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文化遗产的复合性、多元价值及其实现路径
2022-03-24李然
李 然
(中南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武汉 430074)
土司文化遗产是土司制度运行所产生的系列历史遗迹和历史记忆,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要“不断加深对中华文明悠久历史和宝贵价值的认识”“让文物说话、把历史智慧告诉人们,激发我们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1]。土司制度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和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和发展的重要制度创举。它体现了中华民族处理多民族和多元文化和谐共处的历史智慧,是中华民族为世界文明作出的重要贡献。但土司文化遗产的内涵、内在结构与要素、价值和保护利用方式有待更深层次的提炼和总结。本文对中南地区湖北咸丰唐崖土司城址、湖南永顺老司城;西南地区四川马尔康卓克基土司官寨、云南梁河南甸宣抚司署;西北地区甘肃连城鲁土司衙门(永登土司府) 等进行田野调查和比较研究,以期对土司文化遗产的复合性特征、多元价值及其实现路径进行总结与阐释。
一、土司文化遗产的复合性
土司文化遗产是土司文化在当代的遗存。李世愉先生提出:“土司遗址与长城、故宫、布达拉宫、大运河等不同,它是中国文化遗产中独特的一种类型,土司文化遗产与其他各项文化遗产共同构成了灿烂的中华文明”[2]。但“学界还未对土司文化遗产基本概念进行界定”[3]。“遗产既指那些有形的遗存,包括自然和文化的环境、景观、历史场所、遗址、人工建造的景物;亦指无形的遗产,包括收藏物、与过去相关的持续性的文化实践、知识以及活态化的社会经历”[4]。但在实践操作中,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系列土司文化遗产以土司城址作为申报主体,遮蔽了土司文化遗产的丰富内容和深刻内涵。鉴于土司制度运行中王朝国家、民族首领、各族民众的多主体参与,汉文化、非汉族群文化的交融并置,土司文化遗产具有鲜明的复合性特征。所谓文化复合性,是指不同社会共同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内部结构生成于与外在社会实体的相互联系,其文化呈杂糅状态。文化复合性的构成表现为“内外上下关系”。所谓“内外”,即指社会共同体与文化界线两边的联动;所谓“上下”,则是指由于历史中的社会共同体与文化通常存在规模与影响不一或“尊卑”不等的“差序”。因此,跨社会或跨文化关系通常也具有深刻的等级内涵[5](P9)。借助文化复合性的理念,可以达成对土司文化遗产形态、结构和内涵的深入认识。
(一) 遗产形态多样
土司文化遗产是一个整体,但在遗产保护社会语境中,会涉及遗产形态分类和理解。“这与确认、创造和产生遗产背景的差异有关,也与反映在遗产中的关系和对遗产的认知有关”[6](P52)。土司文化遗产形态涵盖了文化遗产保护领域的“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
土司文化遗产物质样态多样,包含土司相关的城址、官署建筑、碑刻牌匾、墓葬、印章、谱牒文献、用具、礼器、兵器、服饰等历史遗存。现存土司城址及官署已大多被确立为文物保护单位。全国现有土司城(官寨) 19处,土司衙署建筑群(庄园) 50处,土司墓葬(群) 23处,单独建筑群6处,其他3处,共计101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19处,其中土司城、官寨9处,土司衙署建筑群或庄园7处,土司墓葬(群) 1处,单独建筑2处;另有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0处,县市级文物保护单位62处[7]。
武陵山区的唐崖土司城址、永顺老司城、贵州遵义海龙囤,川西地区的卓克基土司官寨和甘青地区的鲁土司衙门,滇西南的甸宣抚司署等堪称土司城址和衙署的代表。墓葬是土司礼制的重要物证。如永顺老司城墓群集中于司城紫金山、雅草坪、帕桶湖三处,共有土司及其贵族坟墓109座。碑刻牌匾是土司功勋和德行的标志性遗存。唐崖土司城址的“荆南雄镇”功德牌坊、张王庙“公颂重新”碑;老司城翼南牌坊、宣慰使彭泓海德政碑、紫金山彭公德政碑以及20处石刻,连城鲁土司明代牌坊等,记录了王朝对土司的旌表和土司的自我夸耀。土司印章是王朝授予土司权力的历史物证。如唐崖长官司印、卓克基长官司印、永顺等处军民宣慰使司印、清南甸宣抚司署方形铜印、木制官衔牌及民国印章等。谱牒等文献是土司对自身历史的书写,如唐崖土司的《覃氏族谱》,南甸土司署的“三大款”底册、《南甸司刀龚氏世系宗谱》等。
土司生活用具、礼乐宗教用具和军事器械是土司身份和地位的彰显。如南甸土司的土司座椅御扇牌、“万民伞”等;永顺老司城的朝廷“回赐”金银器,带有“永顺司置”“宣慰使司佳器”等官职铭文的瓷器;卓克基土司官寨收藏的宝剑、矛、头盔、土枪、战袍、马鞍等武器装备。土司服饰是土司官制的文化表征。唐崖土司夫人服饰以五品诰命夫人使用的品红为底色,绣有明朝流行的缠枝莲。
土司文化遗产还表现为土司历史文献、传说故事、信仰、民俗、饮食等非物质形态文化遗产。土司历史文献一是明代以来的官修正史、文人笔记、方志的文献记载。二是碑刻铭文、牌匾和楹联的自我表达,如南甸宣抚使司署的“卫我边陲”“南极冠冕”匾额,横梁题刻“钦赐花翎三品卫世袭南甸宣抚使司宣抚使刀定国暨阁司绅民重建”,楹联如体现土司治理思想与愿景的“宣化万民群省咸遂,抚绥四境百姓为心”“偃武修文唐虞盛世,此矛彼盾叔季人情。”三是图片等影像记录,如南甸土司刀定国拍摄的修筑桥梁,开垦农田,修筑道路的照片。土司遗产地留下许多有关土司的传说。如永顺老司城彭翼南抗倭传说、卓克基土司改“桑”姓传说、“琼部大鹏卵生嘉绒先民”神话传说、神山传说故事等。
散布于各地的土司文化遗产表现为不同的文化内在结构、遗产景观和文化符号。它们是王朝国家、民族首领与各族民众长期互动中形成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思维方式的物质遗存和历史记忆,其表征自会呈现为多样态。土司文化的物质文化遗产或非物质文化遗产既是“文本化的物”也是“物化的文本”[6](P17),体现出物质、制度和精神多种形态的混融性。
(二) 地域性与民族性并置
土司文化遗产是区域文化的经典。土司文化遗产因其自然生态,与中央王朝和辖地内各民族的内外关系,以及发展历史轨迹不同,物质遗存和历史记忆存在着鲜明的地域性和民族性。
土司城址及相关建筑形态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土司制度推行地区涵盖了西南山地、青藏高原、云贵高原等地区,受地理环境、人文历史、地缘政治、区域族群关系等因素的影响,文化各具特色。西南山地的唐崖土司城、永顺老司城等土司城池普遍因山采形,就水取势,建筑依山而建,鳞次栉比,气势恢宏。青藏高原东部的卓克基土司官寨建筑的高寒地域文化特征明显。官寨选址朝向上坐东北朝西南;建筑材料采用片石垒砌而成,墙体厚,留小窗,减少屋内热量损失,抵御寒冷气候。南甸土司官署建筑和用具带有湿热多雨热带特征。官署建筑群用石头等材料垫高,内部铺设石板,保持清凉与干燥;椅子多用藤蔓制作,中间布满空洞,便于散热。连城鲁土司地处西北河谷地区,夏季降水丰富冬季寒冷干燥,衙门内部建造了一套独特的供暖系统与排水系统。
土司文化遗产作为民族首领集团行动的历史遗存,又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如南甸宣抚司署保留了傣族和白族文化特色。土司署飞檐顶端饰有傣族传说中龙头鱼尾的瑞兽,会客厅后方有傣族特色“太阳门”及白族特色的“三滴水”照壁。
土司相关民俗文化也是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结合的产物。如青藏高原东部川西卓克基土司服饰以嘉绒藏装为主。官寨周边地区嘉绒文化和土司节日深度交融。斯古仁钦波就是由一个宗教节日变为一个庆祝土司受封的节庆。官寨各式茶壶是嘉绒地区饮“马茶”的习俗和“茶马贸易”的历史见证。
(三) 多元民族文化融会
土司群体为了处理好与中央王朝和治下各民族民众的上下关系以及周边各民族的内外关系,一般持包容开放的文化心态,所以土司文化遗产具有多元民族文化融会的特点。南甸宣抚司署衙门表现出汉族、白族、傣族三个民族的建筑特点,同时也有现代西方文化元素。宣抚司署是土司邀请剑川白族工匠依照汉式布局修筑而成,却又留下了剑川特有的飞檐装饰“三滴水”形白族照壁。土司印章多镌刻多种民族文字,如两枚南甸宣抚官印为汉满两种文字铭文,世袭镇康州印除用满汉两种文字外,另有一行字体较小的少数民族文字,疑是蒙古文或藏文[8](P117)。永顺老司城遗址周边佛道庙宇林立,彭氏土司既供奉彭氏“先祖土王”,也供奉关帝、城隍庙、五显祠、祖师殿等道教神灵。土司文化遗产的多元民族文化、宗教文化的融会,体现了土司群体处理与中央王朝和各民族的上下关系和内外关系的文化智慧。
(四) 大传统与小传统互渗
土司制度是中央王朝和边疆民族所形成的一种有中华帝国自身特色的上下关系。他们都有一个需要面对的共同问题,即,既要跟远方强有力的帝国形成关系,又要跟更远的那些相对软弱的比他们还要“蛮夷”的“蛮夷”形成关系[5](P409-410)。处于“中间圈”的土司必须熟练采纳与驾驭大传统与小传统、中原正统文化与边疆边缘文化,来维持这种“上下关系”。如土司城或衙署建筑大多遵循王朝礼制营建,但又保留地域特征。聚落形态上通过对国家“正统”的认同来强化土司在地方社会的权威。南甸宣抚司府衙正堂上悬“德馨边围”牌匾,正殿选用栗木,左厢用椿木,右厢用楸木,取谐音“正立春秋”,寄寓土司希望江山永固的美好心愿。土司“四院”与侧房悬挂的牌匾与楹联,为宣抚司署汉族师爷与深得土司信任的熟识汉文化的傣族文人所做,寓意深远。中堂雕刻着中原文化特色的王羲之爱鹅、陶渊明爱菊、周敦颐爱莲、叶公好龙、伯乐相马、何靖爱梅、隐公钓鱼、明皇爱月“八爱图”。公堂悬挂“卫我边陲”牌匾,彰显“附辑诸蛮,谨守疆土”的保卫边疆的权力与义务,会客厅悬挂“十司领袖”牌匾,凸显自身在滇西土司中的领导地位;家堂中央设神龛,挂天地君亲师牌位,香案桌既供有光绪皇帝,也有刀定国及两位末代土司龚绶及龚统政画像。卓克基土司官寨整体为汉式四合院布局,但屋顶采用汉式三角桁架构成的悬山式屋顶和嘉绒传统的密梁式黏泥夯筑平顶两种结构形式。
土司群体仰慕汉文化,又因俗而治、因地制宜,形成一种地域特色的治理方式,使得土司文化遗产根植于当地文化传统之中。如南甸土司“一手尊孔,一手倡佛”。南甸土司崇尚汉族文化,不但司署按照汉式风格打造,自身也积极学习儒学。因辖地与东南亚相接,而又深信南传上座部佛教。唐崖土司将土司城四周山峰以中原传统文化中的“四象”命名:西为玄武山,东为朱雀山,北为白虎山,南为青龙山;建筑格局遵从“坐北朝南”“中轴对称”原则,表达对儒家文化中“礼”的倾慕与效仿。中央王朝对土司及子弟进行儒家文化教育,土司既通过对中原文化观念的习得来宣扬文化优越性,也借机彰显土司权力。牌坊上雕刻着体现汉文化思想的槐荫送子、渔樵耕读、魁星踢斗、独占鳌头,也镌刻着展示地域特色的“土王出巡”。卓克基土司索观瀛熟读“四书五经”,“蜀锦楼”土司书房收藏有大量的汉文和藏文典籍,但官寨的文化元素和符号多源于嘉绒文化,官寨“垒石而居”“厚墙小窗”,白蓝红黄绿五色装饰、藏式家具具有浓厚的嘉绒文化氛围。
(五) 传统与现代交融
遗产属于历史时态的延续纽带,一些土司存续于古代王朝国家和现代民族国家,经历了20世纪上半叶系列战争、革命以及经济社会变革,土司文化遗产体现出传统与现代交融的特点。滇西南甸宣抚司一直延续到民国末年,宣抚司署建筑不但具有汉族、傣族和白族传统文化特色,还有近现代西方文化元素。南甸土司府公堂现存有土司家族购买的德国央丝相机与美国奥古斯相机、英国银制咖啡壶等,土司生活的二院、三院内也安装有英国彩色玻璃。清末民国时期南甸土司日常中式长袍马褂与西洋装并穿,现还存有身穿西洋服与官服的第二十八代土司龚授照片。
部分土司还为近现代中华民族抵御外侮和独立解放作出了独特贡献。抗日战争中,卓克基索观瀛与大头人们向省政府捐献白银和鹿茸、贝母等中药材,表达支持政府抗战的决心。国民政府“中央监察院”院长于右任为其亲自题写“献金抗日”匾额。卓克基土司官寨见证了藏族地区红色革命进程。1935年7月,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在土司官寨居住一周,并召开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通过《告康藏西番民众书——举行西藏民族革命运动的斗争纲领》,为卓克基土司官寨遗址打上了红色烙印。
二、土司文化遗产的多元价值
(一) 普遍价值
土司制度是古代中华民族处理不同民族、多元文化和衷共济、整合凝聚的制度创新,属于人类创造精神的杰作。土司文化遗产是中华文明这一超大文明共同体超长持续的见证和记忆。《保护世界自然和文化遗产公约》 认为,文物古迹、建筑物和遗址必须从历史、艺术或者科学、审美、人类学等角度上观察,具有普遍价值。遗产需要人类精神的附会,人类情感的渗透,人类审美的参与,以及人类认知的体验[6](P33)。土司文化遗产的整理诠释、保护与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也是一种政治表述。每种遗产都属于特定民族群体的集体表述与记忆。遗产认知和认定过程也是一个社会动员和凝聚共识的过程。经世界遗产委员会认定、列为土司系列世界文化遗产的唐崖土司城、湘西老司城和贵州海龙囤,在历史时段、地理环境、族群属性、行政级别、功能构成、聚落形态、建筑风格等方面表现出特有的共性特征和内在关联,显著地体现出系列遗产具有的整体性特征,具有普遍性价值[9]。在政治层面上,土司文化遗产与中华民族认同以及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相关联,反映了古代中国在多民族聚居地区“齐教修政”“因俗而治”等治理思想和兼容并包、和衷共济的政治智慧。如“荆南雄镇”牌坊反映了唐崖土司与中央王朝的文化互动,体现了“土司对中央王朝国家权威的理性接纳,进而上升为国家认同”[10]。文化层面上,多元一体的土司文化遗产也体现了汉文化、少数民族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既是中国古代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典范,也为当今世界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和谐共处之道提供了历史借鉴。因此,土司文化遗产是元明清时期“大一统”政治思想与尊重不同文化价值的“因俗而治”理念在中华大地协调运行的产物。存留的文物古迹、建筑、遗址、景观及其相关知识与实践,为土司制度建立到改土归流土司消逝的历史过程提供了独特的见证。
(二) 历史价值
土司文化遗产“具有见证、证实、反映元明清时期中央王朝经营边缘族群以及边缘族群社会文化生活的历史价值”[11]。土司制度是土司文化遗产的核心。土司制度之下,各民族的宗教信仰、传统文化、生活习俗得以保留发展,边疆民族对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也通过一系列的制度设计得以培育,实现了多民族文化的共处与包容,是王朝国家与土司集团的双向认同。这样一种将国家统一与少数民族自我治理相结合的国家治理手段,是中华民族对世界文明的独特贡献。每一处土司文化遗产都是土司制度兴衰和区域社会与国家互动的历史见证。如滇西南甸土司文化遗产保留了元明清至民国时期,中央政府与边疆民族共同开发、治理滇西的重要遗存与历史记忆。湘西老司城始于唐末五代,经历了“羁縻制度”“土司制度”和改土归流的完整过程。卓克基土司经历了元、明、清、民国、新中国之初五个时期,成为消失最晚的土司之一。完整的土司成长与消亡史使其成为研究土司制度的重要对象。这对于研究中央王朝边疆治理政策、中华民族共同体和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形成有重要历史意义。
土司文化遗产是土司辖区经济社会史研究的重要史料。老司城遗址中的衙署区、苑墅区、宗教区、墓葬区等和周围烽火台、军事设施、石碑铭刻都是探寻土司社会结构的重要线索。南甸土司署“三大款”底册等契约文献,记录了土司治下德宏地区封建经济运行模式,老傣文“贝叶经”对于研究土司宗教信仰与上座部佛教在西南地区的传播史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南甸土司所摄照片是西南边陲清末与民国初年的生产生活状况的珍贵影像资料。永顺老司城墓地出土的彭世麒、彭宗舜、彭翼南及其眷属的墓志铭、出土瓷器是研究土司社会生活史的珍贵史料。
土司文化遗产是研究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的重要史料。唐崖土司城址的艺术物象的艺术观念、艺术形制与儒家文化和汉地艺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儒家文化的物化和对汉地艺术的仿象[12]。甘肃连城鲁土司文化遗产有蒙、汉宗教信仰表述,有满、蒙、汉生活习俗的交织,有明清官署建筑与民族地域特色建筑的结合,是研究汉族文化、满蒙文化在甘肃地区交织传播的重要例证。
(三) 艺术价值
土司城遗址是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城市营建艺术理念和技艺的结晶。唐崖土司城遗址“在整体选址、整体布局、土王坟墓营建、排水系统设计等方面均体现了土家族的独特智慧,反映了土家族人敬畏自然、顺应自然、巧妙借用自然的自然观,以及追寻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营造智慧”[13]。唐崖土司城选址上“负阴抱阳”,山水环绕,表达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建筑格局的“围合内向”“序列关系”“中轴对称”展现了中国古代建筑的礼制之美;石刻、牌坊、坟墓的建筑形制与雕刻艺术呈现了技艺之美。老司城周围地势峻峭,但功能分区齐全、布局科学,体现了土家族城市营建中注重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核心价值,体现了西南山地在城市规划、建筑技术和艺术创作上汉文化与土家族文化的结合,是西南山地城市的优秀范例。
“土司文化遗产具有让人认知和体验美的艺术价值”[11]。卓克基母官寨的修筑方式、布局、装饰都体现了嘉绒文化独特的审美观念,被美国著名作家索尔兹伯里赞誉为“东方建筑史上的一颗明珠”。母官寨由一座石砌五层藏式民居和一座石砌五层碉楼组成,官寨坐西北朝东南,是一座仿汉式的四合院建筑,西面碉楼高耸。因其采用了汉藏结合的建筑风格以及嘉绒地区独特的建筑方式,为当代建筑、艺术、藏文化等专业爱好者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研究点。南甸土司建筑将汉族、傣族与白族传统文化与西洋玻璃装饰结合,体现出中西合璧、传统与现代交融之美。
(四) 教育价值
土司文化遗产可以树立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重要价值。土司文化遗产的挖掘整理和宣传弘扬,有利于深刻认识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我们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我们悠久的历史是各民族共同书写的,我们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我们伟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14]重要论述。如“唐崖土司遗址的牌坊作为中央政府与地方土司交往互动的产物,是国家权力施于地方社会治理方略的文本书写。在地方社会的牌坊建造以及民间传说叙事中,通过朝廷征调、协助平叛等重大历史事件,唐崖土司的牌坊表达了对国家权威的理性接纳,成为西南少数民族‘国家认同’的典范”[10]。
土司文化遗产为爱国主义教育提供了好素材。湘鄂西土家族土司、广西壮族土司明代抗倭保家卫国的故事广为流传。抗日战争后期,南甸土司龚授投身抗日,成立军民合作站供应军需品支持抗日。龚授还曾致电李根源表达抗日之决心:“我司世受国恩,同仇敌忾,当师体德意,死抗战,与疆土共存亡”[15](P114)。盈江土司刀京发表了《滇西土司否认企图独立》[16](P116)的声明。红色文化扎根于卓克基土司官寨,使其兼具历史教育与红色教育双重教育功能。上述历史记忆和历史遗存是增强各民族国家认同教育的好案例。
(五) 资源价值
土司文化遗产所反映的国家与地方、土司与各民族共同开发建设家园的历史经验和智慧,是当下民族地区治理创新的历史源泉。土司制度体现了古代中国大国治理的政治智慧,显示了中央王朝“齐政修教、因俗而治”的民族治理理念。这种民族治理理念是对“大一统”的追求、对少数民族权利与文化的尊重,保护了多元文化,维护了国家的统一,促进了当地政治、文化、经济、文教的发展。土司制度对民族地区政治建设有借鉴意义。南甸土司与元明清三代王朝和现代民族国家均保持了良好的关系。民族地区因土司制度赋予了极大的权力,同时也承担了守卫疆土,建设家园的义务,并保持了对以汉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化的高度认同。卓克基土司。观瀛索鼓励汉地商人来此经商,保护过往川西商旅商民。当地立有汉藏双文功德碑,纪念索观瀛为卓克基地区商贸的繁荣作出的贡献。
土司文化遗产的多元性、丰富性、民族性和不可再生性,决定了其极高的旅游资源价值。通过对遗产的参观,对遥远的空间与悠久的时间的文化遗存的感知,满足人们怀旧的情感需求,是全球遗产旅游的重要动力。永顺老司城遗址与咸丰唐崖土司城址、贵州遵义海龙囤土司遗址等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使其成为最权威、最有公信度的一个旅游品牌,并已全部建成为国家AAAA 级旅游景区。
土司文化遗产是培育民族团结进步、宗教和谐的重要载体和平台。卓克基地区所在的川西地区历来都是民族交往交流的重要地区,古代有茶马古道相连,药材贸易繁荣一时。这里的藏族、羌族、回族、汉族等多个民族相互交往,各民族文化相互交融。土司官寨融合了多民族的文化元素,是各民族和谐相处的最好见证。整体采用了四合院式的建筑风格,藏汉结合,还包括一些羌族建筑的文化元素。如“碉楼”“垒石而居”等都是藏羌两个民族共同创造的文化。鲁土司文化遗产蕴含了蒙古族、满族与汉族等多元文化因素。土司府内修筑儒家学堂,学汉文化;又修建藏传佛教寺庙,积极推崇道教文化。饮食文化既有清廷官署风格,宴席菜肴也为蒙古与内地风格相融,婚嫁中有诸多汉地婚俗习惯,丧葬保留了蒙古族特点也吸收了汉地丧葬礼仪。这些反映各民族相互交融、宗教和谐发展的文化遗产是引导各族人民牢固树立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的重要资源。
三、土司文化遗产价值实现的多重路径
(一) 土司文化遗产价值再认识
土司文化遗产文化内涵与价值的再阐释是增强民族自信和文化自觉的重要手段,是一切保护和利用的基础。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要加强古代遗址的有效保护,有重点地进行系统考古发掘,不断加深对中华文明悠久历史和宝贵价值的认识。”[1]遗产与人们对其认知、审美和崇敬有关。遗产语境中的遗产叙事是一个遗产地社会文化再生产的过程。土司文化遗产是一个复合的文化遗产体系,其保护与开发尚存诸多困境。其根本原因在于土司文化遗产的现代价值尚未充分挖掘。当前应结合遗产学的理论,与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等学科展开对话,加强土司文化遗产现代价值的挖掘与阐释。第一,充分认识土司文化遗产对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土司制度及其实践,体现了少数民族自我管理与国家统一行政管辖的有机统一。土司制度实施过程中,土司及其民众促进了地方经济社会的发展,和中央政府以及土司区外通过朝贡、商贸发生了密切的经济往来,以及文化上的互动与采借、交融。土司制度的实施巩固了边疆统一和地方稳定,促进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发展。土司制度促进多民族国家内各民族的和谐相处,体现中华文明的智慧,要利用土司文化遗产向世界讲好中国民族团结好故事。土司既是本民族文化代表,也积极吸收、传播汉文化,各地土司文人辈出,既是凝聚民心,促进地域认同和民族文化自信心的典型案例,也是国家认同教育的重要资源。第二,土司文化遗产见证了土司制度的兴衰成败。通过遗产反思土司制度和土司集团的封闭性、保守性、割据性等问题,可以为今天民族事务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提供历史镜鉴。第三,发掘土司文化遗产中蕴含的优良传统,促进家风教育。如鄂西《鄂西卯洞司志》的《向氏家训》,利川土司《覃氏族谱》等保持清白家声、忠信、敬祖先、孝父母、敦手足、正家室、勤耕读、睦族邻、择师友、维风俗、戒淫行、崇礼让等优良传统道德的崇尚与训导,对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培育和践行极具启示意义。
(二) 创新土司文化遗产保护理念、模式与措施
土司文化遗产要素多,分布地域广,应吸收“文化景观遗产”“文化线路遗产”等前沿遗产类型的文化遗产保护理念,遵循主题性、整体性、综合性、动态性、生态性保护原则,实行文化遗产保护与民生改善相结合的策略,打下文化遗产创造性转换的基础,引导和培育各族群众对土司文化遗产的自信。
鉴于土司文化遗产的整体性,遗产持有者及其社区、社群的主体性、遗产的可持续性,遗产管理部门、旅游企业应探索与遗产地社区与民众共建共享的遗产开发利用模式。土司文化遗产保护要坚持政府主导、人民主体的基本原则,重视发挥多元参与主体功能,提升参与能力,创新参与方式,树立多元主体协同合作理念,建立激励融入与规范退出机制,满足多元利益主体诉求,提升遗产保护管理绩效。
土司文化遗产的保护还应利用数字化技术提升保护措施的科学性和传播的智能化。对兼具物质形态和非物质形态的复合性土司文化遗产,采取静态保护和动态保护相结合的方式,如文物保护、博物馆保护、土司遗址公园建设等保护模式,并借助虚拟技术、数字化技术、3D打印技术应用于土司文化遗产的保护、修复与再现,如制作土司朝贡、商贸、征战、交游、官署营建等数字电子地图等,探寻数字人文时代土司遗产的数字平台建设及其可视化和智能化呈现。这些也是确保文化遗产所具有的突出的普遍价值以及完整性和真实性得到保持或提升的关键。
(三) 文旅融合,遗产保护与社区发展共赢
土司文化遗产与旅游产业融合发展,打造区域旅游文化品牌,是实现遗产保护与遗产地社区共赢的关键。我国遗址旅游开发多采用遗址博物馆、遗址旅游区、遗址公园、创意产业和考古活动参与等五种模式[17]。发挥土司文化遗产的文化资源价值,促进文化资本向经济资本转化,发展旅游、影视和文化产业,可以实现土司文化遗产价值的最大化。当前土司文化遗产旅游一是将遗址游整合于县域特色旅游路线之中,二是复原再造土司城遗址,三是新建土司文化商业街、土司文化小镇,四是注重土司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之间的整合,丰富旅游产品与服务。如卓克基是阿坝藏羌文化走廊上的重要节点。当地政府将整个土司官寨与西索村规划为红色文化感悟区、土司文化鉴赏区、民俗文化体验区、游憩休息区,使其成为全国藏族特色民居集中展示区和嘉绒藏族文化旅游最佳目的地。
土司文化遗产需要进行创造性转化,提升旅游开发品质。一是创作一批如《尘埃落定》 《唐崖夫人》等具有民族特色、地域特色和深厚底蕴的土司文化小说、诗歌、戏剧、影视作品。二是紧扣现代审美情趣和消费特色,研发土司文化相关歌舞、文化节、民俗、服饰、婚嫁、餐饮、工艺品等文创产品,增强土司文化遗产旅游、文创产品的观赏性和可体验性,满足观光与深度旅游诉求,适应人们日益增长的娱乐、教育、探奇和审美的体验需求。三是丰富土司文化遗产的表现形式。通过改造、复原土司遗产周边人文和自然景观风貌,塑造特色土司文化景观,赋予遗址及其周围村寨、古镇以文化意义,增强土司文化遗产景观的“可读性”,创造一个“会说话的环境”。这种景观空间需要现实场景中的遗址、村落、雕塑、图片、民俗和技艺的展演,以及虚拟空间的数字化产品共同营造。四是细分游客市场需求,创新旅游产品主题、方式,内容,建设差异化的遗产旅游景区。如将土司遗址景区建设成研学旅行、夏令营、冬令营等,作为青少年国情教育、民族团结进步教育的研学旅行基地。遗产地发展旅游是实现世界遗产可持续发展的重要途径。文旅融合既能激发遗产地社区、遗产持有者保护土司文化遗产的积极性主动性,增强文化自信和社区认同,也能为他们增加收入,脱贫致富。如永顺老司城所在司城村村民普遍参与旅游开发,共享遗产红利,也体现了“原居民利益保障第一”的原则。
(四) 遗产赋能,文化惠民
地方政府要合理定位土司文化遗产的功能与地位,应寻求遗产有效保护与社会发展“双赢”的途径。第一,利用土司文化遗产开展传统文化教育。如编制地方校本课程,建立研学基地、传承基地等,培养青少年的家国情怀。第二,利用土司文化打造地方文化品牌,将土司文化遗产树立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如围绕土司文化遗产打造文学作品、演艺剧目、文化创意产品等。第三,利用土司文化遗产促进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如建设遗址公园和博物馆,为地方民众提供休闲娱乐、科普、美育服务。第四,利用土司文化遗产促进特色村镇建设。大多土司遗址与所在的乡村和集镇相互嵌入,在土司文化遗产的保护开发过程中,培育特色产业,建设遗产小镇,可以使所在村寨或城镇的特色风貌得到有效维护和修复,文化底蕴得到彰显。遗产地通过文化遗产的申报、保护与利用,培育和带动遗产地村落民众的文化自觉意识、社区自我组织自我服务能力和市场经济经营管理能力,将形成一个新时代的乡村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与利用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