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露:平生我亦不羁人
2022-03-23师永涛
师永涛
清顺治七年(1650)十一月,清朝平南王尚可喜与靖南王耿继茂指挥的清军,在围困进攻广州近十个月后,攻破广州城。在今天广州越秀区仙邻巷附近,一位叫邝露的晚明文人在他的书斋海雪堂内,将收藏的古琴、宝剑、怀素书法真迹尽数环列身边,绝食而死。
明王朝覆灭之时,一大批文人或是奋起抵抗,从容赴死;或是归隐山林,誓不仕清。这是自南宋后,中国文人又一次集体表达忠义节烈的国家观。乾隆时编撰的明季殉节诸臣民名录《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中,除了大臣之外,“微官末秩,诸生韦布,及山樵市隐,姓名无征,不能一一议谥者,并祀于所在忠义祠,共二千二百四十九人”。这些人中,就有许多在国破家亡时代高度敏感的晚明文人,邝露即是其中之一。
邝露,字湛若,号海雪,万历三十二年(1604)生于广东南海大沥(今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大沥镇)。
邝露少负才名,13岁考取诸生成为秀才。明代,罗浮山是岭南文化中心,布满精舍、书室、山房,邝露就曾在罗浮山明福洞苦读,自号明福洞主。明福洞就是今天位于广东博罗县罗浮山东面的九天观,尚留有邝湛若先生读书处遗址。明末广东博罗人韩晃所辑《罗浮野剩》称“洞极幽深,有悬崖屹立如门,白云常封”。
作为一个生性潇洒、从来不羁的文人,邝露在少年时代便流露出魏晋士人的性情。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邝露15岁时,一次督学考察诸生学问:“以恭宽信敏惠题校士,湛若五比为文,以真、行、篆、隶、八分五体书之,使者黜置五等,湛若大笑弃去。”
崇祯七年(1634)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30岁的邝露与友人乘醉策马,纵游花灯夜市,刚好遇上南海县令黄熙出巡仪仗,邝露酒醉不避,反而信口赋诗讥讽“骑驴误撞华阴令,失马还同塞上翁”,就此惹下大祸,被县令削去文籍并弃家北游。
离开广东的邝露先是浪迹广西,继而北上纵游吴楚燕赵之间。和明末燕赵的战事与流民、江南士人的颓废比起来,岭南一隅的广南西路(历史地名,总体大致相当于今之广西壮族自治区——编者注)带给邝露的更多是一种“诸野”的神秘和蓬勃。如同一个深入异域的外来人,邝露以持久的新鲜感深入广西。
其间,他著下《赤雅》一书,记录了广西少数民族地区的民族风情、山川地貌、古迹名胜、珍禽异兽、趣事轶闻,蔚为大观,影响深远。
而邝露的这些经历所得,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获得了女土司云亸(音duǒ)娘的赏识,当上了记室。有明一代,有数以百计的女土司。据邝露记载,云亸娘所在的山寨叫相思寨,云亸娘亦是颇为知兵的女土司,能以少击众。而且她“披紫凤之裘,曳蝶绡之裙,佩文犀之印,望之若神人矣”。古人有“亸袖垂髫,风流秀曼”的形容,可见云亸娘是一位极为美丽的女子。邝露在《赤雅》中有“云亸君兵法”“亸娘盛饰”两节来写云亸娘,笔者夺情猜测,邝露当时是相当仰慕这位女土司的。
后人根据邝露的这段传奇经历多有演绎,以至于邝露成了戏曲中的重要人物,如清逸居士(庄绪)编剧、尚小云演出的京剧名剧《相思寨》,粤剧《青青公主》《天上玉麒麟》等。
邝露《赤雅》一书,今人知之者颇为鲜寡,实际上,这是除《桂海虞衡志》《桂林风土记》《岭外代答》之外,写广西最为精彩的著作。前番著述,偏于实录,属于史志一类的著作,故常常标为“志”。而《赤雅》胜在文采恣肆、博物详实,是一部关于广西的真正意义上的笔记。
《赤雅》卷三是全书条目最多的部分,它包括鸟、兽、虫蛇、鱼、特产、文物、古迹、瘴及一些杂记,以物产为主。例如《青精饭》一条写道:“瑶人社日,以南天烛染饭,竞相遗送,名曰青精饭。杜诗:‘岂无青精饭,令我颜色好。’”
其实,邝露在此引用杜诗是有缘由的。笔者研读唐代生活习俗,发现唐代南方人热衷于吃青精饭,用杜鹃花科的灌木南烛枝叶,捣碎出汁后,用来浸泡大米,蒸熟后又晒干,米便成了青色。道士们说这种饭是滋补养气的,以至于人人抢食,使青精饭成为唐时的常备食品。从唐代到明代已经800余年,大明宫的废墟都已化成尘埃,在帝国南疆的广西,少数民族还在延续着古老的大唐风俗,食用唐代青精饭,令人不禁唏嘘感慨,所谓“礼失而求诸野”,盖谓此耶?
或许正是因为《赤雅》的文学性及其对传奇、神话的涉猎,这本书受现代学界及文化界的关注不多,亦不被研读广西文史的人所关注,可以说是一件憾事。
崇祯十二年(1639),南海县令黄熙受贿获罪,逃亡了5年之久的邝露方得以重返家园。返粤后,他仍过着闲散的生活,靠典当古文物为生。崇祯十五年(1642),他供职于史馆。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陷京师,明王朝覆亡。接着,清兵入主中原,南明政权相继更迭。邝露怀抱复国大计,只身远赴南京上书献策。谁知抵达九江时,闻南京失守,悲愤南归。
清顺治三年(1646),广州首次沦于清兵铁骑之下。邝露长子邝鸿(字钊孟,工诗,善击剑)亲领北山义军千余人,与清兵激战,壮烈战死于广州东郊。
清顺治七年(1650),邝露奉使还广州,遇清兵围城。他把妻子送回家乡,只身还城,与守城将士死守达十个月之久。是年十一月,西门外城主将范承恩通敌,导致广州城陷。此时,邝露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恢复名士风度,身披幅巾,抱琴外出,适与敌骑相遇。敌军以刀刃相逼,他狂笑道:“此何物?可相戏耶?”敌军亦随之失笑。然后,他慢步折回住所海雪堂,端坐厅上,将自己生平收藏尽数环列身边,抱琴而亡,时年仅47岁。
邝露平生珍爱两张名琴,一张是唐琴“绿绮台”,制于唐初李渊武德年间。据屈大均《广东新语》考证,“绿绮台”琴在明代属于明武宗朱厚照所有,御赐大臣刘某,后来归于邝露。另一张是宋琴“南风”,是宋理宗赵昀的内府珍品。“绿绮台”和“春雷”“秋波”“天响”被誉为“岭南四大名琴”。
邝露殉难后,“绿绮台”琴为清军骑兵所得,在市面上出售,广东惠阳人叶锦衣以百金所得。160多年后,嘉庆二十一年(1816),“绿绮台”琴被番禺陈昙购得。陈昙生平仰慕邝露为人,把书斋命名为“邝斋”。在他的《邝氏三琴歌》中,这张名琴的细节得以首次面世:“嘉庆丙子,余购得一琴,有‘绿绮台’三字篆书。下有‘唐武德二年制’六字楷书。琴有蛇腹断纹,漆光尽退,如乌木。”
到了咸丰年间,“绿绮台”琴被东莞张敬修所得,在得到这把琴后,张敬修惊喜不已,还专门在自己的广东“四大名园”之一东莞“可园”内,修建了一座“绿绮楼”,将古琴珍藏其内。
1914年,张氏家族收藏了“绿绮台”琴半个世纪后,又转卖给了同乡世交、东莞著名篆刻家邓尔雅。1918年,邓尔雅作《绿绮台琴记》,完整记录了“绿绮台”琴的流转故事,从中可知,到民国初期,“绿绮台”琴为虫所蛀,首尾皆残,已经不堪弹奏了。邓氏后来移居香港,在香港大埔筑“绿绮园”以藏古琴。1940年,中国文化协进会香港冯平山图书馆举办广东文物展览會,邓尔雅任筹备执行委员、征集组组长,慨然以“绿绮台”琴、今释《绿绮台琴歌卷》参展,这是“绿绮台”琴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展示于公众面前。
邝露与黎遂球、陈邦彦被称之为“岭南前三大家”,三位在明末全部殉国。其中文学成就以邝露最为杰出。钱大昕在《胡同谦墓志铭》引冯鱼山语:“吾粤诗人,曲江(张九龄)之后,当推海雪。”在温汝能的《粤东诗海》中,邝露被誉为“吾粤之灵均”(意即屈原)。
除以诗名于世外,邝露亦擅书法,篆、隶、行、草、楷各体兼擅,尤其是其草书字迹劲秀,师法王羲之而自成一格。今天读者能在广东省博物馆看到邝露的楷书《袁崇焕督辽饯别图咏》卷、草书《旧作诗》卷。
邝露画像亦有传世,广东江门新会博物馆藏有清代中期绘的绢本《邝露像》,画中邝露头戴明代男子常见的首服“大帽”,身穿明代儒士在当时被称为“直裰”的圆领大袖衫,怀抱“绿绮台”琴。
乾隆年间,杭州文士吴锡麒在上海文士王昶处见到了一方砚台,砚侧镌“天风吹夜泉”五字,下有明福洞主印,才知此砚是邝露曾用。后来吴锡麒的好友翁方纲在广东出差,在广州光孝寺邝露洗砚池拓其字以归,吴锡麒特意做了一个拓本,并写有《题邝湛若砚铭并洗砚池题字拓本》,其中有一句“归来抱琴死忠义,片石寂寞留人寰”——这大概是对邝露生平最贴切的描述。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