会去祭扫。想到这个,安红有些激动起来。她不敢告诉父母原因,找了个借口离开,驱车直奔山洼小学。到学校门口,看到坟前并没有祭扫的痕迹。安红心中一喜,看来祭拜的人还没来,她决定先去学校等着。

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人来。时间一点点流逝,安红的好奇心也一点点淡去,她有些失望地开车准备回家。车刚出校门,就看到有辆小车停在乡村公路往学校拐弯处,一个年轻人正从车后厢往外拿清明花。安红一喜,急忙停下,就坐在车里观望。

肯定是来祭拜钉子坟的,这附近就这一座坟。

年轻人并没有直接过来祭拜,车上还有人。他把祭拜用品放在路边,打开后车门,搀扶下来一位老人。老人颤巍巍地拄着手杖,年轻人一手搀扶老人一手提着祭拜用品,慢慢往学校门口走来。

就是钉子坟主的后人。

那个年轻人走到学校门前,看到停在那里的车,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车停在那儿是为给他们让路,他朝车上的安红点了点头,搀扶着老人继续往坟那边走。这一照面,安红惊奇地发现,来的竟然是她认识的人。名字不清楚,大家都叫他小伍。

离山洼小学不远有个农场,小伍是这家农场的农业生产技术员。山洼小学每学期都会安排全校学生去那兒开展一次劳动实践活动,安红就是在上学期的活动中见过小伍,听他指导学生开展田间劳动。小伍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中等个头,非常壮实,神情略显憨厚腼腆。安红对他印象最深的是皮肤真黑,也不知道是晒黑的,还是天生黑。

既然是认识的人,安红当然不甘心只是坐在车里看着。这半年多的心心念念,终于等到这样难得的机会,她得趁机了解更多关于钉子坟的事。

安红走过来的时候,小伍也认出她来,只是一下叫不出名字。

“小伍。”安红主动打招呼。

“你……你是……”小伍有些尴尬地努力想她的名字。

“安红。”安红笑道。

“对对对,安老师。这是我爷爷。”

“爷爷好!小伍,这钉子坟是你们家的?”话一出口,安红便红了脸,神情尴尬。

小伍脸上的笑也瞬间凝固,转脸看向身边的老人,老人耳背,并没有听清安红说什么,浑浊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安红,张着嘴哦哦地点着头。

安红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平时无聊说着玩的,你别介意。”

小伍勉强挤出一丝笑,没有再理安红,搀扶着老人往坟前走。安红犹豫片刻,也跟了过去,既想做点什么挽回自己刚才失言给小伍留下的不好印象,也因为实在不想放过这打听钉子坟的机会。

小伍的爷爷看上去有八九十岁了,脸色苍白清瘦,久病卧床未见阳光的样子。老人每走一步都很困难,慢慢挪到坟前空地上,安红接过小伍手上的祭祀用品,小伍腾出手来,用身子支着爷爷,麻利地把那根拐杖拆解变成一把简易椅子,放平稳后扶老人坐下。安红放下手上拿的东西,赶紧上前帮忙扶稳那把简易椅子。看爷爷坐稳了,小伍脸色才完全缓和下来,径直到坟前去摆弄祭祀用品。

爷爷这边没事,安红主动过去拿起清明花,一朵朵往坟头上插,边插花边作无心状向小伍打听。

“这个碑很有些年头吧,上面的字都看不清了。”

小伍码好纸钱,点上香插进玻璃瓶中,伸手抚摸着麻石碑说:“这上面是陈三娃之墓五个字,看是看不清,用手摸,大致能摸出来。”

陈三娃?安红心想,不是姓伍吗?

小伍开始烧纸。火起来时,他跪下磕了三个头,便蹲在那儿用一根棍子轻轻拨动那厚厚一摞纸钱,让火烧透。安红退后,站在爷爷身边看着小伍祭拜,心里盘算着要怎么继续打听。

“这碑是哪年立的?”眼看坟前的纸就快烧完了,安红只得没话找话。

小伍愣了一下,似乎也不知道。他回头大声问爷爷:“爷爷,这碑是哪年立的?”

老人浑浊的眼神看着燃烧的纸钱,想了好一会儿,嘴唇抖抖索索道:“民国二十一年,我爹立的。”

1932年?那到现在不是有八十多年了?居然是这么老的坟。安红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有些惊讶这坟墓年代的久远。过去这么多年,虽然墓碑上的字模糊了,可坟堆饱满,没一处塌陷,可以看得出来一直被用心维护。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山洼小学:“……还没这学校。”

原来这地方还真是人家先占的。也不知当初建学校的人是怎么想的,明明这里有坟,干吗还要建学校?还把学校大门开在坟边?安红忍不住悄悄扭头白了学校大门一眼。

纸烧完了,没有风,带着点点火星的轻灰随升腾的热气悠悠地飘起,又落下。小伍取出带来的酒,拧开盖子,准备倒酒。爷爷看到,似乎想要站起来,安红连忙扶住他。小伍回头看到爷爷站起来了,也转身过来搀扶。

“我来敬酒。”

“好的,爷爷。我扶您过去。”

两人搀扶着爷爷走到坟前,小伍把拧开盖子的酒瓶交给爷爷。安红看老人的样子似乎拿不稳酒瓶,悄悄伸手托住瓶底。

老人将瓶中酒缓缓倒在坟前,这简单的动作,似乎也力不从心。他把剩下的半瓶酒递给小伍,示意他洒在坟周围。小伍绕坟一周洒完瓶中的酒,空气中有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这是,最后一次来给你做清明了,你喝好。”老人看着那块墓碑对坟中人念叨,安红看到他眼眶红了,有眼泪蓄在眼角。

“爷爷您放心,我每年都会来做清明的。”小伍放下酒瓶双手扶住爷爷。

“我死了……你也不用再来。到你爸爸,三代人,可以。国家安生了,日子好过,学校门口立座坟,不好。你抽空,把坟平了,在上面多种些花,他看着也喜欢。”老人说到后来,已经有些气短。

安红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钉子坟要平了?还不是迁,是平!

她一脸惊讶地扭头看小伍。小伍看起来很平静,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

“好的,爷爷,我来弄。”

祭拜完毕,小伍扶着老人离开的时候,安红还有点没缓过神来,茫茫然地跟在他们身后。老人慢慢挪到学校门口的水泥路上,突然停下,回头望着那座坟,默然片刻,轻声道:“那碑……还是留下来,万一他家人找来,有个凭证。”

开车回家的路上,安红心绪纷乱。她一直希望学校门口的钉子坟能迁走,老人这个平坟的决定,让她不知道自己的愿望算是达成了,还是永远不能达成。这钉子,没有拔出,而是深深钉进了大地。而墓主陈三娃,竟然不是小伍家人,那他会是谁呢?

回到家,安红跟爸妈说起在钉子坟那儿遇到祖孙二人的事。两人听说也有些意外,她爸爸凝神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1932年?不知道家人是谁?这会不会是座红军墓?当年红军离开鄂豫皖苏区,就是从你们学校那一带走出去的,也是那个时间。这我得打听一下。”

爸爸没猜错。他打听后得知,山洼小学门口那座钉子坟,还真是一座红军墓。

假后返校再经过钉子坟时,安红站在那儿静静地看了许久。此时太阳刚刚升起,孩子们大都还没有到校。她轻松地跨过路边那道小小的沟坎,大步走过去蹲在坟前,把玻璃瓶中歪倒的香棍一根根扶正插好,又随手拔去坟前几棵杂草。看着那块麻石碑,安红伸出手,顺着石碑上的浅槽摸索,碑上刻的确实是陈三娃这个名字。

你家在哪里?家里还有谁?会有亲人寻找你吗?名字叫三娃,那家里应该还有大娃二娃,甚至四娃五娃吧?安红心想。

肯定有,必须有。她不自觉地用力点头。

“安老师,你在干什么?”安红一回头,几个孩子站在路边好奇地看着她。她一只手还扶在麻石碑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安老师,你是在摸那石头上的字吧?”一个小男孩抢着说,“我知道,那上面的字是陈三娃之墓 。”

“我也知道。”“我也摸过。”另外几个孩子开心地附和。

安红站了起来,笑问:“都摸过?那你们知道陈三娃是谁吗?”

孩子们看着安红一起摇头。安红正要告诉他们陈三娃的身份,上课铃响了。

“要上课啦!快跑!”孩子们像听到命令,扔下安红转身往学校大门飞奔而去。安红站在坟前,目送孩子们欢快的背影消失在洒满阳光的校园里。很快,教室里传来唱歌的声音,有些凌乱,但很响亮。她回头看了一眼陈三娃墓上盛开的鲜花,粉白的花朵沐浴在朝阳之下,泛着柔和的光芒。安红眼中浮起一丝明亮的笑意,转身像孩子们一样向学校一路小跑。

安红再次看到小伍的时候,已经是暑假期间。

天气炎热,她趁凉快,一大早去学校拿参考书。离开时,在校门口又看到小伍,他当时正在陈三娃的墓周围转悠。

“好巧啊!又碰到你了。”安红停车打招呼。“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来看看,这坟要怎么平才好。”

安红愣住了:“你真要平坟啊?”

“是啊。你开心了吧?钉子坟终于要平了。”小伍揶揄道。

“你就别提这茬了,我正式道歉。”安红说着在坟前郑重地一鞠躬。

小伍抿嘴笑了。

“我打听过,陈三娃是个红军战士。”

“是的。当年红军离开时经过咱们这儿,他因为生病被留在我家照顾。是我曾爷爷时的事,那时我爷爷也还是个孩子。”

“既然你爷爷可以证明他是红军战士,那就别平坟了,联系烈士陵园迁过去吧,我爸爸可以找人帮忙。”

小伍沉默片刻,轻声道:“我爷爷两个月前去世了。”

“啊?抱歉,我不知道。”

“没事,爷爷九十岁了,是高寿。其实十几年前我爸还在的时候,去县里找过,想把陈三娃的墓迁到烈士陵园。因为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没办法认定他的身份,没迁成。”

原来是这样。

安红看着眼前孤坟,问小伍:“这陈三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英雄,让你家三代人守他的墓?不对,从你曾爷爷算起,到你这儿是四代了。”

小伍缓缓道:“他不是英雄,就是个普通的小红军,死的时候也才13岁。”

安红有点不敢相信,13岁?那不还是个孩子吗?她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了看学校大门,那儿每天出进的,也是孩子。

“你们一家人真是了不起啊!一直替这个素昧平生的小红军守着墓。”安红满眼佩服,冲小伍竖起大拇指。

“谈不上什么了不起。他也是为革命落在咱们这儿,还是个孩子呢,总得有人管吧。”小伍神情淡然,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对对对,咱们这儿可是革命老区,不能不管。那你现在要平坟,除了爷爷的嘱咐,跟我说那是钉子坟是不是也有关系?”安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有点关系。”

安红没想到竟真的有关,急了,双手乱摇:“你可千万别!我那是不知道情况,胡说八道的。坟在这儿什么也不影响,同学们经常在这边跑来跑去,一点也不在意。再说了,這儿是先有坟后有学校,论先来后到,也是小红军先占的地儿。可别因为我说钉子坟,就赌气平坟,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小伍看她急眼的样子,咧嘴一笑: “安老师,我说的有点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没空跟你细说。平坟的事已经决定了,不会改变,就这几天。趁着暑假平了,不影响开学。你要是有时间,就来帮忙吧。”

“我一定来!”

平坟的日子定下后,小伍按约定通知了安红。安红一大早驱车赶到学校门口,小伍已经带着工具等在那儿。

“就你一个人吗?”安红走过去四下张望,没有看到其他人。

“不还有你吗?不需要太多人。”

开始平坟前,小伍默默地绕坟浇了一瓶酒,双手合十在坟前鞠躬,安红也连忙跟着做。小伍的计划是先把碑取出来,把坟上的野花和杂草铲掉,再把坟头削平,留十几公分高的台基,用砖砌个圈围起来,把碑安在中间,再在里面种上花。

“那就是个小花坛了,挺好的。你想好种什么花吗?”安红觉得小伍这主意不错,坟还在这儿,只是换了个模样。

“映山紅吧,咱们这儿山上挺多的,好养活。边上还可以移些野蔷薇种上,这个花开起来热闹,开的时间也长。明年开春,我再在那边种几棵桂花树,到了秋天可以闻个香味儿。”小伍边说边比划,安红的眼前仿佛已经看到陈三娃的墓地鲜花盛开。

两人说干就干。平坟时,小伍边挖土边告诉安红关于陈三娃的事——

听口音,陈三娃是河南人。在小伍家养病的那段时间,小伍的曾爷爷问过他家在哪里,想要帮他联系家人。可他就是不说,只说自己是刘营长部队的人,生怕别人把他送回老家去。精神稍好点时,陈三娃便一直念叨着要赶紧好起来,早点回刘营长的部队,去很远的地方,跟他的战友们去打仗,他还没摸过枪呢。可他终究还是没能走出这个小山村。他的部队他的战友也不曾再回来。

陈三娃去世后被安葬在这片小山坡上,坟头朝着红军离开的方向。后来,小伍的曾爷爷当村支书时,村里要修一所小学,他想着陈三娃去世时还是个孩子,把小学建在他的坟边,天天有孩子们热热闹闹地出出进进,听着读书的声音,他就不会太孤单,也不会害怕。在小伍曾爷爷的提议和坚持下,学校修在了这个山坡上,就是现在的山洼小学。

小伍的曾爷爷去世后,他爷爷继续守着陈三娃的墓。几十年过去,那个小红军慢慢被人遗忘。这座坟,只有小伍一家人,年年祭扫,年年维护,从未间断。在当地村民眼里,这坟成了小伍家的祖坟。再后来,已经没有人关心这是谁家的坟,坟里埋葬的是谁了。

小伍一家人在意。他父亲在世时,一直想为陈三娃争取一个名分,心心念念想把陈三娃的墓迁到烈士陵园,就因为没有陈三娃的身份证明,这心愿未能实现。小伍父亲不甘心,决定自己去为小红军寻找身份证明。

“还真让我爸给找到了。”说到这里,小伍突然停下手上的锹。

“真的?在哪里找到的?”安红瞪大眼睛,也停下了手头的活。

“幸亏有刘营长这个人,我爸就是顺着这个线索找的。当年红军队伍从咱们这里离开后,历尽千辛万苦先到了四川那边,牺牲了好多人;之后一路长征到陕北会师,再后来又过黄河,西征,他们一直在打仗,一路上牺牲了好多人,是真不容易。我爸花了几个月时间,沿着红军的足迹,寻找陈三娃说过的那个刘营长的部队,一直找到甘肃永昌县,所有线索全部断了,就再也没有继续找下去。”

“你说的……是西路军吗?”安红打断小伍的讲述,轻声问道。

“你也知道西路军?”

“听我爸爸讲过。所有线索全部断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支部队所有人全部牺牲了。西征的时候,刘营长已经当上了师长,他也牺牲在战场上。我爸去了他们战斗过的地方,他说一路上看到的西路军纪念园里,几乎全是无名烈士公墓。从永昌回来后,我爸就不再提把陈三娃的墓迁到烈士陵园的事。爷爷说,比起他那些埋骨千里之外的战友们,陈三娃至少还有名有姓有块碑,有我们家年年祭拜,有学校的孩子们出出进进地陪着。哪儿也不用迁,他还是个孩子,在学校旁边住着挺好的。”

安红眼睛一热。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卖力干活。

坟头一点点矮下去,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是座坟了。看着眼前已经削去一半,只剩下一圈圆圆土台的坟,安红问小伍:“你说,他们当初背井离乡参加革命是为什么?”

小伍朝着山洼小学一挑下巴: “还不是为了你们学校的孩子,可以过上像现在这样能安心地上学读书的生活啊。”

安红扭头看向山洼小学的校门。站在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那栋两层教学楼。建校时便种下的几棵大树,遮天蔽日,绿荫如盖。此时树下没有嬉戏的孩子,只有几只花喜鹊跳来跳去,平日喧闹的校园安静得像一张风景明信片。

山洼小学竟然这么美好。安红还不曾在这个角度这样专注地欣赏过自己工作的学校。她眼前仿佛看到一群又一群的孩子,欢笑着、追逐着,从校门口拥出,络绎不绝。陈三娃的位置,原来真的是眼睛的位置,是睁眼就能看到孩子们快乐身影的位置。

这边一个孩子,看着那边一群孩子。

眼泪浮上安红的眼眶,笑意也挂上她的唇角。见安红久久沉默,小伍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校门口,仿佛自言自语道:“学校同学每天从他坟前走来走去,肯定想不到陈三娃有多羡慕他们。都是孩子,他却一天学也没能上。”

“别说同学们没想到,我这当老师的,之前也从没想到过这坟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现在觉得有关系了?”小伍微微一笑,偏过头看向安红。

“当然。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又不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陈三娃离开家乡去参加红军时,就是想要走出一条通往新世界的路。所有去趟那条路的人,都是路的一部分。披荆斩棘的英雄是,浴血奋战的烈士是,像陈三娃这样倒在路上的人也是。只有走的人多了,才能把路走远了踩实了,直达我们学校门口。”安红顿了顿,回头一笑,“还有你们一家,也是。你们家是养路人。”

“你们当老师的,就是会说话。”听安红这样说,小伍心情很好的样子,他挪步站到原来麻石碑前的位置,“我爸生病去世那年,换我陪爷爷来做清明。就是站在这儿,我爷爷突然说了一句话:这是咱们家的事。他没说什么事,也没讲什么道理,可不知为啥,我一下就什么都听懂了。”

终于,陈三娃墓地周围的杂草浮土全清理干净了。小伍在台基中心位置挖了个小坑,安红跟他一起把那块麻石碑立在坑中,用力压实周围的土,只露出陈三娃的名字。立好麻石碑,安红退后几步打量,想想又跑到学校门口。站在高一点远一点的地方看,陈三娃的墓还真像一枚被钉进大地的钉子。虽然台基上还光光地秃着,安红的眼前仿佛已经开出一片繁花。

陈三娃还在那儿,在鲜花之下。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小伍开始收拾工具。

“后面的事我一个人可以弄。安老师,等到开学时你再看,这里就已经种上花了。明年春天,花就开了。”

“好。到时候,我跟同学们讲小红军的故事。”

“哪有什么故事啊。”

“这里有个小红军就是故事啊。”

安红开车离开时,经过小伍身边,她停车摇下车窗探出头来。

“大家都叫你小伍,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小伍咧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名字挺土的,你认识的人里,肯定有人叫这名儿。”

“那是什么名字呀?”安红好奇道。

“红军,伍红军。”

安红笑道:“还真是,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第三个叫红军的。”

选自红安县《红安文学》2022年第1期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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