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经验和教训
2022-03-24葛剑雄
北宋元丰七年(1084)十一月,经过近十九年的努力,司马光和他的助手们终于在西京洛阳完成了二百九十四卷历史巨著——《资治通鉴》。在呈报给皇帝的表文中,司马光希望这部书能使皇帝“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可是不久,继位的哲宗和之后的徽宗辜负了司马光的一片苦心,并没有吸取这部书中所提供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更没有赢得“稽古之盛德”和“无前之至治”。就在《资治通鉴》问世四十二年后,金朝的大军兵临开封,宋朝失去了半壁江山,连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都当了俘虏,“四海群生”遭遇的不是福,而是无穷的祸。
但《资治通鉴》的价值并没有随着北宋的覆灭而丧失,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受到历代统治者的重视。今天,包括《资治通鉴》在内的古代优秀历史著作,依然是值得我们珍视的宝贵遗产。
我们之所以重视《资治通鉴》一类历史著作,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们不仅给人们提供了历史事实,而且明确地表达了作者对历史的看法和他所总结的历史经验。尽管由于时代不同了,我们不会完全同意他们的见解,或者只能将他们的看法作为批判的对象,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所总结的一些具体的历史经验,具有永恒的价值。
历史发展有其基本的规律,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必然的。但任何一个社会发展阶段、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位君主、任何一个事件,都有其偶然性,不可能都按照某一种具体的规定出现或消失,兴盛或衰亡。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影响到这些人或事的,是人事,而不是天命;是偶然因素,而不是必然性;其结局往往千变万化,而不是只有一种可能性。
就拿中国的历史来说,封建社会占了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时期的大部分。如果只研究封建社会的一般规律,只看到这个社会从产生、发展到消亡的大过程,就无法解释各个朝代的兴衰。在封建社会处在上升的阶段,在地主阶级被称为新兴的时期,照样有王朝衰落以至灭亡,而另一个勃兴的新朝并没有摆脱封建社会的特性,另一批成功的君主也不可能不代表地主阶级的利益。为什么同样是封建王朝,有的能持续三四百年,有的却只存在了一二十年,甚至胎死腹中?为什么同样是地主阶级代表,有的君主能开疆拓土,有的却只会割地赔款?有的可以清心寡欲,有的却一定要穷奢极侈呢?为什么在同一个阶级中也有忠奸贤愚,而同样是忠臣,结果却截然不同呢?
我们当然应该特别重视对历史发展总体性和规律性的研究,只有这样,才能把握住历史的大方向,才能对我们的事业有必胜的信心和执着的追求。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忽视具体的、一般性的历史经验,因为如果我们不重视这一类经验,我们的追求就未必能取得预期的结果。而且,对个人和一个部门来说,这类经验更具实用性和启发性,更易形成自己的智慧,更易转化为自己的财富。
这套丛书共八卷,每卷选择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影响较大的朝代或时期,在该时段中选择一二十个题目,可以是人物、事件、制度、观点、阶段等,通过具体的史实,提出作者的看法和见解。
我们不是写中国通史,所以只能写每本书涉及的阶段,但也不限于一朝一代,可以兼及前后左右。我们也不是作一朝一代的通史,只是从这一朝代或阶段中选取我们认为意义较大、便于表达而作者又有较好研究基础的题目,见仁见智。在每一卷的开始都有一篇概述。这主要是为对该阶段的通史不太熟悉的读者准备的,也是为了使读者能对下面这些题目的相互关系和背景有一定的了解,具有这方面基础的读者完全可以不看。
这套丛书初版于1997年。这次再版,完全按原版排印,仅根据作者的要求,作了个别文字上的修改。
为什么写在二十多年前的旧作不需要改写,就能直接供给读者呢?一方面这是作者的自信,二十余年来自己和读者都没有发现什么讹误不妥之处,自然保持原貌为好。另一方面,这也是历史類书籍的优势——以历史事实为基础,只要这部分正确,就有其长久的价值。即便到了今天,你可以不赞成《资治通鉴》所传达的价值观念和它所总结的经验教训,但改变不了它曾经受到历代统治者的高度重视,也为中国当代政治家所重视的事实。你可以不看书中“臣光曰”的大段议论,但如果要了解历史事实特别是唐后期和五代期间的史实,就必须读《资治通鉴》。
多年前,师兄周振鹤教授提出“历史是介于科学与人文之间”的观点,我深以为然,并且经常运用演化。一切过去曾经存在的人和事都是客观存在,是事实,研究并复原它们属于科学的范畴,应该只有唯一正确的答案。如果客观条件具备,这一过程完全可以重复,而且可以得到验证。但现存的历史都是后人有意识、有选择的记录,而人的意识和选择属于人文,不必也不可能用科学的标准来衡量。至于人们的历史观念和对历史的评价纯属人文,更不必也不可能找到标准答案。
对于历史事实,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研究成果,或是吸收他人已有的可靠的研究成果,作如实的叙述。如果不得不涉及至今尚未被揭示的,或存在争议的事实,一般都会加以说明,或者作出自己的判断。对这一部分,如果出现错误,即使是次要的、细节的,也要及时纠正。就在交稿前,有网友在我的微博上指出,我在《汉魏故事》一文中称曹丕为“建安七子”之一是错的。看到后,我颇感意外,曹丕是“三曹”之一,当然不属“建安七子”,但翻到那一页,我当初就是这样写着,二十多年来居然没有发现。要不是那位读者发现并指出,这次再版还会错下去。
但如果是对本书提供的“历史经验”“历史智慧”部分,那基本都属于人文,并没有标准答案,作者与读者之间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见解和观点,见仁见智,何妨求同或求异!所以这部分就不必修改了。
“爱上历史”这套丛书初版时,我和全体作者都属中青年,最年长的我也还不满六十。如今,最年轻的两位作者都已接近我当时的年龄,而作者之一、复旦大学法学院的姚荣涛教授不幸已于2020年6月因病逝世。本书的再版也是对姚教授的纪念和安慰。
(“爱上历史”丛书,葛剑雄教授主编,包括杨志刚著《六合一统:中华帝国的崛起》;葛剑雄著《泱泱汉风:两汉的兴衰》;郭建著《沧桑分合:乱世中的演进》;宋昌斌著《盛唐气象:封建社会的鼎盛》;徐洪兴,姚荣涛著《文盛武衰:宋朝历史一瞥》;姚大力著《“天马”南牧:元朝的社会与文化》;安震著《大明风云:明朝兴亡启示录》;徐洪兴著《残阳夕照:清代历史掠影》,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