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符号认知到符号崇拜:职业本科建设的符号障碍与重构
2022-03-24赵蒙成徐承萍
赵蒙成 ,徐承萍
(1.江苏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2.苏州卫生职业技术学院 高等教育研究所,江苏 苏州 215009)
一、问题提出的背景:职业本科建设的阻滞表现
发展职业本科是构建“纵向贯通、横向融通”中国特色现代职业教育体系的重要环节,对于补齐我国现代职业教育体系的“空白”学段、提升职业教育层次、贯通职业技术人才培养通道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2012年起,江苏等地率先开展现代职业教育体系试点,覆盖职业教育本科层次的项目包括中职与应用型本科“3+4”分段培养、高职与应用型本科的“3+2”分段培养、五年制高职与应用型本科的“5+2”分段培养。2014年,《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决定》提出应发展“本科层次职业教育”。2015年,教育部等三部委出台《关于引导部分地方普通本科高校向应用型转变的指导意见》。2016 年,江苏省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试点高职与普通本科“4+0”联合培养,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办学能力良好的高职院校举办本科层次职业教育的能力准备。2019年,教育部公布首批22 所职业本科试点院校名单。2020年又陆续公布了独立学院合并高职院校转设的10余所职业本科院校,职业本科的建设正紧锣密鼓地推进。地方本科转型、与独立学院合并转设、高职本科“4+0”探索及高职院校独立升格,是在中国特色现代职业教育体系战略框架之下,结合教育存量实际,对推进职业本科建设路径的积极构想。然而,这几种路径的推进情况如何呢?
2014年,教育部释放启动600多所地方本科院校将逐步向现代职业教育转型的信号,但受地方本科高校学科型人才培养事实及深刻观念的影响,转型进程缓慢。即使作为整省推进提质培优建设职业教育创新发展高地的山东省,直到2020年底也才确立了39所转型院校,2021年初确定了应用型本科高校建设首批20所支持单位名单。江苏高职与普通本科“4+0”联合培养试点已有两届毕业生,然而六年来,试点项目学生从未放弃过在学生证、毕业证、成绩单等重要学业证明材料上消除掉高职教育、高职院校印记的努力。首批22所职业本科试点院校以民办为主,独立学院与高职院校合并转设遭遇抵制……职业本科建设的艰难进程反映出其作为职业教育吸引力差的现实。职业教育系统内部趋之若鹜也好,寄予厚望也罢,与普通本科相比,职业本科没有丝毫优势。对于职业教育系统内外认知的巨大差异,需要深入追问的是,学生——包括公众——否定职业教育的认识是如何形成的? 他们的认识与实际状况相符吗? 窥斑知豹,这种固化观念对职业本科建设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二、从符号认知到符号崇拜:职业本科发展阻滞的认知根源
符号认知是人类的一种基本认知方式。美国心理学家布鲁纳认为,在人类智慧生长期间有三种表征系统在起作用,这就是“动作表征、肖像表征和符号表征,即通过动作或行动、肖像或映像,以及各种符号来认识事物。这三种表征系统的相互作用,是认知生长或智慧生长的核心”[1]。三种表征系统实质上是三种信息加工系统,人类凭借这三个系统来认识世界,每个人也用这三种方式表征其经验和思维,即人类——包括具体的个人——是通过动作认知、肖像认知、符号认知这三种认知方式来认识事物的。总体上,每一种认知方式都有其优势与不足;比较而言,符号认知不仅是人的一种基本认知方式,更是人的高级认知方式。动作认知与肖像认知是人与动物都有的,而符号认知则是人独有的认知方式,是人类经过漫长的演化才获得的高阶认知方式,它极大地促进了人类智慧的发展,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关键特征之一。三种认知方式在个人身上也是按顺序发展的,个人的认知发展过程会重演人类认知发展的历史之路,这决定了符号认知是绝大部分个人少年期之后的主要认知方式。符号认知的核心地位是由其优势所决定的。与其它两种认知方式相比,符号认知具有任意性与抽象性特征,它超越了具体事物的限制,消减了认知情境的复杂性,使得对认知对象的包摄性更广,涵盖内容更丰富,从而实现了更灵活、更深刻、更宽广、更经济的认知。这些特征赋予了人类抽象认知的能力,从而能够透过现象抵达本质,掌握事物的深层性质与运动规律;同时,基于符号认知的交流更便捷、更富有意义,成为人类社会的“元交流”,这是高质量社会交往的认知前提,也是人们有效学习的必要条件。可以说,若不具备符号认知能力,人类社会是不可想象的。
符号认知不仅仅是人类的一种基本认知方式。在现代社会,认识符号以及经由符号认识事物是人把握经验意义的最根本方式,认识、获得、占有符号更是每一个人追求利益、确证身份、提升社会声誉的主要路径,“符号化存在”成为人的基本生存方式和生活状态。当代社会有两个基本特征。其一,当代社会是消费社会。当代生产力与高科技的快速发展催动人类社会从物质短缺状态进入物质相对丰盛的时代,即从生产时代进入消费时代,鲍德里亚称之为“消费社会”[2]。消费社会不单指发达国家的社会形态,现阶段我国总体上也已跨入消费社会。在消费社会,生产活动在许多情境下已不再是决定性力量,消费活动取代了生产活动的价值与角色。与生产活动相比,消费不仅是推动经济发展不可或缺的基本动力,同时也是个人彰显存在价值的活动。消费社会的基本逻辑是符号生产与消费,其重要性已远超物质消费。人们的消费活动不再局限于消费品的本体功能,而是指向其象征价值。物品符号化,消费符号等同于身份象征,“人类对符号存在的追求与取得荣誉、博取尊重的本能需求紧密相连”[3]。因此,在消费社会,符号消费是个人建构社会身份的基本方式。同样,人们接受教育也转变为一种消费行为,接受何种教育成为一种符号消费行为,其目的不再单纯指向身心发展,构造身份、获取地位、自我实现等成为显性的、极为重要的教育目的。其二,当代社会处于一个传播时代。得益于以智能化网络为代表的高度发达的传播技术,信息的生产、传播、消费早已渗透到人类社会的任何角落,成为掌控人们生产与生活的基本力量。信息的形式是符号,信息满溢就是符号过载,“21世纪的世界不仅是符号泛滥,而且已经整个浸泡在符号之中,不可能脱离符号饱和状态”[4]。由此可见,符号传播与符号消费相互强化,共同推动符号认知从一种认知方式走向人人追求的“存在”方式,进而走向符号崇拜。符号认知具有“晕轮效应”,能够显著放大认知对象的某种特征,造成认识结果与认知对象之间的关联松散、移位、模糊,甚至变形,并以此为基础影响人们的行为。与实际事物相比,符号具有更显明、更重要的价值与意义,符号崇拜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符号拜物教”。教育是人类社会极为重要的符号系统,符号崇拜因此成为个人接受某种教育的重要影响因素。
然而,符号认知虽然具有巨大优势,但也存在内在的缺陷。符号崇拜虽然是顺应消费社会和传播时代的产物,但绝不意味着它是完全合理的现象。符号认知在当代社会走向符号崇拜,在很多情境下构成了制约正确认知的障碍,成为虚假认知产生和固化的重要根源。在对于职业本科建设的认知,或者说对职业教育的认知上,这些不足与不合理表现得相当明显。公众、地方本科高校以及高职本科“4+0”培养项目中拒绝身份认同的部分学生,在一定意义上是职业教育系统的外部成员,符号认知的缺陷构成了这些系统外部成员抗拒职业本科乃至职业教育的认知根源,符号崇拜又极大地强化了这些缺陷。具体而言,职业教育系统外部成员符号认知与符号崇拜表现出如下的主要缺陷。
首先,职业教育系统外部成员对高职教育的认知与实际情况不完全相符。符号认知的客体是“符号”。在最广泛的意义上,符号是人造的象征意义系统。符号以高度简洁、抽象、意指的形式来表征表象与意义复杂多元的具体事物,其实质是非物质的意义或观念。美国哲学家皮尔士把符号分为肖似符号、指示符号和象征符号[5],符号系统尤其是象征符号与实体世界有着本质的不同。符号认知站在事物本体之外,同时又关联、回指事物本体,是对事物意义的判断与表征,将实体世界高度化约、抽象、意义化。符号所指称的意义可以是直接的、明确的、高度浓缩的,也可以是模糊的、弥散的、丰富多样的。符号认知的优势自不待言,然而,这种认知方式脱离了具体事物真实、牢靠的基础,容易失去对实体世界生动的把握与体验,有时甚至导致对真实的遮蔽、真相的歪曲,成为偏见与谬误的重要认知根源。职业教育系统外部成员不愿意与职业本科或高职院校为伍,其依据并不是对职业本科、高职院校真实、全面的认识,而是通过社会的传统观念和流行观念、各种媒体正式或非正式的报道等含混的信息作出的判断,进而认定职业教育是低下、劣质的次等教育。这一观点有时还被个人极为有限的经验进一步强化。在很多人心目中,“职业教育”(包括职业本科教育)这一符号意味着“差生”接受的教育,职业院校是质量低劣、嘈杂混乱的场所,学生的前途灰暗,毕业后只能从事低层次的工作。外部成员对职业教育的认识和归类有一定的客观基础,然而,在相当大意义上,这种认识是不准确、不完整的。优质的高职院校在校企合作产教融合育人能力、教师专业技术应用能力、服务地方经济发展能力、实践教学条件和可共享的资源等方面具有显著特色和优势,办学水平和质量绝不逊色于许多地方本科院校,甚至优于大部分独立学院。一些地方本科院校、独立学院仅仅因为“本科层次”和“学术教育”的标签才具有了高于高职院校的优越感。因此,可以说职业教育系统外部成员贬低职业本科及高职院校、抗拒职业教育的认识根源是基于含糊、混乱、不真切的符号认知,是对职业教育非理性的排斥,而不是基于对高职院校真实和深入的认识。这一符号认知与优质职业本科及高职院校的实际状况有较大出入,对于转设应用型本科心存犹豫的地方院校,或者拟通过合并或独立“升本”的优质高职院校而言,这种认知更是一种具有长远伤害性的误判。
其次,符号认知会阻止职业教育系统外部成员进一步准确认识职业教育。符号理论认为,符号包括再现体、对象和解释项三个部分。再现体是符号的表现形式,解释项是符号的解释意义,对象是符号所指,而任何一个符号的存在都必须在解释者心中产生一个解释项作为必要条件,从而完成符号再现或讲述对象的过程[6]。不同身份地位的解释者对同一对象的解释可能存在意向性的差异,极易放大对象的某个特质或细节。当人们占有某物是为了获得其象征意义而非使用价值时,就会导致出现畸形的符号消费倾向。符号意义在解释过程中失真的重要根源在于符号认知的性质。由于符号认知的基础不一定是真实的“实在”,认知主体获得的认知结果与现实世界是疏离的,特别是在当下的消费社会中,符号认知的根本目标是追求社会地位、声望、名声或荣誉,而不是现实世界的事实、真相或事物的本质,这就导致符号认知不仅容易产生谬误,而且符号认知一旦形成,就极易固化,难以改变。定势是人类认知的一个普遍规律,“人只能看见他想看见的”,人本能地会无视不利于自己已有观念的事实和观点,更何况符号认知缺乏明确清晰的指涉物,缺失审查、纠错的可靠参照物,认知主体更会不假思索地拒绝审视、反思、验证自己的认知结果,拒绝去认识真相。这种固化相当彻底,常常达到无意识的程度。在认知主体意识不到甚至拒绝去意识自己的符号认知可能存在谬误的情境下,符号认知的改变就失去了出发点。就公众对职业本科及高职院校的认知而言,其对职业教育的拒斥是一种下意识的、符号认知支配的行为。他们对高职院校的实际状况是陌生的,仅仅根据社会流行的观念和混杂、含糊的媒体信息形成了对高职院校标签化的认知结果。再者,作为消费者,他们把接受某种教育视作一种符号消费行为,对之抱有一种期待,这进一步强化了认知定势。心理学研究表明,选择性知觉对消费活动具有重大影响,“在知觉中,由于期望的作用,消费者会表现出迫切期待该种商品的强烈心理倾向,在这种倾向的作用下,往往使消费者较旁人更容易找到自己所期待的对象”[7]。反之亦然。公众鲜明地把职业教育视为不可接受的消费品,对于这种认知,他们不会质疑其正确性与准确性,根本意识不到这一观念可能与事实不一致,更不会有意识地通过各种途径去切实考察、认识职业本科和高职院校。因此,职业教育是低劣的,会损害自己的社会形象与地位,必须坚决远离,这是公众心目中根深蒂固、难以消除的符号认知。
再次,符号认知通常具有情绪化特点,容易导致职业教育系统外部成员非理性的行为。由于疏远了实体世界,与动作认知和肖像认知相比,符号认知往往不是清醒、客观的认识,而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符号崇拜在某种意义上更是一种符号迷信。人们对符号意义的认知与消费绝不是纯粹的思维过程,“意义传播过程从发出——文本——解释这三个环节都有可能挟带着情感的元素。情感作为一种符号逐渐被人们所认识”[8]。浓烈的情感、态度、立场、偏好、习性等嵌入认知活动中,不仅使认知结果非常坚硬、密实,而且也使符号认知转变为心理事实,更直接、更执着地支配行为。再者,符号认知的社会性也使得它不是单纯的认知活动,而是卷入了高度关联利益的社会行动,成为社会行动的观念基础。这种符号认知和利益均深度涉入的行动不遵从理性的逻辑,而听从符号认知或符号崇拜、情绪、利益的召唤。作为消费者,家长和学生接受教育的目的不单单指向知识与能力,他们非常担心地方本科院校转设、独立学院转设以及学习经历中的高职印记会损害他们的利益,担心削弱文凭在市场上的符号价值。作为举办者,地方政府、地方本科院校理应比普通公众在对高职教育的认知上更客观,但是一旦转设,他们的服务对象,也即普通公众,极大可能因消极的符号认知而不选择报考,影响其生源质量和培养水平;另一方面学校转设变性,也可能造成地方对城市形象、品牌的认知下降,因此,在国家没有更加优渥的转设支持政策情况下,地方本科院校的转设是消极的、被动的和形式上的,而不是积极转设、主动为职业教育正名。公众对职业教育的拒斥态度异常坚定,因而在行动上表现出非理性的、情绪化的特点。
三、贬义符号的泛滥与固化:助推职业教育成为“低等教育”
地方本科院校对于应用型转设消极以待,高职本科“4+0”项目的学生急于与高职印记切割,独立学院学生拒绝合并转设,主要的原因是不认同、不接受职业教育的符号。因为,长期以来,职业教育表征的是低等的、劣质的、不可接受的教育类型,不论这种消极的符号形象与实际状况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契合的,但它几乎是社会的共识,是绝大多数公众对职业教育的判断。客观而言,职业教育的这一符号有一定的事实基础,但决非对实际状况完全的如实反映。当务之急不是指责学生或公众的偏见,而是追溯这一极端负面的符号形成和泛化的原因。
作为劳动阶级所属的教育,职业教育在漫长的社会发展进程中一直被定位于次等教育。自学校教育在奴隶社会产生以后,正规的学校教育长期被少数统治阶级独占,学校传授的是书本上的文化知识,除了读、写、算等基本的知识与能力之外,宗教或道德教育是内容的主体,目的是培养社会的统治人才。生产技能和知识被排除在学校教育之外,在民间通过非正式教育,如传统的学徒制进行传承,“作为一种古老的职业教育技术形式,学徒制是技术传递和劳动力再生产的主要形式”[9]。这种非正式教育是生产活动的副产品,它是劳动阶级的教育。一般认为,学校形态的职业教育滥觞于欧洲中世纪的行会学校。18、19 世纪,伴随着机器大生产的快速发展,欧美国家逐步关注职业技术教育,实科中学、现代中学等的出现与发展标志着职业教育被纳入到了学校教育系统之中。我国则一直到1903年癸卯学制颁布实施之后,学校职业教育才逐渐得到推广。职业学校培养工商业技术人才,是培养劳动者的学校,与传统上培养统治阶级和社会管理人才的普通学校具有本质的不同,修业年限较短,课程以实用科目为主。在统治阶级看来,职业教育是为低等的劳动阶级准备的,难登大雅之堂。即使是许多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由于受到其所属的统治阶级的阶级意识与阶级立场的局限,也常常忽视或贬低职业教育。例如,在我国的封建社会中,“君子不器”在有文化的统治阶级中一直是牢固的信念,同时也是广泛认同的社会观念。由此可见,在阶级社会中,由于职业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劳动者,自然遭到掌握着主要权力(包括话语权)的统治阶级的贬抑,职业教育被贴上了次等教育甚至劣等教育的标签,并进一步演化为长久流传、根深蒂固的社会观念。即使到了现代社会,虽然教育的主要目标已转变为培养各级各类劳动者,担负培养劳动者重任的职业教育本应受到格外重视,然而,事实上职业教育在教育体制中仍然被严重边缘化;蔑视职业教育、低估职业教育价值的社会观念仍然广为流布,职业教育作为次等教育的符号仍然被公众不加质疑地广泛接受。可以说,在悠久的历史观念的影响下,职业教育低人一等的消极符号还将长期流传下去。
职业教育匹配的是职业系统中较低层次的工作类型。社会不同类型的工作(劳动)所创造的价值、所连接的社会地位、对劳动者的要求以及给劳动者带来的体验具有明显差异,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区别是最为普遍的、典型的不同类型的劳动区分。换言之,职业是有层级的,不同层次的工作对应着不同层次的社会身份和社会阶层,这是不容否认的客观事实。不仅如此,不同职业之间存在着竞争或冲突。“职业生活的主要现象就是职业及其工作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被称为管辖权。技术、政治和其他社会力量对业务加以分化和重组,职业间相互竞争的基础就在于职业工作的行为本身。”[10]职业教育是劳工阶层的教育,职业学校的毕业生大多从事生产劳动的一线工作,这些工作大多数属于事务性或体力型工作,知识与技术的含量较低,工作收入、工作环境、工作自主权、工作的心理体验等等均不理想,相应地,其关联的社会地位与社会声望不高,也必然会遭到脑力劳动者的鄙视。这样的现实决定了职业教育的社会形象必然是低下的,进而衍生出了消极的象征符号。在新中国建立以后的一段历史时期里,在社会主义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强力推动下,“劳动高尚”成为被广泛推崇的社会共识,劳动群众的社会地位不低,职业教育并没有与消极的符号挂钩。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体制快速确立,然而还相当不完善,资本野蛮生长、强力扩张,社会财富的分配在某种程度上普遍失范,诚实、勤奋劳动的价值遭到质疑甚至否定,普通劳动者的社会地位相对下降了,相应地,他们所从事的职业也声望欠佳。1999 年对我国职业声望值的一项调查发现(总分为100分),“得分在60分以下的职业共20个,以从事体力劳动的蓝领职业为主。显然,人们对较少专业训练、较低教育水平、劳动强度大的职业一般评价较低”[11]。另外,教育体制的不公平也是客观存在的现象。随着教育普及化的快速发展,教育的分化也愈加明显,职业教育在教育系统中处于底层和边缘的位置。这两种因素叠加共振,快速催生、加强了针对职业教育的消极符号,职业教育被贴上了低等教育的标签。由此可见,职业教育与层级化的社会职业系统的对应关系以及当下我国的社会阶层状况是规制职业教育社会形象的基本因素,是导致职业教育符号严重贬抑的重要根源。
传媒的推波助澜丑化、固化了职业教育的符号。在传媒时代,媒体能够轻易制造迥异于事物原本状况的另一种“事实”,拥有塑造或掌控社会的巨大力量。自媒体近些年的飞速膨胀更是急剧放大了传播的能量。职业教育本来名声不佳,而媒体对职业教育的态度难言友好。媒体对涉及职业教育的新闻也有一些正面报道,但报道的思路陈旧,宣传色彩过浓,忽视对一线劳动者实际的工作生活状况改善的呈现,受众感受不到接受职业教育的价值和前途,对塑造职业教育的符号影响不大。更糟糕的是,很多媒体往往对职业教育抱有轻视甚至恶意贬斥的态度,有意无意地对职业教育进行选择性报道,放大有关职业教育的负面事件,或夸大职业教育存在的不足之处。自媒体在恶化职业教育的社会符号方面尤其发挥了广泛而恶劣的影响。为了吸引眼球、赚取流量,许多自媒体常常抓住职业教育领域发生的一些负面事件大肆炒作,夸大其词,故意引起网民围观。同样的负面事件如果发生在普通教育领域,则可能不被关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职业教育的一种污名化行为。事实上,媒体有意无意的丑化,使我国的职业教育至少背负着四个污名:职业教育是没有前途的教育;职业教育是二流的教育;职业教育是失败者的教育;职业教育是混乱的教育。“污名(Stigma)一词的拉丁语本义是奴隶身上用以标明奴隶身份的印迹,所以污名的产生就是社会对之贴标签的过程,至于这些标签是否符合客观事实倒不重要了。所以大众不会关心以上所列举的职业教育的污名是否是事实或哪个是原因、哪个是结果,关键是大家都相信这些污名的存在。”[12]由此可见,发达的传媒技术对于职业教育的社会形象不啻是一场灾难,导致职业教育“恶名远扬”且深入人心,表征职业教育的消极符号到处泛滥、深刻固化。传媒是符号生产和传播的基本“生产线”,与客观事实疏离的本质决定了其无法完全客观、公正地反映真实的职业教育,这是职业教育的消极符号产生、复制和广泛流传的重要机制。
四、认知符号的系统化塑造:职业本科形象的重塑
职业教育符号恶名化给职业本科建设所造成的困难应引起足够的重视。符号的生成与成型不是一蹴而就的,职业教育的恶劣符号是在其长期的历史发展进程中由多种力量共同形塑的。如前所述,造成职业教育符号低劣的因素既包括公众的符号崇拜、传媒的煽动等原因,也包括其自身的问题。基于此,消除刻板、消极的职业教育符号,提升、优化职业教育的外在形象可以从以下四方面入手。
努力营造对职业教育友好的传媒环境,树立职业本科乃至职业教育的正面社会形象。当前职业本科建设集中于学校内部的实体建设,包括师资队伍建设、专业建设、课程建设等等。其实,打破社会流行的、针对职业教育的固化形象,优化职业教育的符号是当前职业本科建设不容忽视的重大任务。在学生、家长以及公众强烈拒斥职业教育且根本不愿意去深入认识职业教育的境况下,职业本科建设的所有举措都必定会事倍功半,甚至半途而废。因此,职业本科的符号打造、形象建设必须尽快提上日程。对于破除职业教育的符号魔咒,政府尤其是宣传部门责无旁贷。新闻宣传部门应明确、坚持正面宣传的正确原则,大力弘扬工匠精神,积极宣传职业教育的正面事件,谨慎、如实报道负面事件,引导公众积极认识职业教育的价值和实际情况,唤醒社会关注、重视职业教育的意识,同时应坚决治理自媒体对于职业教育刻意的污名化行为,为职业教育的发展营造正确、友好的舆论环境。网络媒体尤其是自媒体应努力与官方的新闻宣传口径保持一致,谨防过度的逐利心态,坚持实事求是、积极向上的原则,坚守自身传播行为的社会责任与底线。对于职业教育领域中非正面的、消极的事件,制作、传播时必须慎重、真实,坚决避免恶意炒作、故意污名化的传播行为。由于真实、真切的认识活动缺位,已固化的符号的消减和改造绝非易事,对职业教育的符号美化须长期坚持,系统实施,方能取得成效。即使困难重重,提升职业教育的符号形象必须得到足够重视,这也是职业本科建设顺利开展的一个必要前提。
职业本科应关注符号对自身发展不可忽视的影响,注重塑造符号与品牌。对于自身的消极符号,职业院校对其潜在的、巨大且深远的负面影响往往掉以轻心,抱持听之任之的态度,觉得无力改变现状,极少采取有力措施去改变不利于己的符号。这种逃避和放弃的心态消解了有可能取得成效的努力。实际上,若干行动策略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有效助力职业院校逐步树立良好形象、消减负面符号,例如,职业院校可以常态化开展“校园开放日”等活动,帮助公众实地了解职业教育。更进一步,职业院校可以联合中小学,积极开展职业启蒙教育,努力推进普职融通,帮助中小学师生真切认识职业教育、认可职业教育的价值。职业院校应积极开展面向社会的培训,通过为公众供给高质量的职业技能培训,职业院校不仅能够更好地完成所担负的技术技能教育的社会使命,同时还提供了让公众真切认识职业教育的通道与机会,有利于公众切身感受职业教育不可替代的价值。学生、公众之所以固化针对职业教育的不全面、不合理的符号认知乃至符号崇拜,根本原因在于其没有亲身认识职业教育的真实状况,因此,采取多种策略,努力增进普通学校学生和公众对职业教育的“现场”认识,是扭转针对职业教育的扭曲符号的可行路径。另外,职业院校还应强化舆情公关意识。当媒体上出现关于职业教育的负面报道时,涉事学校应及时行动,从舆情初期预判“隐患”、中期降低舆情“危险”以及回落期善后处理等方面采取有效措施努力消除不利影响[13],而不能任由舆论发酵,不断丑化职业教育的形象。概言之,面对不利的符号形象,职业院校自身决不能抱着无可奈何的放弃态度,而应积极作为,为改善自身的符号付出持续不懈的努力。在职业教育的负面符号固化、泛滥的社会环境下,这可以说是职业院校对于自身形象的自我拯救。同样,对于职业本科建设,这也是必须持续努力的一项战略性工作。
清理歧视职业教育的政策是改变职业教育符号的有力抓手。政府的有关政策与制度对于形塑职业教育的符号扮演了重要角色。对于塑造和固定职业教育的符号,政府相关的政策与制度呈现出混乱和矛盾的状态:一方面,为了应对经济转型提质和解决就业问题的需要,近些年中央政府相当重视职业教育,密集出台了促进职业教育发展的多项政策;另一方面,在职业教育的管理体制及其实际运行中,歧视职业教育的政策、制度却又较为普遍地存在,这些歧视性政策典型地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许多地方的中考录取政策规定,职业高中须在普通高中录取完成之后才能开始录取。这种赤裸裸的不平等政策不仅直接导致职业高中变成了生源兜底者,而且蛮横地给职业教育贴上了低等教育的标签。其二,很多地方在落户、就业、机关事业单位招聘、职称评审、职级晋升等关切公民个人切身利益的方面对职业学校毕业生采取歧视政策,甚至直接取消职业学校毕业生的资格。职业学校毕业生遭歧视的现实必定会严重丑化职业教育的符号。2022年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教育法》第五十三条规定:“职业学校学生在升学、就业、职业发展等方面与同层次普通学校学生享有平等机会。”这表明政府已充分注意到诸多不合理政策对职业教育的伤害,将有利于改善职业教育的符号,但法律落实的效果还有待观察。另外,关涉普通劳动者的劳动制度也对职业教育的符号产生实质性影响。毋庸讳言,在当前的各种制度框架中,资本处于有利的强势位置,而普通劳动者处于弱势地位,权利与利益常常得不到保障。因此,运用有力的政策工具提高普通劳动者经济收入与社会地位理应成为社会系统改革的重大目标,改善劳动者的工作与生活境况也必然对职业教育的符号带来强有力的有利影响。
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是改变包括职业本科在内的职业教育符号的根本之道。职业教育贬义的符号不完全是由媒体(包括自媒体)、不公平政策等外部因素造成的,不能全部归因于传媒的误导或故意污名化。事实上,在一定程度上,职业教育低下的符号形象与其本身的质量欠佳是同构的。2021年4月发布的《中国职业教育发展大型问卷调查报告》显示,当前职业教育发展面临的最大困难,排前两位的是社会认可度和人才培养质量,分别达到68.62%、62.22%。人才培养质量的核心是毕业生的岗位胜任力,岗位胜任力要素的指标包括专业知识水平、操作技能、岗位适应性、工作态度、人际沟通能力、自主创新能力、学习能力、发展潜能[14]。由此可知,当前职业教育总体上层次较低,人才培养质量不容乐观:教育质量观念偏失、陈旧,立德树人的基本宗旨始终难以切实落地,实际教育教学常常异变为培养工作机器,这样的质量观在智能化时代尤其显得不合时宜;学生的文化知识不够丰富,通用技术能力不牢固,岗位工作技能不熟练,学习能力较差,核心素养较低,难以满足用人单位的真实需要;学校的教学松散,学习氛围不浓厚,学生的学习体验欠佳。鉴于这样的实际情况,公众、用人单位很自然地对职业教育的质量评价不高,形成对职业教育负面的符号认知。毫无疑问,人才培养质量是决定职业教育符号的重要基础,只有努力完善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大力提高职业教育质量,积极促进职业教育内涵式发展,才能为改善职业教育的形象、重构职业教育符号提供基石。职业本科的发展当前处于起步阶段,尤其应以高标准要求自身,将质量建设视作生存与发展的生命线。同时,发展职业本科是完善现代职业教育体系的重要举措,虽然受到当前职业教育消极符号的不利影响,但随着建设进程的逐步推进,优质的职业本科教育对于提升职业教育的符号必定会发挥重要的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