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未来”从何而来: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历史观转向新论

2022-03-22

苏区研究 2022年6期
关键词:未来历史观唯物史观

提要:随着“史学革命”的兴起,历史不再被史家视为纯粹的史料记录和整理,而是成为一种探求历史规律的科学。对历史规律探求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发现“未来”的过程。由于不同历史观所揭示的历史规律往往存在一定的殊异,这也就意味着“未来”实质性地浓缩于历史观之中。与传统循环史观不同,进化史观及其所衍生的线性思维,使包括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普遍坚信,只有顺乎社会进化的普遍“公例”,才能在社会的向前发展中实现更加美好的“未来”。十月革命以后,早期中国共产党人转而认为唯物史观对“未来”的擘画较进化史观“尤为有识尤为彻底”,由此实现了由进化史观到唯物史观的转向。

作为一种正确认识历史的科学世界观和方法论,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唯物史观的认知和接受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一个从进化史观到唯物史观的转向过程。目前,学界在分析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历史观转向的动因时,一般将其置于十月革命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广泛传播的政治和文化语境中进行阐释。如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有学者指出:“李大钊为了寻求中国社会问题的解决,从而热烈欢迎十月革命,进而认真研究马克思主义,结果导致了他……从进化史观转向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1)邝柏林:《论李大钊历史观的转变》,《中国哲学史》1992年第1期,第111—118页。新世纪以来,也有学者认为,1920年毛泽东通过阅读《共产党宣言》而转变为马克思主义者,由此,“唯物史观四个字第一次出现在毛泽东的文字中,这表明毛泽东在初步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的著作后出现的思想转变”(2)张海鹏:《试论毛泽东的历史观》,《中共党史研究》2004年第5期,第68—76页。。这种语境分析范式有一定的合理性,毕竟李大钊、毛泽东等人确实是在马克思主义广泛传播的前提下系统地研究和阐释唯物史观。但需要注意的是,也正是基于这种宏大的语境分析范式,历史观问题往往被简单地化约为世界观问题来对待,即“早期中国共产党人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转变”成为学界研究的聚焦点,而其历史观转向问题则俨然成了前者的附属物,受到一定程度的弱化乃至遮蔽。

应当承认,历史观的确内在地包孕于世界观之中,但两者并非完全等同。一般而言,世界观的革新往往肇始于其内部历史观的突破,正如同马克思主义科学世界观的确立,即是以唯物史观的发现为不可或缺之理论基石。事实上,对于早期中国共产党人而言,他们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前提,乃是先有对唯物史观的认同,由此不断深化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以至于最终确立了马克思主义信仰。冯契认为:“中国近代哲学革命首先表现在历史观的变革,而历史观的变革决定着社会理想的变革。”(3)《人的自由和真善美》(1996年),《冯契文集(增订版)》第3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41页。早期中国共产党人正是先有了历史观的变革,进而才有了整个世界观的革新。既然如此,目前学界仅仅从外在的政治和文化语境着眼,对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世界观转变和历史观转向问题作模糊化处理,由此所得出的解释,似乎尚不足以准确地揭示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历史观转向的深层动因。鉴于此,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深入到历史观内部进行考察。

历史观所“观”的不止是历史,也包含了现在和未来,这是因为在时间的叙事逻辑中,历史、现实和未来相接相连,学习和传承历史,决“不是为了纠结过去,而是要开创未来”(4)《携手构建合作共赢新伙伴,同心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2015年9月28日),《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522页。。既然“开创未来”是历史观的题中之意,那么人们对“未来”的思考和探求,无疑也会或显或潜地影响其历史观的发展。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历史观之所以发生转向,其中一个重要变量即在于受到强烈的“未来”意识的感召和牵引。基于此,本文拟从“‘未来’从何而来”的视角,力图进一步揭示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历史观转向的深层次动因,这不仅有助于将历史观问题从世界观问题中解蔽出来,而且对于当下更好地体悟和把握历史主动精神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近代中国的“史学革命”与“未来”的新发现

中华民族历来是一个高度重视历史的民族,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在历史的长河中绵延不绝,在很大程度上与中国人民具有深刻的历史意识密切相关。历代史家一般具有高度的责任感,他们以“良史”之笔书写历史,编撰形成了一系列皇皇巨著,集中展现了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和认同。然而,这些史书在历史叙事上多以史料的记录和整理为能事,即使偶有历史评价或总结,也往往是根据一些零碎的历史范例,将历史发展的动因归结为帝王将相或其他神秘力量,并以主观预言的形式(如“五百年必有王者兴”)阐发历史的发展趋势。这种具有主观和神秘色彩的传统史学思维,显然“缺乏立足于客观历史事实对历史因果关系进行深入发掘的理性精神”(5)王贵仁:《20世纪初中国新史学思维方式析论》,《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11期,第113—120页。,也就不可能真正开显出历史本身所蕴含的更深层次的价值要义。

近代以降,面对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无数仁人志士奋起探索救国的道路。其中,康有为、梁启超领导的戊戌变法,试图在不触动封建君主专制统治根基的前提下进行政治改革,结果以失败而告终。戊戌变法的失败,使梁启超深刻认识到,中国欲革新图存,仅仅进行政治变革是远远不够的,首先必须培养国民的“新民”意识。那么,究竟如何才能造“新民”呢?依梁启超之见,这就需要以史学来开启民智、涵养公德,因为“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6)梁启超:《新史学》,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85页。。由此,在近代民族危机的刺激下,史学被提升到救国救民的政治高度,其更为深层的价值要义和政治文化功能得到充分彰显。但是,梁启超也深知,中国的传统史学无非是古代帝王将相的家谱而已,而且由于鸦片战争所造成的时代上的鸿沟,既有的古代历史知识和史学思维不足以为近代中国提供真正所需要的经验和教训。因此,受西方进步主义思想影响的梁启超,主张必须通过“史学革命”来建立一种适应时代发展需要的新史学,“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7)梁启超:《新史学》,第91页。这一主张很快得到了章太炎、王国维、刘师培、夏曾佑等人的响应,由此在20世纪初演化成一场“史学革命”的浪潮。

梁启超等人力倡的“史学革命”,其内容可谓非常丰富,如他们主张以“民史”代替“君史”,以“进化史观”颠覆“循环史观”,以科学的方法而非传统的因循附会之法来研究和解释历史。其中,关于“历史”本身的含义和定位,王国维较早地提出历史决不能仅仅限于事实的记录和整理。对此,梁启超颇为认同,并进一步对史学的要义和功能进行了新诠。“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8)梁启超:《新史学》,第95页。事实上,随着进化论在近代中国的广泛传播,很多人普遍坚信,既然历史是不断进化的,那么在历史研究中便可以发现规律,依循历史发展规律便可预见和实现“未来”。诚如吕思勉所言,能知晓过去便能认识现在和预判未来,“假使我们对于已往的事情,而能够悉知悉见,那末,我们对于将来的事情,自亦可以十知八九”(9)《史学上的两条大路》(1941年),《吕思勉遗文集》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71页。。如果说古代中国的史学是一种“范例史学”,即通过参照一些不成系统的历史范例而推导出一些所谓的经验教训,那么“史学革命”以后,史学开始成为一种“律则史学”,即历史不再被视为纯粹的史料记录和整理,而成为一种专门探求历史规律(公理公例)的科学。

通过总结历史来探求历史发展规律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发现“未来”的过程。根据梁启超等人提倡的新史学,“未来”不再是以传统的主观神秘性预言形式呈现,而是寄寓于历史规律之中,对历史发展的“公理公例”把握得愈深刻,“未来”的图景便愈能清晰可见。尤其是受进化论的影响,当时有很多人认为,既然历史发展规律是既定的,那么只要沿着规律的方向朝前走即可实现美好“未来”。顾颉刚观察发现:“辛亥革命后,意气更高涨,以为天下无难事,最美善的境界只要有人去提倡就立刻会得到实现。”(10)《〈古史辨〉第一册自序》(1926年),《顾颉刚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页。在这种心理状态下,人们的“未来”意识急剧膨胀,“未来”由此成为一个广受讨论的公共话题。时人“未来”意识的浮现和凸显,往往与社会变革或革命相互衔接,是一种开展政治动员和凝聚社会共识的有效资源,“晚清、民国以来,好像伟大的人物都在推销或买卖过对‘未来’的想象”(11)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46页。。比如,康有为在《大同书》里设计了一个去国界、去级界、去种界、去形界、去家界、去产界、去乱界、去类界、去苦界的既美且善的“大同世界”。孙中山也提出要以“革命”的方式开辟中国新未来,“一旦我们革新中国的伟大目标得以完成,不但在我们的美丽的国家将会出现新纪元的曙光,整个人类也将得以共享更为光明的前景”(12)《中国问题的真解决》(1904年8月31日),《孙中山选集》上,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72页。。此后其又对未来中国的道路交通网、三峡大坝工程、海港建设以及制造业发展等宏伟蓝图作了更为具体的设想和谋划。另外,这一时期,有许多文学作品也在畅谈“未来”,如由《万国公报》译介的美国作家爱德华·贝拉米小说《百年一觉》,即以虚构的手法对美国资本主义制度将在公元2000年被社会主义所代替进行了设想;晚清小说家陆士谔在《新中国》这部小说中对四十年后的中国作了美好想象。这些小说出版后,一度受到读者们的广泛欢迎。与其说时人是在追捧这些小说,毋宁说是在追求这些小说中所设想的“未来”。

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经过“史学革命”的洗礼,李大钊、陈独秀等人也反对将历史视为一种记录之学。在他们看来,历史学和自然科学在目的上有相通之处,“马克思和今日的一派历史家,均以社会变迁为历史学的对面问题,以于期间发见因果法则为此学目的”(13)《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1923年9月—1924年上半年),《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24页。。此后,李大钊又更为明确地指出,研究历史不能仅仅去考证零碎的事实和片断的人事,历史是进步的、有生命的,要在“全般的历史事实的中间,寻求一个普遍的理法,以明事实与事实间的相互的影响与感应”(14)《史学要论》(1924年5月),《李大钊全集》第4卷,第531页。,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基础上找到真理,进而以真理为遵循来谋划和实现“未来”。这种观点与梁启超、王国维的主张是相一致的。以这种旨在探求历史规律的新史观来认识和解释历史,无疑有助于增强信心和鼓舞斗志。如在1923年,刘少奇在纪念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胜利一周年时讲道,过去一年的事实,“实使我们得了许多很大的教训,关于将来进行的方针,也因此得以稍事计议……以过去奋斗的经验切实教育工人,使工人明了自己阶级在现在及将来社会上的地位,工团终极的目的与达到这个目的的方法,养成极健全的奋斗者”(15)刘少奇:《对俱乐部工作的回顾》(1923年8月20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91—292页。。

既然通过历史规律可以发现“未来”,且这种历史规律是一种“公理”或“公例”,“世界虽变迁而皆不能出乎公例之外”(16)熊月之主编:《晚清新学书目提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454页。,这实质上意味着将本民族特殊的历史纳入到世界的“普遍历史”之中。换言之,人类社会的发展都在同一条道路上,只要掌握和遵循历史规律,知晓自身处在这条道路上的哪个阶段,便能够轻松地预见“未来”。然而,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历史规律的发现往往受到历史观的制约,不同历史观所揭示的历史规律往往存在一定程度的殊异,因此,在不同历史观指导下所得出的“未来”旨趣也是不同的。

二、在社会进化的发展轨迹中“努力以创造将来”

中国人民历来不乏对“未来”的好奇、想象和憧憬。得益于这种“未来”意识,古人不仅设想出理想的大同社会、小康生活等,还表现出豁达的人生态度。从目标内容上看,由于历史和认识的局限性,古人所想象的“未来”大同社会,其实并不是时间序列上的“未来”,而是指涉夏、商、周的黄金盛世,由此呈现出鲜明的复古意味和空想色彩。正因如此,当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一些不良的现象(如社会动乱、道德滑坡等)时,传统的文人士子往往习惯式发出“人心不古”的感慨。唐代王玄览在《玄珠录》中论及:“今心若在古,则知未来犹已来。若云定未来,云何有今能知古?”(17)[唐]王珲述,门人王太霄集录:《玄珠录》,董沛文主编:《金丹元旨》,宗教文化出版社2015年版,第7页。这里的“古”和“未来”显然是相互通约和循环推导的。严格地讲,由于历史、现实和未来型构了时间的叙事逻辑,因此要探求“未来”,首先要搞清楚过去。换言之,“未来”并非由人随意想象和设计,而是要依循一定的历史认知——历史观。有什么样的历史观,就有什么样的“未来”想象,历史包孕着未来。孔子曾把社会历史的演变归结为“有道”和“无道”,在他看来,过去曾是“有道”支配一切,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经过“损益”,“有道”逐渐被“无道”所代替,由此便形成了带有周期性的“一治一乱”的规律性认识。古人所设想的“未来”之所以可知和令人向往,乃是建基于“循环史观”之上。

鸦片战争以后,资本—帝国主义的入侵直接导致了中国在政治和经济上“失权”、文化上“失声”以及社会上“失序”。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悲惨世界”中,人们对光明“未来”的渴望比以往任何历史时期都更加强烈,如何想象、设计和实现中国的美好“未来”(即回答“中国向何处去”),自然成为时人聚讼纷纭的话题和孜孜以求的奋斗目标。经过接续对外反抗却屡屡失败的实践努力,时人逐渐觉悟到,资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远非古时封建王朝的循环更替那般简单,他们所面对的实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使得“循环史观”在解释社会的变化时显得力有未逮,其合理性开始受到普遍质疑。甲午战争以后,进化史观传入中国。与以往的循环史观相比,它更为科学地揭示了近代中国落后挨打的深层次原因,由此促使具有不同立场、信念以及利益关切的中国先进分子在历史观上纷纷选择服膺进化论。

对于早期中国共产党人而言,他们也曾一度对进化史观深信不疑。早在1915年,陈独秀即已指出,整个宇宙的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演进之途”,尤其是在人类社会中,整个世界的进化是非常迅速的,只有“善变而与之俱进者”才能生存,否则便要被“天然淘汰”。(18)《一九一六年》(1916年1月15日),《陈独秀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1—135页。此时,陈独秀不仅接受了进化史观,将其奉为“人类不刊之典”(19)《答李平敬》(1915年10月15日),《陈独秀文集》第1卷,第111页。,而且以进化史观为武器,来分析和评判社会历史发展中的现象。依他之见,近代以来,由于国人只注重观察历史发展的表象,而没有意识到历史进化的规律,以至于造成了现在“国人进化之迟钝”(20)《答毕云程》(1916年12月1日),《陈独秀文集》第1卷,第195页。的结果。有鉴于此,陈独秀以进化论为根据,激励青年要在“人类文明之进化中”力戒因袭而有所创造,要勇于做征服者而非被征服者,要具有独立自主的人格而非甘愿做附属品,要以“公心”从事国民运动而非以“私心”搞党派运动,唯有如此,未来的中国方有希望和光明。与陈独秀相似,李大钊也认为,进化论深刻地揭示了天地万物的运行规律,没有人能够逃脱和抗拒这一自然法则。在数千年文明的历史长河中,人类社会的发展实乃“有进无退”。然而,面对此时黑暗卑污、祸患不断的旧中国,一些人为了逃避这种现实,重新祭出了复古的旗帜。对此,李大钊给予了严厉批评,在他看来,要想改变中国的这种境遇,“当努力以创造将来,不当努力以回复‘过去’”(21)《“今”》(1918年4月15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286页。。不仅如此,他还专门以“时”“今”为主题,撰写多篇文章对复古论者进行反驳,其目的就是“冀其翻然思反,复归于进步论者之林,与我们携手提撕,共到进步的大路上去”(22)《时》(1923年11月1日),《李大钊全集》第4卷,第454页。。

毛泽东、周恩来、蔡和森、恽代英等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也一度受到进化论的深刻影响。如毛泽东早年曾较为系统地阅读过梁启超宣传进化论的《新民说》、马君武译的《物种起源》、严复译的《天演论》和《群学肄言》、蔡元培译的《伦理学原理》等名著。尤其是在读《伦理学原理》一书时,毛泽东写下了“此一段述进化论,精切详明”“此说(即进化论——引者注)甚然”“此段言宗教与道德关系之进化,颇好”等批注。(23)《〈伦理学原理〉批注》(1917至1918年),《毛泽东早期文稿》,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51、204、233页。一俟服膺进化论,那么“新”便成了“未来”的鲜明品格。于是在1918年,毛泽东与蔡和森等人决定“集合同志,创造新的环境,为共同活动”(24)《蔡和森生平大事年表》(1917年冬),《蔡和森文集》下,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42页。。这里所说的“创造新的环境”,无疑就是“创造新的未来”。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早期中国共产党人虽接受了进化论,但当他们看到一战所带来的惨况,不免对“竞争”的进化方式感到担忧,由此在克鲁泡特金“互助论”的影响下提出了一种“互助”的进化方式,如毛泽东等人创办的“新民学会”、恽代英等人创办的“互助社”等,都希冀通过互助的方式推动中国社会不断进化并创造“世界的未来”(25)《恽代英生平大事年表》(1920年11月15日),《恽代英全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15页。。

尽管此时中国知识界关于社会进化方式的理解有异,但至少他们在社会进化方向上的看法是一致的,即都认为社会发展犹如一条直线,是“向前”延伸而不是“退化”。由此,社会历史发展进程开始被视为一条向上的斜线,“这一条线将一些原先散置的、不可比较的,排在一条线,以在前或在后定出优劣,使得它们之间形成一种比较关系,且便于产生高下优劣的判断,以及行动者现在应有的抉择”(26)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第232页。。进化史观及其所衍生的线性思维,不仅使人们的视野由原来的“回头看”转变为“向前看”,即坚信中华民族美好的“未来”不再是回到过去的黄金盛世,而是必须顺乎社会进化的普遍“公例”,在社会的向前发展中寻找“未来”;更为重要的是,它还为人们提供了重要的变革依据,即既然社会是不断向前进步的,那么必然今胜于古、未来胜于今,只有不断地自我革新,才能在“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下维系自身的生存和提升竞争力,进而实现美好的未来。

三、唯物史观对“未来”的擘画较进化史观“尤为有识尤为彻底”

进化史观的确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历史发展“公例”,但它本身并没有揭示出一个可预知的确定性“未来”(27)1938年,在《历史哲学教程》一书中,翦伯赞曾对实验主义和进化史观进行了严厉批评。在他看来,“(实验主义)历史学的任务就是研究这个社会怎样一点一滴的和平进化到了现在,而且也只准到‘现在’为止,对于历史之未来的发展倾向,是不许研究的”。参见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49页。,其所强调的只是“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这种丛林法则虽然赋予弱者进行社会和政治变革的正当性,但是相对于强者而言,弱者的变革却任重而道远。这是因为,进化史观主要持一种“渐变”论调而拒斥“突变”论,设若物种之间在衍化过程中出现某种突变,那只不过是由于“中间类型已经灭绝或地质记录不全而已”(28)单继刚:《社会进化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第一个理论形态》,《哲学研究》2008年第8期,第3—12页。。根据进化史观所揭示的历史发展“公例”,虽然弱者通过变革可以实现进步,但强者同样也在变革和进步,甚至其速度远超于弱者。这也就意味着,后发国家一方面具有赶超先发国家的强烈愿望,另一方面却不得不面对弱者只能在强者后面亦步亦趋以及永远难敌强者的定律。这种内在的矛盾与张力,无疑会消解人们对进化史观的兴趣和信念。诚如有学者所言,处于频频挨打境遇的近代中国人,当他们无法容忍“自然天演”式的渐变而想实现突变和骤变时,“进化论变成了一盆冰水”(29)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第242页。。尤其是一战的爆发和巴黎和会的召开,不仅彻底暴露了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弊端,而且使中国人民彻底认清了帝国主义的掠夺本性。基于此,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不免对进化史观所揭示的“未来”感到担忧。如李大钊便认识到,进化论思想极大地助长了战争的恶劣影响,正是由于西方一些政治野心家以这一思想理论作为发动战争侵略的借口,乃最终“有今日之惨祸”(30)《战争与人口问题》(1917年3月30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4页。。

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不仅从根本上改变了世界政治格局,而且史无前例地推动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而在这个传播过程中,“唯物史观成为首先被传播的内容”(31)王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起源语境研究:20世纪30年代前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及中国化》,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72页。。正是由于这一优势,唯物史观理论为许多早期中国共产党人所熟悉和服膺,不仅李大钊对其高度称赞,认为正是这种科学的史观赋予历史学可以与自然科学相比肩之地位,其功绩“实为史学界开一新纪元”(32)《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1923年9月—1924年上半年),《李大钊全集》第4卷,第424页。;而且毛泽东也明确提出了“唯物史观是吾党哲学的根据”(33)《致蔡和森》(1921年1月21日),《毛泽东书信选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的论断。当然,唯物史观之所以成为时人优先选择和传播的对象,一定程度上离不开进化史观的启发和铺垫,两者在关于社会发展的动力、进阶过程等方面存在一定的相似或契合之处。事实上,统观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唯物史观的认识和理解,其实往往带有一定的进化论特征,他们在对唯物史观进行阐释时,经常掺杂运用“进化”“演化”等词汇,如李大钊明确提出唯物史观“乃是一种社会进化的研究”(34)《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1920年12月1日),《李大钊全集》第3卷,第278页。,杨匏安也将唯物史观化约为“社会组织进化论”(35)《马克思主义浅说》(1922年3—4月),《杨匏安文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50页。。尽管如此,此时党内大多数人普遍认为,相较于进化史观,唯物史观“尤为有识尤为彻底”(36)《中国现在的思想界》(1923年11月24日),《邓中夏全集》上,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90页。。这种具有比较优势的“有识”和“彻底”,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历史发展动力方面,早期中国共产党人根据对唯物史观的初步理解,普遍认为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关键因素在于经济构造的变动。如李大钊多次指出,经济生活乃是人们所有社会生活的根本前提,一切精神上的构造(包括哲学、意识观念、伦理、政治等)无一不是随着经济结构的迁移而递变。此后在复旦大学演讲时,李大钊进一步强调,唯物史观“以为社会上、历史上种种现象之所以发生,其原动力皆在于经济,所以以经济为主点”(37)《史学与哲学》(1923年4月17日—19日),《李大钊全集》第4卷,第201页。,能够科学地解释历史上一些社会现象的兴废和存灭。当然,他们并没有仅仅停留于经济层面的分析,而是更为深入地指出了经济构造变动的“最高动因”在于生产力的发展。诚如杨匏安所言,在经济构造内部,有一个“最高动因,以促其自己之进化,此最高动因,即生产力是也”(38)《马克思主义(Marxism)(一称科学的社会主义)》(1919年11月—12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441页。。李达也认为,生产力实乃导致社会进化的“原动力”,一旦生产力实现进步和发展,那么相应的,经济组织、意识形态、政治制度等也随之进步和发展。(39)李达:《现代社会学》,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2页。可见,这一时期由于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知识尚不完备,他们对唯物史观的理解仍或显或隐地带有一种“经济决定论”色彩。尽管如此,相比于以往将社会进化的根源归结于唯心主义的宿命论、英雄论、互助论等,已接受唯物史观的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在这个问题上无疑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第二,在历史发展过程方面,进化史观主张一点一滴的“渐变”,过于强调客观理性而忽视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它对于改变现状不仅无益,反而成了一种桎梏,因此无法满足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救国理想和赶超愿望。而唯物史观则不同于庸俗的进化史观,前者的“突变”论超越了后者的“渐变”论,更易为人们所信服和接受。在唯物史观看来,虽然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但后者也能够对前者产生能动的反作用,如阶级斗争作为社会意识的具象化表现,是推动社会发展的直接动力。陈独秀明确阐释了阶级斗争在实现社会发展“突变”中的重要地位和功能,强烈反对将阶级斗争和唯物史观割裂开来,认为如果将唯物史观比附性地理解为一种只是强调“渐变”的自然进化理论,那无疑是要把马克思主义阉割为“完全机械论的哲学”(40)《答蔡和森(马克思学说与中国无产阶级)》(1921年8月1日),《陈独秀文集》第2卷,第202页。。李大钊也反对那种只愿进化而不愿革命的庸俗主张,他指出:“有些人,愿意进化而不愿意革命,‘但是我们也知道,革命乃是我们更大的途程’……‘革命是不可避免的’。”(41)《马克思的经济学说》(1922年2月19日),《李大钊全集》第4卷,第56—57页。换言之,既然人类社会的发展趋势是社会主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可以在“渐变”的轨道上逐步实现社会主义,而像中国这样落后的国家则可以通过“阶级斗争”这一“突变”形式,从而在时间的压缩中加速实现社会主义的美好“未来”。由此,唯物史观给予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启示在于,弱者不必完全跟随在强者后面亦步亦趋。面对已知的“未来”,弱者可以通过“突变”的形式,与强者处于同一起跑线进行平等的竞争和赶超。

第三,在历史发展目标方面,唯物史观从根本上科学地揭示了历史发展的普遍“公例”,认为人类社会的演进并非随意而为、毫无章法,而是遵循一定的律则,基本上都要经历五个发展阶段。由此,唯物史观便为人们描绘了一个崭新的、明确的和理想的“未来”,这种“未来”远比进化史观所描绘的人们之间相互争斗和优胜劣汰的“未来”更为进步与合理,从而受到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青睐。如参加过同盟会的吴玉章言及,自己之所以走上无产阶级革命道路,主要就是被唯物史观所描绘的人人平等的美好“未来”所吸引,“社会主义书籍中所描绘的人人平等、消灭贫富的远大理想,大大鼓舞了我……所有这些东西,在我脑子里交织成一幅未来社会的美丽远景”(42)吴玉章:《回忆五四前后我的思想转变》(195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五四运动回忆录》上,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79年版,第54页。。“未来”是一种巨大的理性力量,正是在唯物史观的启发和指引下,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未来”图景有着清晰而坚定的认识。如陈独秀指出,在人类社会的前进和发展过程中,“观过去现在以察将来,其最大的变更,是由游牧酋长时代而封建时代,而资产阶级时代,而无产阶级时代,这些时代之必然的推进,即所谓时代潮流,他若到来,是不可以人力抵抗的”(43)《资产阶级的革命与革命的资产阶级》(1923年4月25日),《陈独秀文集》第2卷,第347页。。这里的“必然”和“不可以人力抵抗”,无疑强调的是历史发展规律。陈独秀对这种规律的认识正是基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发展“五阶段论”得出的。既然“未来”已知,那么为了尽快摆脱黑暗的现实境遇,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期待,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也由此产生。如依李大钊之见,“人类是有进步的……不要悲观,应当乐观”(44)《演化与进步》(1923年4月15日),《李大钊全集》第4卷,第192页。。他兴奋地说道,有了唯物史观,我们便有了“新鲜的勇气”,应当遵循这种进步历史观所揭示的科学规律,自觉地“快快乐乐”创造黄金时代,这个黄金时代不是古人所讲的逆时性的“三代”,而是顺时性的“未来”,它在“前面”而不是在“背后”迎接着我们。

总之,唯物史观作为一种“公例”史学,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科学的历史发展“公例”,即随着经济构造和生产力的发展,人类社会必然要最终进入共产主义。正是在唯物史观的启发和指引下,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未来”持一种无限乐观的态度,这促使其在革命实践中能够为实现美好“未来”而义无反顾地奋斗。即使是在大革命失败以后,唯物史观依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它犹似“怒潮一样奔腾而入”(45)顾颉刚:《古史辨自序》上,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79页。,连一些反对者也不得不感慨中国的知识界“差不多每日吹得震天价响的,都是唯物史观的喊声”(46)薛剑光:《唯物史观及其批评》,《焦作工学生》1931年第1卷第1期,第16—25页。。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正是大多数知识分子被唯物史观所揭示的历史发展“公例”及由此而产生的美好“未来”图景所深深吸引。

结语

从哲学上看,“未来”是一个社会实践有待进一步展开的彼岸世界。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未来”不可捉摸。如前所述,“未来”的景象往往浓缩于历史观之中,其逻辑在于,历史观能够揭示历史规律,只要掌握正确的历史观和历史规律,就能科学地预见和实现“未来”。诚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对历史规律的把握越深刻……对前途的掌握就越主动。”(47)《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专题民主生活会强调 弘扬伟大建党精神坚持党的百年奋斗历史经验 增加历史自信增进团结统一增强斗争精神 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主持会议并发表重要讲话》,《人民日报》2021年12月29日,第1版。掌握历史主动是以把握科学的历史规律为前提的,中国共产党人接受并学会运用唯物史观以后,不仅开始由精神被动转入精神主动,同时也在发现科学历史规律的基础上掌握了历史主动,从而“在历史前进的逻辑中前进、在时代发展的潮流中发展”(48)习近平:《开放共创繁荣 创新引领未来:在博鳌亚洲论坛2018年年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6页。,最终为中华民族开辟了一个崭新且合理的“未来”,促使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光明前景。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及“历史主动精神”,强调要坚定历史自信,增强历史主动,这具有十分重要的时代价值。这要求我们必须一以贯之地牢固坚持唯物史观和正确党史观,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在把握历史发展规律的基础上充分焕发历史主动精神,顺势而为,奋发有为,“继续在人类的伟大时间历史中创造中华民族的伟大历史时间”(49)习近平:《在二〇二〇年春节团拜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20年1月24日,第1版。,在新的征程上更加坚定、更加自觉地牢记初心使命、开创美好未来。

猜你喜欢

未来历史观唯物史观
学习习近平总书记的科学历史观
“大历史观”与历史思维培养——以《洋务运动》为例
唯物史观在高中历史教学中的运用*——以岳麓版
整体性视域下的功能解释唯物史观批判
托夫勒引发的“未来”探讨
探究如何着眼未来优化初中数学教学设计
习近平的历史观
唯物史观历史进步动力学建构的基础
颠覆与重构——当代新历史小说的历史观
唯物史观下关于“礼”的起源的理论阐释