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线距离

黄荣才

环保局陈东明局长为什么没来？吴高仁很不高兴。替会的副局长解释说局长另有重要公务处理。吴高仁更火。

当天，在县人大常委会会议室有个会议举行，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吴高仁主持会议，主要议题是针对该县水环境存在诸多问题举行座谈，探讨如何开展水环境整治，参会人员是部分人大代表和相关科局局长。环保局陈东明局长也是脑袋缺根弦，这会议环保局是重头，局长居然没有请假就缺席，派个副局长替会。

“既然局长那么忙，改天人大常委会专门听取环保局汇报，注意，是人大常委会听取报告，不是向我吴高仁个人做汇报，所以不用找我解释。”替会的副局长没想到自己替出一阵火，而且这火来势凶猛。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顿时鸦雀无声。

吴高仁知道自己火来自哪里。县委王书记当选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已经定好李县长接任县委书记，谁知道他在任前财产申报环节出问题了，提拔就此搁置，跨市平调交流，新县长另派他人，王书记奉命继续兼任县委书记，扶上马送一程，至于这一程是多远，没有明确，应该是视情而定。

吴高仁从副县长转任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原来想可以按照民间说法退出一线阵地享受清闲岁月，谁知道被王书记派了一个活：发挥人大监督作用，推进水环境整治。

“吴副要多沿河边散散步，在家里跑步机跑步不如到室外开展有氧运动，再说了，我们的水营养是否丰富，吴副要体验一下。那条河可以重点考察一下。”

吴高仁知道王书记的话不仅仅是散步问题，就叫上办公室小高顺着河边走了一圈，他看到河水流淌，河道两边的河滩上青草绿意盎然，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有老百姓开垦出来的菜地，各种菜生机勃勃。这条河设置了几处翻水闸蓄水，在水闸的地方，各种垃圾堆着漂浮，阵容壮观。河水远观貌似清澈，近了才发现水面上油腻腻一层，有一种味道从河面升腾而起。吴高仁这时候根本没有“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诗意。吴高仁决定组织一次水环境调研。

调研如期举行。看了河道里茂盛的青草，还有那些生机勃勃的菜地，闻着那一股飘忽的味道，吴高仁召集召开座谈会推进水环境整治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偏偏环保局陈东明局长还不开眼没有参加会议，难怪吴高仁勃然大怒。吴高仁关于立即清理整顿河道的建议无一提出异议，谁也不想撞到枪口上。

河道清理整顿有效推进，半个月后，县城河段的河道种菜全部清理，沉积的淤泥清理也紧锣密鼓推进。吴高仁知道这仅仅是治标，无法治本。如果排污问题解决不了，这水重新蓄上，臭味依然飘荡，清理河道对于改善水质就是隔靴搔痒。

那一排餐饮店需要整治，他们油烟直排，还有那些露天烧烤。吴高仁表扬小高看问题越来越到位，好像一个医生，开始学会望闻问切，逐渐抵达名医境界。症状看到，但病灶应该是两个，一个是污水管道太小，许多生活污水没有纳入管道排放，造成直排。另外一个是竹头这个养猪村。这两个原因才是关键，好像生病，这两块不处理，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河道清理属于点火，这火不能停，还要烧旺，把一些该烧掉的东西烧掉。吴高仁要给火添柴，环保局长陈东明成为一块柴。

吴高仁上了王书记的车，两人驱车前往该县国考断面取水处，该处水样代表本县数据。“西水营养丰富，你看水草特别肥硕，如果掐一段放在嘴里一咬，估计满口生津。我不知道这里的鱼虾生长速度是否也是特别快，是否有吃跑了撑着的时候”，王书记看着水面。“我不是鱼，不知鱼之乐，也不知鱼饥饱。但我问过，在县城河段，水利局曾经放养数万尾鱼苗，期待一段时间之后，河里出现鱼跃出水的喜人场景，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几天之后，水闸处白花花铺了一层小鱼儿。这不是这些小鱼儿不满生活环境改变，撞击水闸自杀，而是那油腻腻的一层，封住了河面氧气的流通，那些小鱼儿奔着美好前程而来，没想到瞬间夭折。”

过几天又是取水日。王书记突然冒了一句：“分管副县长将到省科技厅挂职，期限一年，和相关领导沟通了，让你暂时代管该副县长分管的农林水。你别想就在那吆喝吆喝，吹吹哨子，特殊事情特殊处理，你要重新上阵，你这个萝卜就是要换个坑，谁叫你这萝卜不错。再说了，你是代管，过渡时期特殊处理，等过一段时间人手到位就还给人家，因此，没有正式的东西，只是口头宣布，你这个萝卜就是临时出现，严格意义上没有坑。”

“也算帮帮我，我不想灰溜溜离开。”王书记这句话让吴高仁一下子无话。我必须把西水县的水问题推进一下，当一任县委书记，连一条河都管不好，丢人。看王书记严肃，吴高仁也不再推托。“我可能动静很大。你是已经进了，我是退无可退，反正我的坑在那里，我无所谓了。我到今天，不容易，但我不想退下来的时候，被人说这吴高仁也是个空心萝卜，中看不中用。我就陪你沸腾一次，只要尊重内心做事，无所谓别人怎么说。”

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吴高仁念叨着这句话，目光稍微抬高，阳光打在对面的山峰，山峰明亮。

“怎么又跳回来了？我哥又把你推出来？”王明娟的微信过来的时候，吴高仁正在辦公室冥思苦想。王明娟是县委王书记的妹妹，在吴高仁还是县政协文史委主任的时候认识，成为好朋友。“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觉得：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既然我现在在这个坑，我肯定得折腾一下，让别人知道我这个萝卜的存在。”吴高仁回复。

“陈局长有什么想法？”吴高仁问陈东明。领导给个方向，陈东明坐直了身子。“当前先想想取水口上游，尤其竹头的养殖场污水排放，先干一件事，其他再说。如果连一个取水口都管不好，老百姓的唾沫能把我们淹死。当然不是让你唱独角戏。”

取水口必须上移，取水口两岸的果树种植后退100米，退出来的地全部实施绿化;取水口要实施管理，周边杜绝养鸭、游泳等;竹头的生猪养殖要规范养殖污水排放。吴高仁在协调会综合大家意见。当然，竹头的生猪养殖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彻底解决，全部搬迁。当前先做一个事，取水口还没上移和即将上移这段河道，禁止养鸭，禁止人到河里游泳。

一周后，快下班的时候，吴高仁带着小高、效能办和电视台记者到取水口察看。吴高仁还打了一个电话，说要请领导支持：我这个人能量有限，镇不住，只好请大神支援。

到了取水口，禁止游泳的牌子耸立，但游泳的人还是不少。自来水公司经理一脸苦笑：戏水的鸭子好管，可游泳的人不好管，基本上都是机关干部，相当一部分是科局领导，不是我能管的。十分钟后，吴高仁等的人到场，来的人是县委常委、纪委宫书记。吴高仁让小高把河边所有的衣服归拢到一块，放到自己和宫书记跟前。

游泳的人有眼尖的发现有人在收衣服，开始以为是小偷，赶快追上岸。上岸之后才发现不对劲，两个县领导在那里，摄像机全程拍摄，效能办的人逐一登记姓名。有个把的想从河对岸悄悄开溜，电视台另外一个记者带着摄像机在那守着。当天在河里游泳的人全部登记，宫书记黑着脸说：“身为国家干部，无视取水口禁止游泳的规定，无视工作规定，上班时间离开岗位到河里游泳，凡是公务人员明天先交一份说明，抄送工作单位，然后等待进一步处理。所有人都上电视台曝光。”自来水公司经理在岸边抹了一把汗，深有感触：原来事情也可以这样干啊。

国考断面下周一取水。陈东明汇报。“水质如何？想必陈局长心中有数？”吴高仁问道。“情况不容乐观。”陈东明的回答还是有预留空间。“是不容乐观还是很严峻？”吴高仁不喜欢这样吞吞吐吐。“很严峻”，陈东明赶快回答。“我们也想一劳永逸，但发现最后还是劳碌命，要折腾。”

“养猪场要搬迁，但难度很大，这不能推给你们。温泉怎么说？”“温泉是无证经营，但老板黑猪是当地名人，其弟弟是企业家，钱赚得不少，能量也大，我们几次想取缔温泉，但往往还没行动，各类电话就蜂拥而至。”陈东明说到这个就开始气愤。

“嗯，看起来我们某些人钙质偏少，禁不起敲打，”吴高仁摇头，“但这不怪你们，我们小时候营养不良，骨头吃得太少，钙质不足不怪你们。”陈东明松了一口气。不过，不能因为钙质不足，就害怕了，还是要想办法。“这个办法我来想，吴副不能让你们检测出钙流失严重，我小时候也很少喝骨头汤，但我经常会抓几个钙素片吃吃，让自己多少保留一些钙质。缺什么补什么。”

“吴副，您和黑猪见过面，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争取他的支持？”小高的建议让吴高仁哈哈一笑，我说过认识他吗？他当时或者过后有说到这个温泉吗？有说到他这个哥哥吗？彼此都没有提起，彼此就都不知道。

周一，等到九点多钟，没等来取水的人，陈东明感觉不对，赶紧电话联系，听完几句，陈东明脸轰地热了。他赶快报告吴高仁，大事不妙，取水的人已经取回水样。

原来第三方公司派来取水的人是名大学生，其认为在众人目光之下取水虽然有仪式感，但有不真实的感觉。他凌晨五点多钟抵达河边，在没人关注的情况下取了两瓶样水即刻返回。因为河边没有竹排等工具，其无法到河中间取水，就在河边取水。吴高仁知道这回肯定砸了，因为取水点是个河湾，如果没有到河中间，两边河水较多沉积，各类指标肯定居高不下。

吴高仁几个人沿路查看。陈东明口中的温泉就在取水点上游不远，温泉的池子往旁边延伸，规模不小，部分还在建设中。温泉没有经过审批，属于違章建设。黑猪不理会执法部门，对镇村干部明里暗里吓唬，温泉池就这样扩建。

吴高仁点点头，不说黑猪，却是说陈东明：“陈局长应该不是来告诉我这一眼就看得到的东西。确实，我不甘心，就是我要下来了，也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谢幕。如果在解决水质问题没有做点贡献，我不会原谅自己。嗯，陈局这血还没冷，好事。只要血是热的，我们就会沸腾。”

不出意外。样水检测结果，西水县国考断面水质氨氮超标，这些水直接浇菜都不用再加肥料，吴高仁暗自嘲讽。吴高仁前往竹头村水生的生猪养殖场。水生是吴高仁引回来的，养殖场落地之后，因为城区扩大，他听从吴高仁的劝，把养殖场迁到竹头村，谁知道现在还要再搬一次，水生的抵触情绪强烈。

“你不用和我争，我也不跟你吵。这竹头村养殖场，一定要搬。事关全县城喝水，我不能留下骂名。我选了一块地，准备弄一个规模化集约养殖场，科学规范管理，作为政府菜篮子工程基地，政府和企业追求双赢，共担风险。如果你有兴趣，把整个养殖场入股，你当管理者，也可以另找活干，干或者不干，我等你回话。”吴高仁说完，起身离开。

吴高仁的车还没走多远，王书记电话来了：“吴副，抓紧到温泉浴场来一下。”吴高仁心中一动，回头问陈东明：“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随时待命，随时可用。”“好，看起来要派上用场了。”

“上网看看。”刘妍的微信过来。记者刘妍是王明娟的朋友，几天前到县里转了一圈，离开之后才告知吴高仁其来过。网上有条本地的新闻热炒，内容是温泉浴场无证经营。新闻写得极为细致，包括何时所建，未批先建，随意扩建，废水直排等等，还有专家分析，言语中对如此规模温泉浴场为何能在没有取得任何审批手续就可以存活、拓建，暗批当地政府监管不力，处置不到位，文中还引用当地匿名人士透露，出现如此局面是因为有个叫黑猪的老板存在。

文章一出，点击率迅速上升，马上就有相关连接出现，把黑猪这几年所作所为披露得一清二楚，有网友直接抨击黑猪是黑恶势力，应该拿起大扫把一扫干净。因为大扫把的形象表述，有人发了一个大扫把的表情包，跟帖之人迅速跟上，一时间屏幕上大扫把挥舞。

吴高仁赶到温泉浴池，书记、县长已经在场。今天市委郑新书记将到西水县调研，在路上，王书记看到网上新闻，心知不妙。在这关口出现这个新闻可谓撞到枪口上。

书记、县长看到吴高仁一行到来，脸依然是暴雨前的迹象，黑乎乎的。陈东明一脸紧张，不过书记、县长此时无暇批评。再说，他们也知道这事情不是一个环保局长能够解决，否则也不会拖到今天。商量一阵，治本之策还是把温泉浴场拆除，但拆除的复杂大家都清楚，这团乱线要从哪里理起，要从什么时候开始理，必须有个决断。

吴高仁看了看陈东明，陈东明点点头，走到一边打电话。吴高仁说：“我主动请战，这事情我来处理。你们两个领导不必发话，我是把天捅破了还是把地撬翻，均让我自行决定。”书记和县长均摇头：“要上一起上，没有道理让你孤军作战。”吴高仁说：“大可不必，我们又不是要去打群架，不就是一黑猪吗？无非凶一点猛一点，但改变不了事实。我记得小时候看到人家杀猪，把尾巴一揪，把后蹄拎起来，再凶猛的猪也没力气。我们三个一起上，太高看了。这件事，我来，取水口上移，两边退果绿化，这件事，少了县长的钞票我玩不转，这重任要县长亲自上。该争争，该让让，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我这个点够不到那个点。”

三个人正在商量，市委书记的车辆已经抵达。于此同时，几辆挖掘机和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温泉浴场，一到就毫不犹豫开始作业。 “领导，领导。”黑猪挥舞着手，想拦住挖掘机。吴高仁冷冷一瞥：“把他拉开。”

吴高仁声音陡然提高，几个干部迅速靠前，把黑猪架开，挖掘机继续作业。黑猪蒙了，他其实早就躲在一边，看书记、县长几个人在那商量，这时候他还不以为意，以前几回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等市委书记到场，虽然他感觉不妙，但还想暂避锋芒，等书记离开再行寻找对策，大不了再让弟弟打电话找关系，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好意思拉下脸。谁想到书记到，挖掘机马上进场，这让黑猪措手不及，这些挖掘机究竟是什么时候准备在附近，他根本不知道，这速度太快，让他连思路拐弯的机会都没有。

等黑猪稍微冷静，温泉浴场的牌子和一些设施已经轰然倒塌，黑猪没有嚎叫，他知道大势已去。以前黑猪都会吓唬几声，但今天他明智不开口，如果恐吓，也许他就会进去了。他上午已经从网上看到那挥舞的大扫把，有点触目惊心。 经过半天作业，温泉浴场已经拆除。当天晚上，露天烧烤摊全部停止营业。

半个月后，有份文件下发：吴高仁同志任中共西水县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

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吴高仁念叨着这句话，目光稍微抬高，阳光打在对面的山峰，山峰明亮。

（原文刊载于《泉州文学》2022年第1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