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元院士生平的若干史实

李文林 杨 静

(1.中国科学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北京 100190； 2.天津师范大学数学科学学院，天津 300387 )

王元(1930—2021，图1、图2)，数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曾任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中国数学会理事长。1952年，王元在浙江大学数学系毕业以后，长期工作于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在解析数论、代数数论以及数论方法在统计上的应用方面取得了卓越成就，是新中国数学事业的先行者之一。他对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使中国第一次站到了这一世界领域难题的前列；他与华罗庚一起开拓了高维数值积分的研究方向，并创造了“华-王方法”。王元在国内外数学界享有盛誉，曾获得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陈嘉庚物质科学奖、何梁何利奖、华罗庚数学奖等。

图1 王元肖像(黄华斌绘)

图2 王元与母亲

笔者从2018年开始与王元院士进行了20余次的深度访谈，合作完成了《我的数学生活——王元访谈录》[1]，主要介绍了他的数学工作。笔者在准备撰写王元院士传记的过程中，查看了大量史料，包括王元院士的档案、日记、手稿、信件等，从中发现了王元院士生平的一些重要事件。经过考证，笔者撰写了本文，文中有些内容是首次公开披露，希望藉此再一次缅怀王元院士。

1 王元出生日期考

关于王元院士的出生日期出现过三种说法：1930年4月29日、4月30日和4月15日。

首先应该说这三种说法都各有所据，并且当时都是经过王元本人审核或认可的。

4月29日是王元人事档案中记载的出生日期，照理说是最可靠的。许多关于王元生平介绍的文章都是使用这个数据。

4月30日是《中国科学技术专家传略·数学卷》[2]中关于王元生平介绍使用的日期。然而，在《王元文集》的序，以及该书443页上介绍王元生平的文中却记载王元的生日为4月29日[3]。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最近发表的介绍王元生平的书文中，出现了其生日的第三种说法：1930年4月15日。

那么，究竟哪一种说法是准确的？

弄清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王元出生日期农历与公历的转换。

我们知道，老一辈人通常是按中国农历来记录、庆祝自己的生日。王元的习惯也是过农历生日，以下是2020年4月10日(农历三月十七)他在微信群里发的两则微信内容：

“今天我谈点轻松话题，昨天是我的九十生日，本想请几个同事及年轻人吃饭，疫情下已无可能。就自己过了。”

“我的生日是农历三月十七日，若按阳历，则每年不一样。”

由此可以明确，王元于农历三月十七出生，对应的公历日期是1930年4月15日。

一个人若按农历过生日，则如王元本人所说对应的公历日期将随年份变化不定。笔者查阅了1950年以后农历三月十七所对应的公历日期，其中对应4月30日的有1953、1972和2010年，对应4月29日的有1983和2002年等。

笔者在为王元先生撰写生平著述时曾先后接触到了三种情况。因此在最近一次整理《我的数学生活——王元访谈录》时与他进行了讨论，明确了应按庚午年三月十七对应的公历日期为其确定的生日，也就是《我的数学生活——王元访谈录》中所载1930年4月15日。

其间，王元提供了他父亲的日记，现摘录其中与王元出生有关的段落如下：

一九三零年四月十五日(农历三月十七日)午夜一点三十分，妻安产男儿。请姜伯英医师之妻池仲达助产。婴儿出生时，脐带围绕腰际，俗称玉带围腰。祖母沿用朱家排行之“元”字，为其命名为元兰。“兰”为纪念生于兰溪。以其舅氏排行兰讳，故学名“元”。实际上，“元”仍重了阮元的名字。[4]

这应该可以为王元的出生时间与地点一锤定音了!

2 王元与阮元

上述王元父亲日记引文中出现了一句值得关注的话：“实际上，‘元’仍重了阮元的名字。”

阮元(图3)是清代名仕重臣，除了同名，他与王元能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王元父亲日记在谈到王元起名时要特别提到阮元呢？这要从王元的家世谈起。

王元的远祖生活于江西临川一带，明末由江西迁至江苏镇江东乡开沙，此地是扬子江中的一处大沙洲，居民大多以务农为业。传至六世，王元的高祖父王嘉呈转业经商，在镇江经营“老庆陞”绸缎庄，在扬州设有分号，成为当时镇江与扬州两地丝绸业的龙头企业。王嘉呈乐善好施，鼎盛时多行义举，其捐资建造镇江红船(长江中的救生船)的事迹在当时被广为传扬。

王嘉呈娶邵氏，生子王增庆，是为王元之曾祖父。王增庆18岁时，家里为他论婚配于仪征阮先之次女阮氏，一年多后正式迎娶。

王元的曾祖母(图4)出生名门，其父阮先，按仪征阮家同辈大排行属行四，而老大正是赫赫有名的阮元。王元高祖父王嘉呈与阮元交情深厚。王家在太平天国战起时，由镇江开沙搬至扬州公道桥，阮元就住在那里，两家近邻，过往益密，以至互结姻亲，而王元曾祖母阮氏，作为阮元幼弟的小女儿，小时候备受阮元之宠爱，嫁入王家后，在王家有很高的威望。这一方面由于她出身名门，另一方面也因其性格开朗、秀美大方、明白事理、气质风度出众，深受亲友邻里敬佩。

图3 阮元像

图4 王元的曾祖母、阮元的(堂)侄女阮氏

阮氏与王增庆育有子女6人，其中王元的祖父王肇昌排行第四，娶安徽旌德朱家朱玉如为妻，生四男四女。王元的父亲王懋勤，大排行四，幼时因家道中落，小学毕业后未能继续升学，后靠自学通过当时浙江省政府首届县长考试而获选出任浙江浦江、兰溪等地县长，后官至当时的中央研究院主任秘书。王懋勤娶妻汪氏纫秋，任兰溪县长之初，生下长子王元，王元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4]。

由此看来，王元与阮元不仅有关系，而且有血缘关系：王元的曾祖母是阮元的(堂)侄女。

阮元，字伯元，号云台，是历清朝乾、嘉、道三朝之重臣，曾任鲁浙学政，浙江、江西、河南巡抚及漕运总督，湖广总督，两广总督，云贵总督等要职。终仕体仁阁大学士，晋太傅，谥文达。阮元还是名重一时的学者，精通数学、天文、舆地、编纂、金石、校勘等，多有建树，史称其“身历乾隆、嘉庆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焉”；生平著述丰富，其主编的《畴人传》，是我国第一部数学与天文学家传记集编，后人又出过《续编》《三编》至《四编》。若出现代续编，王元作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和在哥德巴赫猜想研究方面取得重要成果的数学家必列其中。事实上，王元本人也主编过堪称现代中国之《畴人传》的中国现代数学家传记——《20世纪中国知名科学家学术成就概览：数学卷》(共四分册， 分别在2011、2012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这确是中国数学史上的趣事。王元与阮元，在数学上也存在联系!

3 两份请辞信

作为国际知名的数学家和中科院院士，王元始终低调行事。除了中科院研究员，他几乎没有社会任职，尽管有不少单位向他发出了热忱的邀请。出于组织安排和众人推举，他担任过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的行政职务并卓有业绩，但一个任期届满后坚持不再连任。王元还被选为中科院数学与物理学部常务委员、副主任及中科院主席团委员。学部主任王绶琯任期届满后，学部曾想推荐王元接替主任一职，但是王元坚决不同意。王元1986年被选为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常务委员，任期届满后，也申请不再连任。王元经常是在工作任期届满后，尽量争取不再连任。

有两个位置比较特殊，一个是政协委员，一个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以下录王元关于这两个位置的请辞信，信件也充分体现了王元的风格和情操。

王元于1986年被补任为六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委员，先后担任了四届政协委员，参加过科技界组、科协届组与无党派组。他在任政协委员期间，参与的活动甚少。最值得记述的一件事是他曾在无党派与工商联的联组会上的一次发言，讲述了他关于当时科技政策中的“稳住一头、放开一片”“长江计划”“百人计划”等的不同看法。李岚清、刘延东等领导人与会听取了意见。2002年，王元已经72岁，实在不愿意再过问学术以外的工作，经认真考虑后，他于11月20日致函时任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刘延东，请求不再任全国政协委员：

延东同志，您好!

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党的十六大已胜利闭幕，接下来全国人大及全国政协亦将于明年换届。

我已七十二岁，并于去年3月作过心脏两个支架手术。为此我十分诚恳地盼望政协换届时，不要再考虑我连任委员之事，应让优秀年轻人来承担委员。近二十年来，我得到中央统战部与全国政协无微不至的关心与帮助，我将永远铭记于心。退下来后，我仍盼望继续得到您们的关心与帮助，并能在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指引下，奋力工作，做出贡献。

专此敬颂

安好!

王元 上

2002年11月20日[5]

政协委员的职务对许多人而言是求之而不得的，王元却主动请退，诚令人感慨。政协部门尊重王元的个人意愿，在下一届政协换届时，王元不再续任。

就在请辞政协委员的信发出不到一周的时间里，王元又给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路甬祥写了一封信：

路甬祥院长并请转主席团同志，您们好!

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党的十六大已胜利闭幕，十分令人激动与鼓舞。

我已七十二岁，且于去年三月作过心脏两个支架手术。确实感到力不胜任院士的任务，但我距资深院士年龄尚有七年多。我十分希望能与资深院士一样，不承担院士义务，当然亦不享受资深院士的生活照顾。普遍来处理这个问题似有难度。为此我请求根据我的要求作个案处理。专此敬颂

安好

王元

2002年11月26日[6]

王元于1980年11月当选为中科院学部委员(院士)。七十岁后，他萌生退休意愿，但在当时没有院士退休制度的情况下，经反复思量，他才给路甬祥院长写了上面这样一封信。王元在信中请求对他的要求作个案处理，因为他深知“普遍来处理这个问题似有难度”。果然，路甬祥院长在收到王元的信后派了一位副院长和院士工作局局长与王元长谈了一次，结果并没有同意王元的请求。直到 2017年，在有了明确的院士退休制度后，王元才实现了他的退休意愿。

王元数次请辞，并不是说他一心只想颐养天年了，而只是表示他的一种主张。事实上，直到他最后一次因病住进医院之前，人们仍然几乎每天都会在研究院看到他那清瘦干练的身影，王元院士为研究院乃至全国数学的发展操劳费心，一直到生命的最后。

4 候选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

在王元的学术生涯中，有一件事他几乎没有对别人提及，那就是他曾经被提名为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候选人。

美国国家科学院每年在世界各国评选出在世界某个科学领域最杰出的代表、为人类科学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的科学家为科学院外籍院士。在美国，入选国家科学院院士被视为是仅次于诺贝尔奖的最高学术荣誉之一。

根据美国国家科学院的章程，候选人的正式提名只能由现任会员提交，推荐投票产生，不接受个人申请[7]。提名材料要求相当简单，只包括候选人的简历、不超过50个字的候选人介绍，限定在250词左右的候选人学术成就概述，以及数量不超过12篇的代表性论文和著作。

2005年9月，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丘成桐和葛立恒(1)葛立恒(1936—2020)，美国数学家，研究领域为离散数学，曾任美国数学会主席和美国数学协会主席。(Ron Graham)共同提名王元为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候选人。他们提交的候选人介绍和学术成就概述如下：

Wang is the best Chinese mathematician. He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analytic number theory， a very original application of number theoretical works to very practical areas like numerical integration and statistics. His works had been used extensively by companies and government agencies in China.

(候选人介绍译文)王是中国最好的数学家。他对解析数论以及将数论方法创造性地应用于诸如数值积分和统计等非常实际的领域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的工作被中国的公司和政府机构广泛使用。

Wang is the leading Chinese mathematician who made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sieve method that enabled him to lead a group of Chinese scientists to give the best partial solution to the very difficult Goldbach conjecture. This is perhaps one of most famous problems， older than the Fermat’s conjecture. The cumulative efforts led to the very famous paper of Chen who proved that any large even integer could be written as a sum of a prime number plus a product of two prime numbers. He and Hua applied a method of number theory to numerical analysis and statistics. They proposed a way to generate uniformly distributed points based on algebraic number theory. Wang and Fang applied it to statistics and they found important applications in experimental designs， which were effectively used by companies and government laboratories all over the country. They were able to do numerical integrations for high dimensional domain: an extremely important fact in many applied fields especially control theory. As far as I know， this is still the best work.

(学术成就概述译文)王是中国最重要的数学家，他对筛法做出了重要贡献，使他能够带领一批中国科学家对非常困难的哥德巴赫猜想给出最佳的部分解答。这可能是最著名的问题之一，比费马猜想还要古老。经过不断的努力，陈(景润)终于发表了一篇非常著名的论文，他证明了任何大偶数都可以写成一个素数和两个素数的乘积。王和华(罗庚)将数论的方法应用到数值分析和统计中。他们提出了一种基于代数数论生成一致分布点的方法。王和方(开泰)则将数论方法应用于统计学，并在实验设计中发现了重要的应用，这些实验设计被全国各地的公司和政府实验室有效地使用。他们能够在高维区域做数值积分：这在许多应用领域，特别是控制理论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 据我所知，这至今仍然是最好的工作。

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的提名虽然简单，但随后的评选、投票程序却颇为复杂。在最终确定之前，被提名的候选人往往要经过四五轮筛选，争取得到该学科内最多数的认同。美国国家科学院分为6个学部，学部下面又共分为31个学科分组，因此在收集提名后，各学科分组就要先取得一致意见，进行至少两轮投票，不包括预选、选举协调会之类的口头征询。之后各学科的名单提交到学部里，学部委员会要对这些来自不同学科的提名名单进行统一的排序，讨论得出代表该学部的名单。6个学部根据他们的排序选出约为名额1.5倍的人数组成 “优选名单”(Preference Ballot)，提交到大会进行投票。在最终大会上，各位成员不仅要在自己的研究领域投票，还必须对其他领域都进行投票。全体成员投票后，将候选人根据得票数进行排名，排在前面的组成一个整体入围名单，剩下的为候补名单，这个整体名单还要再经过最后一次表决才能通过[8]。

当年王元的提名通过了前期的各轮投票，作为数学学科组的两名候选人之一被提交到了一年一度的科学院大会。在数学学科组，王元的竞争对手是比利时数学家德利涅(Pierre Deligne)(2)德利涅(1944— )，比利时数学家，研究领域为代数几何。曾于1978年获得菲尔兹奖，1988年获得克拉福德奖，2008年获得沃尔夫奖，2013年获得阿贝尔奖。。然而，在2006年公布的选举结果中，王元与德利涅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德利涅后于2007年成功当选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9])。

王元虽然未当选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但上述评选过程也完全反映了他的国际学术地位，可以说是“虽败犹荣”。然而王元却从未将此事宣示于人，国内数学界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这也可以看出王元的行事风格。

王元一生为人低调、淡泊名利、待人谦和，“执玄德于心而化驰若神”，正是这高尚的品德使他能够自由地驰骋于数学天地。

2021年5月14日，这位把毕生心血奉献给祖国科研和教育事业的科学家走完了自己的数学人生，享年91岁。大师远去，风范长存!谨以此文纪念这位睿智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