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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厚益纱厂:中国机器纺纱的起点

2022-03-23陈晓平

同舟共进 2022年2期
关键词:纱厂领事馆广州

陈晓平

1871年成立的广州厚益纱厂,是中国第一家机器纺纱厂,此前学术界误认为系外商所办。事实上,该厂由冯春庭等广州商人集股创办,美国商人富文只是协助引进设备、聘请技师。该厂前后维系了一年多即被迫停工,显示了早期民族工业创业维艰。

1881年,近代思想家郑观应给李鸿章写信,回顾我国最早引进机器生产工业产品的几个案例,里面提到“广州之纺纱”。(《郑观应集》下册)郑观应视野开阔,消息灵通,虽然长期在上海经商,却仍清楚记得十年前广州商人创办机器纺纱厂一事。

北京大学教授邵循正曾指出,广州厚益纱厂是“中国人所办的小型企业”,认为郑观应列举的国人办近代工业的几个例子,“所要说明的是中国商人资本不继,政治上又无保障,不能抵抗外国资本主义的压迫而不能维持”。(《邵循正历史论文集》)邵循正的判断十分准确。

另一位前辈学者汪敬虞主要依据西方在华报刊,认定该厂是美国商人富文创办。汪敬虞为近代经济史权威学者,自从他的研究成果披露后,此说几成定论。《中国纺织通史》称厚益纱厂为“美国人在广州开办”;《中国近代纺织史》称“1871年美国人富文在广州创办厚益纱厂”。

富文是谁呢?丹尼尔·弗鲁曼(1818—1895),中文名富文,出生于美国纽约州,1851年获硕士学位,受长老会派遣到广州传教,初期住在珠光里咸虾栏。1855年“中国留学生之父”容闳回国后,曾在咸虾栏与富文同住。也就在这一年,富文用近代测绘方法,完成了一幅十分精确的《广州城和郊区全图》。这幅地图后来历经修改完善,成为晚清多种广州地图的“母本”。

1867年,富文脱离长老会,名义上是“独立传教士”,实则利用“中国通”的知识优势经商赚钱。他多次兼任美国驻广州领事馆翻译,1870年曾任代领事、副领事,1871年11月辞去领馆职务。美国驻广州领事馆档案中存有富文的辞职信,他对翻译的工资太低意见很大。在当时的条件下,美领馆很难找到合格的翻译人才,因此1872年10月至次年8月又聘请富文当临时翻译。

1871年1月,美国政府代表伦道夫·凯姆巡视亚洲、埃及、南美洲各处的美国领事馆,每到一地,即写成报告呈报给美国财政部长。1月23日他在广州写成的报告中说,两天前一抵达广州,他第一时间寻找美国驻广州领事馆,经过一段劳累的路程和不少延误,才在城市郊区河南的一条小巷里找到。除了在河南堤岸边悬挂的美国国旗外,路边没有指路牌指向领事馆所在。领馆临时负责人是副领事富文,商人,当下正在经营的生意有两项:一是在领事馆内开设棉纺厂,二是在珠江口开采蚝壳用来烧炼贝灰,他利用副领事的特殊身份,向中国地方官取得许可证,然后把生意分包给本地人。(《伦道夫·凯姆报告》1871年)这份报告证实,厚益纱厂在1871年1月业已成立。

在與凯姆交谈时,富文表示“传教事业无论在促使中国人改信西方宗教方面,还是从世俗方面角度考虑,都是无用的,他决定抛弃原来承担的责任,开始回报更多的事业”。凯姆说:“……这位副领事,虽然偶尔还在从事传教,但更多的是信奉财神而非上帝。”广东当局禁止本国人在珠江口开采蚝壳,富文却利用他在领事馆供职的外交特权大赚其钱。在美国巡视官员看来,富文是一个投机成性、善于利用治外法权在中国巧取豪夺的奸商。

1871年4月12日,上海《北华捷报》报道:“使用蒸汽动力的纺纱机器很快会在佛礼乍洋行旧址里面安装,这个地方曾归海关稽查队使用,现属美国领事馆。据说,当前该厂股票价格比面值升水40%。”所谓股票升水,也只是说说而已,表明有些商人看好机器纺纱的前景,但当时并无成熟的股票市场。

6月下旬,纱厂设备运抵广东,“安置停当,正欲开工”,忽然天降大雨,只得稍待。7月7日,《北华捷报》转引报道称:“机器纺纱厂设备将在20天左右调试完毕。香港访客应该去看看……毫无疑问,富文先生正走在正道上;机器设备的引进利用必将开启中国人的心灵,其效果要比教会同仁开设什么圣经班要有益得多。”

10月28日,《教会新报》对该厂情况作了详细报道:

广东省城之河南厚益纺纱局于前月创成,其抓纺汽车成为亘古之杰作……是器由厥公司基首富文师特请霍拿氏自旧金山运来,躬行勘合,指授华人,惟配搭之工,亦勚尽心力,始可告成也。霍拿者,英国人,少习汽纺于该国之曼斯德郡,久航学海,阅历渊深,故能驶汽车如驾轻就熟。

文中谈到的英国工程师“霍拿”,又作“科歌拿”,均按粤语发音译出。原文还详细描绘了当时用蒸汽机驱动机器纺纱的整个工艺操作流程。纱厂全套设备从美国旧金山进口,总投资约2万银元,共有纱锭1280枚,使用工人13人,每日出粗纱400磅,若日夜开工可出产800磅。

纱厂的筹备、试产、投产过程都不太顺利。投产不久,纱厂附近居民召集会议,发表了一份抗议声明,称:“广州河南洲头咀厚益纱厂的建成,给左邻右里带来极大的焦虑与威胁,火炉里面蹦出来的火星日夜在我们的房顶上乱飞。最近,火星溅落到裕昌店屋顶,点燃了正在晾晒的床上用品,幸亏及时扑灭。”(《孖剌西报》1871年10月25日)声明接着列举几个着火事例,虽经及时扑灭,毕竟威胁太大,居民强烈要求业主把工厂迁往其它地方。李姓房东也参加了会议,他透露议租时租客只说用来居住。

纱厂负责人冯春庭、罗礼庭等出席了会议,在听到邻居的反映后,答应先行停工,并在与其他股东协商后,设法将纱厂迁址。到了2月,报章称:“机器纺纱厂业已停产。事情显示,纱厂的中国业主及利益相关人士三心二意。实际情况是……想把外国人排挤出去。”(《北华捷报》转引《德臣西报》,1872年2月8日)这篇报道无视纱厂蒸汽炉火灾隐患这一事实,恶意猜测,不披露具体事实,对中国商人极尽诋毁之能事。一周后,《北华捷报》另一篇报道相对客观一些:“棉纱厂的中国业主与传教士经理之间出现了意见分歧。”

邻里抗议声明披露纱厂设在洲头咀,厂房向一位中国李姓业主租来,英文报纸则认为厂址设在广州河南美国领事馆内,这种说法分歧需要解释。笔者认为,邻里抗议声明最准确,毕竟他们是火灾隐患的受害人,不会把自己居住的地点弄错。合理的解释是:纱厂租用的是国人的土地,但因为富文的关系,特地租在美国领事馆隔壁,有通道相连,给外国人造成纱厂设在领事馆内的错误印象。

洲头咀位于广州河南(今海珠区)西北角的沿江地带,与十三行、沙面隔江相望,有很多渡船往来两岸之间。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的1856年,两广总督叶名琛授意群众烧毁外国商馆所在地十三行,历史建筑付诸一炬,只有对岸河南鳌洲、洲头咀的洋行仓库保留了下来。战后初期,洋行大班和领事回华,没有合适的住处,只能到河南租房暂住,或在附近租地新建适合西方人居住的洋楼。1865年沙面租界建成后,英、法领事馆迁入,其它国家并未立即跟随,直到1867年,仍有美国、西班牙、丹麦、普鲁士、葡萄牙等国领事馆留在河南。(《中国和日本的条约口岸》1867年版)后来,这些领事馆陆续搬到沙面,给人造成使馆都在沙面的印象。因英文报纸报道纱厂设在领事馆内,有些学者由此误认为厂址也在沙面。

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邱捷在《晚清官场镜像:杜凤治日记研究》一书中,对数百万字的杜凤治日记作了精湛深入的研究,有很多新发现,可谓晚清制度史、社会经济史领域的杰作。

杜凤治于1866年至1880年间在广东做了十几年的州县官,其中有5年多担任南海知县。当时,南海知县、番禺知县都驻扎在广州城内,负责管理广州城各一半。由于沙面租界属于南海县地面,洋务方面的事务主要由南海知县经办。1872年3月,当厚益纱厂发生债务纠纷时,杜凤治受上司委派与美国领事一起审理此案。

1872年3月30日掌灯时候,杜凤治收到两广总督瑞麟的札文称:应美国领事赵罗伯要求,派杜凤治会审案件。案件内容就是美国商人富文与英国工程师科歌拿控告厚益纱厂中方股东冯春庭、闵炽南、罗礼庭、梁纫秋、胡庆周等欠债未还,定4月2日中午在河南美国领事馆开庭审理。

4月2日,杜凤治出靖海门,搭船来到河南,被赵罗伯迎入领事馆。再过一会,原告富文、科歌拿到场,但中方股东冯春庭等5人都不敢出庭。富文称,中方股东欠他共1700多元,这笔钱包括他本人“在行管理账目每月工银百元”,以及“加付本银”。所谓“加付本银”,指的是纱厂追加购买的设备配件资金。另外,科歌拿“在行打工掌纺车”,控告纱厂欠他工资700多元。

汪敬虞等学者曾以为纱厂是富文所创办的。然而,按照杜凤治披露的股权结构,富文只占总股份的2.63%,应该是最小的股东,纱厂的主要股东是冯春庭等人。富文在纱厂担任什么角色?笔者判断,他实际上只是股东所聘请的职业经理人。

纱厂在规划上存在较大问题,富文负有主要责任。香港历史学家施其乐转引1871年12月23日《德臣西报》称,科歌拿的年薪高达2000银元,这对一个总投资仅为2万银元的工厂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负担。富文若真的为工厂前景着想,就不应该聘请薪水如此之高的工程师。对于一个初创工厂来说,成本、费用若不能加以严格控制,开工即亏损,对中国业主的信心打击很大。纠纷爆发的诱因有几个,其中之一是中国业主不想继续给科歌拿支付超高额工资,英文报纸则站在西方人立场,认为狡猾的中国商人学会了如何使用机器后,就想把外国人赶走。

1872年4月2日,美国驻广州总领事赵罗伯与杜凤治组成“联合法庭”,审理厚益纱厂债务纠纷一案。接案之前,杜凤治已感到厌烦,在日记里面抱怨“真讨嫌事也”。科举出身的地方官饱读诗书,处理涉外案件却缺乏基本知识,处处感到棘手,只想尽快了事。

法庭调查,纱厂共欠富文、科歌拿1700多元,如果将工厂设备、存货出卖的话能收回1万多元。杜凤治为免麻烦,听从赵罗伯意见,判决将工厂设备、货物发卖,先偿还欠债,剩余资金按股份分配。他在日记中说:冯春庭等人不敢到庭,情形可知,富文两人既然已经当庭发誓,数目应该准确,请赵领事判决处理,把厂里设备存货拍卖还债就是了。

杜凤治不顾司法公正性,只希望尽快结案,在没有听取被告申诉的情况下做出有利于原告的判决。被告作为普通中国商人,在当时的环境下最怕“见官”,这个选择当然是错误的,由此也就承担了最大损失。

4月4日,香港《德臣西报》的记者终于认识到之前报道的偏颇,对这个极不合理的判决作了客观评价:“星期一,纱厂业主与传教士经理之间的纠纷,由新任领事在领事馆内进行审理。奇怪的是,法官并没有用公平的程序来保护各方利益,领事扣押了机器和配件,以偿付一笔不超过600美元的债务,这笔债是厂方欠设备供应商的。在西方人吹嘘之下,中国人曾以为西方司法体系比较公正,至此大吃一惊,大呼‘乱来’。整个事件的处理中,似乎有个无常鬼在捣乱,十分令人遗憾。”

文中所说“不超过600美元”,指的是纱厂“欠”富文的1700多元,当时1美元大约兑换3个银元。纱厂设备、配件至少价值16000多元,却为了1700多元债务被全部扣押拍卖,这是极不合理的判决。在接下来的拍卖中,富文本人仅以4900元买下工厂设备与配件。(《北华捷报》1972年6月1日)粗略推算,中国股东损失在1万元以上,富文则充分利用了治外法权从中获利。

广州厚益纱厂是我国第一个机器纺纱厂,冯春庭等广州商人大胆尝试,率先引进先进设备,开拓了机器纺纱事业。但因缺乏通盘知识,未能做好规划,可能受到富文的诱导,投资2万元购买到的设备规模太小,科歌拿的工资又大大超过一般标准,使得生产出来的面纱平均成本过高,难以取得赢利。工厂选址失误,被洲头咀密集的商铺包围,火灾隐患极大,被迫停工。

近代早期民族工业的发展,经历了十分曲折的历程。正如邵循正所言,中国商人“资本不继,政治上又无保障,不能抵抗外国资本主义的压迫而不能维持”。如果他们事先了解到合理的纱厂投资规模,或是放弃,或是在筹集到足够资本的情况下再尝试,也不至于如此狼狈。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政治上的靠山,先是被富文所误导,后来又被富文利用領事裁判权侵夺了权益,清廷南海知县却只求尽快结案,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保护华商权益。

当时曾有人提议,请近在咫尺的十三行巨商伍崇曜出资挽救纱厂,这是十分高明的解决办法。1757年至1842年间,中国进出口贸易均集中在广州十三行进行,伍崇曜之父伍秉鉴长期担任十三行“总商”,积累了巨额财富,被法国报刊评为当时的“世界首富”。鸦片战争后,伍家财富即使有所缩水,实力仍十分雄厚。如果杜凤治能以知县身份劝说他加盟,首先清偿工厂债务,追加投资,扩大生产规模,加强对工人的培训,提高生产效率,假以时日,或可扭转局面。

1870年代,正是洋纱打开中国市场的开始。此后数十年,洋纱在中国销量迅猛增长,仅上海一埠,1875年就进口棉纱18.9万两,此后不断攀升,到1890年更高达950万两,随后成长为我国最大进口商品。(严中平《中国棉纺织史稿》)非常可惜的是,厚益纱厂未能抓住这个不可多得的市场机会。

广州厚益纱厂的失败是我国近代工业发展史上一个十分惨痛的教训。近代工业的发展需要有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当时清政府对发展工业缺乏认识,又受到列强在华势力的压迫,不能公正地处理中外双方的纠纷,第一家机器纺纱企业就此夭折。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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