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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乡土小说中的差序格局与人称叙述

2022-03-24谭茹月

大学·教学与教育 2022年2期

谭茹月

摘  要:在鲁迅的早期生活经验中,儒学传统与乡土传统两套体系的交织,造成了他精神体验的多面性、复杂性表现。文章从鲁迅的生活经验和乡土差序格局入手,通过分析其乡土题材小说的人称设置与叙事对应,揭示其“乡土”空间中的多种权利关系交杂。由此,进一步思考鲁迅生活经验的文学复现以及他对中国乡土社会的深刻审视,探讨他对于现代人精神问题的“乡土”视角反思的意义。

关键词:鲁迅乡土小说;人称设置;叙述经验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7164(2022)05-0121-04

王富仁认为鲁迅是一个空间主义者,“空间主义者关心的更是空间,更是自我在空间中的地位和作用”①。从鲁迅小说叙述中的空间表现来看,“乡土”代表的是他早年成长的中国传统社会,也是20世纪初期大部分中国人的生存环境;“城市”所代表的,则是具有工业化色彩的现代生活,而且是遭遇国外侵略而被迫开放和接受的空间状态。a身处急剧变化的社会时期,鲁迅不可避免地辗转于各地,徘徊在不同形式的“乡土”与“城市”之间。“乡土”与“城市”所构成的空间寓意,在鲁迅的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中都有着复杂表现,并且成为现代文学书写中的一种象征性启示。

在精神世界层面,将鲁迅的文学叙述划分为“乡土”和“城市”两个空间范畴有失偏颇。现代中国的复杂情况,也使得人们对鲁迅思想的理解需要从整合的角度入手。但是,鲁迅的小说叙述无疑包含着深刻的“乡土”情怀。在接触过被纳入“现代”话语谱系而成为“文明”“进步”的表象的“城市”文化之后,他对于“乡土”以及其中的问题反而给予了深刻审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鲁迅在富有传统儒学氛围的家庭及地域中的成长经历,也必然使其受到普遍的“乡土”文化形态的影响。在鲁迅小说的书写中,“乡土”显然成了一个重要空间,所关联的问题不仅仅在于国民性批判的一面。从小说叙述的层面来看,“乡土”在鲁迅的乡土小说中还意味着一种文学的现代性探索。同时存在于小说文本内外的“乡土”,因其差序格局以及与人称叙述的关联,也成为现代文化的认同与反思中的一个重要关节。

一、早期经验与乡土差序

在中国的社会文化中,“乡土”与儒学的交织融合有着绵长的历史传统,至20世纪上半叶仍然构成了大多数中国作家的文化底色。鲁迅作为“现代乡土文学”的开创者,在其小说创作中表现出鲜明的“乡土”特色。但是,在其乡土叙事空间中不仅有着关于自身乡土经验的叙述,还包含着非乡土性质的儒士阶层经验。儒学传统与乡土传统两套体系的交织,成为理解鲁迅“乡土”叙事的一种角度,也成为理解20世纪早期知识分子精神体验问题的一种向度。其实,这种交织在鲁迅自身的早期生活经验中,已然有着颇有意味的显现。

鲁迅出生于一个传统的儒士家庭,在童年时期曾受到传统儒学教育,因此奠定了深厚的儒学基础。在幼年遭遇家庭变故之后,他寄宿于外婆家,又辗转几次搬到了皇甫庄和小皋埠,开始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乡土生活②。当然,“乡土”的传统,并非只存在于鲁迅在乡村的寄宿生活,而是始终隐藏在大多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就鲁迅早年生活的儒士家庭而言,“乡土”的一些传统,是通过“礼制”等儒家形式而得以存在。这一点,在后来的《社戏》《祝福》等小说的叙述中,得到了文学性的印证。这种传统的体现,同样存在于父系连接的小家族关系之中。诸如父亲病逝、家道沦落、周围人对他和母亲的态度转变,使得幼小的鲁迅感受到了世态炎凉,这其实也是一种“乡土”表现。

正如费孝通《乡土中国》有关“熟人社会”的论述,中国的乡土社会主要是靠人情连接和延续的,其中存在着以自我为中心,以熟人社会为半径,以血缘、地缘和学统关系为经纬的“差序格局”③。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祖父的落狱之灾、父亲中年病逝,正好体现出了差序格局下的人情冷暖。相较于此前受到的热情,对比之下的现状倍显凄凉,这对鲁迅的打击显然是不小的。失却了人情关系联结的鲁迅,难于在原来的乡土秩序中立足,只能寻求向外的道路。转而出现的求学,即是对这个问题的暂时逃避。时代更替,科举制度废除,对传统知识分子而言,从前引以为傲的东西变成了一场空。鲁迅等知识分子失去了此番出路,必然面对何去何从的问题,因而出国也就是一个较好的选择。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这种乡土的“差序格局”,并沒有遮蔽“乡土”能够产生的精神上的抚慰意义。寄宿于祖母家和大舅父家时,虽然仍脱离不了“外来者”的身份,乡间的淳朴风俗却也使得鲁迅并没有像之前在周家那样处处遭人冷眼,反而是获得了较为舒心的感受。从这一角度来看,早年鲁迅对“乡土”的多面性与复杂性的精神体验,转而成为鲁迅的一种文学经验,也就是较为自然的表现了。

从外出求学开始,鲁迅的生活空间转变为“城市”。在文学叙述中,出现了许多对“城市”现象的批判与不满。这一方面是鲁迅思想深刻性的必然表现,另一方面则不无在城市漂泊、孤独中对“乡土”进行回忆的色彩。在上海时期的疲惫和受伤之感,使得鲁迅生出一种“漂流之感”,这种感受到其晚年仍然存在。在致友人的信中,他表示在上海“我也时时感到寂寞,常常想改掉文学买卖,不做了,并且离开上海”④。整体而言,在鲁迅作为一个“城市人”的文章之中,既有着对于“乡土”“城市”的批判,也有着对记忆中的“乡土”的怀念,“乡土”在某种层面上成了精神的寄托。当然,他的思想更多的是糅合了“乡土”情感,并融入了对现代中国的透彻的理智的审视。从其乡土小说的叙述来说,早期的生活经验与后来的理性审视,在乡土差序格局的认识和揭示中也并不矛盾。

二、人称设置与叙述交织

乡村差序格局关系的存在和构成,在鲁迅进行叙述人称及其身份的设置时,得到了颇有意味的呈现。在儒学与“乡土”的交杂叙述之中,鲁迅的乡土小说有第一人称的叙述,也有第三人称叙述,甚至还有跳出故事本身之外采取旁观者身份进行叙述的情况。鲁迅采用明确的叙述者身份所进行的叙述,大约存在两种情况:一是叙述者本身就是处在传统儒学和乡土的交互关系之中的,以其本身的“儒士”身份对真正的“乡土”感受和叙述,即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乡土”知觉;二是叙述者对处在交互关系中的人物进行叙述,叙述者本身是“乡土”身份,或者说是“非儒士”身份,其所见所感是第三人称叙述中的“乡土”知觉。其实,这些类似的复杂表现,暗中关联着鲁迅如何展开“乡土”记忆,又如何揭示差序格局等问题。

“第一人称”叙述以《社戏》《故乡》《祝福》《阿Q正传》等为代表[1],有着不尽一致的感情倾向。在《阿Q正传》中,“我”是一个生活在“乡土”之中的儒士,对于不幸平民的观察,为其作传的方式,正是儒学与乡土交汇的产物。阿Q生活中所遇到的秀才刁难,也是乡土权力关系下的人生状态描述。可以说,该作品的叙述者和“狂人”相似,是批判性的。在《祝福》中,“我”作为接受了新文化的人,回到并不受待见的乡下的传统儒士家庭中,目睹了祥林嫂的悲惨遭遇。“我”本来出生于儒士家庭,但在外出求学之后作为“陌生人”重新回到乡土空间,因此对于祥林嫂遭遇的叙述带着疏离,对于她的求救也感到“诧异”,感到“不安”。因为“我”是“绝计要走的”,对于祥林嫂的故事而言,就更像是一个旁观者。但是,经历了从“故乡——外出求学——故乡”的空间转换,“我”对于“乡土”的感受掺杂了传统儒学经验,对村民和鲁四老爷表现出了无奈与愤怒。显然,这样的人称叙述,一开始就面对着乡村的差序格局,成为鲁迅表现乡土感受复杂性的一种文学创作。

在《故乡》中,虽然同样有两次空间转换,“我”的回归感受却复杂得多。《故乡》有“我”对年少时的淳朴乡土记忆的回忆:“少年闰土”的出现,使得被传统儒学教育禁锢的“我”有了快乐的童年记忆。但是,长大返乡后的物是人非,也使“我”察觉到“我们之间隔着可悲的厚障壁了”。由此可见,“我”对于“乡土”虽是怀念的,但也带着批判的惋惜。在《社戏》的叙述中,“我”则是从城镇来到了真正的乡土之中,以逃脱“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儒学压制,寻求在淳朴的乡土生活中获得童真的快乐,以至于获得“我”一生的慰藉和怀念。在此之中,“我”对于“乡土”是永葆怀念和感激之情的。在这两种“第一人称叙述”中,“我”虽然是“陌生人”,但对乡村差序格局不再那样强烈,“我”在进行回忆时至少是亲历了乡土。

“第三人称”的叙述,則是以《孔乙己》等作品为代表[1]。《孔乙己》的行文虽然采用的是“我”的口吻,但对于作者来说已经不是“第一人称”的我。在这里,“我”是一个卖酒的小伙计,被叙述的主人公孔乙己是没有中举的乡村老迈儒生。孔乙己在乡土中的生活遭际,他想借助儒学以实现身份地位的阶级跨越,都由旁观者“我”来叙述。对于孔乙己而言,他本身想要进入儒学背后的官僚体系,处于半脱离的“乡土”状态,但是借助儒学道路的失败又使得他仍然处于“乡土”之中。生活于乡土,他的意识空间却又处于儒学系统之中,这样的矛盾导致了他的可笑与可怜,也在叙述者“我”所代表的旁观者眼中显得滑稽。通过鲁迅设置的“我”的叙述,“我”对于处在两种体系之中的人始终是“冷眼旁观”的,对他们的命运也带着悲叹和嘲讽。那乡土的差序格局,在小说的意义层面可能也延伸到了乡土与城市的对立之中。

没有明确设置叙述者身份的乡土题材小说,主要以《药》《示众》《风波》《离婚》《长明灯》等为代表[1]。在这些作品中,同样存在儒学体系和“乡土”的交杂联系。比如《药》中夏瑜的身份,《示众》中秃头对于文字的辨认,《风波》里文人的诗兴大发,《离婚》里的七大人以及《长明灯》中的四爷,在乡土空间中这些物象或人物的插入,使得鲁迅的“乡土”叙述空间包含了儒学的体验。可以说,这样的交织关系,不仅是当时社会环境的投射,也是鲁迅在乡土题材小说创作中对现实生活的敏锐捕捉。

不难发现,当“我”在观察乡土权利关系之中的人物时,“我”是批判反思的;当“我”作为被儒学和乡土交互影响的人而叙述时,“我”是进入乡土的“陌生人”,“我”的乡土经验更为复杂,其中既有对于“乡土”麻木惨状的感叹,也有通过“乡土”而获得慰藉、对儒学传统进行反思的意喻。

三、“乡土”问题与反思可能

在鲁迅小说文本的“乡土”叙述中,总是存在儒学体系的显现。鲁迅将二者交织,揭示了中国乡土社会始终存在着儒学体系的影响,其中传统儒学知识分子的出路与命运无疑是他探讨的问题之一。鲁迅的叙述常常以游离的状态[2],不断审视和体会独特的“乡土”空间,在儒学与乡土的交汇中他看到了传统儒学不可磨灭的存在。若将其隐喻放大,我们则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问题:鲁迅通过乡土文学批判国民性和劣根性,但这是否意味着乡土的虚伪麻木就一定是传统造成的产物?他想要揭示造成中国灾难现实的原因,但这是否意味着传统就一定会造成落后?鲁迅后来对现代城市的陌生与冷漠的感受以及出现在创作中的相应审视与批判,似乎暗示着器物和现代也并非就那样适合中国人的生活[3]。小说中叙述的“陌生人”的经历,表明在进入真正的“乡土”后可以获得一种慰藉,淳朴乡土的回归也未尝不是一种疗治的出路。当然,这些叙述包含着另外一层怀疑:所要回归的“乡土”,会是“我”所希冀的模样吗?

在国外接受了西方文化思想影响的鲁迅,重新以新的目光来审视“乡土”,这也是他在“城市”中怀念“乡土”的一种方式。对于鲁迅的遭遇和感受来说,现代化的都市与传统的乡村生活、传统的乡土社会同样是不同的。按照福柯的说法,城市人是陌生的,是构建的公共空间,没有从前乡土社会的联结感,在现代都市生活的人们处于一个同时性(simultaneity)和并置性(juxtaposition)的时代,人们所经历和感觉的世界,是一个点与点之间互相联结、团与团之间互相缠绕的人工建构的网络空间,而不是传统社会中那种经过长期演化而自然形成的物质存在⑤。反过来看,接受过都市文化影响的鲁迅,在他的小说中表现出对于“乡土”社会的留恋,既是一种早期经验的反应,也是一种对抗或消解城市处境的方式。诸如《社戏》之类的作品,对于绍兴水乡风物的描写,就明显包含着对于风土人情的怀念。此外,他对“乡土”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如《狂人日记》描写的“吃人”,《阿Q正传》的“精神胜利法”,虽然在人称叙述设置等方面,体现出一种与“乡土”的有意疏离,但是仍然表现了一种不能真正离去的“乡土”情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自然是一种愤懑与无奈的感受,可也是对差序乡土的一种振救意图和文学疗治。

“乡土”与“城市”构成的两重维度,当然不能从进步与否的角度来简单判断。透过“乡土”及其人称变换,可以感受到存在于鲁迅审视之中的矛盾。“城市”与“乡土”自身即是矛盾交织的空间,对某些方面的否定并不意味着对其他方面的肯定。可以说,鲁迅的小说并没有失掉他的“乡土”传统,其中的矛盾也越出了鲁迅,而成为现代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一种普遍存在。进入现代都市的知识分子,在20世纪上半叶大多面临着如何审视所出身于其中的传统文化[4],又如何吸纳并不完美的西方思想文化的困惑。或是理解整合,或是直接相斥,都不可避免地遭遇许多无可解答的矛盾问题。对鲁迅来说,他的乡土小说包含着拯救中国的强烈愿望,但是所谓的“现代化都市”也并非就是应该择取的文化空间。当需要面对的同是叫嚣着“拯救中国”的“新文人”們时,他更多感受到的也是失望和痛苦。

但是,化入小说中的“我”的叙述,以及由此对乡土差序的表现,也正是从这一角度体现出了鲁迅的深刻。他是真正从乡土民间出发去针砭时弊,并且探索了一种知识分子努力去连接政界与百姓、城市与乡村的可能及做法。这样的人文精神,或许正来自鲁迅骨子里的“乡土”,并且形成了他在公共领域进行政治批判时的一种特殊性。如同王富仁指出的“空间主义者”的特点,即使是对未来感到困惑仍在努力探索新的可能,鲁迅也并不像当时一大部分知识分子那样在文学中去图绘未来规划,而是着眼于当下的实际问题,表现出强烈的坚韧性,始终保持着独立知识分子的特殊性[5]。就算是在纷繁复杂的“城市文化”中,鲁迅也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清醒和韧劲,在保持着一个“战士”姿态的同时,关注并叙述着“乡土”问题。

参考文献:

[1] 鲁迅. 鲁迅全集[M]. 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

[2] 王淑娇. 彷徨于故乡与异地:鲁迅小说中的空间模式与生存焦虑[J]. 宁夏大学学报,2021,43(04):92-98.

[3] 宋剑华. “鲁镇”意象:一个破解鲁迅思想的重要符号[J]. 山东社会科学,2017(11):30-38+59.

[4] 许纪霖. 都市空间视野中的知识分子研究[J]. 天津社会科学,2004(03):123-130+134.

[5] 丁颖. 都市语境与鲁迅上海创作的关联研究[D]. 长春:吉林大学,2010.

(荐稿人:罗文军,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邹宇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