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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遗弃》中雷哈娜的身份危机与伦理选择

2022-03-23

绥化学院学报 2022年11期
关键词:皮尔斯白人身份

齐 心 黄 晖

(华中师范大学 湖北武汉 430079)

小说《遗弃》背景跨越19世纪中下叶的肯尼亚至20世纪50年代独立前的桑给巴尔,主要讲述了非洲女性雷哈娜与英国人皮尔斯、两个人的孙女雅米拉与穆斯林青年阿明之间以“遗弃”为底色的跨种族爱恋。雷哈娜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如果将“对雷哈娜的陌生化手法放在印度洋框架中的种族和性别书写”[1]中来考察,就会发现她身上不仅承载着作者的后殖民思考,也浸润着浓厚的伦理氛围。

一、层层解构:雷哈娜的身份危机

聂珍钊教授在《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中指出:“在文学文本中,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2](P263)毫无疑问,伦理身份在伦理选择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古尔纳也正是通过雷哈娜伦理身份的解构与重构,串联起个体苦难与群体创伤,进而探讨处于种族、性别双重歧视下非洲女性的生存困境问题。

就雷哈娜而言,由于父母的跨种族结合,她本就具有特殊的族裔身份,后又因被人遗弃而引发多次伦理身份转变,混乱与困惑始终弥漫在雷哈娜的周围,并进一步导致了她的身份认同危机。

从血缘关系和伦理身份来看,雷哈娜既是女儿,又是姐姐,还是母亲。作为女儿,她履行了世俗规定的子女义务——服从父亲的强权,照料守寡的母亲。作为姐姐,她与弟弟哈桑纳利之间的姐弟关系因受到男权社会的压迫而略显尴尬。在当时的传统习俗中,“一个女人总是要有一个监护人——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如果两个都没有,就是她的兄弟”[3](P238),哈桑纳利需要对雷哈娜负责任,而雷哈娜无法拒绝弟弟的监护。再者,雷哈娜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与哈桑纳利起初的怂恿有直接的联系,此后,哈桑纳利作为监护人失去了应有的权威,两人之间监护与被监护的关系也逐渐断裂。作为母亲,从选择独自生下白人皮尔斯的孩子,到给女儿起名阿斯玛(意为“一个无罪之人”[3](P238)),再到打破伦理规范在蒙巴萨创业。从一位母亲的角度来看,这是为了给女儿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而从社会层面来看,在这个过程中,雷哈娜正在一点点冲破性别和种族的藩篱。

雷哈娜的婚恋关系颇为复杂,她先后有三段感情经历,在此过程中,其非洲传统观念和伊斯兰宗教信仰逐渐瓦解,原来的伦理身份历经层层解构后期待着新身份的建构。遇见印度商人阿扎德时,22岁的雷哈娜早已达到当地适婚年龄。在此之前,她接连拒绝了三次求婚,这些求婚几乎都来自于年长已婚男子,他们想要求娶年轻的雷哈娜作为他们第二任甚至是第三任妻子。但由于雷哈娜深受父母相遇相爱罗曼史影响,“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第二任妻子,也从未听过父亲说过要娶第二个妻子”[3](P75)。当年少有为的未婚商业代理人阿扎德在出现在雷哈娜的生活中,“这就像是一个意外的礼物、一份祝福”[3](P76),他无疑是雷哈娜彼时最好的选择,也是雷哈娜能突破非洲传统婚姻模式的唯一可能。与阿扎德的结合,是雷哈娜内心尚处在萌芽状态的反抗意识的胜利,她短暂地获得了其他女性可望不可即的更为现代化的婚姻,实现了自己与传统非洲女性形象的第一次割裂。但雷哈娜并未保住这次胜利的果实。随着阿扎德在航海贸易中一去不返、再无音讯,雷哈娜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遗弃了,她不得不寄生于原生家庭。

自英国旅行家马丁·皮尔斯被善良的哈桑纳利救回家起,这个不请自来的英国白人便注定成为雷哈娜解构原本伦理身份的催化剂。皮尔斯如同当时的阿扎德一样,突如其来又陌生无比,这不仅勾起了雷哈娜的痛苦记忆,也让她开始正视7年来被自己压抑的情感和欲望。另一方面,皮尔斯与其他殖民者完全不同的种族平等观念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雷哈娜。他不齿英国官员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们与黑人的不同”[3](P85),认为“迟早有一天我们会为自己所做的一些事情感到羞耻。”[3](P85)甚至,他还亲自登门拜访以感谢哈桑纳利一家的救命之恩。皮尔斯虔诚的种族平等观与雷哈娜古老的伦理观之间发生了激烈碰撞,其产生的结果是,在西方现代化思想渗透下,雷哈娜自我实现的欲望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她主动来到皮尔斯的住所,成为了皮尔斯的情人,并最终以到蒙巴萨探亲为借口跟着皮尔斯私奔了。至此,雷哈娜传统非洲女性的伦理身份再次被解构,白人情人这一伦理身份已不可逆转。

皮尔斯与雷哈娜的感情维系的时间很短,“在某个时刻,皮尔斯恢复了理智,回到了他原本的家”[3](P119),怀孕的雷哈娜只得求助于皮尔斯的朋友安德鲁·米尔斯——一位上了年纪的苏格兰工程师,他帮助雷哈娜经营商店,这让她得以维持生活。一位非洲女性先后与两位白人男性发生暧昧关系,这在当时是耸人听闻的,足以使得雷哈娜声名狼藉,同时也彻底切断了她的后路,迫使她必须向前走以寻求对于新身份的认同。这个过程是无比艰辛的,白人情妇的身份,不仅打破了非洲传统伦理规范,也为西方社会所不容,这意味着她不可能获得本民族的原谅,也注定融入不了白人世界。

“由于身份是同道德规范联系在一起的,因此身份的改变就容易导致伦理混乱,引起冲突”[2](P257)。在传统思想与现代思想的交叉影响下,雷哈娜不断尝试着解构自己原本的伦理身份,使自身伦理身份多次发生改变。然而,在建构新身份的过程中,雷哈娜又面临着重重困难,以致产生巨大的身份认同危机,难以摆脱伦理混乱、陷入一个又一个伦理困境。

二、何以为家:雷哈娜的伦理困境

《遗弃》中不乏对英国对桑给巴尔的殖民统治、桑给巴尔革命及宣称独立等重大历史事件的记录,使得这部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一部深刻揭示非洲历史演变和传统伦理转向的小说。回归雷哈娜所处的伦理现场,会发现她之所以难以寻求身份认同,与当时复杂的社会状况和新旧伦理交替有着密切的联系。

雷哈娜的父亲扎卡利亚是来自印度的穆斯林,而母亲祖贝卡则是土生土长的肯尼亚人,因此,她从小便受到伊斯兰教和非洲传统女性观的双重影响。当从母亲那里听到父母浪漫爱情故事时,雷哈娜第一次开始思索“何以为家”的问题,她对爱情充满浪漫主义想象,崇尚精神契合、忠诚相待的婚姻。阿扎德的出现,满足了她的一切幻想,于是她不顾种族差异嫁给了他。但实际上,这种跨种族结合有悖当时的伦理规范,受到当地人鄙视。由于父母来自不同种族,雷哈娜小时候就曾被称为“chotara”(意为私生子),被认为是“一个印度男人和一个非洲女人不恰当的孩子”[3](P67)。同一对父母所生,弟弟哈桑纳利却与雷哈娜完全不同,他的婚姻是典型的非洲传统婚姻——通过姨妈说媒与当地非洲女性结婚。两者的后续发展同样有着天壤之别,雷哈娜被遗弃而哈桑纳利生活稳定幸福。古尔纳通过刻画两种婚姻模式及结局的不同,似乎暗示着当时非洲传统势力依然强大、传统伦理道德虽然濒临崩溃却仍然根深蒂固的社会状况,从这一角度考虑,执意想要打破这种状况的雷哈娜终将迎来失败。

成为白人的恋人,势必给雷哈娜带来棘手的伦理困境。一方面,殖民者与受殖者之间存在复杂的身份关系,两者并不是绝对的主动与被动、权威与服从的关系。正如霍米·巴巴所言:“殖民主体身份呈现出一种认同和否认交织的矛盾状态……殖民者与受殖者的身份错杂,共处于一个殖民主体之中。”[4](P79)作为殖民者的皮尔斯和作为受殖者的雷哈娜,既有作为情侣相互依存的一面,又面临着思想观念、社会地位的多重矛盾。再者,虽然雷哈娜被阿扎德遗弃,但她始终无从解除自己与阿扎德的婚姻关系,对此作者写道:“她无法对那个错误做任何事。她可以试着结束婚姻,但那又有什么意义。”[3](P81)也就是说,雷哈娜尚未解除婚姻关系就开始了与皮尔斯的交往,这严重触犯了当地的道德规范和法律法规,一旦被控告,就可能被处以石刑。这种刑罚极其残忍,因为当地人认为:“无论是通奸,还是强奸,都是罪不容赦的,因为这种淫乱行动给个人、家庭和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危害和灾难,必须加以严惩。”[5](P40)与皮尔斯的暧昧关系将给雷哈娜带来灭顶之灾,如果不选择出逃,她很可能无法存活。

与皮尔斯的同居关系仅仅持续了几个月,雷哈娜就被又一次的遗弃,并且成为了一位单身母亲。“母亲”是父权制社会中女性所扮演的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孩子的出生往往赋予女性新的人生价值。对于雷哈娜而言,“何以为家”不再是单纯为自己找寻归宿,她必须为女儿的未来考虑,如何在家徒四壁、举目无亲的状况下组建与女儿的小家庭,是亟待解决的问题。“一旦成为母亲,孩子便成了中心,母亲被极端边缘化,时时有落入悬崖的危险”[6](73),雷哈娜正是如此,她最终选择求助于皮尔斯的朋友安德鲁·米尔斯——一位上了年纪的英国工程师,米尔斯为她提供生活保障,雷哈娜则与之同居。这段各取所需的关系长达14年,最终以米尔斯酗酒摔倒意外死亡结束。由于两人的同居关系既不合法又不守德,雷哈娜再次陷入尴尬的伦理境地。至此,雷哈娜已经彻底沦为“一个肮脏的女人,和一个英国人过着罪恶的生活”[3](P235)。雷哈娜背叛了自己的伊斯兰教信仰、违背了传统伦理道德,甚至连自己的感情都摧毁了,无论是黑人世界还是白人世界,她都无法融入。这样看来,雷哈娜仿佛“第三次”被遗弃了,只不过不再是被人,而是被与之相对立的整个社会价值体系遗弃。

一路走来,雷哈娜对“何以为家”的答案几易其稿——从单纯向往梦幻浪漫的爱情、忠贞不渝的婚姻,到逃离伦理迫害与恋人私奔,再到为女儿创设良好生活环境。生活好像总是在跟雷哈娜开玩笑,每一次当她以为幸运到来,情节却急转直下,走向悲剧的结尾。在命运的多次打击下,她的自我意识逐渐增强,开始建构起一个自食其力、勇敢拼搏的现代女性形象,重新定义了被刻板化的非洲黑人女性形象。

三、打破僵局:雷哈娜的伦理选择

“在文学作品中,伦理选择往往同解决伦理困境联系在一起,因此伦理选择需要解决伦理两难问题”[2](P268)。无论是被动选择还是主动选择,面对伦理困境,任何人都必须进行相应的伦理选择,不然就将陷入这种伦理两难无法自拔。面对多次被遗弃的命运,摆在雷哈娜面前有两条路,一是任由自己绝望颓废、向非洲旧习俗卑微求饶,走向自身的毁灭,二是决不妥协、寻求保证自己与女儿生存权利的可持续之法。显然,雷哈娜择了第二条路——在蒙巴萨经营自己的布店,其伦理选择背后的缘由值得深思。弗兰西斯·比尔指出,许多黑人女性倾向于接受资本主义的对男性素质和女性素质的评估[7](P85)。由于黑人在西方社会谋求政治权利无望以及受到资本主义思想影响,大量黑人转而寻求经济上的一席之地。从这一角度来看,古尔纳为雷哈娜设置的伦理选择,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作者正是通过雷哈娜的这一伦理选择直击黑人女性在西方社会的悲惨遭遇和无助境况,同时鼓励了黑人女性以自身能力打破命运僵局、谋求个人幸福。

从小说背景来看,《遗弃》通过雷哈娜的人生轨迹真实地再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桑给巴尔岛黑人女性的生存图景。“第三世界妇女往往被认为是无知、贫困、没受过教育、受传统束缚、以家庭为本、在性方面受制约、始终作为牺牲品的女性……不仅是处于男性从属地位的女性他者,还是处于白人从属地位的种族他者”[8](P84),她们遭受着性别歧视、种族歧视的双重压迫,是始终处于边缘化状态的弱势群体。一方面,受父权文化的影响,女性总是生活在男性的凝视下,被动、服从是她们的常态。绝大多数女性如同雷哈娜的弟妹马利卡那样被禁锢在家庭之中,生活在男人的监管下,丧失了一切展现自身价值的政治或经济舞台。曾经的雷哈娜也是如此,“父亲不允许他们的母亲或者雷哈娜在店里工作”[3](P68),父亲去世后,弟弟哈桑纳利接手店铺,但他同样拒绝雷哈娜的帮助。另一方面,白人作为殖民者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黑人,受殖民者毫无社会地位可言。雷哈娜救了皮尔斯,不仅没有获得一点感激,还要被怀疑偷盗了皮尔斯的财物。综上,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和生存状况下,雷哈娜想要自己经营店铺,几乎是不可能的。

即便如此,雷哈娜始终渴望自我价值的实现。弟弟哈桑纳利对她婚事的干涉和玛丽安阿姨“不靠谱”的说媒都令她感到愤怒。古尔纳借雷哈娜之口,喊出了千千万万“敢怒不敢言”的普通非洲女性的心声,长期生活在父权势力控制下的“雷哈娜”们开始思考着除了服从和沉默之外的人生之路。

雷哈娜的反抗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古尔纳在《遗弃》中这样写道:“是什么让一个像他这样背景的英国人——大学学者、殖民地官员,与东非海岸一个小镇上店主的妹妹开始这样的关系?也许,他根本不是开始这件事的人。也许,她才是促成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人。”[3](P117)单纯从情感角度分析雷哈娜主动约见皮尔斯这一举动是片面的。从更深层次来看,在故乡小镇已经寸步难行的雷哈娜既然不能改变现状,唯一的出路就是逃离,因此她不惜以生命和尊严做赌注,来到蒙巴萨的白人区寻求新的出路。之后皮尔斯的遗弃也没能将她击倒,她留在了蒙巴萨并开了一家小布行,雇用了一名裁缝,制作和销售窗帘、床罩等物品。“她身上一定流淌着古老商人的血液,这是她的梦想,也是她想到的养活自己的方式”[3](P241),雷哈娜终于从自家院子走向了广阔的经济舞台,这是她对非洲女性刻板印象的彻底颠覆,借此向世人展现了全新的黑人女性的形象。

显然,在雷哈娜最终的伦理选择中,理性一面已经打败感性一面占据了主导地位。在文学伦理学批评中,“非理性意志主要指一切感情和行动的非理性驱动力”[2](P279),而“理性意志由特定环境下的宗教信仰、道德原则、伦理规范或理性判断所驱动”[2](P279)。由于过于放纵非理性意志的作用,雷哈娜总是冲动地轻信他人,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这是导致她被遗弃的重要原因之一。命运的重击加速了她的清醒,她渐渐认识到自我价值的重要性,开始学着去掌握生存技能。雷哈娜选择接受米尔斯的帮助,早已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感和欲望的要求,而是基于理智判断的决定。

雷哈娜外孙女雅米拉这样形容她——“一个勇敢、奋力拼搏的人”[3](P239),这是对雷哈娜极为贴切的描述。波伏娃在她的著作《第二性》中这样写道:“我们当然不应当认为,只要女人的经济地位发生变化就可以改变她,虽然这一因素在她的演变过程中,曾经是并且依旧是基本的因素;但是在它引起道德的、社会的、文化的以及它所承诺和要求的其他成果以前,新型女人不可能出现。”[9](P820)雷哈娜的努力生活的确还无法纠正世人对她的污名化,她的后代也总是被恶劣的言辞中伤,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在性别歧视与种族歧视中突出重围,通过自己的勇敢拼搏为后代营造了优越的生活环境,而她自己也建构起崭新的身份、成长为一个独立的真正意义上的人,为非洲女性在广阔公共空间中的生存可能提供了可行之道。

结语

《遗弃》中雷哈娜所经历的被家乡、被爱人遗弃,最终获得自我身份认同的曲折故事,是对非洲女性勇于反抗父权压榨和白人权威以寻求自我成长的礼赞。同时,作品也折射出古尔纳对于后殖民主义书写的独特理解,在他的笔下,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关系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他们对彼此的影响复杂交织。身为被殖民者的雷哈娜,能与作为殖民者的英国白人发生爱恋,也能在受到遗弃后在白人区勇敢地生活,这不仅是对非洲传统女性形象的大改写,也是对受殖民者形象的大改写。面对非洲女性地位低下、缺乏社会安全感的生存困境,作者报以同情并进行了深刻的思考,以雷哈娜在被遗弃绝境下的奋起反抗为范本,为非洲女性建构新身份和追寻自我价值指明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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