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环境美学对框架理论的反思与重构*
2022-11-04
西方当代自然审美的复兴由罗纳德·赫伯恩的文章《当代美学与自然美的忽视》开启。赫伯恩在对比艺术审美与自然审美的基础上,反思了艺术美学传统对自然审美的错误引导,并将“非框架性”视为自然对象与艺术作品的重要区别,由此也开启了西方环境美学对自然审美中框架的反思。环境美学在发展的过程中一直在探求跳脱于艺术模式之外的适当自然审美方式,但也在对比和采用艺术审美路径的基础上进行理论建构,对于框架的态度显得矛盾且暧昧。包括赫伯恩在内的西方环境美学家反思艺术审美传统对自然审美的侵袭,将框架视作艺术审美方式对自然审美的不合理移用,主张无框的自然审美;但也有学者肯定框架在自然审美中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或在颠覆艺术框架理念的同时为自然审美的适当框架寻求根基。由此,框架既被视作艺术模式误用于自然审美的代表而被批判,又被视作自然审美中不可或缺的要素而被重新构建,环境美学内部针对框架问题出现了分歧与争论。那么,自然审美中的框架究竟具有怎样的内涵?适当的自然审美中的框架将何去何从?
解决上述问题需要我们对环境美学中的框架内涵进行深入分析,探求环境美学对框架问题的多重反思,从而在多维理论的交织下探索更为适当的自然审美方式。这不仅有助于驱散萦绕于框架之上的各种争论与质疑,同时能够在更为广阔的语境下理解自然审美的特性,从而对框架理念做出适当的调整与重构。
一、颠覆:艺术审美反思下的框架批判
西方环境美学对框架的反思与其自身的兴起同步展开。西方现代美学更加重视艺术审美,黑格尔更是将美学等同于艺术哲学,此后,分析美学进一步将艺术作品视为美学研究的关键对象。在这一过程中,自然美学处于被美学界忽视的边缘地位,即使有所发展,也受到主流艺术审美传统的侵染与规训。这一情况在20世纪60年代迎来转机,赫伯恩的开创性文章《当代美学与自然美的忽视》深刻反思了现代西方美学对自然美的忽视,并在对比艺术审美与自然审美的基础上论述自然对象的广阔审美前景。在赫伯恩看来,“非框架性”是自然对象区别于艺术作品的重要特性之一,同时也给自然对象带来更为丰富的审美可能。此后,西方环境美学在继承赫伯恩思路的基础上逐步发展,也由此开启了对框架理念的反思与批判。
相比于自然对象,框架在艺术作品中更为普遍。画作中的画框,戏剧中舞台与观众的分隔,文学作品中内容与标题、页码之间的空白等,都是艺术作品中框架的常见表现形式。但审美实践中的框架并不仅仅局限于物性、可见的形式,更是指审美对象与其所处环境、欣赏主体之间的边界和区分。因此,艺术作品中的框架不仅能将主体的注意力快速集中于审美内容之上,避免审美对象的混淆与误认;同时也能维护审美对象的完整性与稳定性,在一定程度上规避外部环境对审美特性的干扰。由此可见,艺术作品中的框架有助于提升审美的确定性、完整性与稳定性,逐渐成为艺术审美的常规思维模式。
但与艺术作品不同,作为非人造物的自然对象并不天然就具有明确的框架,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自然对象的不稳定性与开放性,因而也成为现代美学传统认为自然对象不具有审美价值的重要理由。但艺术审美传统下的框架思维仍然深刻地影响了现代自然审美模式的形成,审美主体更多地将艺术欣赏方式挪用至自然对象之上,更为关注自然对象的形式特征,人为地给自然对象设定框架,兴起于17世纪的“克劳德镜”便是人为添加的自然框架的代表。通过这种随身携带的有色凹凸镜,人们可以将难以把握的自然对象“移到一个适当的距离,用柔和的自然色彩与最寻常的视角将它们展现出来”,将散乱、无界、多样的自然对象重新选择、组合形成类艺术作品,进行审美欣赏,从而可以更为便捷地关注自然对象的如画性特征。这一框架在发展过程中逐步衍生出景观游览中的特定视点、人为设置的风景名胜等形式,艺术模式也在自然审美中深入拓展。
西方环境美学以颠覆艺术传统下的审美欣赏模式为基础反思自然审美,将推动自然审美由“肤浅、碎屑”走向“严肃、认真”,构建适当的自然审美方式作为理论研究的目标。因此,在环境美学看来,框架理念是艺术审美传统对自然对象审美本性的错误规训。环境美学认为,作为自然本性的“非框架性”实则是自然对象审美特性的来源之一。在赫伯恩看来,“非框架性”非但不是自然对象的缺点,反而能给自然审美带来额外的体验,“如果‘框架’的缺失排除了自然审美对象全部的确定性和稳定性,作为回报,它至少提供了一种不可预测的感知惊奇;仅仅它们的可能性就为自然的静观赋予一种具有冒险性的开放意义”。这种开放意义源于自然的整体性与连续性。与艺术作品相比,自然对象不是独立自持的稳定整体,其与所处的环境天然地有着密切的关联,因此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展现不同的面貌。但在艺术审美传统为自然对象加上框架时,自然对象或被从其密切相关的环境中孤立出来,或被框架分割成断裂的形式画面,如同画廊中的静默作品一般被人凝神静观,以艺术作品的方式展现自身。
环境美学认为,作为艺术审美辅助工具的框架并未如其本然地对自然进行审美聚焦,反而在这一过程中扼杀了自然审美的多样面貌和无限可能。艺术作品的审美特性并不会因其从环境中移出而有所改变,但“自然对象却与创造它们的环境有着我们可以称之为有机统一的东西:这些对象是它们所处环境的一部分,并通过环境的作用力而从元素中发展而来”,因此,当我们将一块岩石从其所生成的环境中移出,将其作为独立完整的艺术对象进行审美静观时,我们虽然能够获得形式上的审美体验,但忽视了自然更为丰富的审美特征。由此可见,自然对象在具有色彩、线条等形式特征之外,交织在它上面的复杂关系所体现的生态内涵更是其审美价值的重要来源。在现代美学中占据主流地位的艺术审美传统忽视了自然对象的特殊性,将专注于形式的框架强加给自然对象。
此外,环境美学批判了艺术审美框架所带有的鲜明人类中心主义倾向,认为这不仅违背了自然对象的审美本性,而且不利于自然审美走向自然保护实践,缺乏对自然的伦理关怀。在框架的协助下,人类主体按照自身的偏好将符合艺术审美原则的统一、对称、和谐等特质的自然对象框选出来,在加深如画欣赏模式的同时,也将自然审美引向了主体性泛滥的方向。正如景观地理学家罗纳尔多·瑞斯所言,如画审美理论“表明自然的存在只是为了取悦和服务我们,只为确保我们的人类中心论”。艾伦·卡尔森将这一模式总结为自然审美欣赏的景观模式,在这一模式下,人们会“寻找和欣赏的主要是风景优美、有趣的自然环境。因此,那些缺乏有效绘画构图、刺激感或娱乐性(即那些不值得展示在画上)的自然环境就被视为缺乏美学价值”,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对自然审美价值的忽视与贬低。同时,偏好如画性的框架理念也通过审美活动影响到人们的具体实践行为,“有人心甘情愿地被人带领着成群结队地走过‘景’区;认为大山里只要有瀑布、悬崖与湖泊,他们就觉得大山很伟大。而诸如堪萨斯平原则被认为是单调乏味”。当这种审美实践进一步拓展为生态实践时,美学观念上的如画性框架也将转化为具体生态保护中的行动界限,诸如沼泽、湿地、沙漠等缺乏如画性特征的自然环境可能会被忽视。例如,美国国家公园最初便是“为了保留美国西部那些赏心悦目、意义久远的壮丽景观”,而将佛罗里达沼泽地排除在外。由此可见,如画性框架在一定程度上使审美维度削弱了生态维度,在背离适当自然审美的同时,也阻碍了生态保护的道路。
由此可见,自然审美中的艺术性框架并不局限于物性框架的简单套用,更是自然审美中人类中心主义与主客二元分离倾向的集中体现。因此,环境美学对框架进行反思,实则是反思艺术审美模式对自然审美的误用与规训,其目的在于恢复自然的本然面貌,从而达成适当的自然审美。但随着西方环境美学的深入发展,学者们对自然审美中框架的反思从艺术传统的制约延伸至更为广阔的层面,也引发了针对自然非框架性的质疑。自然审美是否真的不具有框架?框架是否具有存在的合理性?框架反思所具有的自反性并未瓦解适当自然审美的基础,反而在更广阔的层面上推动了框架的天然内涵实现回归。
二、回归:根植于主客体特性中的审美框架
正如上文所述,西方环境美学在发展之初主要以对比自然审美与艺术审美为基础构建理论,因此更多在艺术欣赏语境下理解自然审美中的框架。这种框架实则是艺术审美模式对自然审美领域的越界规训,因此也引起环境美学理论的反思与批判。但随着对自然审美适当性的深入探索,环境美学也开始在更广泛的视域中思考自然审美中框架的内涵,从而逐步认识到框架的合理性与必然性。这种对于框架合理性的肯定与辩护看似与非框架理论形成了分歧,但在实质上拓展了环境美学对框架的狭义理解,从而对艺术审美中的框架内涵进行了补充。对于框架不同层面的反思所产生的理论张力,不仅沟通了艺术审美与自然审美的相通性,也在尊重主客体本然特性的基础上回归了框架的原生内涵。
由此可见,框架主义并不是对非框架主义的攻击,而是对它的补充与拓展。环境美学在不同层面对框架的反思看似矛盾,实则相互补充,殊途同归,共同指向对自然本性的尊重。但是,体验层面的焦点式框架在具有普遍性的同时,也意味着它可能过于宽泛而缺乏审美引导作用。自然审美仅仅依从原生的开放框架,是否就适合自然本性?如果说艺术模式的有限框架是对基础性体验框架的错误提炼,那么,如何推动框架内涵朝着适当性自然审美的方向发展成为需要进一步解决的问题。正因为如此,西方环境美学对框架的反思并未止步,而是进一步在语境维度上拓展了框架的内涵,重构符合自然审美特性的框架理念。
三、重构:多元语境支撑下的框架拓展
那么在生态化地重构自然审美框架的过程中,人类如何分辨是否尊重了自然的客体性?对于这一问题,卡尔森主张的科学认知主义为重构提供了更加具体的原则。在科学认知主义看来,适当的自然审美体现为将自然当作自然进行欣赏,即“如其本然地”欣赏自然,这本身就包含了一种伦理维度。一个道德的人本身就意味着他能够对自然对象的客体性加以尊重,而不是对其强行加上主体的幻象。因而,如何正确、公正地认识自然的客体性就成为需要解决的问题。对此,卡尔森借助了艺术鉴赏的思路。在卡尔森看来,正如艺术审美欣赏需要有艺术史、艺术鉴赏等相关知识作为支撑,自然审美知识同样需要有诸如生态学、地质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知识进行引导,从而使主体在正确的认知基础上展开适当的自然审美。这一方面能够避免审美方式的误用,尊重自然对象的客体性与多样性;另一方面也能以自然客体性平衡人类审美主体性,推动自然审美中审美维度与生态维度的融合。由此,科学认知主义为生态化地重构自然审美框架提供了客体性的基础,在语境层面进一步拓展了自然审美框架的内涵。
由此可见,在对焦点式框架的进一步反思中,环境美学以科学知识、文化叙事、审美语境等因素重构了自然审美框架,从而平衡了自然审美中的主体性体验与客体性特性。这种语境性的重构使自然审美框架具有有限性与无限性的双重特质:自然审美的框架虽然以主体体验为基础,但对体验有所约束,从而使主体审美在生态环境有序发展的框架内进行;与此同时,这种有限性框架又具有开放的语境维度,以包容的姿态接纳多样的自然审美要素。在有限与无限的张力作用中,自然审美框架有助于推动自然欣赏中审美性与伦理性的融合统一。
四、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无论在自然审美还是艺术审美之中都存在框架意识,这种焦点式的框架有助于主体对审美对象进行选择、组合和聚焦,从而推动审美过程的实现。但这种焦点式的审美主要受人类主体观念、喜好、经验所影响,因而容易将审美引向过度主体性的方向,不利于尊重与保有自然的客体特性。因此,需要对这种生发于审美体验中的焦点式框架进行必要的补充和规约。现代美学在艺术审美传统的影响下,以艺术审美模式规范自然审美框架,将原本开放包容的框架压缩为对形式特征的专注。这虽然为焦点式的框架进行了规约,但仍是主体性对自然对象的规训,并未尊重自然的客体特性,反而使框架理念在主体性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在对以上两种框架的反思之中,环境美学不断拓展框架的阐发语境,从自然科学、文化叙事、艺术经验等多种维度寻找框架的支撑理论,提出了平衡自然审美主体性与客体性的多重方案,拓展和重构了框架的内涵。框架从有形走向无形,从有限拓展为无限,这种变化本身就体现了西方环境美学的后现代多元取向。而这也启发生态美学的中国话语建构需要采取多元探索路径,从而实现生态文明建设所要求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学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