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李明彻《圜天图说》的儒学化及其在晚清的流传

2022-03-23陈志辉

中国科技史杂志 2022年1期
关键词:阮元西学图说

陈志辉

(内蒙古师范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院,呼和浩特 010022)

清嘉道年间的广东道教学者李明彻(1751—1832),曾编绘出版《圜天图说》(1819)三卷、《圜天图说续编》(1821)两卷和若干地图等科学著作,得到时任两广总督阮元(1764—1849)赞许而知名。清末探花陈伯陶(1854—1930)首先为李明彻作传[1];随后冼玉清(1894—1965)详细考察了李氏及其与阮元等人的学术交往事迹[2];甄鹏则在研读《圜天图说》基础上,按照天文学、气象学等现代学科范畴分类,探讨了李氏的“科学精神”以及“道教与科学的新型关系”[3—5]。

《圜天图说》引用明末以来传教士等人的论说颇多[3],汇集了大量明清之际传入的西方天文学知识,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一部图文并茂的大众普及著作,同时反映出传统与西学之间的互动与“观念的交织”[6]。鸦片战争以后,随着西方科学的不断输入,《圜天图说》知识内容已远远落后。不过,新发现的证据显示,李明彻的这些科学著作依然受到海内外的关注,这与它们被纳入当时的儒学知识体系,并且结合了中西方学术传统密切相关。考察这一案例,有助于我们更进一步理解清人在接受西学时的复杂状况,加深科学儒学化议题在不同儒学形态背景下的认识(1)关于对待西学的态度,参见参考文献[7]。。

1 李明彻《圜天图说》的儒学化

《圜天图说》以其汇集众书、图文并茂的特点,得到阮元赞助出版,也得到当时在粤名人作序跋称许。在阮元担任两广总督前的19世纪初期,广东的杰出人才与进士数目较江南、浙江一带远远落后[8]。在儒家学术上,粤人又多宗尚明代理学名家、邑人陈献章(1428—1500)、湛若水(1466—1560)之学[9]。阮元督粤后,仿杭州诂经精舍之例,创建学海堂(1821)。大体上,阮元欲借学海堂以倡广东一地的汉学之风,扭转时人专事科举八股的风气,引导学者真真正正地研经阅史,同时倡导经史研究所应旁及的小学、舆地、天算等切实学问[10,11]。学海堂对于近代岭南学术文化的巨大意义,晚清论者已谓“粤人知博雅,皆自此堂启之”([12],页125),近人学者各有论著专论此题[13—16]。在此背景下,《圜天图说》不仅作为专门之学被时人称许,以阮元为代表的乾嘉学者通过若干事件操作,把李明彻科学著作抬升至儒家学术知识著作的地位,并对嘉道以后的学者产生重要的影响。

1.1 《圜天图说》破格著录于《广东通志》

李明彻科学著作得以提升至儒学知识地位的第一个事件,是《圜天图说》破格著录于《广东通志》。按照方志编修的惯常做法,存世之人及其作品不应列入。《(道光)广东通志》于1822年修成时,李明彻尚在人间,因此其《圜天图说》照例不应列入《艺文略》书目之中;但《圜天图说》确实被著录了,所以称为破格或破例。此举经主编阮元的许可,阮元在其序中称李明彻是“能为人所不为之学”的道教学者,其《圜天图说》“亟宜付梓,载入省志”[17]。时任《艺文略》主编的刘彬华认为广东论天算之学的专书甚少,本地人李明彻能通此学并编绘成书,是足以为地方表率的的“嗜学之士”[18],正与阮元在广东倡导汉学实学教化的举措相契合。事实上,阮元这一破格之举,也确实影响到晚清著名遣责小说家吴趼人(参见本文3.2小节)。

与此事相似,张之洞(1837—1909)《书目答问》著录了当时还在世的著名学者李善兰(1810—1882)的著作,并在附录《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中对李作了简介。张之洞谓:“此编生存人不录,李善兰乃生存者,以天算为绝学,故录一人。”[19]洪万生认为,张之洞突显“天文算法”和“算学家”,是“对于乾嘉学派视天文算学为一种专门之学的具体回应”[20]。

成书于1876年的《书目答问》,是张之洞担任四川学政时为诸生开列的书单。然而这份书单颇具深意:一方面,当时四川一地的学术文化相对比较落后,《书目答问》及所附作者简介能指示四川学子如何择书和择谁人为师[21];另一方面,配合张之洞在四川开办尊经书院等举措,一改巴蜀相对落后的学风,使之向汉学学风靠拢,蜀派学术得以兴起[22]。此即如川人蒙文通所说,“蜀经明季丧乱,学术衰颓,晚清南皮张文襄公之洞来督学政,始以纪(昀)、阮(元)之学为号召”[23]。

以引进西方近代科学的贡献来说,李明彻固然远远比不上李善兰。但因二人均治被视为“绝学”的天算之学,故他们成为后进地区汉学学术教化代表人物的背景十分相似。正因如此,才出现了阮、张二人均破格将其著作著录于文献书目的相似状况。

1.2 地方儒学教化与纯阳观杨孚、崔清献两祠之建立

李明彻科学著作地位提升的第二个事件,是纯阳观杨孚、崔清献两祠的建立。前人在述及李明彻时,必定会与其开创的纯阳观联系在一起,并旁及与此道观相关联之建筑——杨孚祠和崔清献祠[1,2]。笔者重新检视相关文献,发现此三所建筑在表面关联之下,也蕴藏有广东学术史意义。

据李明彻自撰碑记称,纯阳观的兴建得到了包括阮元在内的绅士善信捐助。其中的“大殿”首先建成,并于道光六年(1826)四月“开光升座”,阮元亲临祭祀[24]。另据《(同治)番禺县志》记载,杨、崔二祠“与纯阳观同时建”,阮元还为杨祠题额“汉议郎杨子南雪祠”[25]。1950年代冼玉清游纯阳观,从观中主体建筑纯阳殿“向右行越巡廊为杨孚祠”,殿右则为崔清献祠,“二祠于纯阳殿如左右翼”[2]。由此可知,阮元等人捐建的广义的纯阳观,包括除了祭祀道教神仙纯阳真人吕洞宾的纯阳殿正殿外,还有两翼的杨孚祠和崔清献祠,它们同时落成。

杨孚(生卒年不详),字孝元,东汉南海(今属广州)人,章帝(76—88)时授议郎职,是岭南地区晋升朝官第一人,学识博雅,著有《异物志》(2)关于杨孚及其著述的详细信息,参见参考文献[26][27]。。崔与之(1158—1239),谥清献,广州人,南宋绍熙四年(1193)进士,为宋理宗倚重的理学名臣(3)崔与之的生平和著述,参见参考文献[28]。。然而,将道教神仙人物与本地先贤学者一同祭祀,在当时是颇不寻常的。阮元主编《广东通志》论记载本地神祠的体例时称,不见于典籍的“淫祀一概弗登”,以“儆人心、正风俗”,而名宦和乡贤的专祠则载入“坛庙略”[29]。

供祭祀的专祠并非可以随意设置,诸如吕洞宾这样的道教人物,按理也应与杨孚、崔与之这些乡贤名宦有所区分,因而《(光绪)广州府志》把紧邻的杨孚祠和纯阳观分置于“坛庙”和“寺观”之下([12],页146、510)。不过,倡议于纯阳观内置杨孚祠的,正是阮元。他特意写诗发愿“我来应建孝元祠”,并注“杨孚,汉议郎,岭南学人之最古者”[30]。因为杨孚是岭南研治学术的第一人,而阮元又好尚汉儒学术,为他建立专祠,可以起到正人心风俗的教化作用。至于崔清献祠的建立,虽无文献证明,但有理由相信与杨孚祠的建立类似,得到阮元的认可。此时阮元已倾向于汉学与宋学调和兼采[31],纯阳观祀一汉儒、一宋儒,又正好与阮氏的学术取态相吻合。

阮元为杨、崔设专祠是为了广东一地的儒家学术教化,却又将之设于道教观宇之内,似乎自相矛盾。然而,当我们将之与开山观主李明彻联系起来时,一切都变得合乎逻辑。李明彻通治经学所需的天算之学,又是一位被视为学有本源的本地学者,在他主持之下的纯阳观,定能实现阮元所希望的地方学术教化。在观中设置杨、崔两位广东前辈学人的专祠,是与阮元进行教化目的相配合的“加强措施”(4)本文审稿专家认为道观祭祀先儒之例很多,杨、崔二祠仅为方便而立,未必是儒家化的体现。笔者认为,以官员为主体倡议立祠与道观自立儒祠以标榜“三教合一”吸引信众有着根本的区别,方便祭祀与道观儒家化也没有不可相容的矛盾。相似地,麦哲维指出,时任广东布政使曾燠(1759—1830)于1811年重建虞翻祠于广州光孝寺,而因为有了虞翻(164—233)这个儒家的符号,光孝寺也比起其他本地佛寺更具儒家化的功能(Confucianized function)。参见参考文献[32]。。

1.3 纳入礼学:林昌彝《三礼通释》中的《圜天图说》内容

通过破格著录和道观立儒祠等方式,阮元等人提高了李明彻的学术地位,强调了其儒家化的学者身份。受此影响,稍后林昌彝的《三礼通释》收录改编了《圜天图说》,体现出科学知识上的儒学化。

林昌彝(1803—1876)字惠常,福建侯官人,是林则徐族兄弟,以爱国文学家而知名[33]。他积三十年时间撰成礼学巨著《三礼通释》280卷,并于咸丰三年(1853)进呈清帝,被赐封“教授”。作为经学家的林昌彝与广东学海堂颇多学者有交往[34],《三礼通释》于同治二年(1863)在广州雕板印行时,即由广东学者参与校对。

清代学者在解释儒家经典时,往往涉及包括天文、历法、地理等名物制度的考证,所以林昌彝在《三礼通释》中纳入了大量天文学内容。这些天文学内容分54篇,位列全书的第一到第十二卷。经笔者比对,在这54篇中,有26篇的题目和内容都录自《圜天图说》,特别是第九卷的后半卷、第十卷全卷和第十一卷的绝大部分,几乎一字不差地抄录《圜天图说》卷上和卷中相应的内容。另外,《三礼通释》后五十卷为三礼图,用以配合文字解说。郭嵩焘(1818—1891)称赞这些图“兼取宋以来图说”及“诸家分图”,“足与经相考订”[35]。经比对,与天文内容相对应,很大一部分与天文相关的图袭用了《圜天图说》中相应的图。

然而,林昌彝虽在《三礼通释》中收录了很多《圜天图说》的文字和绘图,却没有提及它们的来源和李明彻的名字,这当然是一种抄袭行为。但书中对于梅文鼎、戴震等正统儒家学者有关天文的内容,林昌彝的引用却非常规范,因此他这样做恐怕还有其他的考虑。李明彻是一位道教徒,因此他在《圜天图说》中加入了一些道教元素。最典型的是在《浑天十重图》中,李氏采用了耶稣会士传入的托勒密地心说宇宙模型,但他把该模型最外层第十重天“永静天”描述为“天皇大帝诸神仙所居永静不动”[36]。林昌彝在收录该图时,第十重的环圈仍在,却把当中的文字尽数删除了(图1)[37]。他对《圜天图说》的袭用和删改,一方面显示出其《三礼通释》要与道教徒所编撰的道书进行切割,另一方面《圜天图说》的相关内容也因此而被纳入到礼学的范畴,转化成为儒学知识的一部分。

图1 《三礼通释》中的“浑天图”(左)与《圜天图说》中的“浑天十重图”(右)

2 西人笔下的李明彻科学著作

2.1 《中国丛报》对李明彻所绘地图的评论

由于阮元等本土儒家学者的认可和推荐,李明彻的科学著作还受到了当时的欧洲人的关注。最早的当是一位不知名的作者,他于1832年6月、8月在《中国丛报》(ChineseRepository)上分3期撰文,发表了一篇对李氏《大清万年一统经纬舆图》(以下简称为“《舆图》”)的长篇评论。关于李明彻和《圜天图说》,作者说道:

李明彻,更多人称呼他作李青来,本文所开头所示题目地图的作者。他是一位道观主持,广东本地人。我们知道,之前好几年来,他一直在一位居住于中国内地的欧洲人手下,从事天文学和地理学的学习;而它们的成果则在一部关于这些科学的专论中问世。该专论最初在1820年出版了三卷,后增加至五卷……李青来的著作显示出他颇有才能,以及他高于其国人的头脑。([38],页33—34)

《中国丛报》评论人对李明彻的天文、地理和地图等科学著作总体上十分赞赏,特别是在地图绘制上。因此,尽管他认为《舆图》有着绘制技法粗糙等不足,但仍给予较高评价:

然而,我们面前的这幅地图尽管有着所有这些不足,但从它以一个宏观的尺度、相当完整地给出了整个中华帝国的轮廓这个角度,它还是有其价值;而作为中国本土人士的作品,它只稍逊于存于光荣公司中文图书馆中的一份珍贵手稿地图集。填充地图中角落留白的文字解释说明也很有用,能使感兴趣者更容易地去探究帝国的各个部分。([38],页34)

李明彻曾用经纬度法为《广东通志》绘制广东省及其府、州、县地图共105幅[1],《舆图》是他运用同样绘图法绘制的清朝疆域全图,故图题特标“经纬”二字。配合文字信息,《舆图》能为当时无法深入中国内陆的外国人提供重要的地理信息。因而评论人认为,李氏的《舆图》能为对中国感兴趣的读者展现一个宏观尺度的地理中国,“无论本土还是外国人士,对其作者如何赞赏亦不为过”([38],页178)。值得一提的是,该地图以前被认为已佚,但近年有学者在德国哥廷根州立暨大学图书馆(Göttingen State and University Library)发现其手稿孤本,证实它融合了中西两种地图绘制的传统[39]。该本《舆图》原来是哥廷根大学(Georg-August-Universität Göttingen)所属皇家学术博物馆(Königlich Academischen Museum)的收藏品。哥廷根大学由英王乔治二世(Georg II August,1683—1760)创建于1734年,学术博物馆则成立于1773年,馆藏被用于研究、教学和向公众展览(5)关于学术博物馆的详细信息,参见哥廷根大学收藏发展中心网站的相关介绍:https://www.uni-goettingen.de/de/524355.html。。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中国丛报》中的评论当是《舆图》被购买后由与学术博物馆有联系的西人所撰写。

2.2 来华汉学家对《圜天图说》的评价

鸦片战争以后,新教传教士陆续来华,他们当中也有注意到李明彻科学著作的汉学家。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在1852年发表的《论北京耶稣会士对欧洲天文学的引介》中提到:

阳玛诺于1615年来华,并且发表了一部名为“天问略”的天文学著作。它成为了道光年间另一部本土作品的基础,该书是广东人[李]青来所编撰的。尽管第谷宇宙体系已于一个世纪前由北京的耶稣会士传入,随后哥白尼体系也很快传入了,但在这后面一部著作中,作者完全采用来自早期传教士的托勒密宇宙体系。青来的著作即《圜天图说》由阮元作序,对科学有兴趣的近代中国人中,阮元是名列前茅的一位人物。[40]

艾约瑟的论文分4期连载于《北华捷报》(TheNorthChinaHerald),旨在梳理明末以来耶稣会士在华传播西方天文学的历史,以及中国人的接受情况。他认为,这种知识的传播及其接受的历史可以指导之后参与天文学传播的人可以在哪些领域作出努力,从而为“基督新教在中国的影响开辟道路”[41]。李明彻的《圜天图说》及其相关信息在《天问略》后叙述,就是要意图说明明末传入的西方天文学对中国学人的深刻影响。

稍后,著名汉学家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在其《中国文献纪略》中也有相关介绍:

《圜天图说》,道教主持李明彻著,出版于1821年。作者采用的是阳玛诺《天问略》中所示的托勒密宇宙体系,而又对当中的各组成部分给出晚近的修正。然而与《正编》篇幅几乎一样的《续编》中,他似乎改变了他的观点,采用了第谷的理论。这部著作通篇都有精致的图绘说明。[42]

伟烈亚力与艾约瑟同属于伦敦会,他们都着眼于点出《圜天图说》一书的知识来源。这样一种对中国人著作中的西学来源考察,有助于他们深入理解中国人对西方科学的态度及接受情况,从而为他们以科学手段传播基督教义的策略提供理论基础。

3 戊戌维新时期被盗版的《圜天图说》

3.1 西学伪书《天文地球图说》

甲午战争以后,晚清知识界学习西学的风气日盛,各种翻译编译的西学书籍也因而流行。当时有《西学书目表》《新学书目提要》等西学或新学书目[43,44],分门别类介绍重要的译著和译者。但也有一些唯利是图的书商,把旧作改头换面,伪托为著名译者的作品,盗版出售牟利。李迪先生就曾揭露了清末两例盗名伪托的西学算书[45]。笔者也发现,李明彻的《圜天图说》曾被书商伪托为《天文地球图说》,作为西方科学书籍石印出版。

《天文地球图说》全名《天文地球图说正续》,一函四册,含《天文地球图说》三卷、《天文地球图说续编》二卷,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文渊山房石印本,署名“金匮华蘅芳笔述、仁和叶澜校”,题“仪征阮元鉴定”(图2)。华蘅芳是近代著名数学家,其译述包括《代数术》《微积溯源》等十余部,却不见有《天文地球图说》一书。

经比对,笔者发现《天文地球图说》与《圜天图说》的内容完全相同,前者显然是书商将原作者李明彻篡改为华蘅芳后,再把后者书叶重新拼接、排版而成。故《天文地球图说》也因重排出现了一些差错,如第7b至第10a页的所谓“地球正面全图”,实际上是被机械地拼合的成一个圆,左右两页根本毫不相连(图3)。

图2 《圜天图说》(左)与《天文地球图说》(右)版式文字对比

图3 《天文地球图说》中被错误拼合的“地球正面全图”

《天文地球图说》是戊戌变法时期的西学伪书,但《圜天图说》兼具儒学知识和西学知识的双重性质,使前者得以出版并成为书商宣传的“卖点”。

3.2 吴趼人寻访《圜天图说》的经历及其被盗版伪托

《圜天图说》之所以能出现在盗版书商的视野,与晚清小说家吴趼人(1866—1910)的一段访书经历有关。为此他特作序一篇,置于《天文地球图说》书前:

事有去古愈远、法愈密术愈精者,推步之学是矣。粤考黄帝之世,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臾区占星气,伶伦造律吕,大挠作甲子,隶首作算数,综斯六术者曰容成,而占天算事之学粗备。汉唐以还,考求益密,术艺益精。至我朝圣祖仁皇帝天亶聪明,御制《数理精蕴》《考成》上下诸编,开历代圣人不传之秘。士大夫仰承圣训,而数理之学迈越前代。仪征阮文达及甘泉罗氏,先后著《畴人传》正续,搜罗国朝数理家至九十余人之多,而嘉道以后诸贤未与焉,猗欤盛矣!

尧于中西各学,素喜涉猎而庞杂不专,特抱歧多羊亡之嘅。曩读吾粤省志,见艺文类内载有李青来《圜天图说》一书,久欲搜致而未得。今秋,偶于坊中得睹是本,完好无缺。急借读之,而后知曾见许于阮文达,为之梓行。然则前此之购求不得者,岂红羊之劫,板片散失欤?抑镌而未行欤?十数年未偿之心愿一旦得快睹之,未始非生平之幸也。爰嘱坊友,以西洋映石法印行,公诸同好。书成,来请序。窃谓序也者,或叙著书之缘起,或叙作者之命意,或抉其菁华而出之。是数事者,阮文达及(罗)〔卢〕西津、刘朴石诸先生言之详矣,后学小子何从更赞一辞?书此以志吾幸,或庶几耳。虽然,读《南华》“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二言,又适以增吾心之惆怅矣。

光绪戊戌七月,南海趼人吴沃尧撰,时客黄歇江头。[46]

这篇序文之前未见。又原序以作者手书原迹影印(图4),与现存吴趼人手迹对比后[47],笔者发现其书法相类似,且签名笔迹一致。序中对《圜天图说》原书的书名、作者和出版过程的描述都是正确的,可以确定是吴氏亲笔所写,并非伪造。

图4 《天文地球图说》吴趼人序

吴趼人本名沃尧,广东南海(今属佛山市)人,曾祖父是阮元弟子、著名金石学家吴荣光(1773—1843)。作为乾嘉后学的吴荣光,是吴氏一族的精神偶像([48],页195—198),因此吴趼人的思想中亦带有乾嘉学术的烙印。序言第一段简要叙述天文历法的历史,虽然是老生常谈,但最后的重点落在阮元和罗士琳所编写的历代天文算学家传记《畴人传》上,可见他对于天文历算之学的学术兴趣根源于乾嘉学者。同时也因为李明彻《圜天图说》存目于阮元主持编撰的《广东通志·艺文略》,吴趼人才为此书四处寻访达十数年之久。

由序文推测,吴趼人似乎没有参与盗版伪托活动。首先,序文正确表达了书名和作者,说明吴氏并不知道书名被篡改为“天文地球图说”、作者被伪托为华蘅芳。其次,吴序认为著书缘起和作者立意可看阮元等人的原来的序跋,他在写序之时,并不知道石印本实际上已把原序跋删去。再次,吴氏时任上海一家小报——《采风报》的主笔([48],页104),虽然当时报人与图书出版机构关系密切,但他本身不是出版人而只是出版建议者,不能通过多售书册获利,缺乏参与作伪的动机。

吴趼人的唯一考虑,便在于如何借助出版商友人的力量,把这部他寻访了十多年的乾嘉天算学著作重印推广。他并没有认为是书中的内容已经落后于当时最新的西方科学,而是推测受战乱等原因的影响,使该书流传不广。为了能使该书重版行印并广为流传,吴氏在序中三次提及阮元,强调该书的乾嘉学术性质。

另外,吴趼人推荐重印《圜天图说》,跟他的出版理念也有很大的关系。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他借正面人物王伯述之口表达其对石印书籍出版的观念,认为“现在的世界,不能死守着中国的古籍做榜样”,而西学书籍如“经世文编”“富国策”和“一切舆图册籍之类”才是有用之书[49]。李明彻《圜天图说》正是“有用”的“舆图册籍”的代表,这也是吴趼人让书坊友人重版石印、“公诸同好”的重要原因。

3.3 突显西学元素以作招徕:伪托《天文地球图说》的宣传手段

虽然吴趼人提议重印《圜天图说》有其传播乾嘉学术的兴趣考虑,但作为出版商的文渊山房考虑到其商业利益,在伪托和宣传《天文地球图说》时,突出的是与该书相关联的西学元素。除了请吴趼人写序外,文渊山房还在译校者和广告上做手脚。

首先,文渊山房把译者和校者均伪托为当时比较有名的翻译家。对于出版商来说,李明彻是一位80年前、远在广东的道士,虽因具有专门学问和著述“一时荣之”[2],但他的“名气”显然有时效性和地域性的限制。华蘅芳是上海江南制造局翻译馆著名翻译家,稍后的梁启超称赞他“学有根柢”,其译书是服膺西学者的“枕中鸿秘”[50],具有权威性。同时,西人口授、华人笔述是制造局翻译西书时的独特方法[51]。尽管知识体系在当时已显陈旧,但《圜天图说》无疑有大量西学内容,因此,伪托为“华蘅芳笔述”,在形式上也颇具迷惑性。

文渊山房伪托的校者叶澜,字清漪,曾于上海格致书院学习西学,并获书院辛卯年(1891)春季特课超等第三名。格致书院山长、近代著名思想家王韬(1827—1897)评价他“不独长于历数,而于古今通变之源流不难切实以言之”[52]。叶澜也因为“我国所译西书凌杂不合”,曾于1897年写文章“论其弊”[53]。伪署以“仁和叶澜校”,进一步增强了著作的权威性。

其次,文渊山房在《天文地球图说》的广告中将该书夸为阮元遗著,并突出当中的西学内容:

是书为阮文达公著稿,详载弧矢、割圆八线、推步诸法,钩深烛隐,几费经营,而又无微不著,洵初学问津之宝笈也。惜未刊行于世,心慕者欲购无从。兹本庄觅得遗存原稿,付诸石印,更于各种紧要处仿西法图绘,使阅者一览了然。[54]

广告发布者把由李明彻编辑绘图的《圜天图说》,假称是阮元撰文、发行者添加“仿西法图绘”的《天文地球图说》。弧矢、割圆八线等名目即明末传入的西方几何学、三角学,是西学中的重要学科;阮元也是被吴趼人等同时代学人认为的,对西方天文学有研究的乾嘉学者,具有名人效应。尽管信息是歪曲的,但该书与西学密切相关的学科、学人和插图都突显在这则广告当中,出版商的作伪可谓挖空心思。

值得注意的是,《天文地球图说》出版时正值戊戌变法,文渊山房突出其西学元素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变法的一项重要改革,就是当年的科举考试改八股文为策论,并定期开设经济特科,其中就包括格致等西学内容。作伪者突显《天文地球图说》的西学属性,明显是要吸引众多的应试者,从而达到畅销的目的。

4 结论

以《圜天图说》为代表的李明彻编绘的科学著作,在清中叶的广东学术界产生过较大影响。不过,前人仅知道姚莹(1785—1853)在其《康輶纪行》(1846年成书)中引用评介过《圜天图说》中的“地球正面背面二图”[2];黄钟骏《畴人传四编》中虽有李明彻的传,但仅有数十字简介,且误记其姓名为“李宾”[55]。因而给人的印象是李明彻的科学著作似乎反响不大。然而通过上文的考察可知,李明彻及其科学著作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儒学化过程,其所受关注的范围和程度比之前所知的更加广泛和深入。

《圜天图说》汇集了中西学者的著作,成为儒家学者治经时学习相关知识的基础入门书,后被林昌彝抄入其赖以成名的经学著作《三礼通释》。李明彻也因其书著录于省志、在纯阳观内同时祭祀前代著名的广东儒家学者,而被塑造成为广东学界的标志人物。通过这一系列身份和知识的重塑,李明彻从道教徒转化为儒家学者,其科学著作也转化为儒学知识著作。另外,李明彻的科学著作融合中西两种传统,亦受到稍后在华外国人的注意。他们一方面能从李氏的地图著作中了解到关于中国的地理信息,另一方面能从《圜天图说》等书窥见中国人对西学的接受情况,为他们制定在地理上打开中国市场、在思想上传播基督教教义的策略,提供重要依据。

《圜天图说》是大众普及式的科学作品,学术创见甚少,在晚清更落后于时代。但因其融合中西的特点,又有知名学者的认可,在维新变法的特殊时期,得到吴趼人和射利书商的再次关注。这反映出,李明彻科学著作之所以在晚清仍得以流传,并不完全在于其所包含的创新科学知识本身,更在于它们既显示出儒学知识著作的形象,又融入了西学知识的特点,契合了晚清学术思潮的时代变化。

致 谢本文撰写过程中,得到韩琦教授对相关西文资料的提示,并获益于多次与吴趼人研究专家、前辈乡贤任百强先生讨论吴氏手迹书法及其学术心态。本文大部分内容曾于2020年9月16日在“青年天文学史学术沙龙”作线上报告,孙承晟研究员的评论对笔者的启发良多。在此一并向以上师友及两位审稿专家致以诚挚的感谢!

猜你喜欢

阮元西学图说
西斋茶廊坐雨
阮元与焦山的不解之缘
康熙皇帝的西学教师
阮元信守“一品清廉”
Reading the Four Books with Aristotle: A Hermeneutical Approach to the Translation of the Confucian Classics by François Noël SJ (1651—1729)*
怀念赵西学
和珅与阮元的眼镜诗
借世界说中国:梁漱溟言学问的窘境
图说
图说反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