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的人道:医学家的自体实验》后记
2022-03-24余凤高
余凤高
这本书很早就开始写了。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去浙江图书馆时,除了借书,还喜欢进馆里的阅览室浏览各种报刊。当时,二楼的外文阅览室订有不少苏联出版的报纸和杂志,如《真理报》《消息报》《文学报》《苏维埃文汇报》和《苏联画报》《苏联妇女》《星火杂志》《鳄鱼杂志》《知识就是力量》《科学与生活》等。《星火杂志》当然是我喜欢的,記得在这里,我看到一篇记述《安娜·卡列尼娜》女主人公几个原型人物的事,并据此写出一篇随笔。另外,《科学与生活》也很吸引人。记忆很深的是里面曾刊载过一篇从德文翻译过来的文章,说有一位公司经理的夫人,她读他人的笔迹,就像在电影中看到笔迹主人的活动,她往往能通过笔迹在电梯里认出一个原来不认识的人。
除了正文之外,《科学与生活》常刊有花絮类的短文,内容都是各类的史料和掌故,非常有趣。如下面是1964年2月号《科学与生活》上刊载的几则有关长寿的花絮中的两则:“法国的Пьер Дефорнэл是三个儿子的父亲,他们生在三个不同的世纪。第一个生于十七世纪的1699年,第二个生于十八世纪的1738年,第三个生于十九世纪的1801年。”“1654年,д’Арманьяк枢机大主教一次路过街上时,见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哭泣。对于枢机主教的疑问,老人回答说,是因为父亲打了他,并向枢机主教介绍了一位非常健壮的一百一十三岁的老人。这位老人对枢机主教解释说,他打儿子是因为他对祖父不尊敬,在走过祖父面前时不向祖父叩头。枢机主教又去见他祖父,于是另外见到了一个一百四十三岁的老人。”
后来,我在1964年4月号的《科学与生活》上又读到法国医生布朗-塞加尔的故事。布朗-塞加尔将狗、兔子的性腺摘下来,趁其还是鲜活的时候,掺上少量的水,将它捣碎,滤出液汁,随后用这提取液一立方厘米在自己的大腿上作皮下注射。自觉很有效果后,便在巴黎科学院生理学学会举行的每周例会上洋洋自得地宣称,自己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但觉得“像四十岁一样的年轻”。
这故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在从借来的一册书中又读到这故事。这是一册题为《戏剧性医学 医生的自体实验》的医学史著作,苏联青年近卫军出版社1962年出版,发行量竟达十万册,说明在苏联深受读者的喜爱,是德国医学史家雨果·格莱塞著作的俄语译本。说它是一册医学的历史,又不同于一般的医学史著作,因为它并不按事实记述,而是根据所描述的事件来写的,如“寻找致病微生物”一章描述人体对病菌所做的实验,“战胜疼痛”一章描述麻醉的实验,“治疗还是死亡”一章描述毒品的实验,“人体的秘密”一章描述生理实验等等。书中也写到布朗-塞加尔的实验。
那段时期,我还读过美国记者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中译本。书中叙述纳粹医生对战俘进行惨无人道的医学实验,我读了毛骨悚然。对比之下,我更被那些不顾个人安危而从事医学研究的医生的事迹所感动。称它为“戏剧性医学”像是黑色幽默,因为有的医生,为了实验,贴身穿上刚刚死去的鼠疫病人的血淋淋的衣服;有的喝下整杯霍乱病菌的培养液;有的明知可能会死,仍旧做他的实验,甚至在自己的皮肤上划出记号,便于在他死后让他人解剖他的时候注意,而不少实验医生果真就死于这实验。
我认定《戏剧性医学》中的故事,不但实验者的人道主义精神有极大的启示意义,情节也有很强的故事性,一定为读者所喜爱。于是,我就决心选取书中的内容写一部书。
《戏剧性医学》,读起来自然没有问题,但是要以它为起点,向中国的读者介绍这些可敬可佩的医生,却有一个小问题,就是书中译成俄语的人名和地名,既没有原来西语之名,又没有对照表,就很难知晓什么人、什么地。如《从古柯叶到可卡因》一章中的Зигмунд Фрейд,我立刻能辨认出来,是著名的奥地利的医生和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但另一个Паоло Мантегацца和Мюнхен,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我总不能就直接用这个Паоло Мантегацца和Мюнхен来叙述故事吧。于是,我只得将这项工作暂停下来。
我注意到,俄译本《戏剧性医学》扉页上有它原书的版权页:Hugo Glaser:Dramatische Medizin Selbstversuche von Arzten,还有出版社的名称和地址。于是我想,只要找到这部原著,尽管我不懂德语,也不难对照出这些人名、地名的西语,这样就好办了。但是杭州的几家图书馆,除浙江图书馆之外,我常从那里借阅医学史著作的浙江省医科大学的图书馆和浙江省科学技术局图书馆,都没有这本书。直到二十一世纪,大概是2006年,我请我的老朋友、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的张黎帮助,才让他的朋友从德国购得一册,据他朋友说,这是她去的那家大书店剩下的唯一的一册了。于是,我从原书查出,Паоло Мантегацца即是意大利的医生Paolo Mantegazza,Мюнхен是Munchen(慕尼黑),另外的人名和地名也都搞清了。我又继续写这《最高的人道》系列文章。
我原来是学文学的,对于医学专业根本不懂。以我固有的想法,觉得我不能把此书写成一部纯粹的医学实验史,而要尽可能以人文角度来丰富这些实验故事。为此,我设法去找有关的材料,包括实验对象的生理、病理的历史,有关医生的传记和回忆,甚至时代背景。涉及的专著和单篇文章很多。六七年前,我发现国外又出版了一册记述医生自体实验的著作《医学上自体实验的故事》(Lawrence K.Altman:The Story of Self-Experimentation in Medicine)。我立即请在美国的朋友吴忠超帮助给我买来。
这是一册大开本的学术著作,正文厚达四百三十页,引文十分严谨,不但有索引,每章还都有数十甚至上百的注释。这就为我正在写的《最高的人道》补充了一些材料。只是此书过于专业,我引用的不多。
我坚决不想把本书写成只是医生看的书,我希望尽量写得通俗有趣,要有一点文学性,让一般的读者都喜欢读。我尽量要掺入一些有文学性、故事性和趣味性的文字,我参考了大量我在“文革”中摘下来的笔记,如本书“传染霍乱的实验”中,佩腾科弗在1892年的10月7日进行口服霍乱菌时,对他的学生们说的一大段话,是我从苏联青年近卫军出版社1962年出版的明娜·雅诺芙斯卡娅的《罗伯特·科赫传》(Миньона Яновская:Роберт Кох)中引来的;再如书里“消失知觉的实验”中,最后一段引用医学史家马里恩·西姆斯在1877年五月号《弗吉尼亚医学月刊》(Virginia Medical Monthly)上发表的《麻醉发明史》(Marion J.Sims:History of the Anaesthesia)中记述三位为麻醉发明的优先权而争吵的人的悲惨命运,是我从1965年10月11日出版的JAMA(《美国医学协会杂志》)上的《威廉·莫顿:乙醚麻醉的发明者》一文中转引的。
如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所收集的材料虽然还留有一些,但很多都丢失了,二十世纪的一些杂志,如在浙江图书馆,今天也都被放进地下室,找起来非常不便,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地下室里山一样地堆积在那里,根本无法找。我在这里虽然列出了撰写本书参考过的大部分“书目”,还有一些当时借来或复印出来用过之后,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加上我年事已高,要再去收集这些材料,实在是太困难了。
正如上面说的,我对医学专业一窍不通,书中定有很多错误,请读者多多批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