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中的东北叙事
2022-03-24李雪华
李雪华
(滇西科技师范学院 文学院, 云南 临沧 677000)
2014年8月,《西湖》发表双雪涛的两篇作品的同时,刊载了孟繁华对《长眠》和《大师》的批评,这是关于双雪涛作品较早的评论之一。随着对双雪涛作品研究的深入,李振的《一个保守主义者的冒险——双雪涛论》关注到空间“艳粉街”对小说讲述方式的影响[1],艳粉街本身就是关于东北生存空间的一个缩影。最近的研究进一步关注到双雪涛作品中工业城市空间对东北历史性对话的构建作用,尤以刘岩《双雪涛的小说与当代中国老工业区的悬疑叙事——以〈平原上的摩西〉为中心》[2]、李雪的《城市的乡愁——谈双雪涛的沈阳故事兼及一种城市文学》[3]以及杨立青的《双雪涛小说中的“东北”及其他》[4]为典型代表。东北是双雪涛写作经验的直接来源,也是他历史讲述的叙述空间,他以东北的发展隐喻中国历史的变迁。作为80后作家,双雪涛在写作中加入了对个人与历史的反思。回看时代的过程中,他更加关注时代下碎片化的个人,个体化的感受构成整体的历史。《平原上的摩西》是双雪涛于2015年发表于杂志《收获》的中篇小说。这篇由出租车凶杀案引发的故事在作家个人经历、叙事视角以及宗教精神方面体现了双雪涛创作的地方性与个人性。
一、苦难的东北记忆
(一)动荡社会下的犯罪与死亡
双雪涛的小说题材往往指向死亡、凶杀等反映社会苦难的主题。《平原上的摩西》所写的正是由出租车司机被杀案而展开的陈年往事,故事中的凶杀案件实际上是20世纪80、90年代东北社会动荡的一个缩影。1983年2月的一天,两名歹徒持枪进入沈阳一家医院的小卖部抢劫杀人,之后带着从部队偷出的枪支南下,流亡期间并没有停止杀人。这便是震惊全国的“东北二王特大杀人案”。东北的社会并没有随着“二王”的落网而变得太平,“沈阳三八大案”又一次引起全国人民的公愤。1996年3月8日,铁西区兴工街沈阳第一饲料厂的出纳员和司机被人用枪打死,保卫干部被打伤,孙德林等五人抢走了二十余万现金。此后,犯罪团伙的五人持续作案,直到1999年才被全部抓获。
双雪涛在东北生活期间,人们最常谈论的正是有关凶杀、罪恶与死亡的事情,整个东北给他的是一种惶然之感。双雪涛的作品大多描述东北的苦寒雪天和艰难潦倒的生活,小人物虽身怀技艺却时运不济,故事背景弥漫着凶杀和死亡的阴霾。《平原上的摩西》故事的进展也围绕着杀人与死亡展开。1968年,傅东心的父亲(沈阳某大学哲学系教授)遭到殴打时被路过的李守廉所救,而傅教授的同事则被红卫兵庄德增打死。1980年,庄德增与傅东心结婚并生下儿子庄树。李守廉成为钳工,妻子难产后留下一女李斐。1988年,李斐与庄树相识,傅东心为李斐讲课。1995年,庄德增离开卷烟厂,傅东心以李斐为原型的烟标成为庄德增收购工厂的资金来源。同年,蒋不凡化身出租车司机进行调查,将李守廉误认为凶手后反被其重伤。李守廉带着女儿李斐躲在艳粉街朋友的诊所。1998年,蒋不凡去世。2000年,事业有成的庄德增打车到红旗广场看工人游行,而司机正是李守廉。同年,庄树由于斗殴进入派出所,受到辅警提醒后决心成为警察。2007年,庄树作为刑警调查两名城管遭到袭击后死亡的案件,他怀疑凶手正是李守廉并登报约见李斐。从故事时间顺序来看,故事由死亡开始,由凶杀贯串,最后以了解凶杀真相结尾。叙述层面也由蒋不凡调查凶杀过程开始,整个故事弥漫着死亡气息。
《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刑警蒋不凡其实在前作《天吾手记》第二章“警察蒋不凡”中就已经出现。《平原上的摩西》中的蒋不凡想要破获的是1995年冬天的出租车司机连环杀人案,而他在调查过程中对李斐父亲李守廉的误会推动了故事的发展。前作《天吾手记》中的蒋不凡则是一个年过五十、经验老到的刑警,主人公李天吾跟随他奔波于重案现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案子便是出租车司机杀人焚车案。
凶杀一直是双雪涛小说创作的主题,比如《刺杀小说家》中“买凶杀人”与“为父报仇”的两条叙事线索以杀人和死亡为线索;《北方化为乌有》也在语言的交织中拼凑出一起沉寂多年的凶杀案;《跷跷板》中在跷跷板下挖出陈年尸骨;《走出格勒》中水中浸泡着尸体等[5]17-18。暴力、灰暗、死亡充斥于双雪涛的故事叙述中,苦难成了他对东北最深刻的记忆。
(二)工厂解体后的边缘化空间
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作家处在改革开放的关键点上,见证了中国社会结构的巨变。成长于这一阶段的作家双雪涛开始有意识地回望历史,在历史轨迹中描绘个人的困境与救赎。双雪涛的叙事集中在东北,沈阳铁西区的艳粉街是其叙事的常见背景。《平原上的摩西》以沈阳老工业区铁西区为故事背景,其中的人物也多与工厂相关。铁西区曾是东北沦陷时期日本侵占的重要工业建设之地,然而20世纪80年代以后铁西区辉煌不再,变成“污染”“下岗”“破败”的代名词。艳粉街位于铁西区的南面,清代的时候曾负责种植胭脂作物供给皇家[6]。
双雪涛成长于艳粉街,这一地理空间也成为他创作的想象空间。《平原上的摩西》中的艳粉街发挥着象征性空间的作用,是棚户区、贫民窟、城乡接合部。卷烟厂的庄德增和傅东心、拖拉机场的李守廉、看中医的李斐以及进行调查的庄树等人物,在艳粉街相遇交错。下岗后的铁西区闲人无所不在,他们酗酒、游荡、斗殴,堕入无尽的虚无之中。艳粉街中重重叠叠的棚户、鱼龙混杂的人声构成喧闹的社会底层生活,在这喧嚣中,双雪涛感受到来自底层群众的隐痛。
《平原上的摩西》中除了艳粉街上混乱的棚户区外,还有红旗广场上矗立着的伟人雕像,那是承载着父辈记忆的空间。庄德增坐着出租车经过广场,看到施工队正在紧锣密鼓地拆除毛主席像时,伤感道:“那个建筑好像我家乡的一棵大树。”[7]23这种怀念跨越了地域与时间。出租车司机接着问庄德增毛主席像底座下的工人雕像数量时,他开始并没有听清楚,这里其实隐喻庄德增对底层人民的忽视。作为下岗工人的李守廉却不是怀念伟人,他关注的是工人与群众,所以他执拗地在庄德增下车后将头伸出窗外告诉他:“三十六个,二十八个男的,八个女的。戴袖箍的五个,戴军帽的九个,戴头盔的七个,拎冲锋枪的三个,背着大刀的两个。”[7]24李守廉对工人雕像的准确描述也展现了双雪涛对东北生活的记忆。历史的怀旧不仅反映了对伟人的崇拜,还是对历史变迁中个体的纪念。《平原上的摩西》中的艳粉街以及红旗广场不但展现了社会转型下个人的生存困境,而且体现了东北人所面临的信仰危机。
二、碎片化的叙事方式
(一)共时性的多视角叙述
新时期文学创作的特点之一便是抛弃过去的宏大叙事走向私人化与碎片化的叙事,其中最重要的叙事手段便是多视角互文叙事。《平原上的摩西》的故事内容并不算庞杂,时间跨度为四十年,共由七个叙述视角展开,故事的悬疑感也正是源于限制性视角。七个视角共叙述了十四次,其中李斐视角四次,庄树视角三次,他们既是故事的主要叙述者,又构成了核心的人物关系。《平原上的摩西》具有互文性的视角转换不仅打破了传统小说平面单线的格局,而且营造了一种混沌边缘的心理状态。多视角的交叉正是亲历者针对工人社区解体所展开的对话形式。
《平原上的摩西》中多次提到福克纳(Faulkner)的长篇小说《我弥留之际》。双雪涛曾提到福克纳对自己的影响,他说:“我感谢他,是因为他的书那么难懂,但还是影响到我。”[8]38多视角的叙事方式体现了福克纳对双雪涛艺术创作形式的影响,这种叙事方式令作家的语言分散到每一个人物之上。每一个人物实际上都受到作家的影响,历史不再是单一视角的霸权,而是众多视角的组合[9]165。这种与意识流小说类似的视角转换的写作手法营造出一种众声嘈杂的效果。叙述者不再如同上帝一样控制故事与历史的走向,碎片化的叙事承担者无法完整地呈现历史,而是共同构成历史。小说中的庄德增与李守廉均面临工厂改革,他们一人南下做生意,一人则被买断工龄下岗。作为历史洪流中的小人物,他们的选择代表了20世纪90年代下岗工人不同的命运。虽然每一个叙述者都无法代替完整的历史,但是他们偶然性的行为具有历史必然性。蒋不凡对李守廉的错误怀疑与攻击、蒋不凡导致李斐的意外车祸、李守廉愤怒重伤蒋不凡、庄德增意外坐上李守廉的出租车、庄树经由烟盒调查怀疑李守廉、李斐约庄树在湖中船上相见等看似偶然的、碎片化的情节,实际上包含着时代必然性[10]。
双雪涛的历史书写方式在其他80后作家的作品中也有踪迹,比如郑执的《生吞》围绕少女被强奸杀害的案件,以负责两起案件的警官为双重视角对故事进行叙述。无论是双雪涛还是郑执,他们都以视角转换的手法表现了无可追溯的他者的历史。《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工人社区在20世纪90年代的市场化中土崩瓦解,从工厂离散的个人走向不同的阶层。不同的个体对于同样的历史的不同感受由各自的限定性视角实现,他们碎片化的感受构成完整的历史[2]。然而作为碎片化的个人面对历史的戏弄也表现出无措与惶恐,时代下的作家想逃离并自我边缘化,但最终却只能陷入记忆的回溯之中。
(二)历时性的两代人叙述
《平原上的摩西》中众多视角的穿插使用构成众声嘈杂的破碎化的历史,但是喧哗的叙事中隐藏着跨越时间的两代人的声音。小说中的父辈既是失败者,又是具有独特能力的奇人。在中国发展快速跃进的过程中,落后于时代的人的处境变得越来越难。双雪涛小说中的父亲经历了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在成为令人羡慕的工人之后却惨遭下岗失业。父辈在传统体制和单位制的塑造下失去了逃离的勇气,保持着被安排的思维惯性[11]。艳粉街众人的生活状态就是失败父辈最好的注解,棚户区里居住的是被城市遗弃的人。父辈越努力却越失败的原因在于他们无法顺应时代,总是试图在已经解体的大工厂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而不愿意多向外迈出一步。《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庄德增与李守廉代表了父辈的两种形象,庄德增把握时代发展机遇,赚钱收购工厂,而李守廉却固守着自己的领地“努力”。李守廉并没有放弃抗争,他不断地修着家里的老挂钟,以对抗工厂、社会共同体以及时间的崩溃。李守廉是敢于抗争的,但缺乏改变的勇气。
80后与他们的父辈一样见证了社会的巨大变革。变革让作为工人的父辈挫败,作为子辈的80后也经历并感受了这种挫败。他们的生活没有以往苦难,而是以子辈的身份为在那个时代生活的人发声。双雪涛的许多小说都涉及子辈的成长过程,如《我的朋友安德烈》塑造了一个抗拒与时代同流合污的少年形象。双雪涛以小说的形式写父辈的故事,就是想让这段历史更加真实可感。80后的作家既是讲述者,又是时代的反抗者,同时也是父辈的继承者。《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庄树便是子辈的代表,小时候顽劣的他在见到没有编制的辅警之死后,决定不再沉沦于时代,这体现了他作为反抗者的一面;他以警察的身份重新调查过去的案件是对父辈志向的继承,同时也是对过去故事的回溯。小说最终消解了子辈对父辈软弱的怜悯,以实际行动赢得了传承的力量。
三、宗教式的救赎
(一)基督教的影响与体现
双雪涛虽然不信仰基督教,但对宗教保有敬畏之心。他的作品中宗教性的意象反复出现,构成了作品的内在隐喻。基督意象并非双雪涛小说的叙事中心,也并非情节发展的决定性要素,但是摩西、基督教、《圣经》的反复出现构成了多元的阐释空间。
宗教对双雪涛的影响可以分为以下三个方面:其一,写作灵感与主题来源。双雪涛曾表示:“读《圣经》,或者读柏拉图,都是接近西方文学的方式……那里面充沛的元气和舍我其谁的腔调,是写作者非常需要的东西。”[8]27福克纳对双雪涛的影响颇大,除了多重视角的叙事形式外,还包括叙述的主题。双雪涛曾经表示自己无法像福克纳一样写出令人心头震撼的开头,但福克纳写作的本质是要表现人性,表现“他的道德观和宗教感”[8]38,双雪涛的作品中也表现了丰富的人性。其二,故事内容的写作实践。在双雪涛的早期创作中,宗教意象更多地被用来达到间离效果。例如,《长眠》及《天吾手记》中教堂的描写更多的是在营造一种陌生化的救赎感;《大师》中和尚手里的十字架是中西文化融合的结果,它象征着执着;《光明堂》中的林牧师将自己的信仰视为救赎,一次次地阅读《圣经》;《平原上的摩西》更是直接以“摩西”作为标题表明故事中关于救赎的明确内涵。其三,极致的写作要求。宗教对双雪涛的影响不仅体现在写作内容与主题方面,而且落实在写作行为本身,他将极致的写作喻为宗教,将作家看作宗教的信徒。他说:“我觉得一个人把一种东西做到极致,就接近了某种宗教性,而这种东西是人性里很有尊严的东西……小说家本身,其实就是文学这个‘宗教’的信徒,也是在努力把某种东西做到极致。”[8]28
(二)“摩西”隐喻下的拯救者
摩西是传达上帝神旨的先知,也是《平原上的摩西》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圣经》中上帝耶和华命令他带领成千上万的以色列人逃离被人奴役的埃及。法老无视上帝的旨意,导致埃及人遭遇了十灾。法老最终不得不同意摩西带领族人离开,缺少奴隶劳作的埃及社会随之陷入瘫痪境地。后悔的法老率军想追回摩西,而此时的摩西一行人走到了红海,摩西拿着手杖往海中一划,海水一分为二,众人渡过了红海。小说中对摩西的叙述是故事的核心隐喻,摩西喻义“我与你同在”。
在《平原上的摩西》中,摩西首次出现在1995年傅东心给李斐讲解《出埃及记》时,有学者因此认为傅东心是摩西的象征。张悦然在与双雪涛的对谈中曾指出,这个小说“主要角色是女性,美好的东西,都承载在女性身上”[12]。张悦然以浪漫主义的美好想象来定义小说的内核,并认为人们通过故事得到的是爱与善的感悟,小说最后的船与孤岛象征着心灵的宁静。然而傅东心更多的是一种形而上的功能,她并不像摩西一样真正参与拯救族人的活动,而是以概念的形式游离于故事之外。金理则认为庄树才是摩西的象征,因为庄树同样经历了摩西领受自身使命的过程[13]。但是《平原上的摩西》被归结为庄树个人的心灵成长史理由是不够充分的,虽然庄树领悟到了意义,但并非意义的给予者。李斐看似也可以成为摩西的象征,在她瘫痪卧床的时间里,她请孙天博去图书馆借的第一本书就是《摩西五经》,并且每一次摩西的出现都与她有关。傅东心教给李斐的是抽象的、概念的摩西,而李斐双腿瘫痪的事实也隐喻了她无法真正成为带领族人走出困境的拯救者。黄平则认为李守廉才是摩西的承担者,因为他持续对抗工厂、社会共同体以及时间的崩溃[12],他不止一次地站出来保卫社会底层的劳动者,不断地进行着反抗,而这种反抗精神便是青年摩西所具有的品格。
笔者认为没有一个人物可以独立承担起摩西的角色。无论是概念的、唯美的傅东心式摩西,还是经历内心挣扎后成长的庄树式摩西,或者是作为神旨的聆听者的李斐式摩西,以及具有反抗精神的李守廉式摩西,他们所代表的仅是摩西的某一个方面。正如碎片化的叙事所展现出的拼凑起的历史一般,摩西的承载者也在碎片化的叙事中被分解。每一个人都不是摩西,然而每一个人都是摩西。后现代文学中的摩西已经不再是独自拯救世人的英雄,他已经被边缘化到每一个世俗之人,这也意味着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拯救者。
四、小结
作为80后作家的双雪涛经历了中国社会大变革的时代,铁西区作为小说的叙述空间反映了工厂解体后人们的生存困境。《平原上的摩西》在表现手法上以多视角互文叙事营造出历史偶然下的必然,在众声喧哗中尤其突出了两代人的声音,父辈反抗却缺乏勇气,子辈叛逆却继承父辈。宗教式的隐喻贯穿小说的内容、主题及写作要求,后现代语境下的拯救者不再是唯一的英雄摩西,而是每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