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眸
2017-09-08■德拉
■德 拉
在跨越街道隔离栏的时候,常平发觉动作有点变形。最终被绊倒在地,重重地摔在机动车辆行驶道上。疾驶而来的汽车,用耀眼的眩光灯发出警示。常平想象着自己会像一只被击中的高尔夫球一样在空中翻着筋斗形成一条弧线向一个失去色彩的空穴飞去。
当常平从地上爬起时,依旧能听到街道对面传过来的笛声,常平是为了那笛声才行动的。
寂静的山谷遥遥地有鸟的鸣唱。常平想和吹笛者真实谋面。
常平有过一支笛子,曾经怀揣着它走过很远的路。
纷纷扬扬的桃花花瓣尽情地向常平飘洒着美丽与柔情,那时的常平刚从灰色的冬季走到桃树满园的村庄。常平吹着一曲早春的笛声,那位姑娘静静地站在桃树下倾听,她明亮的双眸如笛声般清灵。
姑娘说:我刚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开着很多花,阳光很温暖。我看到了哥正牵着牛向池塘走去。我看到了一片红菱,云一样地向我飘来,我坐在木盆里采也采不过来,池塘的水很清,能照见自己的影子。我的木盆里放满了红菱,池塘的水渐渐地漫了过来……
常平的记忆被金属破碎的响声所划裂,马路上的汽车尖利地刹车制动,汽车司机愤怒地高声大骂。
常平发觉自己孤立地站在马路中央。
空山鸟语。我一直想吹的曲子。常平对自己说。
常平在街角一家流行饰品店橱窗下找到了一位老者。
可以给我一支笛吗?我好久没有吹笛子了。常平对老者说。
老者吹完一个长音,从身边帆布包中随手拿出一根笛子,递给了常平。
常平的手颤动了一下,将笛子慢慢贴近嘴边。他想一气呵成吹出一曲自己满意的曲子来,但是刚吹了一小段,就感觉声音哑涩,不堪入耳。
常平自嘲地摇了摇头,对老者说:我功力不足,献丑了。
老者从帆布包中抓出一把竹笛竹箫,一根一根地理着。
你的气息不对,唇舌僵滞,以致音色凝寒无生机。老者看了一眼常平继续说道:绝佳之气息为次阳,如冬日御寒呵手,气流聚而暖缓。
老者顺手拿起一根竹笛吹了起来。
这是《幽兰.碣石》,我以前听过,可以教我曲谱吗?常平对老者说。
思故人于悠悠宫商,念怨情于绵绵律吕,依然我心。此曲婉转悠扬,须用些功夫才行呐。 老者翻出了一卷发黄的纸,对常平继续说道:我只授你曲,不送你谱。你若有心,备好纸笔,此时此地我授你笛曲。
老者说完,收拾起东西,转身独自而行,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于是,常平一直在等待老者。
我想去遥远的地方,去清幽的山谷,闻听涧水穿越我的想象,托付起沉重的躯体,在碧蓝的天空自由地翱翔。常平依旧怀念着自己那根折裂的竹笛。
常平随时准备着老者的出现,如同等待冥冥之中的一段昭示,或是一个预言。
日子在笛声中慢慢度过。
常平匆匆路过地下过街甬道,见有一个小孩在拉二胡。常平随手拿出一元硬币扔进小孩面前摆着的搪瓷碗里。小孩抬起头对常平说了声:谢谢。常平对小孩说:你怎么不在家好好读书,这么小就出来挣钱?
小孩说:俺在家读书可好咧,俺年年评三好。可俺不想读书。
常平问:为什么?
小孩答:俺们乡里出过两个大学生,一个吃官司,放出来疯了;一个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做了俺学校的老师,他家比俺家还穷。可俺们乡里能盖新房的人家都是在大地方打工的。小孩左右看了看,挺神秘地继续说:告诉你,俺们乡还出过有钱人呢,他5岁就跟了爷爷讨饭……
常平又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放进小孩的搪瓷碗里。常平对小孩说:你一个人出来的?
小孩望着常平说:俺哥领俺出来的。
常平继续问:那你哥呢?
小孩伤心地说:俺哥让大盖帽抓走了,俺哥的笛子吹得可好了。
小孩说完,从身后的大布袋里小心地拿出一根竹笛。
常平问小孩:想你哥吗?我给你吹段笛子好吗?
小孩把笛子递了过来。常平接过笛子打量了一下,发现笛子的竹纹很老,纹理细密。常平细心地抽出笛胆。笛子的内壁光洁,笛管厚薄一致、匀称。常平试了一小段音,发觉手指有种麻麻的感觉。
常平舒展了一下臂膀,兴奋地对小孩说:我给你吹一段,你得闭上眼睛好好听,或许你能看到你哥。
常平吹了一曲又一曲。常平的笛声在过街甬道里久久回荡。
过往的行人纷纷掏出钱,扔进小孩的搪瓷碗里,一会儿,碗里的钱就堆得满满的。
小孩喜滋滋地对常平说:你在帮俺挣钱呢。
常平放下竹笛,从上衣口袋里掏出10元钞票,放进搪瓷碗里。
常平爱不释手地抚着竹笛,对小孩说:这笛子卖给我好吗?
小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坚决地说:不,这是俺哥最稀罕的,俺哥待它可好咧,每天睡觉前,都要把它擦一遍,还要给它上油呢。
常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两张百元钞票,对小孩说:那你把笛子借我吹几天,我保证待它比你哥还好。
小孩看了看钞票,又看了看竹笛,将信将疑,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时,猛听得有人高喊:城管来啦!一瞬间,只见小商小贩们,逃命般卷起各自东西,四散而去。小孩很紧张地收拾起东西,迅速逃离。甬道里充斥着城管执法队员的咒骂和小摊贩的尖叫和求饶声,常平根本听不清小孩临走前对他说些什么。
常平小心地把笛子藏入怀中。
常平冲着嘈杂的人群愤怒地吼道:就不能清净些?瞎搞!
常平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珍藏多年的笛盒。
笛盒里静卧着笛套、笛胆、那支折裂的断笛。
常平将它们一一陈列于自己面前,并将刚获得的竹笛摆放在中间。
常平细语:岁月飘忽,一笛幽情……
那座美丽的村庄和那位明眸皓齿的女孩仿佛早已成为遥远的渔歌。常平如同深海火山般掩埋自己的痛楚与愤怒。
村庄的人们以种桃为生,每家都有一片桃园,女孩家的桃园在湖畔。或许因为依山傍水,或许因为女孩心灵手巧,她家的蜜桃最鲜灵。
常平从湖那边过来,下船登岸后进入的第一片桃园就是女孩家的。
满枝的蜜桃散发着诱人的色彩和气息。
常平情不自禁地触摸这些可爱的果实。
一阵银铃般的喊声从桃园深处传来:吃蜜桃可以,但要把桃核留下来。
常平寻声望去,见一位系着碎花围裙的女孩正在采蜜桃。
常平向女孩走去:你们这里的旅馆在哪里?
女孩问:什么?
常平生怕她听不懂,用手比画着说:旅馆,吃饭睡觉的地方。
女孩“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这里乡下哪来什么旅馆呀,你们城里才旅馆饭店满大街的呢。
常平说:那我晚上就住在你们桃园里。
女孩说:好啊,我们正缺个看园子的人。不过你可要小心,到了半夜不要让湖里的水鬼给抓去啊。
这时,夕阳正渐渐褪去,残留一抹余晖散落于湖面,徐徐湖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透过桃林,远山碧水、湖光山色尽入眼帘。常平支起画架意欲将此美景勾画下来。
女孩显得很好奇,不时偷偷躲到常平身后静静地看他作画。
天色如湖水般深青,一弯新月高挂于天幕。常平收起画架,帮女孩全家把一匾匾蜜桃端回家。女孩家就在桃园后面,常平今晚将在女孩家过夜。
晚饭的时候,女孩家的老爹请常平喝米酒,常平拿出随身所有的饮料请女孩一家品尝。
女孩似乎对易拉罐雪碧很感兴趣,歪着头自语:要是把我们家的蜜桃也装在罐头里该多好。
常平笑着说:当然可以啊,还可以做成蜜桃肉、蜜桃汁、蜜桃脯、蜜桃酱……
女孩显得很高兴:要是这样,就不用天不亮就起床把蜜桃装好笼屉去城里卖了,可以美美地睡懒觉啦。
深夜,常平独自来到湖边,取出心爱的笛子,悠悠地吹起一曲《平湖秋月》。
良久,常平发觉女孩正坐在自己身后入神地听着。
女孩告诉常平,她叫桃子。
桃花开了又落,蜜桃成熟的季节又在桃园降临了几回。
这是和桃子的约会,和桃花的约会,和萌动的春意的约会。
船行于湖,常平让船家放慢船速。常平从怀中取出笛子立在船头,将自己对春天的喜悦述说给碧水青山。
远远的,常平看到湖岸上,一点红色在烁动,如一朵盛开的桃花。
常平知道,那应该是桃子。
渐渐的,常平看清了挥舞着头巾,跑向湖边的桃子。
未及船停稳,常平跳下船头,冲向桃园。
两人终于靠近。桃子跃向常平怀中,调皮地用双手勾住常平的脖子。常平顺势抱起桃子,转了一个大圈。
桃子伏在常平肩头,轻声说:别讲话,让我靠着你,多待一会儿……
桃子的身体柔柔的,如枝头颤动的桃花。
桃子拉住常平的手在桃树间穿行。
常平对桃子说:我总是梦见和你在一起,和这片桃园在一起,梦境中的我是多么幸福……
一丝忧郁袭上桃子的面庞,桃子低下头,抚着身边的桃树若有所思。
看着黯然神伤的桃子,常平忙问:怎么啦?我没来看你生气啦?
桃子叹息了一声说:假如有一天你看不到我或看不到这片桃园,你会怎么样?
常平如释重负:原来你是怕我把你和这片桃园忘却在梦境中。知道吗,上次我在画展中得奖的那幅画曾有人出高价收购。可我对他说,我到过很多地方,只有这里才是我的唯一,画中的女孩更是我生命的天使,我将永远珍藏。
桃子泪湿眼眶:也许到了明年,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你再也看不到这片桃园,你再也看不到我。
常平惊诧地问:为什么?除非我身遭不测?
桃子用头巾擦干了脸上滚落的泪珠:昨天,乡里发下来一份通知,我们这里整座村庄将搬迁,土地承包合同到春节后将自动终止。据说上面的某个领导独具慧眼,大胆开发,将在这里建造一座五星级酒店。
常平说:我认识几个朋友是做律师的,可以帮你们打官司,维护你们的权益。
桃子焦虑地说:那一定要快啊,不然就来不及了……
这里原先是一片芦苇滩,桃子的曾祖父避难来到这里,割芦为屋,平泥为地,种下了第一棵桃树,落下了第一户人家。世事沧桑,当年“文化大革命”的红色风暴席卷大地的时候,桃子的父亲领着众乡亲高举着毛主席语录,在蜜桃刚发青的时候往桃皮上刺忠字,并振臂高呼:有人给毛主席送杧果,我们贫下中农要为毛主席老人家送蜜桃,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于是桃园免去一场浩劫。可如今,桃园却又将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常平又将匆匆离去,但此次除了留恋桃园外,他内心更多的是一种沉坠感。
桃子来到湖边为常平送行。
桃子从胸口摸出一串用桃核刻成的吉祥物递给常平:我每年会选一颗最好的桃核刻成自己最喜欢的图形,她们像我最亲密的姐妹一样伴我多年,我曾有过一个心愿,要把她们托付给自己最爱的人。
常平将桃核吉祥物贴近脸颊,感受着桃子醉人的气息:我会用生命来呵护。
常平将怀中的笛子交给桃子:没有你之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有它在你身边,就能听见我在遥远的地方为你吹奏最美的笛曲。希望你同样好好待他,它像我一样倔强,如果你很长时间不理睬它的话,它就会自裂。
常平和桃子各自伫立在船头和湖边。看对方渐渐远去,渐渐成为一个小点,渐渐消失在视线……
常平决定延期举办个人画展,他想为桃子打赢这场官司。
常平奔走于城市和乡村间,和律师一起做着诉讼、取证等各方面工作。
桃子告诉常平:她外婆家就在山那边,她的整个童年是在那里度过的,外婆家门前有一片很大的池塘,每到夏末,池塘里会有很多红菱,艳艳的,嫩嫩的,于是她和哥还有一些小伙伴会坐着木盆去采红菱……那是她记忆之中最美好的岁月。可是前年,镇政府选中了那块风水宝地,强行填没了池塘,盖起了办公大楼。她哥因为带头领着众乡亲反对镇里的这种做法,并有过激行为,至今还在监狱服刑,罪名是聚众闹事,妨碍公务,伤害国家公务人员。于是外婆的家、池塘、红菱只能在记忆之中深埋……
正当一切事情都在顺利进行,常平将自己的一切事务都投入在这场官司之中时,忽然有消息灵通人士告诉他:咱们别告了,别打官司了,咱撤诉吧,那边的官大得吓死人。
最终的结果,桃子败诉了。
轰鸣的装载机、挖掘机、推土机驶入桃林。家园、土地、赖以生存的环境被无情地侵蚀,美好的梦想被残酷地击碎。据说,桃树倒下的夜晚,天红得出奇。
常平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另一场官司之中。因为办画展需要很多方面的资金赞助,社会的、个体的、公家的、私人的。然而当初友好的合作伙伴,如今像被杀了亲娘、亲爹般地反目仇视着常平。很多人都说常平惹麻烦了,得罪了上面,触了高压线。
常平曾与友人戏言清末的腐官,如盗贼入民宅。被掠者,对其敢怒不敢言。未劫者,对其尊为大侠。
常平有个公安朋友,一日道出一则笑话:某日,领导下基层检查卫生,发现地上有烟蒂,拾起一看,遂言:这不是你们这些民警抽的,你们抽中华牌,这一看就是杂牌烟,只有外面来办事的人才抽这种烟。公安朋友讲:其实像我平时在单位,赶巧哪天正好烟抽完了,我跟其他同事借一包,哪怕是要一包,人家会很乐意给我。可我若是自己出去买包烟,他们就会视我为异类,今后的工作很难开展,自己会被排挤掉。再说,社会上的人给条烟,请顿饭,已经是默认的正常合理,认真了反而不好。
常平和桃子失去了联系。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常平的手中依然牵拽着那片桃园的美丽。
冬日的大街被白雪覆盖,常平压低帽檐夹紧胳膊在积雪发出的“咯滋”声中行走。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常平面前,车上下来了几个人,拦住常平的去路。
为首的递给常平一包东西:“你是常平吧?据说你四处打听桃子,以后你别找她了。不然,后果自负。”
常平匆匆打开桃子给捎来的东西。
断裂的笛子,没有语言,没有任何理由。
笛子的断面是人为的毁坏,常平相信它不会自裂。
常平的愤怒来自于对自己判断的谬误。他很爱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国家干部,可有一天他发现父亲竟然是那么道貌岸然,他的痛苦就像倾覆的海洋,哀伤与失望很快将自己吞没。
于是他离开了自己曾感到过温暖,居住了很多年的老家,搬到自己租用的画室里居住。
常平取出笛子吹了一曲《苗岭的早晨》。在鸟儿欢快的鸣叫声中,常平闭上了眼睛。那片桃园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常平在桃花满园的欢乐中一点一点凝固。我想做一棵桃树,常平幸福地想,我想在桃园遐想中融化……
室外雷声大作。常平起身关好门窗。
一定要找到那个吹《幽兰·碣石》的老者,我要向他学曲,要为他画像。
常平又闭上眼。突然,常平一跃而起,奔向画板。
常平奋然起笔,将自己的感受描绘于画。
天明。常平的画稿初步形成,一个在都市的喧嚣中端笛临风的老者隐现于画。常平的兴奋不亚于当初绘作《桃园遐想》。
常平对着天边微明的曙光看了许久。
常平决定走出画室。
常平在过街甬道附近徘徊到将近正午。
一个小男孩拉住了常平的衣角。常平对小孩笑笑:吃饭了吗?我带你去吃饭好吗?
小男孩焦急地对常平说:你把笛子还给我!
常平对小男孩说:我不是付钱了吗?我才借了半天啊!
小男孩使劲从自己的衣服里面抠出一个纸团,看了看,递给常平:我哥昨天回来了,他没看到笛子,就病了,你把笛子给我吧,我不要你的钱了。
常平对小男孩说:带我去看你的哥哥好吗?
小男孩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远处。
常平从怀中取出笛子:带我看你哥哥,我才把笛子给你。
小男孩领着常平向远处走去。
常平摸着小男孩哥哥的额头说:你们来这里讨饭,是为什么?
小男孩抢着说:俺们要挣钱!
常平问:想挣多少钱?
小男孩说:一百……不一千!
小男孩的哥哥说:一万!
常平问:有钱后呢?
小男孩哥俩异口同声:盖新房子,先给俺们爹妈盖,再让俺们一人盖一间。
常平说:假如你们有一天,能挣到这些钱,甚至比你们说的还多,而且不止一次,是一直有。每年,每月,每天……
小男孩哥俩用惊诧的眼光看着常平:你不会在骗我们吧!什么时候?
常平说:不是现在,是等你们长大后,你们现在要好好读书,等你们把书读完后,你们就能挣很多钱。
小男孩哥俩失望地说:俺们没钱读书。俺们也想读书……
常平很认真地看着小男孩哥俩:要是有人帮你们交学费,帮你们买衣服,让你们有地方住,有饭吃,你们会好好读书吗?
小男孩哥俩好奇地问:有这么好心的人?我们不信!
常平说:假如那个好心人是我,你们会答应吗?
小男孩哥哥问:不信,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常平说:因为喜欢你的笛子,喜欢听你吹笛子。你们将来都有可能成为很优秀的人,贫困不是毁掉你们将来的理由,我真的想帮你们。
常平带小男孩哥俩理发、洗澡、买衣服、吃饭。最后,常平把小哥俩带回了画室。
对于常平的画室,小哥俩显得很好奇,也很有兴趣。
常平对小哥俩说:你们想学画,我也可以教你们,只要你们肯学。
于是,常平的新家里又多了两个可爱的小伙伴。当常平画累了的时候,小哥哥就会为常平吹笛子。于是,常平就会远离尘嚣,远离俗事的纷扰,很专注地投入创作中。
小哥俩闯祸了。星期天,本来常平想带他们出去玩的,可自己的一幅画要赶着完稿,于是就给了小哥俩一些钱,让他们自己玩。
将近中午,常平的画室被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宁静。
常平开门,是警察。常平很奇怪会看到他们很严肃地出现在自己的画室门口。
从警察的口中得知,小哥俩把人家的头给打破了,而且伤势不轻。
常平随警察一起来到派出所,小哥俩低着头,一语不发。
边上,有个中年男子在和警察说着话。常平走过去和那个男子打了个招呼,伤在哪了?常平问。常平发现那人毫发未损。
那个中年男子说,我没事,有事的去医院了,这是一场误会。
从中年男子的口中和小哥俩断断续续的回答中,常平知道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本来,小哥俩玩得好好的,他们还在饮料店买了那种用很漂亮的玻璃瓶装的果汁。以前他们常看到别人喝,自己没钱买。
后来他们去了公园的草坪,小哥拿出笛子在吹。
那个中年男子走过来,要小哥的笛子。因为他觉得那根笛子和自己收藏的很相像。
小哥俩转身就走,中年男子拉住了小哥。小哥挣脱了中年男子,开始向前跑。中年男子在后面边追边喊:回来!别跑!有个路过的小青年捉住了小哥。小哥俩急了,两人同时用手中的玻璃瓶砸向小青年。结果弄得那个小青年满面红光,就跟京剧舞台上的铜锤花脸似的。
那个中年男子对警察说,整个事件是他引起的,所以小青年看病的所有费用由他出,所有责任由他承担。
警察对中年男子说,你有钱?有钱就别去抢人家小孩的笛子啊,你真有钱就扶贫救灾去啊!
警察对常平说,你是小孩的家长?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他们,小孩子怎么会这么野蛮?
常平领着小哥俩回家,一路上小哥俩走走停停,躲躲藏藏,不敢靠近常平。
常平教育了一番小哥俩,刚想作画,门又有人在敲了,常平有些上火。
门外是那个中年人,还有个女人,他们手中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常平对他们说,对不起,这里不是超市,请多走几步,出了这个巷子就有超市。他们说,是专程来看常平及小哥俩的。常平说,我们不需要攀什么亲戚,请你们自便吧。他们说,小哥的笛子吹得很好,很有发展。常平问,你们是民乐演奏团的啊,他吹得好坏关你们什么事?他们说,我们是音乐学院的。
常平将信将疑,看着他们有点像。
佛陀从不勉强别人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佛陀只是告诉众生,何者是善?何者是恶?善恶还是要自己去选择,生命还是要自己去掌握。常平突然想到了禅宗。
常平将两位教授让进了屋。
男教授让小哥吹了几首曲子后说,我有个学生办了个音乐艺专,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把小哥俩送到他那里培养。
男教授拿过小哥的笛子,久久凝视。常平突然有了兴致,忙沏茶招待。
男教授端起笛子缓缓吹起一曲。
常平的思绪再次被带到悠远的山谷,那江川的源溪,宽广与博大的起始。
男教授说,这是我义父最喜欢的曲子,是由思念而生此曲。思念逝者,思念光芒的大地、旷古的明月。
常平说,除了你,我曾亲眼看见一位老者为我演奏过此曲。
男教授放下手中的笛子问,在何时何地?
常平说,在大概3个月前,在这个城市繁华的晚上,我无意间遇到一位老者,我为他的曲子所打动,欲求他指点此曲,只是我似乎无缘等到他的到来。
男教授问,你能回忆起他的容貌吗?
常平把男教授带到画室的里间。
男教授一眼就看到了那幅画,是他吗?常平说,我只是凭自己的印象画就此作。
男教授就像发现笛子般激动,一把拉住常平,我来此地就是要找你啊。
常平如坠云里雾中,笑着问,找我做什么?想买我的画?这画我不卖。
男教授说,我就是受那位你久久未能等到的老者之托来此地四处寻你的啊,他就是我的恩师义父啊!
常平急急找出一沓钞票,对小哥俩说,快去买些好菜回来,我今天要好好招待客人。
常平取出一瓶藏了好几年没舍得开封的好酒,对男教授说,我们今天好好喝一顿。
男教授对常平说,不必为我准备什么,我平生只喜爱花生,与朋友酌酒,尤佳。
常平拍了拍男教授的肩,咱哥俩走到一处了,花生我可也是必备之物啊,现成就可取出。
常平与两位教授饮酒畅谈。
男教授对常平说,关于我的恩师义父,说来话长。
那时文化大革命正开展得如火如荼,我的亲生父母因为历史问题和学术问题相继含恨死去。我成了一个狗崽子四处流浪,四处躲藏。有一天,我终于发现有个桥洞可以容我过一夜,于是就钻了进去。黑暗中,我压到了一个人,那人叫了一声,估计我把他的好梦给搅了。那人大概看我是个小孩,没对我怎么样。天太冷了,我睡不着,来回地滚动着翻着身。那人说,睡到我这里来吧,两个人挤挤会暖和一点,于是我就靠着他睡下。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没名字,人家只叫我狗崽子。那人大笑:人怎么会没名字呢?人怎么不许有名字呢?也罢,你叫狗崽子,我叫狗腿子,咱爷俩有缘分。他从怀中取出一把花生仁,对我说,这东西补血,是好东西,那是我一生中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他从黑暗中摸索着取出一根笛子,看了看,又放下。我对他说,我会吹笛子的。他很奇怪地看了看我,拿出一个盐水瓶,让我用瓶子里的水漱了漱口,于是我就吹了一段《沂蒙山歌》。他对我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于是我们两个人就相依为命,共同度过了那段疯狂而可怕的岁月。那人就是我的义父恩师,直到我去报考音乐学院,他拿出一根笛子说:你用这支笛子去考吧,你会成功的。我知道,那支笛子是他的命根子,对于笛子的渊源,我问过他好几次,可每次,他都沉默不语,他一直对我说,想寻一支竹笛,历风雨阅沧桑,记录着世间的冷暖甘苦。于是他四处游历,四处找寻心中的竹笛,直到染疾卧床。在病榻前,他对我说,他这一生有两件事没办完。于是我就踏上了这次旅途……
常平和教授带着小哥俩连夜急匆匆向老者赶去……
常平在自己的作品间走动,身后是参观画展的人,其中有很多是自己的朋友。
有一个人轻轻拍了常平的肩,常平回头,是一名女子。
常平很有礼貌地说:你好,请多提意见。
女子说:我是受人之托,来参加先生您的画展的,我们合作社长想要和你见一面,请先生您安排时间。
常平很平静地说:我想知道你们社长是谁?他为什么要和我见面,是对我的画感兴趣,还是另有其他的事?
女子说:我们社长交代过,要见了你的面才能表明身份,本来我们社长准备今天来参加画展的,因为一个很重要的合作协议要签,所以派我来参加。
常平对女子说:这样吧,把你们社长的电话留给我,到时我登门拜访。
女子递给常平一张名片:这是我们社长的。另外,我们社长说,虽然不是很有钱,但想赞助你以后所有的画展。
常平对女子笑笑:我知道,他可能看上了我的哪幅作品,回去告诉你们的社长,有的作品我可以出售,但有的作品就是出再大的价,我都不会转让。
常平说完转身去忙其他的事。
常平在《桃园遐想》前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常平对自己说:那片桃林是我的创作源泉,也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地方。不管它现在如何被践踏,我将为它送上最后的祭奠。也许我此后将去冰寒满崖的雪域高原,或是风沙遮眼的戈壁大漠,但我必定要寻访桃林。
常平匆匆踏上寻访桃林的路途。
常平对船家说:到岸后叫醒我,我想在船舱里睡一会儿。
常平的梦由此而生,瑰丽如诗般桃红色的湖面……往事如风般吹皱落满花瓣的遐想……鲜艳的土地上盛开着烂漫的桃花,幸福与生命共存的树上结满将要成熟的蜜桃……
奇异的花瓣伞状飘落,清冽的笛声如同山冈的黎明,欢颜在彼此的笑容中盛开。
那时树的上空是晴天,梦想中的桃子轻轻靠在肩上。云在追逐着快乐的阳光,常平对着天空高喊:把我们一起带走吧……
把谎言留给我,把奢侈的口号留给我,把变色的廉洁留给我,我将用来制造愤怒。
我张开的羽毛向上走,我将寻找离去的天空。
船摇晃了一下,雨开始下。
船家把常平叫醒,到了。
常平走出船舱,冰凉的雨打在常平的脸上。
这里是什么地方?常平问船家。
是你想到的地方啊!这里现在比前几年要热闹多了,成为旅游景点了。
常平惊奇桃林依旧,只是桃林后面隐现的不是青瓦白墙的农舍,而是几幢设计精巧的洋楼别墅。常平心里愤愤地骂:真像烈日下风干的躯体。
常平上岸。游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大概是雨天的缘故。
常平在桃林间穿行,抚摩着每棵树的躯干。常平发觉有一片树林是后来补种的。常平笑笑,哪怕自己在梦境也好。
常平摆好画架,背对着远处的洋楼构思作画。雨中的桃林很静谧,雨珠从树梢滴落,如同一首惋惜的笛曲。
又是暮春季节,可却多了几分悲凉,花落满地,地面上的雨水汇集成溪,将零落的粉红色花瓣冲向烟雨蒙蒙的湖里……
常平面对着空空的画架沉思。
常平的眼中看到远处有一个系着碎花围裙的女孩闪现在桃树下。又有一个……桃林深处走来一群桃子,从各个视角向常平走来……
常平迅速取出画笔,用很浓重的色块涂抹在画板上。那些桃树缓慢地在画中舞动着。许多桃子的身影在画中出现,可常平却没有勇气点画出桃子美丽的面庞。
常平完全沉浸在画面和色彩中。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撞了他一下,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娇嗔:别推我!随之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笑声迅速从身后四散。
常平转身,一个系着碎花围裙女孩的背影真实地映入眼帘。
常平愣了一下,画笔无声地滑落在地。别走,桃子……
女孩停下脚步,回转身。
常平对女孩笑笑:怎么是你?
女孩一脸不依不饶:怎么不可以?我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啊!
常平看了看手中,弯腰捡起画笔。
女孩问:刚才你叫我什么?
常平继续作画:没什么,看错人了,觉得你的背影很像她。常平的心情很复杂。
女孩说:你认识她?
常平洒了一下落在画笔上的水珠:我以前在这里认识一个叫桃子的姑娘。
女孩看着常平:真的?你不会……
常平把视线离开画板:什么?不会什么?我就不能认识她吗?只是不知道她现在何地。
女孩神秘地凑到常平的耳边:我告诉你,不过……
常平索性放下画笔:说啊,只要不让我摘星星捧月亮,我什么都答应你,让我跳到湖里喂鱼我都答应你。
女孩笑得弯下了腰:没那么严重,我只是想让你画张画,为我。
常平看了看画架,爽快地说:好,不过我要是把你画得不好看的话,你可不许反悔,更不许哭鼻子哦!
常平将画架移了一个位置,指着画面说:把你画在这里好吗?
女孩说:好啊,我这样的姿势好吗?你帮我摆一下姿势。
常平笑道:又不是让你拍电影作秀,不用摆什么姿势,你只要站在树下和我说话就行了。
湖风吹过,撩起女孩的发梢。常平娴熟地调色、勾画。
天色开始晴朗,常平完成了画作。常平对女孩招手:过来看看。
女孩走过来盯着画板看了一会儿,转身默默走开。
常平看了看画,看了看女孩。
女孩的鼻子红红的:你把我画成桃子了。
常平奇怪:这是你啊!再说,我就是把你画得和她相像些,又如何呢?
女孩很倔强地说:因为她除了是我的社长,还是我的准嫂子!
常平愣了一下,然后问女孩:那天是她让你去参加我的画展?她要结婚了?
女孩说:我要是骗你,就喂湖里的王八团鱼。
女孩说完,转身快速逃离。
常平收起画架,简单收拾一下行装,准备离去。他的手无意间触到了自己的手机,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找出名片簿,翻到了那张名片……
常平拨通了电话。
桃子的声音出现在耳畔。
常平使劲动了一下嗓子,咽下自己的无奈。
常平:你好。
桃子:你好,请讲。
常平:你派人参加我的画展,我很高兴,特此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
桃子:什么?你是谁?请你等一下,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你通话。
常平挂断了电话,拿起行李,看了看桃林。
这时,常平的手机响了。他迟疑了一下,鼓足勇气接通了手机。
电话里是桃子的声音。
常平:你好,桃子。
桃子:……其实想和你说很多话,却一时无从说起。
常平:是的,我同样有如此感受。
桃子:那天晚上,我们还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装载机、推土机的轰鸣惊醒。我们村里的所有人全从家里向各自的桃园奔去,等我们到达桃园的时候,桃树已经倒下好几棵。我父亲跳到装载机的铲斗里对他们喊:你们铲吧,先把我铲死。其他的村里人也纷纷迫使那些机械停了下来。这时,有一群人走了过来,我对他们喊:有没有天理?我们是有权利上诉的。那群人里面有个人家叫他徐总的,对其他的人说,暂时停下来。我看那人是他们的领导,就冲过去对他说:这是我们祖祖辈辈耕耘种植的桃园,是我们的生命。徐总看了看我说:这丫头脾气蛮大的。我觉得他在看我的时候,眼神不大对。
第二天,父亲去乡里开协调会,天黑了也没回来。
母亲哭着对我说,你哥被抓了,你爸估计也被抓了,你快逃走吧,逃得远远的……
于是我走上了漫长的上访之路。
直到有一天,我被政府有关部门人员押解遣返回乡。
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来自异乡的疯狂女人和一块痛苦地融化的冰。
我向他们讲述关于桃园关于家乡关于我的故事,试图感动他们。
可是我的希望丢失了,还有那支你送我的竹笛……
在外面见了一些世面,我就联合村里所有的人开发了旅游、种植、食品加工等各种产业,办起了合作社。讲起来,你还是我这个构思的缔造者呢,我们靠勤劳和真诚发展到了现在的规模。邀请你有空到我们现在的桃园来度假,所有费用全免,对了,我还为你准备了一间湖畔画室,你肯定会喜欢的。
常平:我早就已经收到你归还给我的笛子了,我一直保存着。
常平感觉到空气在迅速地流动着,然后又突然间被凝固了。
桃子:我把你赠给我的笛子弄丢了,我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你是怎么收到笛子的?
常平:现在说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很多事注定要发生,很多事注定要淡忘。对了,你还得请我喝一顿喜酒呢!
桃子:是吗?你怎么知道我结婚了?你的消息蛮灵通的吗?我还正在筹备婚事呢。他……是我们村上的,我们青梅竹马,我上访回家后他帮我一起搞经营、搞发展,我害怕再次离开我的故土,所以我就答应嫁给他。他是个很朴实、很厚道、很能干的人,相信你和他会成为好朋友的。
常平只听到自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远处的鸟鸣声再次提醒他要回去了。
常平告别了桃子,简单地说了句“再见”。
常平登船离岸了,默默地注视着桃园,注视着自己美好的记忆。
船离开湖岸一段距离了,常平却意外地发现在湖岸边有个身影在晃动,那是桃子。
常平的手机响了。
桃子:凭直觉,我知道你已经来了,我知道你肯定在桃园。可没等我赶到,你已经离去了。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再次见到我了吗?我知道你很倔强,可是……为了和你见面,我已经等了很久。
常平看到桃子跳到一条游艇上,并招呼着开船。
桃子:你把船停一下好吗?我有话对你说,我曾经找过你很多次,可我……
常平让船家把船停下,常平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急忙取出一个画筒,里面静静地卧着一幅珍藏的画作,绘着一串美丽的桃核与一位妙龄女子的背影,远处是美丽的桃林、美丽的湖水,以及美丽的村庄和蔚蓝的天空。常平把丝带系在画筒的上面。
游艇很快向常平靠近。
常平在船头蹲下,轻轻地把画筒放到湖水中,画筒如封存着记忆的时光之瓶,悠悠地漂离常平。
常平对船家说:开船。
常平看到桃子收起画筒,看到似乎有雨滴打落到桃子的脸庞。
常平拨通了桃子的手机:我一定会参加你的喜宴,我会永远记住桃园……
春雨开始细细地下,常平的脸上密密地蒙上了一层水珠。
笛声在细雨来临时出现,云雀般轻鸣,将一湖春水牵绊。在笛声中,桃树如脉脉含情的羞涩少女般舞动花瓣,一对燕子在桃林间轻盈地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