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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常平仓的变迁与新识

2022-03-24鞠明库易丽典

关键词:常平万历

鞠明库,易丽典

(河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常平仓是古代为调节粮价、储粮备荒而设的仓储形式,历经变迁,置废不常,至明代进入低谷。今人谈及明代地方仓储,多谓预备仓、义仓、社仓,罕有提及常平仓者。有所涉者,或一笔带过,或将之与预备仓混为一谈,给人一种常平仓在明代“销声匿迹”的印象。其实,常平仓始终与明代发展相伴,只是离开了地方核心仓储位置,地位远不如预备仓显赫,设置也不如社仓、义仓广泛,但在维护地方粮食安全中仍发挥着重要作用,更为清代上升为国家仓制奠定了基础。有关明代常平仓问题,学界缺少专门、系统的研究,影响了对其全面、客观、深入的认识。

一、明前期常平仓的零星存在

常平仓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仓储形式,明之前曾广为推行,明前期因朝廷大力推行预备仓而仅保持着零星存在。

洪武中,明太祖亲自推动预备仓建设,并于洪武二十三年至二十四年间达到第一波高峰期(1)陈旭:《明代预备仓创立时间新论》,《农业考古》,2010年第1期。。其实,在预备仓推广前,部分地区承续前朝,有一些常平仓建设。如福建南雄常平仓乃“洪武戊申创”(2)嘉靖《南雄府志》下卷《营缮》,《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66册,上海书店,1990年,第229页。。洪武戊申,即洪武元年。漳州府常平仓“旧在府治内之右。洪武十七年,知府徐克敬移建今所,厫一十又二,为间凡一百又一”(3)弘治《八闽通志》卷42《公署》,《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78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142页。。湖广潜江县“常平仓……洪武间知县史纯一建”(4)康熙《潜江县志》卷4《建置志·仓厫》,《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第46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65页。。此外,洪武十年,工部奏差张致中曾上书呼吁:“令各府州县设常平仓。每遇秋成,官出钱钞收籴入仓;如遇歉岁,平价出粜,盖米价不踊,则物价自平。如此,则官不失利,民受其惠矣。”(5)《明太祖实录》卷111,(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1840页。尽管明太祖对张致中上书表示嘉许,但常平仓并未成为国家制度性安排。

预备仓全国推行后,逐渐暴露出诸多问题,至宣德间不少已呈早衰之状。正统朝开始,朝廷加强仓政建设,预备仓出现了短暂复兴。就预备仓而言,其初衷重在赈济灾荒,与传统常平仓不同。“原本意义的常平仓是以平抑物价为主要目的的,而赈济贫民只是常平仓后来派生的次要的、辅助性的目的,而预备仓却把常平仓原来次要的辅助性赈济贫民目的强化了,变成了主要的功能,相应地就淡化了常平仓原本意义的平粜功能”(6)张崇旺:《明清时期江淮地区的自然灾害与社会经济》,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93页。。因此,随着预备仓在宣德前后的早衰以及正统朝开始的挽救性建设,常平仓重新受到有识之士的关注。景泰三年,户部尚书陈循提出利用古常平籴粜之法平抑粮价:“谷贵减价而粜以利民,谷贱增价而籴以利农,此古常平仓法也。近闻南直隶及湖广等处米谷,比之常年其贱加倍,乞敕户部区画赃罚等项官钱,遣廉能官员两平收籴,储之于官。遇有饥荒,如所籴价而粜,或出以赈民。”然此议景帝并未表态支持(7)《明英宗实录》卷218,(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4716页。。不过,景泰间已有地方开始设立常平仓。如浙江昌化县“常平仓有二,一在河桥,一在百丈,俱明景泰间建”(8)康熙《昌化县志》卷2《建置志·仓库》,《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续编》,第5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98页。。尽管景泰间地方建设常平仓的并不多,但说明这一时期社会开始重新审视传统常平仓的价值和作用。

二、成弘间常平仓的初步发展

成弘之际,社会重立常平仓的建议较以往增多,应天府常平仓甚至一枝独秀地获得发展,在区域粮价调控、灾荒赈济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成弘间,为保证预备仓有充足粮储,明朝廷制定了积粮标准。弘治三年,全国推行积粮标准,并制定盘查、考核、奖惩制度(9)申时行等:《大明会典》卷22《预备仓》,《续修四库全书》,第78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84~385页。。但这一积粮标准存在理想化、一刀切的弊端,效果并不理想。弘治十六年,林俊在《请复常平疏》中指出这一问题:“今江西所属预备仓谷,湖口县不及一千石,彭泽县不及六百石,石城县仅二千有奇,泰和大县亦仅八千有奇,其余积蓄俱少……查得近例,一里约积谷一千五百石。江西卫所姑未概论,试以有司言之,六十九县总计一万一百四十五里,谷以一里千石计之,尚该一千一十四万五千石。见在所积,十未及一,约少九百万石。每谷五石作银一两,该银一百八十万两,尽括司府库藏,不尽一十万两。籴本羞涩,力难求济。”(10)林俊:《见素集·奏议》卷2《请复常平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59页。此种情况,虽非一时促成,更非江西一省,但大体可反映成弘间地方预备仓基本情况。在此背景下,常平仓被时人屡屡倡设。弘治初曾任户部尚书的丘浚认为“为今之计,莫若设常平仓”(11)丘浚:《大学衍义补》卷16《恤民之患》,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161页。。弘治五年,兵科给事中吴世忠将“复常平”作为“救荒之急务”,倡议“每县二三十里各立常平仓一所。丰年而籴,委之富民,以计其数;凶年而粜,临之廉吏,以主其争”。然户部以已有义仓和预备仓为由,不同意另立常平仓(12)《明孝宗实录》卷67,(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1281页。。实际上,现实因素是弘治三年朝廷刚发布预备仓积粮标准,地方政府和百姓压力已经很大,若再广建常平仓,更难实施。弘治十六年,江西巡抚林俊鉴于预备仓积粮不足,提出“今欲公私两便,惟有常平可复而已”,建议以“冠带尚义”所得之银和赃罚所得之谷作为籴本,立常平仓(13)林俊:《见素集·奏议》卷2《请复常平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59-361页。。孝宗充分肯定,“命俊用心举行,勿徒事虚文”(14)《明孝宗实录》卷202,(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3752页。。当然,成弘时期有关恢复常平仓的倡议远不止以上三人,体现出社会对兴复常平仓的呼声大为增强。

在土地兼并加剧、自然灾害频仍、预备仓弊端丛生、流民问题严重、社会复设常平仓呼声增强的背景下,应天府常平仓(也有史料称“南京常平仓”)一枝独秀,获得异乎寻常的发展。

应天府常平仓设立的确切时间,史未明载。据《明宪宗实录》,成化元年,李宾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15)《明宪宗实录》卷266,(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4505页。,“受命之初,见饿莩载道,首以民食为急,奏发仓廪赈贷,赖以全活者甚众。复令有司各设常平仓,俾饥馑无流移之患”(16)过庭训:《本朝分省人物考》卷1《李宾》,《续修四库全书》,第53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0页。。由此可知,应天府常平仓当于成化初年设立。因属地方自办,起初未设专官管理。成化七年,因“应天府民告所贮米湿腐多有亏折,请为除豁,因请设官监守”,明廷遂“设应天府常平仓官”加强管理(17)《明宪宗实录》卷90,(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1750页。。是仓最初的仓本并非来源于地方政府直接投入,而是因临船兑支南京各卫官军俸粮而省出的加耗脚价。弘治间,倪岳曾提及:“成化初年,南京守备官员,因见岁凶民饥,莫能拯救,乃仿古常平之意,奏将没官房屋改为仓厫,名曰常平……每岁将苏松等处运到粮米,免其上仓,将各卫官军三个月俸粮临船兑支,省出加耗脚价,每岁将有十万余石,运赴常平仓交纳。”(18)陈子龙等:《明经世文编》卷78《青溪漫稿二·灾异陈言》,中华书局,1962年,第680页。这是一种独特的仓粮来源途径。后来随着该仓功用的多样化,粮源亦随之多途化。弘治二年,从南京户部左侍郎侯瓒奏请,“以本部寄应天府库秋粮折俸余银万六千五百余两,及两淮等盐运司盐引纸价余银八千八百余两,籴米实常平仓,以备赈济”(19)《明孝宗实录》卷33,(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724—725页。。弘治十七年,南京工科给事中徐沂提出增加水兑军粮脚耗米,以增加应天府常平仓储粮。他建议“南京水兑军粮,每石量加脚耗米,贮之常平仓,以备赈济”(20)《明孝宗实录》卷212,(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3973页。。此外,弘治末还曾将罪人赎刑米纳入常平仓。嘉靖初南京工部侍郎吴廷举曾言及此事:“先年罪人以金赎刑,贮工部,以备修营。弘治末,南京户部奏改纳米,补各官卒禄廪及囹圄囚食。今核户部钱谷,约足支给,宜将赎米贮常平仓备赈。”(21)范守已:《皇明肃皇外史》卷3,《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52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34页。从成弘间应天府常平仓仓粮来源变化来看,呈现出多途拓展的趋势。

作为同时期独特的仓储存在,应天府常平仓不仅仅承担着平抑本地粮价、赈救周边灾荒的传统职责,还一度扮演着应急性综合保障仓储的角色。主要表现:其一,作卫所饷粮正额支放。成弘间,“因本仓积米数多,南京户部奏将作正支放,常平之法遂废。仓厫虽存,倾圮过半”。有鉴于此,弘治十一年倪岳等建议为应天府常平仓“作正支放”设一个限额,以保证其正常运转。他说:“若本仓粮米积至四五十万石,恐至陈浥不堪,方准作正放支。”如此,则可实现“新旧相更,贵贱相济,仓有余粮,岁荒无缺食之忧;市有平价,年丰无伤农之虑”的良性循环(22)陈子龙等:《明经世文编》卷78《青溪漫稿二·灾异陈言》,中华书局,1962年,第680—681页。。但这一良策未被户部采纳。其二,远调外省备赈。成化二十年,从南京户部主事张伦建议和户部覆议,调“淮安、瓜洲兑运粮十万石,南京常平、乌龙潭等仓粮十万石,运至沔池县。令河南、山西、陕西三司委官转运……以备赈济”,获宪宗批准(23)《明宪宗实录》卷258,(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4364页。。这次跨省区的调粮备灾活动,明显超出了应天府常平仓的基本职能和辐射范围。应天府常平仓名为“常平”,实则扮演着应急性综合保障仓储的角色。

客观而言,尽管成弘间有不少兴复常平仓的建议,更有应天府常平仓一枝独秀式的发展,但在预备仓仍是地方核心官仓的情况下,常平仓只是得到初步发展而已。

三、嘉靖后常平仓的迅速扩展

明中期开始,灾害、粮食危机日趋严重,预备仓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败,明末陈龙正甚至发出“天下皆无复有预备仓”之叹(24)陈龙正:《救荒策会》,《中国荒政全书》,第一辑,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12页。。仓储困顿和粮食安全危机,使得常平仓频繁被倡设,在内地和沿边得到迅速扩展。

早在嘉靖后期,徐栻有鉴东南灾荒频仍、仓廪空虚、百姓流离之状,建议由“府州县动支官银籴米”,利用“空仓、空寺院”建设常平仓,认为“其行甚易,其效颇多”(25)胡宗宪:《筹海图编》卷11《足兵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13页。。不过,东南地区常平仓的较大规模兴建,则是在万历朝及之后。如南直隶,万历后期,淮安郡守姚锭在大军预备仓旁另创常平仓,且制定了广积本、公时籴、平出粜、禁侵挪、昭永守五条仓约(26)乾隆《淮安府志》卷12《赋役》,《续修四库全书》,第70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3-44页。。盐城县令陈治本“下车之初,即建常平仓五,实粟其中”(27)叶向高:《苍霞草》卷4《送盐城陈令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4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6页。。又如浙江,万历时金衢道守道张朝瑞撰《建常平仓廒议》,呼吁“今欲为生民长久之计,则常平仓断乎当复者”(28)石声汉:《农政全书校注》卷45《荒政·备荒考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315页。。在张朝瑞等的倡导下,浙江常平仓建设大为拓展。乌程县常平仓四座,“万历二十年,分守道张朝瑞行县创建”(29)崇祯《乌程县志》卷2《仓厫》,《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第10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242页。。平湖县“常平仓,万历二十四年守道议建。四所,每所基四亩。一在徐婆桥,一在广城镇,一在新带镇,一在乍浦城”(30)天启《平湖县志》卷6《公署》,《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27册,上海书店,1990年,第342-343页。。嘉兴府所属的嘉兴县、嘉善县、海盐县、平湖县、石门县、桐乡县等,万历二十四年前后也多有常平仓兴建(31)光绪《嘉兴府志》卷25《仓储》,《中国方志丛书》,台湾成文出版社,1970年,第656-666页。。诸如此类,兹不赘举,可知嘉靖后东南常平仓扩展之状。

北边和辽东是明朝军事防御的关键区域,维护其粮食安全至关重要。然从明中期开始,北边军镇粮储制度已遭损弛,粮食危机逐渐加深。“弘治以前,每边在仓粮料,皆百万以上,陈陈相因”;正德以后“各镇仓廪皆空,宣、大、辽东、延绥、宁夏为甚,而甘肃为尤甚”(32)陈子龙等:《明经世文编》卷100《李康惠疏·丰财用材》,中华书局,1962年,第889页。。从明中期开始,有识之士不断呼吁在北部地区建设常平仓以就近保障北边粮食供给。嘉靖二十八年,巡抚甘肃都御史杨博提出“各仓仿常平之法收籴冬米,至春时,止照原价,官为粜卖”,得到朝廷批准(33)《明世宗实录》卷344,(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6236页。。万历二十二年,宣大总督萧大亨奏请于大同“西路左右等堡未有仓庾处各建常平仓”,利用提前下发的年例额饷“趁时召买”米谷实仓(34)《明神宗实录》卷279,(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5153页。。万历中后期,陕西左布政使汪道亨提出了著名的《分陕常平仓议》,号召广设常平仓(35)俞森:《常平仓考》,《中国荒政全书》,第二辑第一卷,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54-56页。。崇祯六年,毕自严倡议在甘肃设立常平仓(36)毕自严:《度支奏议》陕西司卷4《覆甘肃捐赎买粮入仓备荒疏》,《续修四库全书》,第49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16-717页。。北边常平仓建设不仅起到救凶荒、备缓急的作用,更发挥了安军心、稳边防的功效。不仅北边,被明人视为“神京左臂”“蓟门藩篱”的辽东,粮食保障能力也非常脆弱。“岁丰,则辽东之粟不输于外,其价易贱而伤农。岁凶,则外境之粟不通于辽,其价易贵而伤民”(37)熊廷弼:《按辽疏稿》卷4《常平仓积谷疏》,《续修四库全书》,第49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38页。。针对“辽东米粮,贱无所卖,贵无所买”的局面(38)熊廷弼:《辽中书牍》卷2《与五道》,《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2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91页。,万历后期不少官员奏请于辽东设常平仓。如万历三十七年,兵部李化龙倡议在辽东“置常平”,“就近堡立仓廒。岁稔,就民间时价五分增一,官为籴之,米麦、豆草设法兼收。值大歉,乃减价平粜,遇急征发”(39)《明神宗实录》卷462,(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8725页。。万历三十八年,辽东巡按熊廷弼上《常平仓积谷疏》,请于辽东设常平仓积谷备边。神宗批示:“常平仓非但备歉,亦可济边,熊廷弼积谷许多,具见实心任事。该部便与看议,永远遵守。”(40)熊廷弼:《按辽疏稿》卷5《常平仓积谷疏》,《续修四库全书》,第49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44页。次年,熊廷弼上《再报常平仓积谷疏》,奏报动用赎银、余税银等籴买常平粮,“盖完常平仓一十六所”。神宗下旨:“常平法有裨边镇,以后接管官,着照例奏报,仍载入考成。”(41)熊廷弼:《按辽疏稿》卷6《再报常平仓积谷疏》,《续修四库全书》,第49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99、703页。万历四十三年,辽东巡按翟凤翀题称:“各随地方酌量置建常平仓,搜括赎锾,或节省公费,买谷储蓄。”神宗批示:“建仓积谷,有禆边储,着行各镇督抚等官一体遵行,务臻实效。”(42)《明神宗实录》卷533,(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10094页。众官的倡议、神宗的支持,使得辽东常平仓建设大大推进,补充了粮储不足。

在剧烈变动的明后期,不仅东南、北边、辽东等纷纷倡设常平仓,其他省区也不约而同地增设,以期维护地方粮食安全。万历二十二年,河南道御史钟化民力请“官修常平,期为三年九年之积”,“上嘉纳之”(43)《明神宗实录》卷277,(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5122页。。万历二十三年,北直隶巡按钱梦得“请以赎锾二万四千两,分给畿南四郡,量地方大小,民生贫富,籴谷贮仓,仿古常平之法,以备灾荒”,获批(44)《明神宗实录》卷286,(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5299页。。山东栖霞县“常平仓见贮,累年奉文籴买,并各项赎谷,约有九千七百三十石零”(45)佚名:《海运摘钞》卷3《三十三》,《丛书集成三编》,第22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第69页。。湖广武昌县常平仓,崇祯六年由“邑太仆卿孟习孔请于抚臣唐公改建”(46)乾隆《武昌县志》卷2《建置志·仓厫》,《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第33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9页。。云南也有常平仓开建。《滇志》载:“常平仓,在府北门。天启四年巡抚都御史闵洪学即中卫仓改建……见在十廒,可贮谷二万石。又拓旁隙地,度其中可置四十廒,环以周垣,岁籴谷二千石实之,自是岁以为常。遇凶岁,取收贮久者,平价粜之;至秋成,籴以还仓。”(47)天启《滇志》卷5《建设志第三》,《续修四库全书》,第68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71-372页。以上只是略举几例,如若扩大地方史志搜检范围,会得到更多嘉靖后常平仓兴建的信息。总体上看,嘉靖后常平仓建设是相当多的,兴复常平仓已成为应对区域灾荒和粮食危机的重要选项。

四、对明代常平仓的再认识

对明后期广为扩展并发挥重要作用的常平仓,应该如何做尽可能全面、客观的认识和评价,这是以往学界鲜少注意的问题。

(一)与预备仓类而不同。关于常平仓与预备仓的关系,学界偶有探讨,或认为常平仓采取预备仓的形式,较以往衰微,效果不佳;或认为常平仓即预备仓;或认为预备仓沿用常平之法,是明代一种独有的仓储形式。张崇旺曾做过梳理,认为预备仓属于常平仓范畴,亦直接将江淮预备仓置于常平仓目下考察(48)张崇旺:《明清时期江淮地区的自然灾害与社会经济》,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78-379、393页。。笔者认为二仓是类而不同的关系。相类之处,张崇旺已从仓本来源、功能目标等方面做了阐释。不同之处,笔者认为有如下三点:其一,仓制设计核心导向不同。尽管二仓在仓本来源、核心功能、作用发挥上有相类之处,明代文献中也存在以常平仓称呼预备仓的现象,但在制度设计的核心导向和初衷上存在较大差异性。预备仓设置初衷为备荒救灾,而常平仓则为平抑粮价。这方面,前贤讨论不少,兹不赘述。其二,运作方式方法有别。常平仓主要通过籴粜仓谷调节粮价,间接救荒;而预备仓则通过赈贷、赈济,直接救荒,运作方式存在一定区别。此外,二仓散放管理也存在差异。预备仓初不取息,“抵斗还官”是其散放的基本原则。成化间开始,或取一分,或取二分,但实际效果不明显。而常平仓秋敛春散,是一种价格调控,与预备仓“抵斗还官”及“薄息入仓”的散放法有较明显区别。其三,同时并存互补。虽然部分地区的常平仓是在衰敝后的预备仓基础上改建而成,但这并非名称的简单更改。如福建归化县,“预备仓,原四所,一在县东城,今为大常平仓;其三在乡,改建在县,为小常平仓、广积仓。大常平仓,成化八年知县郭润建,万历三十三年知县顾尔志重修,贮谷六千二百六十八石六斗。小常平仓,在县治东东泉井南,万历二十四年知县史载德建,贮谷一千九十四石三斗七升四合八勺八抄三圭一粟二粒二黍”(49)万历《归化县志》卷2《建置一·恤政》,《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续编》,第1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181页。。同时,还有不少常平仓是在预备仓之外新建,与预备仓并存。如福建建阳县,万历中县令魏时应重修预备仓一所一十六厫,新建常平仓十六间,建长滩常平仓一所。其中预备仓、十六间常平仓中的十二间同在福山寺内(50)万历《建阳县志》卷2《建置志·仓厫》,《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第12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318页。。淮安府创建常平仓后,仓粮单独贮藏,“不致与预备仓粮相杂混淆”(51)乾隆《淮安府志》卷12《赋役》,《续修四库全书》,第70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3页。。万历二十七年,北直隶大城县“本县常平仓贮粮六百九十二石,预备仓积粮二千四百七十石”(52)崇祯《大城县志》卷8《艺文志·请赈救灾荒议》,《明代孤本方志选》,第11册,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0年,第545页。。万历末的洛阳:“本县预备仓收贮粟谷七千五百三十九石一斗六升六合一勺,常平仓亦收贮粟谷九百一十三石三斗四升,或行散赈,或行平粜,皆称德意。”(53)文翔凤:《皇极篇》卷23《太微堂日录·议散赈平粜》,《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9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57页。这表明,两仓同时并存、分别储谷,甚至分别发挥“散赈”“平粜”功能,是有区别的。

(二)地方自发设立管理。因常平仓非明代国家仓制,故而缺乏严格的制度化规范,这也使得其建设、管理有了更多自主性和灵活性。首先,仓址选择灵活多样。明代常平仓因属地方自建,仓址选择无定规,空仓、寺院、大户仓库等均可改做常平仓用,这与预备仓不同。如嘉靖后期,御史徐栻奏请设立常平仓时,曾建议“招民自运入城,贮之空仓。不足,则寄贮之空寺院”(54)胡宗宪:《筹海图编》卷11《足兵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13页。。万历中,福建建阳县“崇文、洛田、建忠、三衢、崇泰、崇政、崇化、永忠、禾平、嘉禾、北洛、兴上、兴中、兴下”十四里共十二仓,“俱在福山寺内”(55)万历《建阳县志》卷2《建置志·仓厫》,《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第12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第318页。。万历间,张朝瑞建议常平仓选址,“有仓者因之,有而废者修之;无者,各于东西南北适中、水陆通达、人烟辏集高阜去处,官为各立宽大坚固常平仓一所”(56)石声汉:《农政全书校注》卷45《荒政·备荒考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315-1316页。。董应举也建议以就便为原则:“备省城者,尽数运入官仓;备各乡者,择近水凑集处所,置一常平仓,粟到之日,即搬入贮。米贵日,发粜各村,则便而费省。若建仓未便,借贮大姓之家,积有羡余,斥以起盖,亦无不可也”(57)董应举:《崇相集》卷4《议二》,《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2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185页。。显然,常平仓仓址选择非常灵活多样。其次,仓粮来源渠道多途。成弘间应天府常平仓仓粮源于临船兑支省出的“加耗脚价”余米,这是一种极具创新性的积粮方式。随着常平仓的拓展,赃罚纸赎、冠带捐纳等积粮方式随之而生。早在弘治十六年,巡抚江西都御史林俊奏请设置常平仓时,已建议行赃罚、冠带之法(58)《明孝宗实录》,202,(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第3751-3752页。。明后期,常平仓积粮多途化发展,废寺田产、无碍官银等也纳入了积粮来源。如万历时张朝瑞倡建常平仓,“每岁将守巡道及府县所理罪犯纸赎,实将一半籴谷入仓。或查有废寺田产,及无碍官银,听其随宜籴买。又或民愿纳谷者,一如祖宗已行之法”(59)石声汉:《农政全书校注》卷45《荒政·备荒考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316页。。这显然是动用可以动用的一切途径积粮置仓。第三,运营管理更为灵活。明代常平仓运行管理方式尽管与其他朝代相类,但因地方自设自管,故更灵活。成弘间的应天府常平仓,不仅用于平抑本地粮价、备赈区域灾荒,而且还作为卫所饷粮正额支放,甚至还跨区域调拨外省备赈,呈现出明显的多功能性和应急补救性。嘉万时期常平仓迅速扩展后,通过入籴出粜,在内地平抑物价、备荒赈济;在边地备饥歉、济边防,发挥了多种重要作用。不仅如此,明人还将常平仓制与其他仓储形式结合,取长避短。如张朝瑞倡建的常平仓,“储用社仓之法,而粜用常平之意”(60)石声汉:《农政全书校注》卷45《荒政·备荒考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317页。。明末陆世仪建议行“常平权法”,“以常平为母,以义仓为子。凡常平有余息,则入子仓”。此法“其意则常平,其迹似社仓(义仓)”(61)陆世仪:《治乡三约》,《丛书集成三编》,第21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96年,第566-567页。,很显然也是意在融合二仓之长,则避其短。

(三)弥补地方仓储不足。随着嘉靖后预备仓的全面衰落,地方的官方备荒仓储体系存在严重缺口。“万历中,上州郡至三千石止,而小邑或仅百石”(62)张廷玉等:《明史》卷79《食货三》,中华书局,1974年,第1926页。。崇祯时,陈龙正痛陈“至于今日,天下皆无复有预备仓”(63)陈龙正:《救荒策会》,《中国荒政全书》,第一辑,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12页。。此语虽显极端,但反映了明末预备仓衰败的情况。清人亦云:“奈何自嘉靖起虽有备荒之名而无备荒之实,灾荒屡见,万姓流离,至于泰昌、天启、崇祯,尤不可问。”(64)陆曾禹等:《钦定康济录》卷4下,《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6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99页。为弥补地方积粮不足、无法有效救灾问题,明中期开始,朝廷虽倡建社仓和义仓,但二仓也存在辐射范围小、官府干预、散易敛难、侵盗挪用等诸多问题,故而传统常平仓再度被倡设。万历间,陕西左布政使汪道亨推广常平仓,其《分陕常平仓议》高度评价常平仓的补益作用:“贵籴贱粜,此常平法也,与社仓、公廪不同。盖社仓听里社居民敛散,公廪听有司积贮备赈,而常平法可以补二仓之所未备者。”(65)俞森:《常平仓考》之《汪道亨分陕常平仓议》,《中国荒政书集成》,第二册,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90页。不仅如此,明中后期不少地方的新创常平仓与预备仓、社仓等并存,且储备数量可观的粮食。前文提及福建归化县、北直隶大城县、河南洛阳县常平仓储粮数字均体现这一点。而常平仓储粮,也实际用来平抑粮价、赈救灾荒,弥补了地方仓储之不足。

(四)夹缝中的尴尬生存。在明代州县备荒仓储体系中,预备仓由明太祖推广,带有祖制性质,后虽衰败,但仓制始终存在。社仓、义仓也广为设立,并在村镇发挥重要作用。因此,在由官方预备仓,民间社仓、义仓组成的地方备荒仓储体系中,无定制的常平仓就显得地位较为尴尬。与“祖制”性质和“定制”身份的预备仓不同,常平仓属地方自设自管,维持有效运转并不容易。体现在地方官方备荒仓储体系中,仍以预备仓为主,常平仓为辅。上文所提万历二十七年大城县“常平仓贮粮六百九十二石,预备仓积粮二千四百七十石”,后者储粮约为前者的3.5倍;万历末洛阳县“预备仓收贮粟谷七千五百三十九石一斗六升六合一勺,常平仓亦收贮粟谷九百一十三石三斗四升”,前者约为后者的8.3倍。尽管这只是两县情况,但说明预备仓仍受不少地方重视,与预备仓并存、同属地方官仓系统的常平仓,自然会受到不少影响。万历间,陶望龄曾总结了常平仓建设的“三难”:“官不能具粜本,一难也。未下劝率之令,而先远抑勒之嫌,二难也。力殚于预备,而绪为常平,三难也。故非有大过人之才力,无以善其事。”(66)陶望龄:《歇庵集》卷8《会稽县常平仓碑记》,《续修四库全书》,第13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37页。陶望龄“三难”说,一是地方财政困窘,难供常平仓足够仓本;二是易有“抑勒之嫌”,常平仓积粮难行劝积之法;三是官府重视程度不同,常平仓无法得到优先保障,故而“非有大过人之才力,无以善其事”。因此,常平仓长期在地方备荒仓储体系的夹缝中生存。当地方财政状况良好、长官重视时情况尚可,反之则难。总体看,明后期的常平仓并未发挥全局性社会保障的作用,更多是扮演一种地方自主性、综合性保障仓储的角色。

(五)为清代推广做铺垫。尽管处于夹缝状态,但明后期大为扩展的常平仓,为在清代成为国家定制和大规模推行做了铺垫。顺治十一年,清世祖“诏各州府县俱有预备、常平仓及义仓、社仓,积贮备荒”(67)同治《苏州府志》卷17《田赋六》,《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7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38页。,对象涵盖了地方多种仓储形式,只是尚未体现对常平仓的额外关注。次年,清世祖在谕内外文武官员时,开始给予常平仓高度重视:“水旱灾荒,古今代有,全在预备得法……如常平仓之法,米贱则增价以籴,米贵则减价以粜,官民俱便,历代行之,未常有改。明宣德年间,巡抚周忱与苏州知府况钟多方储积,苏州一府至六十余万石,松常二府尚不与焉。春夏济农,秋冬还官,民至今称之。若各地方官,果有为国为民之心,岂不能于存留项下,周详设处。着户部严饬遵行。”(68)《清世祖实录》卷88,中华书局,1985年,第697页。虽列举的是明代济农仓的例子,但确实反映了清廷推广常平仓的意愿。顺治十七年,户部确定了常平仓支放规则:“常平仓谷,春夏出粜,秋冬籴还,平价生息,凶岁则按数给散贫户。”(69)赵尔巽等:《清史稿》卷121《食货二》,中华书局,1977年,第3555页。大体可言,顺治朝已初步确立常平仓在地方州县仓储体系中的核心地位。后经过康、雍、乾三朝的完善和发展,形成了较完整的制度体系,常平仓最终发展为清代最重要、最普遍的地方官仓。故清统治者语:“常平仓谷,乃民命所关,实地方第一紧要之政。”(70)席裕福等:《皇朝政典类纂》卷153《仓库十三·积储》,《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89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83年,第2084页。应该说,常平仓在清前期获得关注,并逐渐成为地方最重要、最普遍之官仓,并不是偶然的,明中后期常平仓的复兴及迅速扩展,为之做了很好的铺垫。

五、余论

综上,明代常平仓不如预备仓地位重要,亦不如社仓、义仓设置广泛,但在地方仓储体系中从未缺位。从前期的零星存在,到成弘间的一枝独秀;从中期倡建之声鹊起,到嘉万时期的迅速扩展,是一个数量由少到多、影响由微至著的过程。从其设立初衷、演变脉络、运作方式、存在状态来看,与预备仓类而不同,是明中后期地方重要的仓储形式。然因预备仓的长期存在,其未成为国家定制,基本属于地方自设自管状态,始终在地方备荒仓储体系的夹缝中尴尬生存,但却弥补了地方仓储体系的不足,在粮价调剂、备灾救荒、社会救助、济军备边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正因如此,常平仓得到了清廷垂青,在清前期得到全面推广。

需要指出的是,作为夹缝重生的传统仓制,常平仓并非完全如倡建者所言“于利最捷,于法最便。救荒之策,莫有善于此者”(71)乾隆《淮安府志》卷12《赋役》,《续修四库全书》第70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3页。,而是瑕瑜互见、优劣并存,对此需有清醒、客观的认识。然古人云“有治人无治法”;亦有云“非创法之不善,行法者之不善也”(72)周瑛、黄仲昭著,蔡金耀点校:《重刊兴化府志》卷11《户纪五》,《福建地方志丛刊》,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18页。。常平仓运行效能,并非仅取决于仓制本身,最终还是归结为人的问题。万历时赵南星曾云:“夫常平仓非不善也,听之非不洋洋甚美也。然贤者虑事,必计久远。假使为守令者,人人如公仪之清、子产之惠,而兼之以计然、范蠡之运筹,吏胥人人不敢为奸,则常平仓之法,虽尧舜何以加焉?”(73)赵南星:《赵忠毅公诗文集》卷17《废社仓议》,《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8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22页。赵氏之言凸显了得人对于推动仓储建设的重要性。而得人,贵在有真心,“救荒不患无奇策,只患无真心,真心即奇策也”(74)陈继儒:《安得长者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94册,齐鲁书社,1995年,第469页。,“救荒在有真心。若有真心,何事不可为”(75)邹元标:《邹忠介公奏疏》卷2《敷陈吏治民瘼事宜疏》,《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23册,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313页。。此真心,实乃官员为民、安民、养民、保民之心。救灾如此,备灾亦然。有真心,何愁常平之法难行,何忧仓储之无奇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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