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我们清澈的余生(8首)
2022-03-27张执浩
张执浩
八月最拥挤
地下和地上不再对立
红薯、土豆和花生……它们
要钻出土来,而地面
早已被南瓜、香瓜、苦瓜、丝瓜
西瓜和冬瓜们……所瓜分
我记得有这样一条田埂
可以串联起童年的所有记忆
从门前的稻场出发蜿蜒而行
经由一块块稻田、旱地
三口堰塘,以及几座塌陷的坟
然后从竹林旁边的菜园子绕回来
但这条田埂已经消失,余下的部分
杂草丛生。我在记忆中走了一段
奇怪的是没有遇见一个人
作物抱团,交头接耳:“瞧,又来了
一个无立锥之地的东西。”
稻田在种上禾苗之前
有一段空窗期,空荡荡的
田里灌满了水,只有稻茬以及
胡乱纠结生长着的蓝花红花草籽
正是桃花杏花含苞待放的时节
附近的李花和槐花也要开了
雨下一下,停一停,都是细雨
密密麻麻落进水田,而水
永不见涨,转瞬又出了太阳
我有点庆幸自己曾活在那时那里
在触抚不到天空的年纪也去过
装满天空的稻田,快活啊
从那扇平静的窗户往外爬
踩踏着水泊里云状的牛羊或刍狗
当我赤脚站在软塌塌的稻茬上
一条条泥鳅滑过了我的脚踝
我抓不到它们,整个童年我见过
很多泥鳅,却没有真正捉牢过一条
北风在户外搜刮了一夜
今日小雪。晨起授衣
翻出去年此时的一件绒服
并从内兜中找出了一只口罩
皱巴巴的,像紧缩了一年的心情
很难再有御风而行的好时光了
姑且在摘下口罩后强作欢颜
体面地回到一件旧衣服内
树叶在风中迷狂地摇摆
并没有哪一片叶子落下来后
想重新回到树上,否则它们
不会尾随我朝冬天深处走
而我要去打加强针,要去
接受没有你我也能独活的现实
喜鹊从来不往城里飞
它们只在广阔的乡间结伴而行
冬天来了,落尽了树叶的
小白杨上落满了乌鸦
一只落单的喜鹊不知出于什么缘故
径直朝这边飞来
乌鸦截住它,将它团团围住
巨大的吵闹声撕碎了我的白日梦
我在天空下茫然地散步
刚刚靠近一棵霾中的梨树
一树的麻雀就栽进了满是稻茬的田地
一头长久没有犁过地的水牛
正驮着两只八哥站在夕光里反刍
我记得年幼的我曾坐在它的犄角上
被它这样举着回家
现在去新浪微博还能查到
我留在2009年初冬的那句:
“与其在家等死,不如出门寻死。”
现在我还记得那天下午的武汉
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事物所笼罩
没有太阳的天空里弥漫着橙黄色的空气
刺目,呛鼻,前所未见,前所未闻
稍后官方通报说:青山一家化工厂发生了泄漏
再稍后又纠正:是霾——农民烧秸秆
导致大量的烟尘悬浮在了空气中——
从此我生活的字典里便多出了一个字
一旦出现,便不易擦洗
它出现在我人生的中途
被我称之为:“中年霾”
现在我还会经常回到那个昏天黑地的下午
我要过江去汉口见一位从深圳回来的大哥
我们已经约好了在江边的一家酒楼碰头
我戴着黑色的口罩,在门窗紧闭的
车后座紧张地眺望灰蒙蒙的街景
神色凄惶的人群,已经是
黄昏了,已经进入了夜色
但时间仿佛凝成了一堵高墙
我必须克服慌张从墙体穿过去
一头栽进我的“少年雾”中——
清白的大地上随处可见烧秸秆的人
我也举着残烬跟在他们身后跑——
我要克服许多慌张才能来到
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慌张中
他在霾中落地
我在霾中启程
没有人不是在克服生活的混沌之后
才想起应该祝福我们清澈的余生
皂角树下只有一种生活
母亲抡起棒槌反复捶洗
一堆没有颜色的衣服,一层层水雾
扬洒在空中,即便多年过去了
还没有完全散尽
皂角树下只有一种声音
当我循声望去就能看见
挂在半空中的半月形的
皂角,它们在树叶落尽之后
依然固守在皂角树上,即便
母亲多年前就停止了捶打
我依然能够听见生活在哀求
皂角树下只有一种阳光
均匀地洒落在弧形的晾衣绳上
滴水的衣服终于干透了
我也终于穿不上它们了
我赤裸着坐在水塘边的石板上
望着倒映在水中的皂角
试着抡起那根完全干透的棒槌
一会儿觉得它太轻了
一会儿又觉得它太重
每次路过黄花涝
我都会按下窗玻璃看一看
这片沉陷在水洼里的土地
飞机升降在天河机场上空
不远处有人在釣鱼有人在放生
并不见黄花的地方却拥有
这样一个灿烂的地名
它让我想起早年见过的那些
涝籽,开着蓝花、红花和白花
沤在乍暖还寒的初春的田野
那时候的天上画满了
喷气式飞机的白色轨迹
那时候草丛里落满了纸飞机
狭窄的机舱里写着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还有她的名字
看一棵树只能看见它的侧影
旁逸斜出的枝干和密密麻麻的叶片
它建造了自己,一座无声的庙宇
朝拜者是一些尽情欢闹的鸟儿
我时常被它们的拍翅声所吸引
从树叶摆动的幅度和亮度来揣摩
天气:今日阳光灿烂
我把目光投向了树冠,看见
一片蓝天在等候一朵白云
而白云还在你的头顶,需要一阵风
将她送过来,给这棵神秘的树
戴上一顶神圣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