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录》中的皇帝、奴隶和执政官
2022-03-24谭牧
谭牧
在諸多伦理学引介作品中,斯多亚学派传入中国较早,爱比克泰德、塞涅卡等诸家单行本早有零星面世,2009年前后,中央编译出版社推出三本《沉思录》,分别收录三家斯多亚学派哲人著作,尽管作者生涯殊异,却巧合斯多亚学派共同特点又各自呈现三个特殊面向,值得通观。
第一面向是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121—180),执政近二十年,奥勒留面对的是灾难频繁的时代,洪水、地震、瘟疫纷至沓来,罗马人口锐减、贫困加深,时罗马帝国已近离散,故其名著多在辗转征战的行省与边疆军营写就,最终他并未能够挽回帝国陨落,遗珠《沉思录》以飨后人。其书绝非帝王治国之术、执政随想,反而是出世之言,多箴言体,短小精悍。文中多祈使语气“你要如何”,是与自己对话,而非教诲外人,故如meditations其名正是“沉思所录”。其主题大多关于持守的悲怆的理性,聚散有时的冷静和对宇宙神秘永恒命运之线所罗织万物的信念,其所多论为“义务”,以及“灵魂与宇宙的本性相契合”等话题。奥勒留自命是爱比克泰德的仰慕者,追慕“出世逸人”风格。
他追随斯多亚学派传统洞见,声称“外在的不可改变事务并不接触心灵,而烦恼则来自内心的意见”,他推荐一种思维训练方式,试扪心自问:为什么你对人们不满以致希望退隐,追问“不满的对象”引发检视“不自觉行恶的人、错误认同的事物、如浮云的名誉”。这番训练使作者厘清回归内外的真实界限,“事物本身不接触灵魂也没有容纳灵魂之处,它不能扭转或者推动灵魂,灵魂仅仅转向推动自身,做出呈现事务的判断”,对周围事务的正确判断使个体心灵“在最大宁静中免除所有压力,哪怕全世界人都在叫喊反对你、野兽将你撕碎”,而这是一种“属于人或者神的用于德性训练的质料”。作者督促自己灵魂自审,“通过去除意见造成的障碍,在心理思考整个宇宙,思考永恒的时间,观察每一事物的瞬息万变,观察从生到死的转变以及生之前、死之后时间的无限深渊”。
《一生的读书计划》作者费迪曼称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它甜美、忧郁和高贵”。在奥勒留的作品中,命运的冲击常带有悲剧骇然的审美意义,目睹凋敝的世界无从挽救,这也让其哲学充满了一种反复逼问的心灵试炼,而欣赏这种生命张力者恐非明知命定论密如蛛网,却愈迸发刚强峻毅的心性不可,可谓“万世因循掌中蛛,浮生一日如旅人”。
第二面向则是古罗马奴隶爱比克泰德(55—135)。他幼年做暴君尼禄的奴隶之随从,其主人后获得自由,器重爱比克泰德并让其师从斯多亚哲学家鲁夫斯。爱氏一生清贫,长期居一小屋,容一床一灯一席,房门从不上锁,讲学终身,只述不作。身后短篇《道德手册》为学生所记,意谓“手持之钥”,为隽永优美的对话或箴言,后译为英、德、法、日、俄等语言,风靡古典教育界,其主张围绕着思考“德性和自己权能之内的事务”蠡测自律、节制谨慎之道。
爱氏思想亮点在于“经过检验的表象”“如何使意愿和自然本性保持一致”以及如何规避立身处世被未经检验的价值卷走。在他看来,清醒地认识行为适当的核心恒准在于“检视自己的意愿和自然本性一致”。因“属于我们本性的事务如看法、行为驱动、意愿与厌恶皆为自然本性上不受阻碍的自由之事;而不属于我们权能的事务,如身名职位、外相皆为本性受阻碍、我们的权能之外的软弱之事”,苦难皆来自不属于自己的要素,如心性不受阻碍烦扰,则无人可施加害处。“唯一可以通向自由的路是蔑视一切不属于我们权能之内的东西”。不过此坚韧克己并非退缩无为,而是为了锤炼自身而扶正标准,“仅仅从自身内部来寻找利益和伤害”。他督促人们在此基础上做一个进步者,过一个不断前进的成熟之人应该过的生活,“此时此刻,比赛的时候到了,现在胜败都在此一举了”。
今人毫不惊奇,一介奴隶大概“权能”之事有限,但一生所见,旁人恣意行持可达尼禄这位暴君。其主人深陷奴役旋还自由,一收一放,所见时局反覆,难不戒慎恐惧,却失阿谀炙意;大致暴君恣意为政,在奴隶观之穷尽了从局促身到“持范之自由”、横僭宇宙本真自由“兽化”的所有谱系,使人愕然生命运多端、言行殊途、追悔不及之感。爱氏不在悲叹生如囚徒,而在丈量身心诸多情境下检验的尺度,故生徒多艰,转生愈挫愈勇、通达寰宇之慧。据称,爱比克泰德的影响远跨大洋,二十世纪有被误囚者读爱氏此书,惨然转心,出狱后改造一百万富翁思想、使其纷纷弃商转向布道(王文华《爱比克泰德论说集·译序》),可见其一念所至,激发历代“野生”哲人众多,可谓“生囚羁旅悖心意,为奴却成自由人”。
第三面向则为西塞罗(公元前106—公元前43),他是古罗马危难中崛起的执政官,才华横溢的法学家、雄辩家、拉丁散文作家,为扶罗马共和大厦将倾却无法抵挡帝国时代来临,终其一生所见政治阴谋甚多,却持守贵族德性。古罗马政坛素来重视雄辩,遂容忍他长篇大论,而西塞罗对待读者不客气,正如他绝不客气地对待听众,其作品不像前二者之箴言体、对话体惜语如金,而是如老将出马,战阵斐然。不过,西塞罗毕竟以法律功底和政治学见解见长,其作品文笔优美,读来怡人,至今还被誉为西方古典学养对贵族青年教诲的根基。
西塞罗关注点也全然异于前二位,他擅长论述如何对待友谊、朋友和命运的德性问题,较少论及宇宙、神这类话题,即使论及也是以理性的自然法代替之。他也并不经常带有奥勒留式命定论的悲怆和对邪恶、神圣在万物秩序中的超凡意义感知。在三人中,西塞罗的出世气质稍少,其世俗命题较前两者为多。人的本性、友谊、老年、德性、忠诚、法律的本质等,这些常常被精通伦理学抽象论辩的西塞罗所重。西塞罗学术遗产惊人,《沉思录》并非最重要,中译本为辑录,而《论共和国》《论法律》被誉为政治学名著,企鹅文库敬之以四五百页大部头的单卷本《论义务》《论目的》等,直追当今学院人“以言立身”兼开太平之愿,可谓以学术为业者难不生敬仰之心,毕竟“德性全凭纵世才,书林清贵影徘徊”。
在世人看来,斯多亚学派素以逆境冲击致虚无感衍生的坚韧自律、理性通达等德性见长,甚至有冷峻持世、遁世之心,但是这类思想秉性归诸奴隶不觉有疑,追溯帝王将相倒是怪事:帝王哲人奥勒留戎马倥偬,执政官西塞罗为捍卫共和国力挽狂澜,均为眼冷心热之辈,怎么与学院派相投契而愈发学究气,后者专著忝列伦理学最精雕细琢的早期经典,出世“留痕”甚深远精湛,可费思量。
西方文化史上有一景观:同一派系,大致生涯心性类似,如前苏格拉底学派多出身匠人农夫;近代哲人多出自小资产阶级;文艺复兴时期多宫廷文士;斯多亚学派诸家则有另一番有趣景观,上至帝王贵族下至颠沛奴隶,各家立身迥异,立言关切相似,深究却气象不同。
究其本然,危机重重、悲剧甚多的政治生活,大致和自由、奴役交错的心灵境遇有类似身心冲突,帝王之“囚”和奴隶之“囚”名为天壤、实有相似。竟有一家之言可以概括而可拓展为人生指南,三者所契不在命运弄人,而是就“命运及德性能掌控之限度”有共同心所,锁钥所在,倒不是转求同理支脉或是祈求一神宽恕以解千愁,而是秉性使然,同气相求,在古典时代交汇期造化弄人愈显异人心性。
中、西语境在诸多思想观念传续都折射出“双面镜”现象,“异人”“逸士”出世之学的案例西方不独有,但中国古代“异人逸士”恬淡虚无是主,孤绝倨傲为真,“从政炼心”“入世举业”是辅助选项乃至多被弃。战战兢兢、坚毅隐忍持世的品格为古代中国人所赞誉,但是此斯多亚三家的“克己自奉”对比中国传统“异世高人”风格倒是舶来品,其中两个身居高位者所写和中国古代老臣《呻吟语》同类的“官箴”“诫命”倒可比拟。
无论所重为道德实践、政治功绩还是形上玄想,斯多亚学派在古典哲学中独特的实践伦理于今天启示颇深。就一个学派的语言来看,三人有珍惜词句,也有以皇皇巨著、书信持世者,各有千秋;其出世之思可鉴种种灾厄,以方寸度万古寂寥,可谓同根并气。皇帝、奴隶和执政官各执一段出世学理,以己身履践斯多亚生活方式,示范逆境和虚无感冲击下重建人类尊严的范本,斯多亚学派群像即便不是国人熟悉的“逸世之民”,却也有一种警醒人心的理智、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