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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鹗画像考 存世的几种肖像和以樊榭故事为主题的绘画

2022-03-24杨晓海

新美术 2022年1期
关键词:山房

杨晓海

厉鹗(1692―1752),浙江钱塘人,字太鸿、雄飞,号樊榭、南湖花隐,世称樊榭先生。厉氏生活在清代康雍乾三世,虽中举但未涉仕途,在“扬州二马”为代表的文化赞助人和友朋们的支持下从事学术与艺文活动。樊榭先生和朋友们以诗文、学术和艺术为核心,结盟雅集,吟诗作文,研读古籍,鉴赏书画文物,考察金石古迹,共同游走于山水名胜之间。这些互动中所产生的大量诗文书画等艺文知识成果,正是中国美术史研究应当重视的材料。

厉鹗在世时,就有人图绘其样貌或事迹,存续风雅。而樊榭先生离世之后,受到晚辈文士敬仰,亦摹绘其像以为纪念。为文人高士写像,传统悠久,文人形象的流传,也是文脉的传承。樊榭和友朋的高名,为后人所景仰,其形象或绘或摹,代代流传,乃至以其故事为主题再创作,或因寻访先贤而作画纪游,均体现了晚辈学人寄托思念之意。问题是,这些图画中的厉鹗面貌究竟是写实还是他人的想象?哪一幅传世绘画最接近他本人的样貌?学人传诵的樊榭先生故事中,有哪个题材为人所喜好,并成为一个传世的画题……种种问题此前皆晦暗不明,故此,本文将结合文献与传世图像加以说明,正本清源。

一 《九日行庵文讌图》中的厉鹗形象

乾隆八年癸亥九日,即公元1743年重阳节时,扬州马氏兄弟邀请扬州诗社同人来其行庵花园聚会。事后,请人作《九日行庵文讌图》(图1)一幅,记录这次雅集,画作完成于聚会的一个月之后,由人物画家叶芳林和山水画家方士庶(当时聚会的宾客之一)共同完成。当时雅集的参与者纷纷为这幅画作序,并附加在画作之后。参与者包括马曰琯、马曰璐、胡期恒、唐建中、方士庶、闵华、全祖望、张四科、厉鹗、陈章、程梦星、方士倢、汪玉枢、王藻、陆钟辉、洪振珂等人,其中厉鹗、全祖望、查祥、邵泰、方扶南等人的跋尾序记附在其后。1《清 叶芳林 九日行庵文宴图卷》,载《中国书法》2017年9月,第112―113页。

图1 《九日行庵文讌图》卷(局部)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馆藏号:1979.72)

《九日行庵文讌图》问世后,流传不广,除《扬州画舫录》有所记录,阮元曾经寓目,少有人提及。近代,此画曾由陈夔麟收藏,后入翁万戈之手,1979年售予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1980年,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美术馆和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合办“八代遗珍”中国绘画大展,在自汉代至清代的282件作品中,《九日行庵文讌图》亦在展出之列。在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所出的展览图录中,何慧鉴全文翻译了厉鹗的跋文,并详细解读。2参见Ho, Wai-kam. et al. Eight Dynasties of Chinese Painting: The Collections of the Nelson Gallery―Atkins Museum, Kansas City,and Cleveland Museum of Art. The Cleveland Museum of Art, 1980。此画在海外中国研究者中知名度颇高,常为学者所引用和阐释。3相关著作和文章还有:1992年,文以诚在他有关中国明清肖像画研究的著作《自我的界限:1600―1900年的中国肖像画》中对之前的研究做了综述,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此后,2002年,徐澄淇《一斛珠:18世纪扬州的商业绘画》[A Bushel of Pearls: Painting for Sale in Eighteenht-Century Yangchow.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2004年,安东篱《说扬州:1550―1850年的一座中国城市》[Speaking of Yangzhou: A Chinese City,1550-1850 (Harvard East Asian Monographs).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4]对此画都有深入的论述。

在这些文字中,厉鹗亲笔手书的图记是最为重要的一篇,名为《九日行庵文讌图记》(图2),收入其《樊榭山房文集》4《樊榭山房文集》卷六《九日行庵文讌图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80―781页。。图记文辞清晰,先交代行庵的座落、功能、历史渊源、优美环境,随后说明乾隆八年癸亥(1743)的重阳日,同人雅集于此,中间悬挂明仇英白描《陶渊明像》,采黄花置白酒为供,并以杜牧诗“人(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句分韵赋诗,觞咏竟日。一个月后,由叶芳林(震初)“羣貌小像”绘人物,方士庶补景,完成了这件作品。

图2 《九日行庵文讌图》卷(局部)厉鹗手书图记(右)

《九日行庵文讌图》中人物众多,如何描绘诸人面貌并布置安排,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主画人物的叶芳林为此花费了不少心力和功夫,最终画中诸人分布有序,样貌逼真,形态闲适而又生动。是年岁晏,叶芳林离开扬州前,为其自作《渔隐小照》向韩江诗社诸君索题,诗见《韩江雅集》卷三之《洞庭叶震初为同人写行庵文讌图岁晏濒行自作渔隐小照索题》,题诗者有胡期恒、程梦星、马曰琯、汪玉枢、厉鹗、方士庶、王藻、方士倢、马曰璐、陈章、闵华、陆钟辉、张四科。5《韩江雅集》卷三《洞庭叶震初为同人写行庵文讌图岁晏濒行自作渔隐小照索题》,载《扬州文库》第五辑(83),广陵书社,2015年,第198―201页。众人对叶震初的画技显然是非常满意,特别强调了画中人物面貌的逼真和形态神气的生动准确,例如程梦星赞赏:“叶君写照能写真,传神阿堵疑有神。文讌图中十六人,一一状貌如其人。”

樊榭所作,亦对人物画家的工作,描述准确,评价甚高:

洞庭之东,笠泽之南。三万顷碧,八九峰蓝。有礐者石,有囦者潭。有蒲有薍,有螯有蚶。石林之苗,渔隐是贪。驰丹青誉,惟顾陆躭。朅来邗水,偶写行庵。庵中之人,契托侨郯。庵外之树,色杂枫楠。时维吹帽,朋以盍簪。童子携榼,门生舆篮。悬泉明像,同弥勒龛。大雅将作,非圣不谈。藉君摹绘,殊费硏覃。犂眉森秀,鹤发䰐鬖。或行舒舒,或视眈眈。或弦是捶,或书是勘。绳坐离立,伍五参三。齿长及少,交淡匪甘。哂噉名客,异殊馑男。传神阿堵,氷玉讵慙。顾我形骸,土木何堪。弥月事竣,一颿风酣。自作小影,聊伴归担。繇光福塔,望渔洋岚。言念君子,其乐且湛。孛娄爆玉,王余出泔。盘椒已颂,崦梅可探。开彼瓮蚁,检此芸蟫。我为作诗,字如眠蚕。6《韩江雅集》卷三《洞庭叶震初为同人写行庵文讌图岁晏濒行自作渔隐小照索题》,第199页。《樊榭山房集集外诗》亦补入厉鹗此诗,载《樊榭山房集》,第1705―1706页。

回到樊榭的《九日行庵文讌图记》,文中厉鹗对比画面,将聚会中人一一说明,可知画面上的与会者共十六人:马曰琯、马曰璐、胡期恒、唐建中、方士庶、闵华、全祖望、张四科、厉鹗、陈章、程梦星、方士倢、汪玉枢、王藻、陆钟辉、洪振珂(图3、图4)。厉鹗文中所未提到的一个真相是,全祖望当日并不在扬州,未能与会,后到扬州众人又为他补了一次聚会,洪振珂则两度都因病未能到场,所以本图是对当日聚会的“部分纪实”,或者说是在现实基础上的艺术虚构,绘图时补入未到场人物,是这个诗人同盟对同道者文化身份的确认。7[清]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五《九日行庵文讌图序》,载《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38―1239页;《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240―1241页。文以诚在谈到这幅作品的虚构模式时说道:“即便是最具体最现实的群像,也包含着虚构或近乎虚构的元素之亚结构。首先,在雅集这一事实之后画家要重建这一事件,这与某种不可避免的理想化相关联。”8[美]文以诚,《自我的界限:1600―1900年的中国肖像画》,郭伟其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28页。在这幅画中,赞助人与画家共同追求的应当就是陶渊明和杜甫所代表的,充满隐逸、闲适与自足气息的文人理想世界。

图3 《九日行庵文讌图》卷(局部)

图4 《九日行庵文讌图》卷(局部)

《九日行庵文讌图》里,厉鹗的具体样貌如何呢?樊榭先生《九日行庵文讌图记》解说:“树下二人,离立把菊者钱唐厉樊榭鹗,袖手者钱唐陈竹町章也。”

此画创作的乾隆八年癸亥(1743),厉鹗时年52岁,画面中樊榭先生面容清癯,正符合“瘦厉”的形象,其持菊而立,意态闲适,眼望身边的好友陈章,两人均有喜悦之色,可见此次雅会令人心神舒畅(图5)。画家叶芳林用菊花强调了“重九之会”的秋日特色,对人物关系和心态的把握也非常准确,可见其为完成此画,所作功课应当不少。而方士庶所补之景,用园中赏石、植物等丰富画面,突出了行庵幽雅的环境特色。这幅画在两位画家的精心安排下,最终达到一种雅致愉悦的理想效果。

图5 《九日行庵文讌图》卷(局部)“左袖手而立者陈章,右把菊者厉鹗”

就目前所存的图像资料来看,这幅画中的厉鹗形象是唯一其在世时所留下的肖像,也应当是最为可靠的中老年厉鹗的样貌,并成为后世摹写樊榭先生形象的重要祖本。

二 文献记载及现存的费丹旭所绘厉鹗肖像

杭州的诗社或诗人群,自晚明以来先后有登楼社、西湖八社、西泠十子、孤山五老会、北门四子、鹫山盟十六子、南屏吟社、湖南诗社、潜园吟社等,至道光年间,以振绮堂汪氏为核心的东轩吟社延续了这一风气。杭州振绮堂汪氏家族,以收藏和刊刻图书,享誉江南。汪氏前后几代人均偏爱于樊榭先生,在厉鹗下世之后,以振绮堂为中心的诗人用制谱、刻书、步韵、设祀、绘像等多样的形式来缅怀厉鹗。9徐雁平,〈花萼与芸香─钱塘汪氏振绮堂诗人群〉,载《汉学研究》2009年第4期,第261―293页。此文收入徐雁平《清代世家与文学传承》,三联书店,2012年,第185―225页;夏飘飘在徐雁平的基础上又有所补充,参见夏飘飘,《厉鹗与康乾诗坛》,社科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45―254页。本文要梳理的就是道光年间,振绮堂主人汪远孙及其组织的东轩吟社诗人群,悬像祭祀樊榭先生之事,而这些画像的绘制者,正是画家费丹旭。众所周知,费晓楼在杭活动期间,与汪远孙交好,参与其诗社活动,并应请多次作画。这些画作除了描绘诗社同人的《东轩吟社画像》,还有不少是绘前代先贤,厉鹗及其友朋画像是其中最为突出的。

徐雁平认为:“在这二十年间,费丹旭在众文士中另一有影响的作品当推厉鹗画像。据费丹旭诗集,他先后作厉鹗像二帧,其一见诗题《为奚子复疑摹厉徵君集中溪楼作韵》,其二为《五月二日同人悬樊榭徵君像于水北楼设祀用集中生日有感诗韵纪事分题于帧付交芦庵永为瓣香之奉》,其中有句云:‘杯传蒲酒又今日,图展冰绡已隔年。(余摹徵君像有二,一以赠子复,此第二帧也。)’于水北楼设祀纪念厉鹗不是一件随兴偶发之事,而可视为厉鹗成为典范人物的重要事件。”10同注9,第285页。

徐雁平所说大致没有问题,但费丹旭摹厉鹗像的前因后果,还是有很多细节不曾说明,我们想知道,晓楼所摹厉鹗像仅此两幅吗?这些作品是“摹”,其祖本为何?画作今日是否存世?

东轩吟社众人唱和作品大多辑入《清尊集》(图6),查其中涉及厉鹗纪念活动的记录,主要有:

图6 《清尊集》,道光十九年钱镜塘振绮堂刻本,天津图书馆藏本

(一)道光八年戊子(1828),卷五《厉樊榭徵君栗主移奉交芦庵记》《正月二十一日同人移奉厉樊榭徵君及姬人月上木主于交芦庵纪事》。

(二)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卷十二《上巳后一日同人泛舟西溪酌酒厉樊榭先生墓并饮交芦庵舫斋》。

(三)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卷十三《费君晓楼摹厉徵君遗像以赠奚君子复盖子复所居榆荫楼即昔年鲍氏溪楼也胜地因缘余风未沫亦翰墨中一段佳话晓楼属以诗同用徵君溪楼作元韵》。

(四)道光十三年癸巳(1833),卷十五《五月二日同人悬樊榭徵君像于水北楼设祀即用集中生日有感诗韵纪事分题于帧付交芦庵永为瓣香之奉》。

厉鹗生前,酷爱杭州西溪风光,与友朋经常流连于西溪山水之间,好友华嵒曾为其写《西溪卜居图》,便是一例。樊榭去世后,葬于西溪王家坞,可谓魂归西溪,但其木主却附祀于城北武林门外黄文节公祠,与墓相隔甚远。《清尊集》卷五《厉樊榭徵君栗主移奉交芦庵记》《正月二十一日同人移奉厉樊榭徵君及姬人月上木主于交芦庵纪事》,均作于道光八年戊子(1828),是年初,陈钺、蔡焜、李堂等人移先生及姬人月上木主于西溪交芦庵,如此先生墓与祭祀场所临近,便于人们就近设祀。《清尊集》卷十二《上巳后一日同人泛舟西溪酌酒厉樊榭先生墓并饮交芦庵舫斋》就记录了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东轩吟社同人的一次纪念活动,三月初四,众人首先在厉鹗墓地酌酒,然后赴交芦庵,会饮于其舫斋,此次雅集还可以让人想见当年西溪的水乡风情。

《清尊集》卷十三《费君晓楼摹厉徵君遗像以赠奚君子复盖子复所居榆荫楼即昔年鲍氏溪楼也胜地因缘余风未沫亦翰墨中一段佳话晓楼属以诗同用徵君溪楼作元韵》,亦作于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从诗题可知,这是费丹旭摹厉鹗遗像,以赠奚疑。奚疑(1771―1854),字子复,一字虚白,又字乐夫,号方屏山樵,别号榆楼,晚号酒奚,归安(今浙江湖州)人。他的居处所在正是厉鹗与月上当年结缘的鲍氏溪楼。在崇拜厉鹗的后辈文人眼中,这是一处胜地,奚疑因缘际会,居于此处,可称继承前辈余风,为一段翰墨佳话。

费丹旭摹画即成,请大家作诗纪事。于是便有胡敬、黄士珣、钱师曾、戴铭金、吴振棫、汪鉽、汪远孙、汪适孙、汪迈孙、费丹旭、奚疑诸人依韵为诗,最有价值的材料来自戴铭金、汪鉽、费丹旭和奚疑。

戴铭金诗注:“徵君五月二日生朝,子复于庚寅年起,招同人集于榆荫楼置酒为寿。”这表明,奚疑从道光十年庚寅(1830)五月初二开始,召集诗社同人在榆荫楼饮酒纪念樊榭先生,这种活动中当然需要悬像设祀,没有厉鹗遗像的时候,大家拜祭的是哪件作品呢?

汪鉽诗注云:“晓楼曾绘《溪楼延月图》,每岁五月二日徵君生辰,集同人祀之。”按此说可知,费丹旭所绘《溪楼延月图》就是此前每年五月二日活动中,大家祭祀的对象,而此次,费丹旭摹厉鹗遗像,可以说是第二次为奚疑提供与厉鹗相关的绘画。

再来看看费丹旭《为奚子复摹厉徵君象并题》所说:

吾乡有奚康,谈诗喜甚口。危楼傍溪曲,清荫足榆柳。几榻绝尘氛,图书供左右。肎让古人先,不落今人后。殐簾书不卷,飞翠穿户牖。曾倚窄袖人,屈指百年久。欢情证月明,定醉团欒酒。为写溪楼图,不敌将军手。汤雨生都督曾为榆楼作《溪楼延月图》并题以词。翻喜珠玉篇,量之欲盈斗。水云信有缘,重识西湖叟。

费丹旭说明,他确实应同乡奚疑之请,画过一幅《溪楼延月图》,但小注的信息也很重要:“汤雨生都督曾为榆楼作《溪楼延月图》并题以词。”原来更早的时候,汤贻汾已经画过《溪楼延月图》,并题以词。如此,费丹旭是在既有的画题“溪楼延月”基础上创作,他自谦本人之作“不敌将军手”,对汤贻汾表示了敬重之意。《溪楼延月图》的问题,后文还有讨论,此处按下不表。

回到费氏摹厉鹗像,奚疑《晓楼摹樊榭徵君像于榆荫楼即用徵君原韵》云:

城南古驿西,有楼翼溪口。市远地自偏,浓荫杂榆柳。碧湖环于前,云峰峙其右。繄余童稚时,购自参军后。为置读书床,重启看山牖。徵君昔游苕,于此登临久。假期当中秋,延月酌尊酒。双桨渡江归,蓬窗携素手。艳情传西泠,词华高北斗。今喜获遗像,珍同剑南叟。时笠泽王砚农搨赠陆放翁小像,同弆楼中。

榆荫楼主人奚疑所说:“今喜获遗像,珍同剑南叟。”并注:“时笠泽王砚农搨赠陆放翁小像,同弆楼中。”结合诗题和这几句,可知奚子复对费晓楼所摹的厉鹗遗像极为珍视,与之前所得陆游小像拓本,共同藏于榆荫楼中。

许齑生对此事也有记录:“奚虚白疑,居湖州城南,旧为鲍氏溪楼,即樊榭征君纳姬人月上处也。虚白摹遗像属题,次图中诗韵:‘百年数文献,君名留人口。彼姝适所遭,幸于如是柳。乐府赛旗亭,孰分袒左右。俊游豓称前,佳话永垂后。溪楼亦灵光,终古辟户牖。天公选替人,图画要诸久。近钓渔隐渔,亲酹酒奚酒。奚家酿酒,称‘酒奚’。青山红袖闲,重置斲轮手。光芒交映辉,何处蔽沫斗。许我补题诗,漫郎成聱叟。’”11朱文藻,〈厉樊榭先生年谱〉,载《樊榭山房集》,第1771―1772页;《樊榭集》,第930―931页。许齑生所次的“图中诗韵”,就是费丹旭次韵樊榭溪楼诗所作的《为奚子复摹厉徵君象并题》。

《清尊集》卷十五《五月二日同人悬樊榭徵君像于水北楼设祀即用集中生日有感诗韵纪事分题于帧付交芦庵永为瓣香之奉》,所记的是道光十三年癸巳(1833)五月初二,汪远孙和东轩吟社同人集水北楼,悬厉鹗画像祭祀,并用樊榭于雍正二年所作《五月二日生日有感》诗,12《樊榭山房集》卷四《五月二日生日有感》:“又是江南梅雨天,此生逾壮思悠然。矜张久厌宣明面,草泽谁知正礼年。情类疲牛踏陈迹,身如社燕寄修椽。两年薄游扬州。佳时毕竟推吾土,树外云峰对榻眠。”载《樊榭山房集》,第319页。依韵纪事,并分题于画像旁。此帧画像最后托付给交芦庵,“永为瓣香之奉”。

这些诗句中最重要的当然是画家费丹旭所写:

苕水湖云各一天,登楼曾记瓣香然。吾乡奚子复曾属余写《溪楼延月图》,每于五月二日同人展祀之,盖楼即鲍氏溪楼迎月上处。杯传蒲酒又今日,图展冰绡已隔年。余于去年摹徵君像有二,一以赠子复,此其第二帧也。双桨艳情留短什,一溪秋雪冷空椽。吟魂知有朝云伴,不羡逋翁抱鹤眠。

费晓楼的两处诗注说明:

(一)以前自己曾应奚疑之请作过一幅《溪楼延月图》,每年五月初二,在榆荫楼由同人展祀之;

(二)去年,即道光十二年壬辰,又摹写厉鹗遗像两帧,一帧赠与奚子复,另一帧即是今日祭祀并题诗所用者,也就是这帧画像由交芦庵保存,“永为瓣香之奉”。但很可惜的是,咸同间太平天国战乱,庵毁图亡。

交芦庵所藏费丹旭摹厉鹗像灭失,奚疑所藏厉鹗像,亦下落不明。如果按徐雁平所说,费氏仅作厉鹗像两帧,那么世上便不再有费丹旭所作厉鹗像。幸运的是,目前还有一件费氏摹绘厉鹗像存世,并且也是作于道光十二年壬辰。

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冬十月,费丹旭绘制了一套《杭世骏等四先生像》册,此套画作存世,现藏浙江省博物馆。13《中国古代书画图目:浙博》:“浙1―701 清 费丹旭 杭世骏等四先生像册纸墨壬辰(道光十二年,1832) 22.8×30.5。”这套作品未被收入郑威〈费丹旭年谱〉。参见郑威,〈费丹旭年谱〉,载《上海博物馆集刊》,1996年,第217―232页。此册亦称《杭郡四先生像》册(图7),14浙江省博物馆编,《金石书画》,第二卷,西泠印社出版社,2017年,第201―121页。纸本白描,共四开,每开纵22.8厘米,横30.5厘米,水墨人物,绘厉樊榭、金冬心、杭堇浦、丁研林先生像。在丁砚林先生像落款:“壬辰冬十月西吴费丹旭摹。”此为费丹旭32岁时的作品。曾经王薌泉收藏,現藏浙江省博物馆。15查永玲,〈试析費丹旭人物画的背景设置〉,载《像应神全:明清人物肖像画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澳门艺术博物馆,2008年,第283页。另见此书简体字版,澳门艺术博物馆编,《像应神全:明清人物肖像画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故宫出版社,2015年,第363页。杨仁恺先生认为这是费丹旭初到杭州时所绘的作品。16杨仁恺,《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笔记(伍)》,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061页。杨仁恺先生1987年3月13日在浙博观此画,其笔记为:“费丹旭《杭世骏等四先生像》,纸册 墨 浙1―701 金农、丁敬、厉鹗、杭世骏四人像,壬辰(道光十二年,1832,32岁)冬十月。为初到杭时所作。”

图7 费丹旭《杭郡四先生像》册一纵22.8厘米,横30.5厘米浙江省博物馆藏

查永玲指出,这四位杭郡才子,“都是费丹旭尊重的前辈,早于他一百多年,不存在对面写照的可能,只能是抚其遗像”17同注16,第283―284页。简体字版,第363页。。因此,费丹旭所绘诸先生像,皆应有祖本,例如丁敬像,抱膝而坐的砚林先生,让人有似曾相见之感。黄涌泉的意见,此画就是以罗聘所绘《敬身先生倚杖坐石图》18此画亦藏浙江省博物馆。为祖本(图8),他说:“《倚杖坐石图》恐怕是丁敬生前唯一的画像了。清朝道光年间费丹旭所绘《杭郡四先生像》册中的丁敬像,西泠印社仰贤亭中的丁敬石刻线画像,三老石室前的石刻雕像以及《辞海》(1979年版)丁敬传插图像等,都是以罗聘的画像作为祖本的。”19黄涌泉,〈试论罗聘《敬身先生倚杖坐石图》〉,载《印学论丛西泠印社八十周年论文集》,西泠印社出版社,1987年,第401―402页。

图8 左:罗聘《敬身先生倚杖坐石图》右:费丹旭《丁砚林先生像》

当然,费丹旭在基本重视摹绘罗聘画作中丁敬面貌的同时,对身体动作还是有所变动,改倚杖为抱膝。在忠实样貌的基础上,对体态作微调,这种改变虽然细微,却体现了画家费晓楼的独特用心。这一点,在处理厉鹗像时,亦是如此。

可以清楚的发现,费丹旭所本之樊榭先生样貌,应当就是《九日行庵文讌图》中的厉鹗形象(图9),画中人物面貌,衣领形式几乎一模一样。费丹旭是直接摹自《九日行庵文讌图》原作,还是该画的摹本,目前不得而知,但对厉鹗面貌的描绘是忠实于叶芳林原画的。在此基础上费晓楼进行了再创作,他巧妙的改变了樊榭的体态,从原画的持花而立,变为缓步前行。

图9 左:费丹旭作《厉樊榭先生像》右:《九日行庵文讌图》(局部)

要指出的是,费丹旭其实还可以有一种处理方式,就是让樊榭先生采取坐姿,就像《金冬心先生像》,金农表情轻松地坐在石上,正面朝向观者,这也是费丹旭常用的一种人物画图式。海宁市博物馆现藏的两件费丹旭作品《徐廉墅独坐图小像》册和《春帆先生遗像》轴,其主人公均是采用正面的坐姿(图10)。20金雪,〈海宁馆藏费丹旭作品四种小考〉,载《东方博物》2013年第2期,第22―27页。

图10 左:《春帆先生遗像》(局部)中:《金冬心先生像》(局部)右:《徐廉墅独坐图小像》(局部)

费丹旭没有让樊榭先生坐下,当然和他对《四先生像》的整体设计有关,四位人物两坐两立,不至于千篇一律,四先生不论何种体态,均神态自若,潇洒儒雅。我们还可以注意到费丹旭所绘其他人物画的场景设置,其主人公身处环境通常较为具体,或为屋舍,或为山林。而这套画像的背景极为干净,均为留白处理。对此,查永玲的分析比较充分:“费丹旭采取了中国传统绘画中不设背景,全部留空白的人物表现方法,四先生像,每人一页,白描,纯用线条勾写,没作

背景设置。金农正面而坐,光头長鬚,布衣蒲鞋,神态安详,表情憨厚;厉鹗取其动态,右脚向前迈步,脸颊消瘦,精神矍铄,也著布衣蒲鞋;丁敬左侧坐在石头上,圆头大耳,身著布衣長衫,脚穿蒲鞋,双手抱右膝,神态自若;杭世骏是站立着,手持长杖,圆脸,布衣蒲鞋,稳重而儒雅;从四人的衣着、神情,展现了他们风流倜傥、潇洒儒雅的风度和怀才不露、不囿束缚的精神世界。四位先辈的才华和为人,是后人心目中的楷模,是能使人仰望的,费丹旭在创作他们的肖像时,是怀着崇敬的心情,如果把他们放在一般的山水之中,也就将他们放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之中,反而削弱了对人物更广阔、更深度的表现,精神的弘扬和气度的表现,无须具体地演绎他们生活的某个细节,文化的内涵和醇厚并不是具体的场景能显示出来的,任何背景的设置都无法衬托出人物内在的精神世界。费丹旭在这里采取空白背景,实际上也就是设置了一个无限广阔的空间立体背景,就如徐悲鸿的奔马一样,没有背景,营造出天马行空的效果,虽然是白描人物、空白背景,看似简单,却给观赏者创造了更为广阔、深远的思想余地,不设背景而胜似背景。《四先生画像》留给观赏者的是平和、宁静、儒雅、充满书卷气息。费丹旭成功地运用了中国画留白的方法,将四位才识优秀的前辈展示给后人,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可以无限伸展的情境空间,是隐含的情境、想像的情境在此的作用。”21同注16,第284页。简体字版,第363―365页。

三 光绪振绮堂本《樊榭山房集》之樊榭先生小像及题赞

道光年间流传的樊榭先生形象,我们已经知晓,那么再晚一些时间的光绪年间呢?振绮堂刻本《樊榭山房集》提供了最佳材料。

在个人作品集前加上作者肖像及像赞,由来已久,厉鹗好友金农在出版《冬心先生集》时就在书中刊印了自己的“四十七岁小像”,写像者是大家共同的好友高翔(图11)。22参见《冬心先生集》,雍正十一年广陵般若庵刻本,南京图书馆藏本影印,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图11 《冬心先生集》(雍正十一年广陵般若庵刻本)高翔写《冬心先生四十七岁小像》及蒲州刘仲益题像赞

不过金冬心的行动并没有影响到厉鹗,《樊榭山房集》以及《樊榭山房续集》的乾隆间刊本,均无樊榭先生画像。23笔者过眼版本为浙江图书馆古籍部所藏之“四库进呈本”。直到光绪振绮堂本的出现。

光绪间所刻振绮堂本《樊榭山房集》(图12),黑口,线装十册。卷前有总目、“四库全书提要”“国史文苑传”、木刻吴忠本题“樊榭先生小像”、写刻光绪十九年癸巳高学治撰像赞、乾隆四年厉鹗自序。正文包含:《樊榭山房集》十卷、《樊榭山房续集》十卷、《樊榭山房文集》八卷、《游仙百咏》三卷、《秋林琴雅》四卷、《集外曲·迎銮新曲》二套、集外诗、集外词、集外文等。

图12 樊榭先生小像及像赞,《樊榭山房集》光绪振绮堂本

像赞释文:

鄮水之英。讬迹婵嫣。鹤书下贲。蜷伏则坚。闭门奉母。拥卷百子。在家贫好。追咏唐贤。孟亭诗老。白石词仙。交芦秋爽。灵风飒然。

光绪癸巳秋仲后学高学治

高学治(1814―1894),字宰平,浙江仁和人,以校雠、训诂与劳权、戴望相友善,深居治三礼及四家诗,旁罗金石,亦好宋明儒书。早年与章炳麟之父章浚共事于诂经精舍,治经本古文学派,与章炳麟师生情谊甚厚,去世后章炳麟为之作《高先生传》。24章太炎,〈高先生传〉,载《太炎文录初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15―216页。

回来说吴忠本所题之“樊榭先生小像”,一般人因此误认为此像即为吴忠本所写,细观此像令人眼熟,其实就是摹自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费丹旭的《四先生像》中之《樊榭先生像》,人物样貌,体态、衣纹均一致,只是将全身像改作半身而已,应当是书籍设计者的取舍。从表现效果看,费丹旭所绘樊榭仍是中年文士样貌,而振绮堂本因为摹绘再刻印的关系,使厉鹗的面貌更像一位老者。

由叶芳林如实描绘的樊榭先生形象,到费丹旭既忠实又大胆的改造,再到振绮堂的刊刻,厉鹗的样貌被代代记录并传承,同时又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逐步“失真”。但是,这一系列肖像始终保持着“瘦厉”的精神气质,符合人们对樊榭文化人格的定义。

四 《清代学者象传》中的厉鹗肖像及其影响

清末民国以来,直到今天,流行的厉鹗形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上海古籍出版社在其1992年出版,2012年再版的陈九思标校本《樊榭山房集》前,印有一幅厉鹗小像。2016年,浙江古籍出版社所出版的《樊榭集》之前,同样使用了此幅画像,这副图像的来源正是《清代学者象传》(图13)。25参见《清代学者象传》,第一集第二册,珂罗版,1928年。另参见叶衍兰、叶恭绰编,《清代学者象传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77―178页。

图13 厉鹗像及小传《清代学者象传》第一集第二册

《清代学者象传》由番禺叶衍兰、叶恭绰祖孙共同编写而成。厉鹗所在的第一集共收169人(171幅),是叶衍兰积三十年之力搜集而成,全用写真手法摹绘而成,并撰有小传,又以小楷书写。26《清代学者象传》册,纸本,设色,纵30.2厘米,横17.4厘米,叶恭绰家族捐赠,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参见中国国家博物馆编,《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文物研究丛书:绘画卷(历史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此套册页中部分作品,在2020年7月15日开展的《妙合神形: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清肖像画展》中展出。这些画像中有一部分为大兴黄小泉摹绘,“交并已各象中,有为大兴黄小泉氏所绘者。小泉泛先大父游,凡廿年,工人物、花卉,殁于光绪中”27〈象传序〉,载《清代学者象传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8页。。

观《象传》中的樊榭先生,其左手捻须,右手搭在右膝,左腿横坐于榻上,身边左侧有摊开的典籍,意态闲适,体貌壮实,和《九日行庵文讌图》中的厉鹗形象对比,这幅画中的樊榭先生面容要更丰腴一些,应当是呈现他壮年的样貌。

叶衍兰所编绘《清代学者象传册》第一集虽然早已完成,但迟至1928年方由叶恭绰付梓,风行一时,对后人影响颇大。由于《九日行庵文讌图》中的厉鹗像和费丹旭摹绘厉鹗像相对少为人知,振绮堂本《樊榭山房集》前的厉鹗小像又是简略的半身像,略显粗疏。两相对照,《清代学者象传》第一集印刷精美,其中的厉鹗肖像,形象丰满,气度闲雅,更为观者所接受。如前所述,《象传》中的厉鹗像在当代颇受出版社欢迎,上海古籍出版社和浙江古籍出版社在出版樊榭文集时,先后使用了此幅画像。

按叶恭绰《象传序》所言,叶衍兰同光间宦游北京,立志于《象传》的编绘,“回广,汇一代学者之象,手自钩摹”28同注28,第15页。对于《清代学者象传》图像来源的研究,尤其是叶衍兰所能参考的资料来源,参见何奕恺,《清代学者象传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1―74页。,可见厉鹗像应当有所参照,但其底本为何,目前仍是无解。前述乾隆间叶芳林写真之《九日行庵文讌图》,道光间费丹旭摹绘《厉樊榭先生像》以及光绪间振绮堂本《樊榭山房集》前刻绘的《樊榭先生小像》,显然都不是其参考对象。何奕恺认为叶衍兰有可能看过《九日行庵文讌图》,29何奕恺,《清代学者象传研究》,第73页。笔者的观点是,叶衍兰或许未有机会过眼此画,否则他尽可摹绘此图中生动而又准确的人物形象,具体而言,不仅《象传》中的厉鹗肖像与《文讌图》无关,《象传》中厉鹗好友马曰琯像30叶衍兰、叶恭绰编,《清代学者象传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79页。也是摹绘自《林泉高逸图》(图14)31参见王耀庭,〈清方士庶《仿董源夏山烟霭图》的画缘与人缘〉,载《云林宗脉:新安画派学术研讨会》,澳门艺术博物馆,2012年。这件作品在《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中登记为:“京1―5584 清方士庶补林泉高逸图轴 绢设色 雍正甲寅(十二年,1734)73.4×50.3△。”图版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23册,第160页。,而非《文讌图》。同理,道光间费丹旭摹绘之诸本《厉樊榭先生像》,叶衍兰应当也未能得见。振绮堂本《樊榭山房集》他或许有,但那幅画中厉鹗仅有大半身,也不符合他摹绘全身像的要求。因此,叶衍兰的参考对象为何,未来还需进一步探究。

图14 上:《林泉高逸》(局部)之马曰琯像,北京故宫博物院下:《清代学者象传》之马曰琯像

五 以厉樊榭和朱月上爱情故事为题材的绘画《碧湖双桨图》和《溪楼延月图》

前文论费丹旭摹绘厉鹗画像时谈到《溪楼延月图》,这里将相关问题一并论述。

雍正乙卯(1735)中秋,44岁的厉鹗在碧湖迎娶17岁的朱满娘,以诗记曰:

银云洗鸥波,月出玉湖口。照此楼下溪,交影卧槐柳。圆辉动上下,素气浮左右。坐遟月入楼,寂寂人定后。裵回委枕簟,窈窕穿户牖。言念婵媛子,牵萝凝竚久。纳用沈郎钱,笑沽乌氏酒。白苹张佳期,彤管劳掺手。乘月下汀洲,遥山半衔斗。明当渡江时,复别溪中叜。32《樊榭山房集》卷七《中秋月夜吴兴城南鲍氏溪楼作》,载《樊榭山房集》,第573页。

文人纳姬,在厉鹗生活的年代是常态,其友朋纳姬并视为风流韵事,大肆张扬的,屡见不鲜,这种男权社会的弊端,当然不为现代社会所认可。但是,厉鹗和朱氏的情感确实是真挚深厚的,婚后樊榭为之取字“月上”,双方琴瑟和谐,共同生活了七年。乾隆辛酉(1741)初秋,月上忽患重病,为庸医所误,沈绵半载,至乾隆壬戌(1742)正月三日,不幸去世,年仅二十有四。樊榭沉痛不已,随后作《悼亡姬十二首并序》,其序曰:“姬人朱氏,乌程人。姿性明秀,生十有七年矣。雍正乙卯,予薄游吴兴,竹溪沈征士幼牧为予作缘,以中秋之夕,舟迎于碧浪湖口,同载而归。予取净名居士女字之曰月上。姬人针管之外,喜近笔砚,影搨书格,略有楷法。从予授唐人绝句二百余首,背诵皆上口,颇识其意。每当幽忧无俚,命姬人缓声循讽,未尝不如吹竹弹丝之悦耳也。余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谨。辛酉初秋,忽婴危疾,为庸医所误,沈绵半载,至壬戌正月三日,泊然而化,年仅二十有四,竟无子。悲逝者之不作,伤老境之无悰,爰写长谣,以摅幽恨。”33《 樊榭山房续集》卷二《悼亡姬十二首并序》,载《樊榭山房集》,第1041页。

樊榭悼亡诗的情深意切为时人和后辈所称扬,除了诗文,亦有图画纪录厉鹗和月上的爱情故事,目前所知至少有《碧湖双桨图》和《溪楼延月图》两种。

厉樊榭和朱月上结缘之时,就有白岳山人作《碧浪双桨图》,朱文藻所编《厉樊榭先生年谱》记:“中秋夕,迎姬人朱氏于碧浪湖,白岳山人程士椷为作《碧湖双桨图》。”34同注12,载《樊榭山房集》,第1077页;载《樊榭集》,第930页。好友杭世骏、闵华等人有题画诗相赠。

杭世骏《碧湖双桨图为厉征君鹗赋》诗云:

苇路迢迢浪影微,澹云流映碧因依。双栖翡翠生来惯,才到湖边作对飞。

薛家镜子照梳鬟,黛椀何曾尽日闲。夫壻爱夸新样好,画眉只学小敷山。

闵华《题樊榭碧湖双桨图》诗曰:

玉湖双桨送人归,浮动山光碧四围。一霎水窗闻絮语,夜凉莲子落红衣。

霅浊苕清曲曲通,人家竹树隐㻏珑。此闲旧有双荷叶,笑指溪边水阁中。

秋色平分一鉴开,明珠生蚌已含胎。恰以八月十五日纳丽。今宵容与烟波里。也筭浮家泛宅来。

小隐南湖学灌畦,莺春雁夜有新题。他年游屐名山去,合把清娱到处携。36参见[清]闵华,《题樊榭碧湖双桨图》,载《澄秋阁集》,清乾隆十七年刻本。

此后魏玉璜《柳洲遗稿》之《碧湖双桨图》中又记:

厉樊榭征君姬人朱满娘,以中秋夜同汎碧浪湖而归,因绘是图,时贤相与为诗。卒后,余始获见之,用题其后:“梦觉扬州已十年,却从苕水载婵娟。菰城若比松陵路,又觉吹箫白石仙。星汉横斜水拍天,碧湖凉露卸红莲。中秋月色无穷好,却为伊人分外圆。翠袖熏鑪伴咏诗,春风小阁画蛾眉。谁令误窃姮娥药,不见宜男结子时。一段春愁化彩虹,乍来还去恨匆匆。桃花满地胭脂溼,不待东风嫁小红。”37[清]魏之琇,《柳洲遗稿》卷下《碧湖双桨图》,载《西泠五布衣遗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53页;朱文藻,〈厉樊榭先生年谱〉,载《樊榭山房集》,第1078页;载《樊榭集》,第930页。

魏玉璜是西泠五布衣之一,比樊榭年轻,但基本上还是同代人,他见此图时朱月上已经亡故,因此诗文作于乾隆七年壬戌(1742)之后。《碧湖双桨图》如今下落不明,或已佚失。

“溪楼延月故事”的绘画,前述有汤贻汾先作的《溪楼延月图》,随后则有道光十年庚寅(1830)五月初二,费丹旭后作《溪楼延月图》。

查汤贻汾《琴隐园诗集》卷十七《之江集》,此卷作于道光戊子(1828),汤贻汾年五十一,自湖州还衢州至常山至,其中有一则正是记录为奚疑写《溪楼图》之事:“虚白家榆荫楼,旧属鲍氏。雍正间,厉樊榭苕上纳姬朱月上,其集中有《中秋月夜吴兴城南鲍氏溪楼作》一诗,即其处也。虚白考得之,有诗索和,因写《溪楼延月图》俾藏楼中以为斯楼故事云。”38[清]汤贻汾,《琴隐园诗集》卷十七,清同治十三年曹士虎刻本。随后有诗两首,当是题画诗:

天香易散彩云收,尙有诗人爱此楼。桃叶伤心迎不得,碧溪无恙自东流。青山依旧似修眉,无复重来杜牧之。歌断柳丝人不见,月明谁唱鲍家诗。去燕空寻玳瑁梁,画阑犹剩绮罗香。年年寒食西溪路,只有桃花似旧妆。樊榭葬西溪。

千古高楼冷暮云,秋风何处满孃月上字坟,玉湖杯水无人荐,枫落牙湾自夕曛。乾隆间杭人于西溪榛莽间得樊榭与月上栗主。因祀武林门外牙湾黄山谷祠别室。月君应事月前身,唐徐寅妻字月君。留得清光照白苹。几许登楼好才子,不知苏小是乡亲。榆钱喜买苎萝春,如画湖山愿结邻。妬尔销魂诗句好,前身岂是擘柑人。樊榭为月上擘柑,见悼亡诗自注。

奚疑藏汤贻汾之画,当然会示于同好,并请题识,这其中就有汪远孙的题词,查汪远孙《借闲生词》中有《浣溪沙》(图15),其注为:“题奚虚白疑《溪楼延月图》,次卷中周穉圭韵,楼为樊榭先生纳月上姬人处。”词云:

图15 汪远孙《借闲生词》之“浣溪沙”

天女维摩事偶然,蓝田种玉暖生烟,鲍家楼子碧湖前。风定疎帘香篆细。月明小阁笛声圆,一场绮梦逝如川。

可是珊珊佩响迟,伤心十二首新诗,书堂行迹黯相思。岸柳有情怜瘦影。溪花无意鬭芳姿,伊曾亲见定情时。

远近山低锁黛痕,落花香里闭衡门,红襟燕子恋斜曛。除是文人能好色。从来词客易销魂,言愁况值欲愁人 。39[清]汪远孙,《借闲生诗词》,清道光二十年钱塘汪氏振绮堂刻本。

虽然汪远孙并未明确说此件《溪楼延月图》为何人所绘,但可以推测,他和汤贻汾、费丹旭均熟悉,如果已有两件作品,必然会说明何人所作,不可能只字不提。既然未说,则此时仅有汤作,因此不必特别说明。

黄本骥《三长物斋诗略》卷五,有一首《溪楼延月为奚虚白作》,诗注:“楼为厉太鸿假寓纳姬之所。”诗云:

假馆人归百二秋,主人犹似旧风流。当头一片团圞月,曾照红妆倚翠楼。40[清]黄本骥,《三长物斋诗略》,清道光刻三长物斋丛书本。

这或许也是为汤画所作的一首题画诗。

到光绪年间,奚疑所藏的两件《溪楼延月图》均下落不明,前人的记述还给后人造成了一个很大的误会。光绪十一年乙酉(1885)小暑日,诸可宝作《溪楼延月补图题记》,其文曰:

圣湖之阴,西谿之奥,胜地幽刹,曰交芦庵。庵有《溪楼延月图》,写厉征君纳姬事。雍正乙卯,樊榭重客苕溪,鲍氏溪楼,实为寓屋。满孃月上纳于中秋,碧浪同舟,瑶情玉色,未传图咏,久颇阒焉。逮嘉、道间,涑园太守访楸墓于前,小米年丈护栗主于后,移祀庵院,永伴瓣香。会费山人丹旭安砚东轩,曽写两图,一畀庵僧媵藏勿替,其副赠奚处士疑。溪楼后主,相证墨缘;当代名流,偕题雅制,今具《清尊集》中。庚、辛之难,庵毁于贼,此图亦亡。迩者,旧宇新庀,岁已十六年,丈从子子用刺史弃官将归,属补绘事,更乞偶同年重书题制,合装册子,仍付庵僧保守什袭。斯盖远緜佳话,近继先志,举一而善备矣。子用复裒刻征君全集,虽其唾余,都经手辑,读书读画,焕然粲然。吾知海客金饼,増价于乐天;山门玉带,比珍于佛印。又不第萧寺之清供,抑亦艺苑之韵谈欤!故乐为补图,且拈黄钟商《琵琶仙慢》一阕,用白石道人《吴兴纪游》词韵记之,时光绪十有一年乙酉小暑日也。

词曰:“倒影楼台,有人是、打桨来时桃叶。小名惟认团栾,黄昏最幽绝。消受到吹箫石帚,但春去、怕闻鶗鴂。画里烟波,定中香火,情事谁说?谩分付禅窟枯僧,已风景都非那时节。添了百年佳话,尽飞花飞荚凭点缀。词倦眉史,补溪山、绢素如雪。正好居士清凉,倦游言别。41〈轶事〉,载《樊榭山房集》,第1756―1757页。

诸可宝和朋友们显然搞错了,前文已经说明,道光十二年壬辰,费丹旭所摹绘,题有东轩吟社诗人作品,并交予西溪交芦庵“永为瓣香之奉”的是厉鹗遗像,并非《溪楼延月图》。太平天国战乱时,庵毁图亡的正是厉鹗遗像。到光绪十一年,交芦庵已得复建,要恢复祭祀所用绘画,诸可宝等人误读前人记载,重绘《溪楼延月图》,藏于庵中保守为祭祀之用。虽是误会,但后辈学人继承前人风雅之心可贵,诚如诸可宝所说:“斯盖远緜佳话,近继先志,举一而善备矣。”

以上种种,说明奚疑所藏的《溪楼延月图》共有两本,分别是汤贻汾道光戊子本,费丹旭道光庚辰本。光绪乙酉,诸可宝又补作《溪楼延月图》,付重建的交芦庵保存。今日诸本:汤贻汾本,费丹旭本、光绪间诸可宝补绘本,均风流云散,不知所终,空留后人想象。

六 因寻访祭祀厉鹗而作的西溪山水画卷

在上述直接的厉鹗画像之外,还有一幅山水画,虽无樊榭先生面貌身影,却因寻访祭祀厉鹗而作,深得樊榭诗意。后人评价:“樊榭诗所谓‘一曲溪流一曲烟’者,尽此尺幅中矣。”42[清]俞樾,《春在堂随笔》,光绪刻春在堂全书本,载《樊榭山房集》,第1756、1787页。这就是戴熙创作于道光十年庚寅(1830)的《交芦庵图卷》(图16)。43《戴文节茭芦庵图卷》,中华书局,1919年发行,此后曾多次再版,例如1926年第三版,1929年第四版,1936年第五版。是年,戴熙与友人徐楙、汪驺卿一同前往西溪交芦庵祭祀厉鹗。自西溪归来后,戴熙画了一幅长卷,题识曰:“道光庚寅十月,陪徐丈问渠、汪兄驺卿,祀厉徵君栗主于西溪之交芦庵,归写是图。醇士戴熙题记。”

图16 [清]戴熙《交芦庵图卷》(局部)

作为杭城晚辈文人,戴熙深受厉鹗等前贤影响,极为熟悉并推崇樊榭先生创作的诗词文章及其笺注的《绝妙好词》,与友朋赴西溪祭祀先生并写山水卷纪游,以丹青笔墨表达厉鹗的诗词意境,顺理成章。44关于此画的创作背景,厉鹗对戴熙的具体影响,梅雨恬有专文论述甚详,参见梅雨恬,《戴熙绘画风格研究》,中国美术学院博士论文,2016年,第34―39页。

戴熙此作随后传承有绪,俞樾《春在堂随笔》卷五记此画渊源甚详:“厉樊榭征君墓在西溪法华山之王家坞,因即奉栗主于西溪交芦庵,事详吴谷人祭酒《樊榭征君墓田碑记》。道光庚寅,戴文节偕徐、汪两君至庵祀征君,归而写为长卷,山水萦纡,萝茑幽蔚,樊榭诗所谓‘一曲溪流一曲烟’者,尽此尺幅中矣。旧藏章次白广文梅竹山房,乱后失去,丁君松生又购得之,因付交芦庵僧收藏,以存名迹。时交芦庵亦因乱后倾圮,如冠九观察出资修葺,并属何子贞先生书征君及月上姬人栗主,仍奉庵中。今又得文节此卷,名流韵事,后先辉映,足为西溪生色矣。松生以示余,故纪其略焉。”45同注43。

值得注意的是,俞樾所记仅称此画为“长卷”,并未命名,《交芦庵图卷》的命名与这幅画后来的收藏者庞虚斋,有莫大的关系。查《虚斋名画录》卷六,可以看到如下记载:

《戴文节交芦庵图卷》

纸本,对接,淡设色山水。高八寸三分,长六尺五寸七分。

道光庚寅十月,陪徐丈问渠、汪兄驺卿,祀厉徵君栗主于西溪之交芦庵,归写是图。醇士戴熙题记。

“醇士”朱文“戴熙”白文“东熙室”朱文46庞元济,《虚斋名画录·虚斋名画续录》,李保民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60页。

1919年,高野侯鉴定庞虚斋此件藏画并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画名则定为《戴文节茭芦庵图卷》。这里的“茭”字显然是受到当年董其昌为交芦庵题额时,误书“交芦”为“茭芦”的影响。今人论及戴熙此卷,或曰“交芦”,或书“茭芦”,与中华书局对此册的命名大有关系。

七 结语

至此,可以对厉鹗相关的图像做个小结:

雍正十三年乙卯(1735),白岳山人程士椷作《碧湖双桨图》,记厉鹗与朱月上婚事。

乾隆八年癸亥(1743),叶芳林写真,方士庶补景,合作《九日行庵文讌图》,此画传世至今,现藏美国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留存厉鹗生前肖像及其亲书图记。

道光八年戊子(1828)年初,汤贻汾为奚疑作《溪楼延月图》一幅。

道光十年庚寅(1830)五月初二,费丹旭为奚疑写《溪楼延月图》一幅。

同年十月,戴熙陪同友人徐楙、汪驺卿前往西溪交芦庵祭祀厉鹗,归写山水长卷一幅。此画后属庞虚斋收藏,1919年,以《戴文节茭芦庵图卷》之名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

道光十二年壬辰(1832),费丹旭摹写厉鹗遗像两帧,一帧赠与奚子复,另一帧给东轩吟社诗人祭祀先生用。

是年冬十月,费丹旭又作《杭郡四先生像》一册,纸本白描,共四开,水墨人物,绘厉樊榭、金冬心、杭堇浦、丁研林先生像。现藏浙江省博物馆。

道光十三年(1833),东轩吟社集会用费丹旭摹樊榭像祭祀,题咏后书于帧上由交芦庵保存。此画后毁于太平天国之乱。

光绪十一年乙酉(1885)小暑日,诸可宝补作《溪楼延月图》并题记。

光绪间,振绮堂刊刻《樊榭山房集》,卷首所用樊榭先生小像即摹自费丹旭之《杭郡四先生像》中的《厉樊榭先生像》,由吴忠本题像名,高学治光绪十九年癸巳(1893)秋仲作像赞。

亦在光绪间,番禺叶衍兰编《清代学者象传》,其中摹绘厉鹗画像一帧,并楷书小传。1928年叶恭绰将叶衍兰所编之《象传》第一集影印出版,风行一时。《清代学者象传册》设色原稿,由叶恭绰家族捐赠,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总之,厉鹗身前身后,其诗词文章,仪容行迹,皆为文士所仰慕或追忆,不论是其肖像,故事画,还是戴熙笔下的西溪山水,都传续着浙西深沉悠长的文脉。厘清这些绘画的源流,对我们理解中国画人物肖像及山水纪游之传统,有很大助益。而传世画作的坎坷命运,更令人感慨前人创作存世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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