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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烟树》序

2022-03-24孙郁

书屋 2022年3期
关键词:烟树古城北京

孙郁

我在北京住了大半辈子,却说不清这座古城的底细,至于对那些旧岁里的风景感受就更为模糊了。北京旧迹,已经成为一门学问,今人叙述它时,是在不同的层面展开的。史学家关注台阁间风雨,文人却喜谈市井烟云,后者多诗意与谣俗之趣,每每被世人青睐。不过,至今没有谁敢说写透这座古城,旧迹与新风都在漩涡里,跳出其间来看世界,并不容易。

我的印象里,“五四”新文人笔下的古城,文字多有味道。姜德明先生曾编过一本《北京乎》,是新文学家的视角,名篇很多。书中一些外来人写北京,与本土出身的有所不同,自然也存在着另类感受。和北京人的自言自语比,外省人写的是现代性背景里的遗存,流动的是开放的感觉。其实外省的作家写北京,难免皮毛之谈,他们借着古都的边边角角,讲的还是自己。而老北京眼里的一切,往往有一些幽微之处,须细品方能知道本意。像萧乾、金受申这样的人,文章是有厚度的,比如金受申的《老北京的生活》,与齐如山的一些著述相似,写京城日常生活和习俗,自己隐在后面,可谓于不动声色中,画出林林总总的形迹。儒道释的古训,在他们笔下分解成碎片,散落于市井的里里外外。四季时令,婚丧礼俗,庄馆茶社,余裕之趣,七行八作,都有时光里的颜色。旧俗藏着远去的灵魂,一代代人去捕捉它,说起来有不少的典故。

陈平原曾提出“北京学”的概念,希望从不同的角度来研究这座古城。这是重要的。不过这是外省人的感觉,目的是要把复杂的感受系统地整理出來。做研究要依据的,就有原始的资料,而亲历者的自述显得颇为重要。土生土长的人,对于自己的过往的陈述方式,有书本里没有的东西。郭宝昌笔下的艺林之影,止庵书里的东西城的日常生活,靳飞文章里的老派人物,如今想来都有意思。和老一代作家比,新起的京味儿写作者,可说还在前人的文脉里,但也渐渐在找自己的道路。我所接触的侯磊,是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青年,他的北京记忆,有另一种滋味。由于他,我感到了京味儿写作的延伸性,传统的审美还活着,在他那里得到印证。

我认识侯磊还是在中国人民大学的校园里,他那时候在读硕士,是创造性写作班特殊的学生。这个青年兴趣广泛,了解梨园,收藏旧书,也偏好掌故,深解胡同春秋。古都残存的旧岁遗风,几近泯灭的明清趣味,在其身上都有。这趣味不是大学里养成的,入学前已经大致形成。在摩登化迅速膨胀的时代,自觉汇入小众中的小众,说明内心另有寄托。

老北京属于平民的那部分气息最为难得,京味儿的价值在于切掉了老北京贵族的赘肉,炊烟与吆喝里尽是百姓神采。陈师曾当年画北京风俗画,很传神的就是街市里的味道。老舍作品感人的地方,也是这种图景的记录。侯磊在许多地方受益于前人,他笔下的世界,有许多我过去陌生的经验,经由其感性的笔触,打开历史的一扇扇门,胡同故事传递着历史演进中的斑斑痕痕。以往我们看到了太多的宏大叙述,却遗忘了旧路与老屋里惆怅的目光和沉寂之影。寻找消失的存在,比起今天时髦的东西意义不差。

《北京烟树》是一个人与一座城的录影,个体生命的印记与许多日常生活在此活了起来。作者对于身边的一切,有着好奇心,那些关于一日货声,冬日取暖,澡堂行迹,写得饶有趣味,不是深味其间脉息者,难能有此文字。簋街的小吃店,驻店歌手,庙宇,人流,北新桥的文脉,勾勒得也有温度,牵出的人与事,都无意中注释着时代。侯磊笔下的旧话,有的参考了历代文献,但也来自自己的观察,娓娓道来间,告诉我们岁月深处的波纹。隆福寺的汉藏文化背景,中轴线的朝代隐语,通州的漕运码头的传说,侯氏家族的照相馆史,纠葛的是旧岁的神经。这些都不是刻意的点缀,而是自然流淌出来的风景。人间之杂色,命运之无常,刻在街市深处,也飘动在鸽哨悠长的吟哦里。我们外来的人看到的是热闹,作为老北京的后代,侯磊体味出的是人间杂味。

古人觉得,王朝久远之地,易远梦成灵。老人们也善于演绎那里的奇幻之景。《北京烟树》于市井间总能透出神秘、有趣的一幕。像草木丛的狐狸、黄大仙,猫城之音,是有灵异之感的。那些老屋与废园间,藏着不可理喻的精魂,一些传说也让我想起六朝里志怪与录异的文本,出离了儒生的模式。国人对于神怪的想象,向来于诗意中,也有人生经验。孩子们借此想象了世界,也将自己化为了飘动时间里的蝴蝶,嗅到了花草间里的流香。深宅里的神秘之气,与城池的数字、形状布局不无关系,民间对于万物的感知缩小到身边的灵物那里,对于不可知的存在的体察,使语言也沾满了诡异气。

看过去的一些作品,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关于北京有深度的叙述,都是远离故乡的人写就的。老舍在伦敦发现了北京,梁实秋在台北醒悟了古都之美。当年靳飞在东京,想起家乡的点点滴滴,遂有了《北京记忆》的面世。但侯磊一直生活在古城里,却能将自己的经验进行对象化打量,是颇不容易的。所有新出的东西,都易变旧,一切存在成为旧物时,方有端详的价值,因为它藏着世间里的秘密。写作有时候乃秘密的解析,想起来也是对的。

久在高楼里的人,对于身边的存在是木然的。即便有一点雅兴,也是某种点缀,进不了胡同的深处。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在京城,因了谋生的缘故,在街市里走得匆匆忙忙,不太留意老街里的曲直,唯有深味这烟火气的有心人,方能在寻常之中看出风云流转,人间百态。于世俗世界看出人的常与变,是要有非凡的眼力的。老舍的伟大,就是发现了古都的精神流脉,为那些底层的人们度苦与歌吟,而那时候在苟活中的文人的酸腐文章,现在没有多少人能记住了。

在什么地方读到德国人黑塞的一句话,“远离自己是一种罪过”。此语背后的所指是,忠实于内心是何等重要。对于大多数北京人而言,生命的点点滴滴,都印在时光的延伸点上。无论什么人,在“大而深”的古城里,都不过沧海一粟。从自己的世界才能反射出万物,具体说来,百姓的衣食住行,系着生活的阴晴冷热,其间也有不能言说的隐忧。为着自己的内心而找到温故的词语,就离真情近,与妄念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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