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陇集团”与初唐政治
2022-03-24杨涛
杨涛
“关陇集团”这一中古政治史概念出自陈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此概念提出后,对国内外中国中古史研究影响颇大。
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对“关陇集团”有着清晰的阐释:“李唐皇室者唐代三百年统治之中心也,自高祖、太宗创业至高宗统御之前期,其将相文武大臣大抵承西魏、北周及隋以来世业,即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下所结集团体之后裔也。”而后随着武后对该集团的破坏,使得该集团逐渐崩溃:“自武曌主持中央政权之后,逐渐破坏传统之‘关中本位政策’,以遂其创业垂统之野心……西魏、北周、杨隋及唐初将相旧家之政权尊位遂不得不为此新兴阶层所攘夺替代。”在陈先生的中古史话语体系中,“关陇集团”“关中本位政策”是高频出现的词语,它上承自宇文泰于西北一隅草创,下自武后对其破坏分化以致崩溃。
对于该概念的界定、存废,学界向来存有争议,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黄永年与唐长孺对该概念在唐初政治史解释应用的不同态度。黄永年在他的《关陇集团到唐初是否继续存在》一文中,反对陈先生将西魏、北周、杨隋的政治分析范式延续到唐初。他认为陈先生“关陇集团”的核心便是:“(1)此集团是‘融冶关陇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2)此集团中人‘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自无文武分途之事’。”基于此,黄永年整理高祖佐命功臣,按照籍贯、是否文武分途,罗列出包括太宗、裴寂、刘文静、长孙顺德等在内十七人,发现其中符合上述条件的仅有李世民、裴寂、刘文静三人。黄永年整理高祖武德朝中枢宰相名录(玄武门之变后的除外),罗列出十二人,在这些人中,满足该标准的只有七人。到了太宗朝,黄永年通过新、旧《唐书》,整理罗列太宗实封差第功臣名单(四十三)、凌烟阁名单(二十四)、太宗朝宰相名单(二十九),发现符合标准的分别有八、五、七人,远不及一半之多。
在此基础上,黄永年指出“太宗朝这三个名单上可称关陇集团人物者既如此寡少,较高祖朝关陇集团人物在宰相中仅及半数者倍见寂寥,便足以证明太宗和高祖同样不再执行‘关中本位政策’,关陇集团之不复存在确实是无可否认的事实”。黄永年在解释其原因的时候,认为“关陇集团到隋代之开始解体和入唐初之不复存在,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他指出其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是地方政权向大一统政权过渡成功后,“佐命功臣和治国的宰辅人才自不可能继续局限于关陇而必然同时从山东、江左挑选”;其二,以文武不分途为代表的军事贵族,相较于文武分途的北齐、梁陈,是落后封建领主制度,终究被历史大势所淘汰。
不同于黄永年,唐长孺高度肯定了“关陇集团”作为研究范式在唐史研究中的重要意义。在《读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后记》一文中,唐长孺简要补充了“关陇集团”在隋末唐初的分析运用,并从关陇人与山东人的冲突中,逐渐顺着陈寅恪的分析框架构建出唐初政治革命与政策变革的远因:“盖关中本位之政策既建,山东之士例受排摈,而关中人憎疾山东之心理历久勿变,此所以召仄感也。唐高祖鉴于隋炀之覆辙,故亲关中而仇山东。”
唐长孺从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二人政争背后的幕僚将佐的籍贯、地域认同入手,使得初唐武德初年的地域之争跃然纸上。“今姑立一说曰:太宗不得位,则山东人长在压迫之下,故必竭全力以谋拥戴,而太宗培植其势力,亦必厚结山东人以自助。建成为对抗计,则亦结纳关中人为其羽翼,玄武门之变,在表面上仅为兄弟之争立,而其内幕实孕有关中致山东之冲突。”
据《旧唐书》卷六十四《隐太子建成传》云:“高祖……乃谓太宗曰:‘……观汝兄弟,终是不和,同在京邑,必有忿竞。汝还行台,居于洛阳,自陕已东,悉宜主之。仍令汝建天子旌旗,如梁孝王故事’……及将行,建成、元吉……密令数人上封事曰:‘秦王左右多是东人,闻往洛阳,非常欣跃,观其情状,自今一去,不作來意。’高祖于是遂停。”
据同书卷六十九《张亮传》云:“太宗引为秦府车骑将军……会建成、元吉将起难,太宗以洛州形胜之地,一朝有变,将出保之。遣亮之洛阳,统左右王保等千余人,阴引山东豪杰以俟变,多出金帛,恣其所用。元吉告亮欲图不轨,坐是属吏。亮卒无所言,事释,遣还洛阳。”
通过对太子建成的幕僚将佐的籍贯分析,发现薛万彻(雍州咸阳人)、冯立(同州冯翊人)、谢叔方(雍州万年人)等东宫军主力核心尽是关中之人。在宫闱之争的背后,是关陇与山东的地域之争。依靠山东豪杰,在玄武门之变中获胜的太宗,在对待原先依附于隐太子建成的关中幕僚将佐的态度上,采取了宽容的态度,逐步吸收了隐太子的旧僚。以上述隐太子建成东宫军核心将领为例,据《旧唐书》卷六十九《薛万彻传》云:“建成被诛,万彻率宫兵战于玄武门,鼓噪欲入秦府,将士大惧。及枭建成首示之,万彻与数十骑亡于终南山。太宗累遣使谕意,万彻释仗而来,太宗以其忠于所事,不之罪也。”并且之后,薛万彻在贞观十八年凭借战功“授左卫将军,尚丹阳公主,拜附马都尉。寻迁右卫大将军,转杭州刺史,迁代州都督,复召拜右武卫大将军”。甚至“太宗从容谓从臣曰:‘当今名将,唯李勣、道宗、万彻三人而已’”。
同书卷一百八十七《冯立传》云:“隐太子建成引为翊卫车骑将军,托以心膂。建成被诛,其左右多逃散,立叹曰:‘岂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难!’于是率兵犯玄武门,苦战久之,杀屯营将军敬君弘,谓其徒曰:‘微以报太子矣。’遂解兵遁于野。俄而来请罪……太宗慰勉之。”被太宗政权吸收后,其结局“在职数年,甚有惠政,卒于官”。
同卷《谢叔方传》云:“太宗诛隐太子及元吉于玄武门,叔方率府兵与冯立合军,拒战于北阙下,杀敬君弘、吕世衡。太宗兵不振,秦府护军尉迟敬德传元吉首以示之,叔方下马号哭而遁。明日出首。太宗曰:‘义士也。’命释之。”其结局“贞观末,累加银青光禄大夫,历洪、广二州都督”。
诚然,唐长孺的论述仍有不足之处,如对隐太子集团部分山东人士的认同归类,有一定假设性:“至于封伦之助建成,或谓许敬宗愤其见诋,故于修史恣其报复,则其事本出虚构,即令真党建成,亦以隋室老臣,通显已久,地域观念渐已淡薄,与宇文士及、屈突通之助太宗。”但“事出一例,不必胶柱也”。太宗政变成功,在对隐太子旧僚的宽容吸收中,巩固了玄武门之变胜利的成果:“太宗以藩王夺嫡,名既不正,则唯有别创一新势力,以为对抗。而以平郑收魏之故,秦邸幕府,本多东人,此时关中人心已向建成,则为扩充其势力,但有招纳东人之一途,此盖不得不然之局势,非太宗有所爱憎也。”玄武门之变的远因实乃北魏分裂后的东西地域之争的延续。
上引黄永年、唐长孺两位学界前辈观点的分歧,目的在于阐释陈寅恪“关陇集团”范式解释唐初政治史的生命力。事实上,关中与山东的地域冲突,一直蛰隐于大一统政权形成后的隋帝国,并未因地方政权过渡到大一统而消失。据《旧唐书》卷七十五,《韦云起传》云:“大业初,改为通事谒者,又上疏奏曰:‘今朝廷之内多山东人,而自作门户,更相剡荐。附下罔上,共为朋党。不抑其端,必倾朝政,臣所以痛心扼腕,不能默已。谨件朋党人姓名及奸状如左。’炀帝令大理推究。于是左丞郎蔚之、司隶别驾郎楚之并坐朋党,配流漫头赤水。”
由此可知隋大业年间的关中—山东地域之争非常尖锐。又比如对李唐平定天下的过程中,统治高层如高祖李渊、隐太子建成对山东地区的态度较为强烈。据《资治通鉴补》卷一百九十《唐纪六》云:“黑闼重反,高祖谓太宗曰:‘前破黑闼,欲令尽杀其党,使空山东,不用吾言,致有今日。’及隐太子征闼,平之,将遣唐俭往使,男子十五已上悉坑之,小弱及妇女总驱入关,以实京邑。”
而太宗则采取宽容的态度,这与背后的政治集团的地域认同有着莫大的关系。据同书同卷云:“太宗谏曰:‘臣闻唯德动天,唯恩容众。山东人物之所,河北蚕绵之乡,而天府委输,待以成绩。今一旦见其反复,尽戮无辜,流离寡弱,恐以杀不能止乱,非行吊伐之道。’其事遂寝。”
根据上述所引,在隋末唐初的割据时代,李唐政权同时并存关陇、山东两种政策取向。高祖、隐太子亲关中而仇山东,太宗身边则以山东人氏为主。政变成功后,太宗海纳百川地吸收了曾经作为政治对手的关中勋贵,以关陇—山东共同保护者的身份出现。在这种视角下,黄永年的分析思路对解释太宗玄武门之变前后,幕僚将佐的籍贯变化、太宗对山东—关中人才吸收的态度转变,有着诸多理论、史料、叙事的困境。而唐长孺的论述紧跟陈寅恪的理论架构,将初唐玄武政变的利益双方归置于关陇—山东的地域之争,逐步打通从北魏末年出现的东西之争这条被后世历史叙述遮蔽的隐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