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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如何吃海鲜

2022-03-23袁灿兴

同舟共进 2022年2期
关键词:吕夷简青蟹白鱼

袁灿兴

自北宋灭亡,赵构南渡,建都临安(即今杭州)后,宋人的饮食结构得到了改变——北馔与南食并为珍味,大量的海产品进入了餐桌。宋代皇室喜欢吃浙江沿海的青蟹,甚至奢侈地用青蟹两螯之肉制作出了馄饨。此外,海螺、海蜇、牡蛎等,但凡浙江沿海的上等海产品,少不得也要出现在宫廷的餐桌上。周密的《武林旧事》曾记载,在南宋的临安城,每天都有大量市民前往侯潮门外的鲜鱼行和新门外的蟹行置办鱼货。许多宋人的笔记、文集中亦留下了许多针对珍馐海鲜的记述以及烹饪方法。

持螯对菊,古人称为雅事。浙江海边出产蝤蛑,在近代被上海人呼为“青蟹”。蝤蛑生于海邊,味甚鲜美。大者能至尺许,两螯力大,能截断人指。在上海,青蟹被视为上品,煮熟后以白盘托出,色如珊瑚,味尤浓厚。近代上海的广州商会每年办“盂兰盆会”,用来敬神的食品中,最贵重的就是青蟹。

蝤蛑的食用历史久远,但受到文人追捧,却还是在宋代。秋风饮酒,青蟹作鲙,乃是宋人诗词中的一道风景。苏东坡是好吃之人,好友丁公默赠送了他两只,他吃后诗兴大发,云:“溪边石蟹小如钱,喜见轮囷赤玉盘。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蛮珍海错闻名久,怪雨腥风入座寒。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苏东坡直呼溪蟹太小,称赞青蟹肉多肥美,最后自嘲一下,以一首诗换来两只青蟹。

曾经有人馈赠李祖尧二十枚青蟹。李祖尧人在山西,青蟹乃浙江特产,而此时正是大暑天气,“小舟晨夜兼驰,二十枚皆无恙”——在当日不知是如何做到。收到蟹后,李祖尧感叹:“东坡一首诗才换得两只青蟹,我一诗未作,所得却胜过东坡十倍,只能感谢友人款款深情。”

宋皇室在汴京时,就已开始食用蟹,其烹制方法有“炒蟹”“煠蟹”“洗手蟹”等。迁至临安后,南方的水土环境,为宋室提供了更多的蟹,烹制方法也更加多样。《玉食批》中列举了菜单,其中有以蝤蛑为签、为馄饨、为蝤蛑枨瓮等。取食材时,只取青蟹两螯之肉,其余均放弃不用。

宋孝宗贪吃蟹,青蟹之外,还喜吃湖蟹。某年他因为食湖蟹太多,患上痢疾,众御医久治无效,高宗深为忧虑。最后选用了名来自“小药肆”的严姓民间医生,“莲藕一味,不拘多少,取新采者为佳,细捣取汁,以热酒调服”,此道方子极为灵验,服用数次后痊愈,医生因此被赐给捣药所用的“金杵臼”。

在南宋朝廷的历史上,偏安江南,却造就了美食的繁盛,青蟹的地位急剧上升,成为宫廷与民间的宠儿。今日浙江沿海,宁波重白蟹,台州重青蟹,各有所喜。宁波沿海民众,大半以渔为业,蟹倒是副产品了,秋捕归来(约在十一月),白蟹(梭子蟹)上巿,又名“扪蟹”,价格昂贵,味道可口。不过往昔渔民出海时,大批捕归,而鲜蟹销路有限,时日一久,无法保存,故以食盐腌制,作为下饭佳品。宁波还有一种食物,名“蟹糊”,以白蟹捣烂而成,挑出碎壳,和以食盐,膏黄累累,满布其间,味淡而鲜,只是不能久藏。

江瑶产于近海,壳长而薄,呈直三角形,肉有腥味,不能食用,但其前后二柱味极鲜美,取下晒干,可供佳馔,是为江瑶柱,俗称干贝。

古人云,江瑶柱“食后三日,犹觉鸡虾乏味”。此等美味,很早就被古人发现。《尔雅》中云:“蜃,小者珧”,又名玉珧,此即江瑶。苏东坡嗜好江瑶柱,诗云“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他曾经作过比喻,水果中最佳者是荔枝,水产中最美者是江瑶柱。在《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中,东坡自注云:“予尝谓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珧柱、河豚鱼近之耳。”苏轼与黄庭坚时常相互打趣,善于比喻的东坡说:“黄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

自东坡这个比喻之后,多少文人在诗词之中用起了荔枝、江瑶柱的典故。如宋人曹彦约诗云:“却问荔枝何所似,江瑶初雪水日盘。”元代许有壬诗云:“梅花树下旗亭酒,莫羡江珧与茘枝。”江瑶柱在宋代属名贵食物,南宋晁公溯诗云:“江瑶石首最贵者,千金一枚谁得尝。但愿浮家老吴越,此生不愿尚书郎。”以他的口气,似乎只要有江瑶柱可食,宁可放弃高官,也要住在吴越海边。

宋人一般认为,宁波沿海的海产最佳,而宁波海产又以江瑶柱为第一。北宋绍圣三年(1096年),朝廷下诏,福唐(今福建福清)与明州(今浙江宁波)每年进车螯肉柱五十斤,俗谓“红丁”,也称“红蜜丁”。车螯肉柱也是贝类制品,常被人错认为是江瑶柱,故而江瑶柱也得了别名“红丁”。陆游极为喜好青蟹、江瑶柱二物,某次得了此二海鲜下酒,快意高呼:“满贮醇醪渍黄甲,密封小瓮饷红丁。”

古往今来,不管是御膳还是青楼,食用江瑶,都被视为雅事。后世孔尚任所著《桃花扇》,述及妓女李香君赴盒子会事。所谓盒子会者,乃是“赴会之日,各携一副盒儿,都是鲜物异品,有海错、江瑶、玉液浆”。在会期中,众人比较各类技艺,如拨琴弦、笙箫之类,此盒子会,可谓雅矣。

螺的种类繁多,古人如此区分:“又有细者曰螺蛳,田时皆有之。又有白而圆者,名海螺,黑而锐者名海蛳。”香螺即海螺,又名响螺、金丝螺等,为海产贝类软体动物,壳质较坚硬,主要分布于中国的广东、福建、辽宁、山东等地。香螺肉味鲜美,因为其中谷氨酸含量较高,极为鲜美。

庄子曾谓盗跖(传说中率领盗匪数千人的大盗)“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齐贝即海螺,其色洁白。中国古代女性有种发髻,形似香螺壳,古称螺髻,又称香螺髻,唐宋多有梳此髻者。

香螺的壳在古代被称为“螺杯”,是名贵之物。庾信的《园庭诗》中有“香螺酌美酒,枯蚌藉兰殽”之句,所谓“香螺酌美酒”,便是以香螺壳为酒杯,并不是指食用的香螺肉。宋皇室“盛酒以蠡杯”,“蠡杯”即螺杯,杯身被精心打磨,镶嵌上金银珠宝,让欧阳修感叹“一螺千金价谁量”。宋代王禹偁在滁州为官时,不时饮酒,作诗相赠京师旧同事,每日虽用海螺杯痛饮,却掩饰不住不能在京为官的失落。

宋高宗至清河王张俊第赴宴,厨师推荐的十道菜中,就有“姜醋香螺、香螺煠(炸)肚”。香螺煠肚的做法,先将香螺用盐水洗净,入油中煎炸,至表面微脆后取出,将香葱切末撒上即可。而香螺脍的制作,无锡饮食的烹饪专著《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中有记录:将香螺敲掉壳取净肉,以小刀将香螺肉薄切成片,以鸡汁略烹即可。

香螺之外,牡蛎也受到宋代皇室的追捧。牡蛎,俗称蚝,每年深秋是牡蛎收获的季节,从冬至到次年清明是牡蛎肉最肥美的时候,在国人心目中,这种贝类食品一直是佐餐饮酒之菜肴。

《晋书》载,卢循一度势大,占据广州,攻略各地,被刘裕打败之后,领残部奔入海岛野居,以蚝蛎作为食物。广东一带有被称为“疍民”的水上居民,据称是卢循的后代。疍民有三种,“渔疍”善于捕鱼,“蚝疍”善于入海采蚝,“木疍”则入山伐木材。唐代有“蚝疍”卢亭,以斧取蚝,烧以烈火,蚝壳即开启,挑取其肉,贮在小竹筐中,赴市集换酒喝。

此时的牡蛎还入不了上等宴席。牡蛎的走红,还得感谢唐代大文豪韩愈。韩愈在潮州担任刺史时,看到牡蛎无数,堆积若山。他放下风度,佐以花椒与橙,大吃牡蛎,汗如雨下中诗兴大发,“调以咸与酸,芼以椒与橙。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騂”。

由韩愈开始,文人们发现牡蛎是个好东西,开始备受追捧。苏轼就是牡蛎的“资深爱好者”,被流放海南后,他吃到了生蚝,“食蚝而美”。在给儿子苏过的信中,他大谈牡蛎的美味,又称假如朝中士大夫们得知,“恐争谋南徙,以争此味”。

在文人聚会时,牡蛎也是必备食物。南宋的黄榦是朱熹的学生,致力于改革,以振起国势,抵抗外侮。一次黄榦发起,要在天宁寺聚会,“天宁居城南十里,于吾三姓兄弟之往来,道里适均。人具肴一盘,酒一壶,饭一器,春蚝、夏荔不拘其数,合而饮食之”。

宋代御膳之中,还有几道与牡蛎有关的菜肴,如“煨牡蛎、牡蛎煠肚”之类。煨牡蛎,其烹制方法是先将牡蛎以清水洗净,入开水略焯,去壳取肉。将锅中鲜汤烧开,放牡蛎与盐、姜、葱、酒等调料,以小火煨熟即可食用。牡蛎煠肚则类似于后世广州的“炸生蚝”,可以用来下酒。

北宋乾兴元年(1022年),真宗驾崩,年幼的仁宗即位,由刘太后摄政。此时国家大政,都赖宰相吕夷简处理。至仁宗正式亲政后,吕夷简给皇帝提出了八条规劝,都被仁宗接受,吕夷简对宋仁宗的性格乃至执政风格均起着巨大影响。吕夷简病倒后,仁宗甚至剪下自己的胡子赐给他,希望他早日康复。

吕夷简夫人入后宫时,曹皇后叹道:“皇上喜欢吃糟淮白鱼,祖宗旧制,不得取食味于四方,无从可致。相公家寿州,当有之?”吕夷简夫人回家后,拿了十盒,准备献入宫中。吕夷简见了奇怪,询问夫人缘由,听了夫人解释后,吕夷简道:“两盒就可以了。”夫人责怪道:“皇上喜欢吃,你还这么吝啬。”吕夷简怅然道:“皇上御食所无之物,人臣之家怎么能有十盒?”

宋人认为,淮白鱼肥美堪比羊肉,梅尧臣在《和杨秘校得糟粕》一诗中感慨:“食鱼何必食河鲂,自有诗人比兴长。淮浦霜鳞更腴美,谁怜按酒敌庖羊。”南宋陈世崇记录的皇室菜单中,就有“酒炊淮白鱼”,其中的“炊”乃是蒸。烹制时,将酒糟腌制过的淮白鱼,加上葱姜酒之类,上笼蒸熟即可。

淮白鱼出水即死。捕获后,渔民需立刻用糟、盐等将淮白鱼腌制起来,经过腌制的酒糟淮白鱼,散发着酒糟香气,鱼肉也更有质感与弹性。酒糟淮白鱼的吃法较为简单,加上作料,直接上笼蒸熟即可。宋代时,新鲜淮白鱼运到汴京比较困难,故而京师所食,多為酒糟过的淮白鱼。

淮白鱼体积不大,最多二三斤,可性情凶猛、游动迅速,以小鱼虾为食,也喜食昆虫。在快速游动时,常跃出水面,成为淮水一景。梅尧臣《涡口》诗中就描述了白鱼出水的美景:“秋水见滩底,浅沙交浪痕。白鱼跳处急,宿雁下时昏。”淮白鱼对温度变化适应得较好,哪怕是寒冷的冬季,它仍能在冰下活动,故一年四季均有淮白鱼可食——淮人曾云“白鱼食雪乃肥”。

往昔有“莼鲈之思”,到了宋代,则有“白鱼之念”。南来北往的人们,没到江淮,食指已动。淮安过去,沿着大运河就是扬州,北宋晁补之云:“落帆未觉扬州远,已喜淮阴见白鱼。”苏轼乘舟南下,一时被阻,难近淮安,口水四溢地道:“明日淮阴市,白鱼能许肥。”诗人杨万里第一次吃淮白鱼,亦大发感慨:“淮白须将淮水煮,江南水煮正相违。霜吹柳叶落都尽,鱼吃雪花方解肥。”他认为烹制淮白鱼只能用淮水,更不能用盐豉,不然会变味。

至于宫中的皇帝,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十二月时,淮河流域的安丰军进献淮白鱼,高宗自诩:“不欲以口腹劳人,自今免进。”第二天,高宗召见大臣时道:“去年就已下令罢去温州柑橘、福建荔枝的进贡,只是淮白鱼乃是祖宗岁进之物,所以没有取消。朕恐劳百姓,所以今年下令罢去。”由此可见,虽然宋代皇室一度免去淮白鱼进贡,可最终还是抵挡不住鲜美的诱惑,淮白鱼成为了“岁进之物”。

不过,在宋代被推崇至极的淮白鱼,到了后世地位却开始下降。在今日,太湖三白——白鱼、白虾、银鱼名满天下,而淮上的名产白鱼,却几乎已被遗忘,也再难觅酒糟淮白鱼。

宋代的宫廷菜中,有一道“虾鱼笋蕨兜”,此菜的制作要在春季,此时春笋上来,蕨菜鲜嫩,选新鲜鱼虾,在汤中略煮,再将虾、鱼、笋、蕨盛在一起,蒸熟即可。此道菜色泽碧绿,兼具鱼虾之鲜,又有笋羹之美,配上粉条,更是爽滑适口。

宋代民间也烹制这道菜,只是有所改良,名为“山海羹”。如果不放鱼虾,单纯以笋、蕨制羹,味道也佳。浙江海盐人许棐诗云:“趁得山家笋蕨春,借厨烹煮自燃薪。倩谁分我杯羹去,寄与中朝食肉人。”

宋代御宴上还有一道“水母脍”,此菜即今日的拌海蜇。那时,浙江称海蜇为“虾 ”,之所以这么称呼,因为潮水涌来时,海蜇常被带上海滩,而海蜇出现时,必有群虾相随。待海潮退去,海滩上有海蜇留下,当地人前去拾取。古人传说,海蜇乃是海中不净之物,为海神所恶,加以驱逐,给人食用。

古人很早就意识到海蜇可以食用,《越绝书》中就记录了海蜇的食用方法。海蜇为南方人所喜欢,但味道较腥,古人以草木灰之类再三清洗,去除异味。洗净的海蜇,莹净如水晶紫玉,肉厚可二寸,薄处也有寸余。食用时,先将椒桂、豆蔻、生姜等调料备好,再将海蜇缕切拌食。

古人吃海蜇,还吃出了意境,云:“万钱之费,不过一饱,长夜之欢,不过一醉,回想纷陈,皆海蜇耳夫。”今日浙江沿海仍出产海蜇。每年五月时,便有不少海蜇浮游于海面,渔民捕获后放置于大桶中,以盐及矾浸泡。海蜇浸泡几日后,水分减少,色泽转为微黄,随即取出,可以运输到外地售卖。

海蜇因产于浙江近海,在上海售价低廉。在沪上小菜场中,花上点小钱,就可购得一大张。因为价格便宜,处理便利,滋味脆美,为沪上平民所喜。沪上之外,深在内陆的四川也推崇海蜇,不过在四川,海蜇成了奢侈品,“沪为平民菜,川为席上珍”。因为距离海边路途遥远,需要多次转运,海蜇运到四川后,价格昂贵。川中士绅家中,只要是宴席必要用海蜇,至于贫民则很难吃到。到了今日,交通便利,在西北哪怕是新疆等地,也可以随时吃到海蜇之类的海鲜了。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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