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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正言”探寻

2022-03-23熊绪媛

集宁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异端文心雕龙刘勰

熊绪媛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在《文心雕龙·征圣》中,刘勰这样写道:

《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

这两句分别引用或改写自《周易·系辞下》的“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以及《尚书·伪毕命》中的“辞尚体要,弗惟好异”,刘勰驱策这些概念以为己用,因此诞生出了一对关系非常密切的概念,即“正言”和“体要”。但一直以来,学者们对于“体要”做出了许多有益的疏解和讨论,而“正言”却门庭冷落,罕有人问,只有学者归青曾经属文讨论过“正言”这个概念,然受限于文章篇幅,讨论的问题也很难深入展开。①对于“正言”这一概念内涵的梳理、刘勰对于其原始含义的接受与改造,以及这个概念的现实针对性在何处,都是需要再加以讨论的。

一、“正言”的原始内涵

从原始资料来探究“正言”,刘勰显然引用的是《易传·系辞下》的文献:

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因贰以济民行,以明失得之报。

《周易集解》引干宝注曰:“辨物,类也。正言,言正义也。断辞,断吉凶也,如此,则备于经也。”②考干宝本意,正言即为“正义”,涉及到的是辞能否达意的问题。孔颖达的《周易正义》则进一步以“象”说辞与意的关系:“‘开而当名’者,谓开释爻卦之义,使各当所象之名,若乾卦当龙,坤卦当马也。‘辨物正言’者,谓辨天下之物,各以类正定言之。若辨健物,正言其龙;若辨顺物,正言其马,是辨物正言也。‘断辞则备矣’者,言开而当名,及辨物正言,凡此二事,决断於爻卦之辞,则备具矣。”③

黄寿祺《周易译注》的翻译可谓知言:“撰写周易的人,周密思考以撰写文辞,开释卦爻,使得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名物适当、言辞明正而义理完备。”④从干宝到孔颖达再到黄寿祺,后世学者对于《周易》“正言”的概念是明确的,它涉及到的就是名与所象之物的关系,“正言”的“正”就表明是一种对应关系,言要和物相符合,要贴切。

二、《文心雕龙》对于“正言”的接受与改造

《文心雕龙》作为一部“体大虑周”的文学批评巨著,其作者刘勰为人所称道的一处在于他对传统术语的接受与再改造,他所使用的许多概念都是取之于前,而扬波于后,成为一个具有现实针对性的概念。而在《文心雕龙》中,刘勰所提出的“正言”的概念又是否原封不动地采用了《系辞下》“正言”的原意呢?这一点是很值得探究的。

正言”出现于《征圣》篇中,但在这里,出现了许多相互缠绕的概念,这些概念之间关系密切,而且相互印证,对于刘勰表达自己的文论理念作用很大。因此,要分析“正言”,就必须要捋顺这一连串的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并且通过这些概念来探究《文心雕龙》中“正言”的内涵。

(一)“辨物”“正言”“断辞”“精义”

“辨物”“正言”“断辞”这几个词是最先联系在一起的,“辨物正言,断辞则备”,根据这种叙述,辨物——正言——断辞构成了一个逻辑链条,由物而至辞,“正言”起到了一个关键性的中介作用。

“辨物”正如诸家疏解所言,是“辨天下之物”,干宝注说“辨物,类也”,也就是根据物性而各分其类。所谓“断辞”,《说文》云:“断,截也。”⑤截断意味着相异性,因此而引申出明断、清晰之意,我们可以将之看做是一个明晰的表达结果。

《系辞》说“辨物正言,断辞则备”,其实构成了一个相当完备的名实相符的过程,但是刘勰的慧眼却看到了其不足之处,分类的“辨物”失于粗糙,故引入一个概念来补充这个过程,那就是“精义”,而连接“精义”的就是“正言”。

“精义”在《征圣》前文中出现过,即“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但这个概念其实也不是刘勰生造的,而是出自于《周易》“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周易集解》解释道:“精义,物理之微者也。”干宝曰:“能精义理之微,以得未然之事”⑥,“精义”是事物精细、微妙之意,因为人难穷极,所以隐而难辨。但只有对事物具有深入的洞察和体会,所行之事方能圆转如意,而这正是“辨物”所欠缺的。正如干宝所言:“辨物,类也”,辨物还停留在一种粗浅的分类相别上,而“精义”则进入认知的另一个阶段,深穷物理之微,这正是刘勰所要补上的逻辑缺口。

《文心雕龙》中连接“正言”“精义”的词是“无伤”,这就意味着两者之间是一种表面上对立而实际上可以相统一的关系。那么这里的“正言”就可以解释为与“精义”相对的概念,因为辨物清楚,求物理之微,把事物想透彻了,所以文从字顺,表达的言辞与思想是一致的,詹锳将其形容为“求辨之正,而渊深之论,使辨理坚强”是很有道理的。⑦因此,可以认为刘勰改造后的逻辑链条应该是辨物——精义——正言——断辞。

此外,得其“精义”固然高妙,但依旧停留在“知”的层面,而“正言”则涉及到怎样表达的问题,这里头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即《文心雕龙》的“正言”是否涉及思想性呢?这就需要从“体要”和“正言”的关系来看了。

(二)“体要”与“正言”

在《文心雕龙》中“体要”和“正言”,总是以相对的骈句出现,按照中国古典文学的习惯,这代表着一种相对或相反的意思,因此,通过考察“体要”这一概念,也可以帮助我们窥得“正言”的含义。

“体要”来自于《尚书·伪毕命》:“政贵有恒,辞尚体要,弗惟好异。”孔安国传解释为:“政以仁义为常,辞以理实为要,故贵尚之。若异于先王,君子所不好。”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则解释为:“为政贵在有常,言辞尚其体实要约,当不惟好其奇异。”⑧孔传认为“体要”是“理实”,与“仁义”有关,而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则解释为“体实要约”,即简约、言及关键之意。

那么,刘勰此处的“体要”该作何解释呢?显然,从成书时间来看,唐朝写成的《正义》不可能对南朝的刘勰产生影响,而署名孔安国作传的孔传却是自东晋梅赜献书以来广为流传,刘勰在读《尚书》的时候不大可能没有受到孔传的影响。

此外,再回到刘勰具体使用“体要”的文本,《风骨》说:“《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序志》则曰:“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奥,宜体于要。”可见刘勰在使用“体要”的时候,一方面和文“辞”有关,是与“文滥”相对应的语言表达问题。另一方面,“体要”也不仅仅只限于语言表达,刘勰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所指的往往是“本”“范”:“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诠赋第八),“是以立范运衡,宜明体要。”(奏启第二十三)

《诠赋》中谈及“本”,说“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后面又以“弃本”“逐末”对举,显然这里的“本”大致相当于传统上“质”的概念。而《奏启》一篇中的“范”则更加清晰了,所指的即是前文“辟礼门以悬规,标义路以植矩”,所以,“体要”在另一方面也确实指向孔传中所言的“仁义”“理实”。

正如上文所言,作为骈文并举的“体要”“正言”,必然拥有着结构上、内涵上的某种相应性和对称性,我们确认了“体要”所含有的语言表达上的要求以及内容上归之于儒家之“正”,那么也可以侧面证明“正言”除了原有的言与物合,在刘勰的文学批评体系中,已经有了衍生的、向经典思想靠拢的内涵。

事实上,刘勰并非改造“正言”的第一人,在班固《汉书·艺文志》中就曾经提到过“《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的说法,认为《诗经》中有儒家“五常”之一的“义”,因此读诗可以“正言”。⑨《汉书·艺文志》对于刘勰的影响甚巨,除却对于汉志的广泛征引,在目录学结构上、学理取向上都直接继承了汉志,刘勰称“正言”也许正是受到班固“正言”说的启发。

从文本结构来看,考“正言”所在的《征圣》篇的作用,刘永济先生曾在《文心雕龙校释》里面为《征圣》一篇作了一个提纲性的结构总结:“初论论文必征圣之理,中论征圣要征圣文,末论圣文易见,完足文必征圣的论点。”⑩而“正言”和“体要”就出现在刘永济先生所归结的第三段,这两个概念从出现频率来说,贯穿于整个第三段,这是旁的概念所不及的:

《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

故知正言所以立辨,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辨立有断辞之义。

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

由上可见,“正言”和“体要”构成了“圣文易见”的主体论述结构,也就是对于“圣文”的总结,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在其它篇目中对这两者作出了另外的描述:

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也。(风骨第二十八)

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序志第五十)

辞训之异,宜体于要。(序志第五十)

虽然出自不同篇目,但是都能看出这是刘勰所推崇的文章标准,也就是从“圣文”中提炼出来的“正言”和“体要”两对概念。而这点在《序志》中尤其突出,刘勰虽然没有直接写明“正言”,但确实是以“尼父陈训,恶乎异端”以及“辞训之异”来替代“辨物正言”这个概念,而刘勰对“正言”这个概念,也在《序志》篇加以丰富。

基本上各家注本都赞同上述两句来自于《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矣。’”历代对于“攻”“异端”的说法固然不一,有褒有贬,但无论如何刘勰在《序志》篇使用“异端”的态度是很明确的,即“恶”。而在《文心雕龙》其它篇章也提到过“异端”:“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镕裁第三十二)这更加证明了刘勰对于“异端”的态度。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使用“异端”的语境是这样的,其一为“委心逐辞”、爱奇,以至于文章不能得到精炼镕裁,导致文风讹滥;其二则是“去圣久远”,以至于后人不学习先贤经典的要义,而这一点却往往为人们所忽略。但考证刘勰作《文心雕龙》的原旨,在《序志》篇中说自己梦到“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又深以不能同东汉大儒一样注经为憾事,而这些都正好在“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即阐释圣文“体要”和“正言”之前。因此,可以推想在这一段中刘勰的论述逻辑是兼顾“圣旨”、文体,而末尾以“体要”“正言”二者总结。

所以,根据“异端”的使用语境和刘勰在《序志》篇所流露出的对“圣文”的认识,我们可以认为,“正言”是含有向经典思想靠拢的意思,而并非全然无涉。

(三)“正言”与“雅”

王运熙先生的《文心雕龙译注》一书中,在翻译“正言”的时候,将其翻译成“雅正的言辞”。⑪这一译语表明他认为“正言”包含着一种“雅正”的要求,但这一点往往不为人所注意,甚至王运熙先生本人也并没有深究。

从训诂上来说,《说文解字》曰:“雅,楚乌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谓之雅。从隹,牙声。”⑫有学者考证,“雅”“夏”因声音相近而两字相通,可以通用,譬如荀子《儒效》《荣辱》两篇中“雅”“夏”就能对证。古人称呼周朝官话即“夏言”“雅言”。所谓“子所雅言”,意思是说孔子所讲的乃是周朝的官话,故“雅”“夏”的互用便开始赋予“雅”字以:“正”的意思。而在典籍里“雅乐”“雅言”的“雅”可以训为“正”的时候也相当普遍。

《序志》篇与《征圣》篇之间有着很明显的对应关系,《序志》说“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这显然和《征圣》中“正言”“体要”,颜阖说孔子“饰羽而画,徒事华辞”的论述同出一源,关系密切。从“正言”本身来看,因为把事物辨明白了,又精思义理之微,所以能正其言,那么与“正言”相对的,便是《征圣》篇所提到的“惟好异”或者是“辞人爱奇,言贵浮诡”。

所谓“奇”“异”,刘勰并非全然否定,他在《辨骚》篇称赞《离骚》“奇文郁起”,在《体性》篇称许八体之一的“壮丽”为“卓烁异采者”,但是对于“辞人爱奇”“惟好异”导致的“言贵浮诡”的结果无疑是非常不满的,所以“正言”这个概念就是针对这一状况而提出的。用什么来改变已经爱奇成习的齐梁文风?也就是“正言”所包含的“雅正”这一内涵,以“雅”拯“奇”。而在《文心雕龙》中,“雅”的内涵是很丰富的,很显然,“雅”在《文心雕龙》一书中,总结起来,其含义大概有:

1.尚中和:“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征圣第二)“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定势第三十)

2.尚高雅:“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明诗第六)“庾公之《让中书》,信美于往载。序志联类,有文雅焉。”(章表第二十二)

3.尚省简:“要约简省: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诠赋第八)

而且“雅”尤其含有一种归于儒家精神的追求,这种态度在《辨骚》中体现得比较清晰:“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辨骚第五)刘勰所认为的“正”便是从儒学中诞生的“雅”的概念,是与“奇”相对的,并且需要“执正以驭奇”的,这既包含着一种审美上的和雅,也包括一种思想上的中正平和。

三、“正言”的现实针对性

中国的每一个文学批评概念的产生,都具有现实针对性,而“正言”这一概念的提出也与现实息息相关。刘勰对“正言”的接受和改造也绝非无的放矢,通过探究“正言”与刘勰时代文章的弊病之间的关系,可以让“正言”这个概念更加落入实地。

(一)尚简省、去浮词

在《征圣》篇里,紧接着“正言”之后,刘勰对颜阖说孔子“饰羽而画,徒事华辞”提出了批评,这种顺接本身就暗示了刘勰对于概念的理解。所谓“饰羽而画”,成玄英疏曰:“羽有自然之文,饰而画之,则务人巧”。羽毛本就有文彩,繁复的装饰反而不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简省要约反而能够达到更好的艺术效果。

王运熙先生认为,强调语言的精约简要,这一点是老庄、玄学对刘勰潜移默化的影响。⑬事实上,从“正言”概念本身出发,亦可以推出其尚简的倾向。“辨物正言,断辞则备”,根据上文推出的逻辑链条,“正言”之前,要先“辨物”,要“精义入神”,这些都指向一个共同特质,就是思虑环周,对表达之物清晰明白。刘勰在《镕裁》篇中说:“才核者善删”,詹锳注:“核,谨严切实也”。⑭虽然讲的是才性,但是对于“辨物正言”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也就是说深察物理之微、思虑周全之人,在写作的时候,往往会削去浮词,也就是《文心雕龙》讲的“辞翦荑稗”,以求达到最好的表达效果,也就是“善删”。

因此,“正言”指向的确实是精简要约之风,而这一点正是刘勰救弊的一帖良方。时文之病很多,其一就在于作家们下笔不能自休、没有自我约束的意思,因此需要节文。羽毛自身的文彩是美的,而加于羽毛之上的装饰也未必不美,但是只一味地将两者叠加,却未必能达到更好的效果,这是刘勰切身感悟之处。所以,刘勰赋予来自《周易》的“正言”以使命,来救“饰羽而画”这一文病。

但刘勰很清楚地认识到,要革时文这一弊,并不是单纯高举尚简省的大旗就能做到的,六朝文人口头上也从来没有少过圣贤之言,而在文学理论上也并不是没有标榜向经典学习,但是要真正矫正时弊,却需要更深入细致地探讨。要提倡精简要约的文风,要达到“正言”,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正如上面所讨论的那样,刘勰为“正言”铺垫了一个概念群,要“正言”,要经历辨物、精义入神的认识阶段,其中就包含着怎样能做到辨物精准,且能穷其义理精微之处,这是需要主体的内省功夫的。而“正言”涉及到又该以什么样方式和思想来进行写作才能“要约写真”,最后能达到“断辞则备”的结果,刘勰构建了一个很完整的写作链条,而“正言”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探讨得很周全,这是刘勰高于常人之处。

(二)求中和、驭“好奇”

“中和”,正如李天道在《雅论与雅俗之辨》中认为:“就其实质来看,‘中’也就是正,‘雅’也是正。”“‘中’与‘雅’是相通的。”⑮尚“中”的意识在中国由来已久,刘勰所言“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其实就是尚中和意识的体现。

上文已道,“正言”的对立面是“奇”“好异”。“奇”作为一个范畴,在《文心雕龙》中占有不少的笔墨,譬如新奇、奇巧、瑰奇等等。总的来看,“奇”有这样的特点,在内容上偏离正统,有违中正平和之道,尤其在情感上往往不遵循温柔敦厚的诗教观,任情而为。譬如,《知音》:“爱奇者闻诡而惊听”;《练字》:“‘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奇”往往还独辟蹊径,因此容易生新,所以《体性》篇说:“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此外,“奇”与“俗”常常纠缠在一起,《文心雕龙·史传》曾云:“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乐府》又说:“俗听飞驰,职竞新异。”显然,《文心雕龙》不止一处将“奇”与“俗”并举,正奇之分,也关乎雅俗之别。

另一方面,刘勰并不全然将“好奇”“好异”与“正言”对立开来,所以刘勰在《征圣》篇所说的是“弗惟好异”,意思是写作不应该仅仅只好奇异之文,这反映了刘勰对于“奇”“异”的包容。而在《序志》说:“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在这里,刘勰对“奇”的态度,就是相当不客气地加以批判了。

因此,“正言”的出现,也是针对齐梁时期文人“好奇”过甚的文病而发的。“好奇”本身是人之常情,刘勰也承认“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而且以“奇”作为创作标准,虽然有违中正之道,但既可以尽情抒发强烈的情感,又能带来文章体貌的新奇,使得人们被奇文所吸引,能很快成为流行的文学。但是刘勰依旧很冷峻地看到了“爱奇”之下文学发展的深重弊病。

首先,一方面文人“好奇”喜欢用奇辞,奇辞虽然能使人读之拊髀雀跃,但是奇辞夸诞过分,甚至会损害所要表达的本意,而这就与作文的本意相悖了。刘勰提倡的是“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所以面对时文好奇辞的现状,他举出了“正言”的旗帜。“正言”之“正”的本意就是指向名与实,是表达与被表达之间相符合的关系,刘勰不反对夸饰奇辞、也不反对因“言亦寄形于字”而精心锤炼用字,但是“奇”需要以“正”统之,要“夸而有节”,炼字也不能入“诡异”之途,要和表达的内容相符合,这就是“正言”的意义所在。

另外,辞人“好奇”亦好剑走偏锋,为文造情,这就导致了文章思想上的浮浅轻率,甚至离经叛道,在这个时候,就需要“正言”来纠其偏。前文已经言及“正言”并非只关乎语言表达,在刘勰的改造下,也存在着向中正的儒家思想靠拢的内涵。儒家讲究主体的自我修养,什么样的作者可以“正言”?刘勰的答案是“蓄素以弸中”,对事物进行缜密观察、深入思考的人才能正其言,这样的作者不同于“好奇”的“辞人”,是不断砥砺自己之人,向圣人学习为文之道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可以做到“正言”。此外,该表达什么思想?这也是刘勰关心的一个问题,“正言”“体要”固然是圣文的要求,但并不是六经的演绎。刘勰的标准很清楚,那就是中正。在《辨骚》篇里,刘勰指出了《离骚》同经典思想的一致之处,譬如“规讽之旨也”“忠恕之辞”,并加以赞扬。在《辨骚》篇末尾提出“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而“正言”向儒家靠近的“雅”“正”就是刘勰开出的一帖良药。

注释:

①归青,《〈文心雕龙·征圣〉“正言”疏解》,《文艺理论研究》,2012年第3期,第35-38页。

②⑥李鼎祚著、陈德述整理,《周易集解》,巴蜀书社1991年版,分别引自第314页,第304页。

③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正义,《周易正义》,中国致公出版社2009年版,第295页。

④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13页。

⑤⑫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78年版,分别引自第300页,第76页。

⑦⑭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均引自第48页。

⑧孔安国、孔颖达著,尚书注疏,《十三经注疏》,艺文印书馆2007年版,第291页。

⑨李秩婷,《论〈汉书〉“〈诗〉以正言”与〈诗〉之“用”》,《文化与诗学》,2020年第1期,第250-266页。

⑩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页。

⑪⑬王运熙,《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军引自第9页。

⑮李天道,《雅论与雅俗之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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